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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姓渔村

2019-11-12/

青年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渔民

⊙ 文 / 杨 荻

我所抵达的九姓渔村为建德市三都镇所辖,位于水天相接、波光浩渺的三江口——新安江、兰江、富春江浩荡汇流之处——的东南一角,正对富春江北岸绵亘东西的乌龙山及其上的北峰塔。数十户人家坐落于一个南狭北宽、后高前低的小山坞中,一条当中的山涧,贯穿着前后两口池塘,村前还有两个水面达二百亩和一百五十亩的由堤堰围成的上、下湖。站在间隔江、湖的长堤上遥望,湖水、隐现树丛中的白墙黑瓦、背后白云缠绕的大山和灰暗云影,构成一幅气韵生动的中国传统水墨画。

正值立冬时节,杏黄的银杏叶铺阶。天色阴晦,雨云飘移,不时下起霡霂雨,带来深秋的寒凉,村子的氛围略显萧索。人居随着地势高低而错落,有着古徽派建筑的韵致,不少白墙上勾画着水墨画和唐诗,我看到其中有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孟浩然所目击的正是梅城古城墙之外三江口左近的江天夜景。因为农家游的开发,村子许多人做着民宿和鱼馆的生意,不时可见“三江鱼庄”“子陵鱼庄”这些黑底金字的店牌,以及摆着鱼干、干面、笋干的特产店。一个年轻妇女正在石臼旁制作售卖麻糍,裹了芝麻粉的温软麻糍入口香、甜而糯。嵌着卵石的村道很短,从南面的停车场几分钟就走到村口的池塘边。塘中并列泊着两艘带篾织顶篷的木制喜船,披红挂彩,用于为游客表演渔家婚俗。但眼下,并没有几个游客。

在村西山麓湖畔,我见证了两株枝密叶繁的黄连木,不少叶子被秋风渐染成橙黄或鲜红,其中一株已逾一百八十年,它们已远远逾越了这座村庄的历史——只有短短半个世纪。

所谓“九姓”,是指“陈、钱、林、李、袁、孙、叶、许、何”九家。九姓渔民原是浙江疍民,一个源远流长的水上部落。据当地传说和地方史志,九姓原是元末陈友谅部属,陈被朱元璋击败后,部属被贬为渔户,“明太祖锢元,不齿诸民,故其子孙无寸土,惟船于家,男作船户,女多流娼……”(范宗《越谚》),“相传陈友谅明初抗师,子孙九族家属贬入舟居,使之身为贱业,几无异于校坊之设也。由明至今数百年来,渔课照完,舟中所居之妇女,名为眷属,实则官妓”(清同治严州知府戴槃《裁严郡九姓渔课并令改贱为良碑记》);亦说陈友谅兵败鄱阳湖,散兵游勇多数定居湖区,部分将士携带眷属辗转赣北皖南,来到新安江畔。他们顺流而下,在渔获最丰的严州“三江口”定居下来。当地官府查明其来历,上报朝廷,朱元璋恐其反明,即下旨贬其为“贱民”,逐入渔舟。“相传故陈水军也。友谅败死,水军散走东下,其后杂隶衢、婺、睦三郡,为舟师所隶之”(清·方楘如《百五岁老妪》)。这些贱民在钱塘江流域浮家泛宅(以建德为中心,活动范围遍及钱塘江上中下游,溯河而上可达兰溪、金华、江山、常山,顺流而下可抵桐庐、富阳和杭州城外),男子从事捕捞、撑船、背纤等种种苦活,不准陆居、与岸上人通婚,上岸不能穿鞋和长衫,不准科举应试,渔税照收,官家有事还须应召服役。九姓渔民妇女则在船上侍奉客人并卖淫。“其家属随船者,皆习丝弦大小曲以侑觞为寝,名为眷属,实则官妓,日久年深,演变成为茭白船”(《两浙宦游纪略》)。因多数以捕鱼为生,故有“九姓渔船”或“九姓渔户”之称。史载建德县原编不入地丁征科之船户、有九姓大小船只二千另三十一条,船编“伏仁义礼智信捕”七字;至清道光、咸丰年间,尚有一千余只;太平天国以后仅剩三百多只。

时光倏忽过去四五百年,清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严州知府戴槃认为“各船购买妇女作为眷属,以此营生。船以奉官为名,官吏既征钱粮,即有不能禁止之势。渔课虽征,银两无多”,且伤风败俗,所以奏请裁革九姓渔民课税,并准予改贱为良。是年七月,朝廷下旨恩准。但事实上,一直到一九四九年以后,这个封闭的水上部族依然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涯,“一根竹竿撑破船,既无地位又无权;随水漂泊无定居,妻离子散不团圆”。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〇年,新安江一带水上渔民分两批上岸定居,落脚于梅城、三都和大洋,其中三都的这个九姓渔民村原先有一个村庄,因富春江水库建成时水位高涨,迁走了,渔民们上岸建房,定居于此。但如今,这个只有六七十户人家的村子只残存三姓:陈、钱、许,其他姓氏已经迁徙或消亡。

陈樟生营生的“陈老大鱼庄”位于村西山麓,可眺望广阔湖景。他身材敦实、矮小,脸上皱纹深刻,穿着一件藏青色西装,在忙活着准备食材。他生于一九五七年,十二岁前都在水上生活,已不清楚祖籍何处。他讲从前渔户都有一只大船、三两只小船。大船是住家船,叫“娘船”,他父母和五个兄弟吃喝拉撒睡都在娘船上;用于放钓、撒网的捕鱼船,因其造型修长、两头尖削恰似蚱蜢,故称为“蚱蜢舟”。渔户儿子长大了,父母就另打一条船让他自立门户,闯荡江湖。娘船其实并不固定,也到处漂游,遇到鱼多的水域可能守上十天半月。鱼少了,就转移他处,待落脚后小船再来会合,但游移的范围基本限于建德至桐庐一带。渔民们原先使用油丝网、打网等小型网具,后改为尼龙胶丝高网、三层刺网,还有大拖网、双翼回拢网;传统钓具有滚钓、划钓、弹弓钓、轮盘钓等。打鱼一般要有对手,即一人划船一人撒网。一般都是晚上撒网,白天收网。何处下网,要凭借对水下地形的印象,有的地方是鱼群经过的交叉路口,就是鱼窝,容易打到鱼。在水上打鱼,雷电、风浪是最大威胁,所以要祭拜雷公、潮神;“九姓渔民”最信仰周宣灵王,认为他是专司风雨之神,其法力无边,每条船上都供奉着这位“保护神”的画像。实在遇到雷电交加狂风骤雨之时,只有逃命要紧,等风平浪静时再去捡网。旧时不抓鳡鱼和鳗鱼,认为细长的鳡鱼如棺材杠,鳗鱼则像棺材索。也不抓从岸边跳入船舱的鱼,以为食之不吉,应该放生,因为这是向江心逃难之鱼;而从江心跳入船舱之鱼则无妨。不捞鲶鱼、黄刺鱼等五种无鳞片的死鱼;如果要捞,须先丢一把铜钱,表示是以钱买的,方可去掉晦气。有些渔家养有鸬鹚。鸬鹚能下潜到七里泷二十余米深的岩缝里捉鱼,也能听清江面二百多米远同伴的捕鱼声,赶去协助,有时竟能追赶二十余里将鱼擒获。老陈回忆早前鱼不值钱,拿到集市上换米和红薯(岸上的人们没有多少现金),一斤或一斤半鱼换一斤米。他现在经营鱼庄,打鱼已变成了副业,今年最多打到过一网七百多斤。时下最贵重的是白鲈鱼,七八十块一斤,其次是石斑鱼、鳜鱼、草包鱼、野生白鲦鱼和野生虾,最常见的有鳊鱼、草鱼、鲤鱼、花鲢和白鲢。白鲢鱼最贱,才二元一斤,花鲢五元,他今年捕到一条白鲢三十多斤重。渔民打来的鱼都卖给鱼贩子,七、八、九这三个月是捕捞旺季,鱼一多就滞销,天气炎热易腐烂发臭,有时只好成批倒掉。陈樟生只有一个独子,现在深圳打工,已婚,儿媳是建德莲花镇人。他并不希望儿子回到渔村来。

薄暮,远处山峦间雨雾如激流奔泻。起风了,动荡的湖水有节律地吞吐着岸石,发出汩汩的声响。过池塘岸的长廊,从湖水中间覆着紫藤花树的修长堰堤走出去,就来到富春江畔。岸堤旁种着柳树、枫树、樟树和枫杨,已经高挺丰茂,路面铺着洁净的沥青,是一条无限延伸的绿道。越过绿道,就看见壮阔的江面,反映着幽暗的天光,让人一刹那有种眩晕感。一块突入水面的空地便于船舶靠岸,长着一株高大枳椇、两株密密簇生着青黄不一树叶的银杏。水湄漂浮着大片绿茵茵的大叶浮萍和水葫芦,丛生着水生植物,更远处,有一队水鸭凫游着,或有水鸟扎猛子觅食,几艘式样不一、设施不同的柳叶舟横七竖八地停在江边。天空中孤独的白鹭在无声翱翔,最后融入低垂的云层。瞭望不远处的下游,一条伸向江心的护堤下有间破旧的船屋,周围杂沓簇拥着渔船,那就是渔村码头,静悄悄的。浓重的暮色中,一个叫许国良的老渔民开着三轮车来布放虾笼。他说每夜可以捕获两斤虾,大的野生虾每斤卖价八九十元。

今年六十二岁、头发花白的老许祖上三四代都以打鱼为生,他从十五岁开始打鱼,大半生风里来浪里去。他指着江面说,富春江水库建成以前,江水只有现在的一半宽,现在的浅滩那时是庄稼地,种着玉米、红薯、土豆;那时急流滩险,货船上行要搁住,需要拉纤,许多人就以此谋生。许家有七个兄弟,一九六九年上岸招工招走一批,现在星散于杭州、建德、梅城,不过每年要聚会。“以前在水上过年没有定所,提前定好一个地点,亲朋划船去赴约,完了又各分东西。生产队开会也一样,比如在梅城城外找一块空地,大家前去集中。”另外,九姓渔民和疍民一样,历来都严格实行族群内部通婚,其婚俗很奇特。比如新娘到男船上去有两种方式:其一“置新妇于盘,由女船舁至男船,便成佳礼焉”;其二是“抛新娘”,在女船上,有一位父母双全、夫妻和睦、有子有女、经济较好的男“利市人”,身穿新衣、动作敏捷地拖住新娘,一手托其背部、一手托其臀部,用力向接亲船上抛去。拜天地后,新人要双双爬上船篷背,到船尾下来进入洞房。

从江畔返回小村,天已深黑,灯火寥落,人气黯淡。偏处一隅的陈樟生的鱼庄亮着灯,他正在招呼一桌客人,于是我与同伴阿宝在他庄里喝一杯。厨房里,陈的妻子在土灶旁忙碌,烧的是干柴,火焰的赤红长舌不时伸出灶膛,映红人脸。一旁的鱼池养着花鲢、白鲦、鳜鱼和鳊鱼,我便点了一条鳊鱼,一斤半重,二十八元一斤,其他就是豆腐、螺蛳、蔬菜。鳊鱼在大锅内煮熟后盛在小锅仔里端上,用酒精炉继续加热,汁浓味鲜。阿宝带来了已存放六年的梅江烧,他也真诚邀请老陈一起喝点。老陈忙完事务才坐下来,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玻璃杯,说不能多喝。他送上一锅豆腐干炖牛杂,说我们请他喝酒他要表示一下,我就觉得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喝酒,听他说些旧事。说以前货船走兰溪需要二到四个纤夫,险滩处篙夫要喊号子,我就想起梅城一带早年流传的渔歌:“娇小吴娃拢髻年,轻衫窄袖舵楼边。抢风打桨生来惯,侬是严州九姓船。”问他年收入,他说有十几万,但他心中有一种隐忧,“刚才那桌客人就是下游来考察的村干部,他们也要办鱼庄,那时生意就不好做了。”夜八点,喝完酒,老陈只收了八十元。天又飘起霏霏细雨,整个村子黑暗岑寂,了无人影。我们摸黑回到有花鱼庄宿夜。有花鱼庄是一处民宿,早年的小洋楼格局,地处洼坳,背靠竹树苍郁的山坡,今夜只有我和阿宝两个住客。脸上缀着麻点的女主人有花已经睡下,闻声起来给我们开门。半梦半醒的水乡之夜,一切都沉入暗黑深渊,只有雨声像啮木的鼠类,窸窸窣窣,一夜无休。

拂晓时分,听见鸡鸣,起床去看鲜鱼收购。四野黢黑悄寂,我与阿宝像两个鬼影晃出村口,走到江堤,只觉江风浩荡,寒气袭人。鱼码头沉寂无声,借着微光,看见靠泊着许多柳叶小船,江面一片昏黑,远方闪烁着几点暗红的渔火,偶尔划过来几道白亮光束。船屋上的狗听见声响警觉地冲着我们狂吠。慢慢的,原先迷蒙的水面明晰开朗起来,远处的水天呈现淡青色,但近岸的渔舟依然蜷缩在幽暗之中——多像一幅静谧的油画。突然,水纹扩大了,一叶孤舟正在悄然入港。船上是一对中年渔民夫妻,男的姓许,他说昨夜十二点出港,去了兰江,有风,收获不大。他抽掉船舱的隔板,我看见里面活跃着四条鱼,其中一条草鱼有十斤重。等待的空隙,许师傅带我们看船屋旁的鱼池,他一拉渔网,一尾硕大的白鲦忽地蹿起,其他鳊鱼、草鱼、鲢鱼也跃跃欲试,鳞光闪闪。许师傅有两张网,两百米长,十五米高,他说立冬鱼少了,上个月还打到过三四百斤一船。问起年收入,他说不多,只有两三万,不如打工。说话间,又有两条渔船靠拢。因为起风,昨夜只有这三条船出港。随后,一个五十多岁、神情干练的女鱼贩开着电动车到来。所有的渔获被一一抬起过秤,倒入装水的塑料箱。付钱。我瞥见许师傅的四尾鱼卖得一百四十六元钱。今天的行情:花鲢、草鱼六元一斤,鲤鱼、白鲢二元,鳊鱼十二元。最大的是一尾草鱼,二十斤。整个交易只持续了十几分钟,鱼贩开着车子沿江堤而去,她要送往饭店鱼庄。码头又冷清下来,几只白鹭在低空滑翔。而接近一带暗绿江渚的水域,一个穿戴红衣红帽的妇女,站在渔舟上有力划着双桨驶向下游,在青灰、空蒙而寥廓的山水之间显得非常醒目。有一霎,我认定她是九姓渔民的化身。是的,在岁月的长河上,她越划越远,越来越淡,终将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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