……………………………………………·何微

人的社会生活，总由一个个以自己为中心的关系网交织结成，关系越是亲密，网状结构越是紧凑复杂，越是难以厘清，难以诉诸文字表达。

父子关系就是一种常被创作者们诉诸笔端的复杂亲密关系。也许是因为无论创作者还是读者对父爱都有相似的感受，人们用来形容父爱的词汇常常趋于相同的内收性质：父爱如山，深沉似海……较之于母爱的热烈直接，父爱的表达总是不显山露水的。但不同创作者的父子相处经验必然不会完全相同，所以，若写父子关系，怎样将这些同与不同的经验处理得更具新意，就成为了摆在创作者们面前的一个棘手的问题。

显然，张敦找到了绝妙的切入角度和叙述方法。作者大胆地从“捐精”这一很多读者都十分陌生的角度切入，用这根绳索逐渐将父与子拉紧，让人眼前一亮。

小说通过“儿子捐精”的核心情节串联起了一个亲情故事。失去妻子的孤独父亲在神婆“身体要坏”预言的驱使下进城做身体检查，住进了在城里的单身儿子家，得知缺钱的儿子要捐精挣钱后陪着儿子去捐精，对儿子的捐精行为也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变成了看到儿子实际生活状况后的试图理解，最后决定留在儿子家中照顾儿子的生活；儿子也慢慢体会到父亲失去妻子后的孤独与对亲人的依赖，重整自己的生活，丢掉了萎靡。这实际上是一个简单的父与子互相走近的故事，但作者匠心独具用捐精这一核心情节将父子相处的种种细节串联起来，再不疾不徐往更深的思考层层推进。这种细节的真实和叙述节奏的把控，就保证了所呈现出的两个男人的生活是真实丰满的，而父子间的关系也相应体现出了含蓄疏离与脉脉温情交融的复杂。

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人在亲密关系中表达爱的方式是含蓄的，父亲与儿子之间更是缺少直露式的爱的表达。张敦笔下的父子关系同样也是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关系，作者用极为尖锐的眼光抓住了日常生活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些点：从前的父亲不喜欢跟儿子讲电话，但在妻子这个他和儿子的中间联系人去世后却开始试着主动给儿子打电话，但说也只说些说教性的或是无关痛痒的内容；穷得叮当响的儿子生怕父亲让自己付他的体检费，只好在付钱时默不作声，看到父亲自己付钱后长舒一口气，但仍希望父亲吃完饭就赶紧走，却在刚拿到捐精的第一笔100元后就赶紧带父亲去下馆子吃好的；失去妻子的父亲感到孤独想要靠近儿子，便以体检为由去到儿子家并以儿子待业捐精，要照顾他的生活为由留在了儿子的家；失恋、穷困、写小说卡在瓶颈的儿子也在父亲决定留下来照顾自己后感受到父爱的温暖与力量，让自己重新振作了起来。看起来父亲和儿子总是无法卸下对彼此的伪装，但这背后蕴藏的其实就是父子间难以直接说出口的爱。父子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的相对疏离到小说结束时的相对亲密，这样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随着捐精这一事件的发展一点一点发生的，捐精在这条线上就起到了直接促进父子关系的作用。

但作者对父子关系的讨论并没有停留在大家已经达成共识的“含蓄表达”上，“捐精”这一线索的意义也绝不止于此。作者还向我们呈现了一种普适性的代际关系——人生代代无穷尽，子子孙孙无穷匮。血缘就是这世界上最丢不掉的联系，而生命的代代传承，是存在的自然意义，也是存在的终极意义。在这个层面，作者有意地点了一笔儿子从父亲身上遗传来的精神特质。失去妻子后，孤独的父亲会骑很久的车，仅仅只是为了去看一眼古树，和儿子闲聊的过程中，说起西柏坡，就真的立刻拉着儿子要坐车去西柏坡；儿子也会为了追求写作的梦想，将物质生活条件降到最低也丝毫不抱怨，为了写一个快递员的故事就索性真的去当起了快递员。父亲看树、去西柏坡和儿子搞创作、做快递员这两件事实际上是相通的，都是出于一种天真的特质，都是在努力寻找一种存在的意义，小说中的父亲和儿子都表现出颇具理想化的特质，这种代际之间的奇妙的具有遗传性质的联系是一种生命的本质的联系，而不再是一种需要主动去靠近去维持的联系，它自然地贯穿在了两个人的生命体验之中。“捐精”在这一层面成为了一个隐喻——一种生命本质的代代相传。同时，作者也借“捐精”这一行为带来的结果道出了自己关于人存在之目的答案：于存在过的这个世界中留下一些可以代代相传的价值，而代代无穷尽的基因也是价值中的一种。

实际上，小说是借助捐精探讨了父子之间那种看似疏离实则深沉的父子之爱，也探讨了血缘的联系对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重要意义。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抹不掉的生命的羁绊，难以处理的复杂关系的联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不是孤独的个体，离开这个世界时才不至心中空无一物。存在一世的价值，既关乎我们个体价值的实现，也关乎我们是否曾经对那些与我们产生了既定联系的人倾注过义无反顾的值得被铭记的爱。重要的并非怎样留下，而是你是否真正留下了些什么。“捐精”绝非噱头，而是实实在在成为了进入更深层思考的软梯。

小说另一个令我欣赏地方是语言。叙述语言生活化，描写语言简洁克制，对话也是正符合父与子之间对话方式的点到为止。同时，配合“捐精”这种看似荒唐的情节，字里行间中又皆含戏谑，所以小说即使没有太多的描写与抒情，却丝毫不显得乏味。追求小说的思想价值固然正当，但在小说语言的修炼上同样应当下足功夫，张敦用朴素的语言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朴实的故事，将复杂的亲密关系简单地表述出来，温情的显露在这种呈现方式中剔除了一切矫揉造作的可能性，因而小说也就具有了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