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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情结与灵魂归宿
——王立世乡土诗赏析

2019-11-12李树强

火花 2019年3期
关键词:故乡诗人诗歌

李树强

人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在异乡的回眸中,家乡才能成为故乡。此际故乡的一切,皆神圣起来。自从杜甫“月是故乡明”和“青春做伴好还乡”问世,把《诗经》中离乡的“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故乡心结,上升到具象的明月,释放到还乡的能指期许中以后,每一时代中国诗人的诗篇都乐于创新意象,更新呈现方式,无限地扩展故乡境界,岂是一个“乡愁”所能了得?

当代诗人王立世的故乡和所有诗人的故乡一样神圣,但独有他把自身和故乡的亲密程度延伸为血肉相连状态,圣化到灯火交辉的宗教意境,塑造出一个人人能所视所感的中国诗史唯一的故乡意象。

故乡之二

走到哪里

我都背着我的故乡

再疲惫,我也不敢放下

我怕故乡的皮肤

被异乡的棱角擦破

早年,我是故乡的孩子

故乡天天把我背在背上

而今,故乡变成我的孩子

我把故乡天天背在背上

中国人有一种非常伟大的说法——“父母之邦”。诗人从本能出发,原始性地把自己和故乡的关系理顺,看作是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并逆转。曾经故乡像父母背着孩子,孩子成人离乡时,把故乡当作孩子背在背上,疲惫了也不敢放下,宁肯自己受损也要保护好故乡的每寸皮肤。诗人正是从自己“被异乡擦破”的伤口上,感受到了故乡血脉的流动,实现了对故乡惊天动地的感恩。能背着故乡的人也是能背着祖国的人,他被祖国背大了,就全心全意保护着他的祖国。这首诗在本质上也是一首优秀的爱国主义诗篇。

著名诗人牛汉是山西定襄人,他年事已高时写了一首故乡诗篇《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我是大树母亲绿色的胸前/凝结的一滴/受伤的血。”不同时代成长的诗人,却有共同的诗性敏感,人和故乡感情的最隐秘处只能剖开心窝子以血肉表达。年纪尚轻的王立世以《童年》中“没有长得丰满甜美/就被风吹落”的“青涩的杏”,来对老诗人“早熟的枣子”做出忘年的呼应。古老三晋大地的故乡,每代诗人都留下了认乡归宗的符号。

王立世是山西山阴人。他第一次离乡时背走的是故乡最初的旧模样,他一次次回乡又一次次离乡时,背走的是故乡在突飞猛进的新时代变化了的新模样。在新旧印证中,诗人和故乡一起痛苦一起欢乐一起成长。我们也能从他的诗篇中看到他的故乡的旧貌新颜,听到二者相通的血脉跳动。

王立世诗歌基于对故乡容颜的珍藏愈久而愈清晰,描摹的谨慎选择细节呈现出“目击美学”的实质性,在形而上的沉思中钩沉最为私密的积淀,而使表层的每一条皱褶都取得象征物,把袖珍的故乡宏阔地矗立在大地上。“一睁眼,就看见你的面容/一落脚,就踏上你的土地”。故乡贺家窑哺养出了一个诗人,注定要由这个诗人来声声喊她娘。诗人把狭小贫穷的贺家窑用语言的利器开拓出无疆的福地,建成赛过伦敦与巴黎的美轮美奂的天堂。而最终,超越尘世一切俊美的贺家窑,还是在诗歌中结晶成华美如珠的故乡。“我的村庄,像一位年老的母亲/儿女们跪在你颤巍巍的身前/用双手,抚摸你脸上沟壑般的皱纹/用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擦去/你脸上厚厚的风尘”。日常生活经验中的习惯性动作被诗人的语言创造出了贺家窑可亲可爱的母亲和儿女相依为命的形象。在地球成为地球村时,人们追逐财富,只有诗人不舍故乡。“一个流浪汉/说起桑干河/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这条在故乡流过的因女作家丁玲而闻名四海的河流,诗人并不用气壮山河之势来形容,却用流浪汉眼中突现的光亮引出一条河的水光。他是离乡在外的游子,回忆童年“一个孩子从河流中露出了头”和“群鸟在岸边的树上鸣叫”的美好时,沙滩上那被岁月掩埋的脚印便开出了鲜艳的花朵,那枚风中的月亮却因乡愁而日渐消瘦。诗性思维机智,情景朦胧却内伏清晰的图案。诗人仅仅“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却照出故乡巨幅全身立体肖像。在《走进深山》时,故乡深山里的诸种美好,给诗人排除其它身外之物,净化内心,诗人想化为云烟与青峰,“或圆寂成一块粗糙的山石”。诗人对故乡的爱恋,已然在禅云梵烟中达到了石头和青峰叠加的须弥至境。一块石头有了禅思,十方世界皎皎如故乡,也是天地与我同根同脉的情状。

诗人如此别出心裁地描摹了故乡的大地大山大河,接着就描摹故乡的细微事物,更显现出他的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点面结合、相互关联的艺术把控力。

诗人背走的是故乡的记忆。唯有把记忆倾泻为诗,心灵才能获得宁馨,诗歌复又在空旷中抚慰心灵。以心灵之眼观身外故乡相,观之又观,乃见真容,并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但泥土的故乡又拒绝奢华的美容,不需要怵心刿目雕琢打造的艳词粉语作为饰物。由心中自然流出的朴素平淡语句,携带着庄稼花草,记忆中的故乡复现为现实的故乡,也绮丽,也英爽,也雄奇了,风姿绰约地雍容大方地站在世人面前了。喊一声贺家窑,“故乡,在众声喧哗中/依然是一个嘹亮的词(《故乡》之一)”。春天里,要谈谈故乡的“草色、归雁、炊烟、涛声/还有劈柴、饮马之类的农事”;要看看故乡那棵老枣树开出的小花,没牙的老牛在低头拉犁,山坡上散漫的羊群;还要谈谈瘦弱谦卑的母亲和胸怀如海纳百川却沉默无语的父亲(《春天的村庄》)。

诗人不甘于平庸,绝不在陈词滥调中怠慢亵渎了别有情致的故乡;他有力量在平和抒情中突然转折,另辟蹊径前行。

目光

你的目光

像一条长长的小巷

我一生都在上面

温暖地行走

是谁的目光具备如此超凡的神力?是父亲的?是母亲的?是那个故乡女孩的?总之是人格化了的故乡的目光。故乡放眼给游子开辟一条长长的小巷,游子在里面一步步走着并不感觉门外的寒冷,由小巷走到老街道。他是走在存在者与故去者的足迹上,一并聆听他们悦耳的脚步声,并和他们亲切对话。老街道的土路变成沥青路,高跟鞋代替老布鞋踏上去,老街道都喊过疼。即使老街道喊不出疼,诗人也知道它疼,这是他在回忆老街道飞扬的尘土和老布鞋的温情时感到的疼(《老街道》之一)。诗人在老街道碰见了不少故乡人,挑水老人被两只桶晃悠了一生;想着心仪的妹妹坐着马车远去,诗人担心车轮的安危。诗人叹息“旧街道,不能翻新/就像我磕磕碰碰的前半生”(《老街道》之二)。

热爱产生诗歌,首先产生的是想象力,诗人把天赋内生的匪夷所思的想象力果实一一捧示。他又从老街道走到乡间小路,不把这份优雅兴致汇入流行谣曲的同声普泛,而给予小路空前绝后的极端陌生化譬喻。“小路像一位窈窕淑女,在静静午睡。”很突兀很醒脑,但又合情合理,不刺眼很养眼,促人拉长意念想象她的万方仪态万种风情。想象力的大比对开始了,鱼塘是小路多情的眼睛;小路的变性实在出人意料,杨树是小路稀疏的胡须;想象力有神话功能,小路就伸近伊甸园的灵界,像那条紧贴大地爬行的蛇(《乡间小路》)。

诗人由乡间小路走到广漠苍茫的世界以前,必须把故乡描摹完全,不能留下缺憾之美。他在城市的夜晚寻找故乡的月亮,因寻月不得而悲伤(《寻月》);还通感式闻到月亮“有草味/闻一闻就回到了远隔千山的故乡”(《月》)。看月不得生悲而“闻月”有草味窃喜者,世上能有第二人否?他走近故乡的麻雀致意(《致麻雀》);他把故乡比作平安快乐的桃花源(《桃花源记》);他聆听从不改变音质、音色、音域的故乡流水的声音(《我喜欢流水的声音》);他心领神会了“像掩埋在故土深处/一颗忧郁的土豆”的故乡方言土语(《直抵故乡的词语》);又为“像一位光芒四射的新娘,端坐天空”的故乡黄昏所沉醉痴迷(《黄昏》);他在麦收季节也有了麦子的觉悟,曾经锋芒毕露、麦浪滚滚,告别土地后“被剥去皮,磨成面/搀进水,反复搓揉/今生,我不再是我自己”(《小麦如是说》);因此诗人也想“像一粒麦子/以微小饱满的形象/出现在田野”(《麦子》);他于是想到了镰刀,平时挂在墙上由于无所事事总在和墙、钉子,甚至自己“较劲”,期待在收割时一展锋芒(《镰刀》)。诗人是背井离乡的人,他不能不低下头来瞩目礼拜故乡的井。

杂乱的草

掩映着

一口孤独的井

井底的水

等着风

把它吹成波涛

诗人是喝故乡井水长大的,井是他周身血液的源头,不论井的命运如何不测,能不能遇风起涛,但井水永会在心里翻腾着不息的浪花。

王立世是性情中人,情牵故土必能风生水起。故乡的天地日月,四季轮回,庄稼牲畜,众生男女,皆是诗人来自泥土又过滤净化得高贵纯正的性情元素,积累聚集成内心体验的结晶,在物象的每一个切入点闪光。诗人抓住每一个光点,安静从容地诉说出来,丰富的联想把瞬间感受在方寸篇幅内播弄得淋漓尽致,潜蕴的激情纹丝不露却时时存在一发而冲破语言的柔情壳体之势。中国诗界谁能把方言土语当作埋在大地深处的土豆,谁能把黄昏看成端坐天空的新娘?王立世的麦子不同于诗歌天才海子的麦子,更不同于其他诗人万顷麦子中的任何一棵。诗人不鸣时,别人听不到他的声音;诗人一鸣时,又有几人能听懂他的声音?

诗人在异乡,怎样思乡,怎样扛住还乡的诱惑,是对诗人心理阴晴的考验,也是对诗人诗才的确证。诗人思乡中的挣扎,是对故乡形质的再次塑造,对异乡与故乡先入为主的感觉差异,加重了情感的焦灼。诗人还乡复又离去,在空间的路程往返中被时间轻轻抚摸;在心灵上对故乡从不缺位,是在到达时离开,在离开时重新到达,在故乡与异乡之间树立起精神的里程碑,移栽故土花木于其旁。诗人的想象气质,是异于一般诗人的短视的,他对遗忘的修复能力,也是一般诗人的雕虫小技所不及的;他的思往性与归来性的语言,又含蓄又空灵最能打动往返中的同路游子,好像早已在路上等待他们的离去与归来。诗人在谦卑中给自己结构意象,以一粒尘埃漂泊天空俯视大地,发现自己所怀念的目标。

一粒尘埃

我本是大地一分子

因不安于现状

浮躁成一粒飞扬的尘埃

终日流浪在灰色的天空

因无根

被风吹来吹去

我一脸倦色、一腔空虚

经常陷入困惑

在怀念低处的水土

因着对低处水土的虔诚、坦白与真实忏悔的那一份童贞,诗人有资格做故乡永远的孩子,敢于想象着在城市的广场上,“戴一顶草帽/荷锄走在乡间的田埂”(《故乡,我永远是你的孩子》)。诗人思乡,在无浆船上以心作浆返航,似叶离枝归根,似断翅之鸟遥望炊烟,诗人举步紧跟故乡的背影走到童年的故乡(《思乡》)。诗人盼望和乡亲们在故乡的小路结伴而行,一起把汗水洒在田野,久违的笑声在陋室和乡音产生共鸣。最符合诗人身份的盼望是:“我微不足道的名字/发表在故乡的小报/被乡亲们午后阅读”(《思乡的歌》)。诗人在城市看人们跳舞,风吹柳叶也在跳舞,诗人认定这股风是从故乡吹来的:“我的心跟着柳叶/在胸中跳起了舞。”(《舞》)

诗人的思想缠绵悱恻,一颗饱满的蚕茧抽尽丝,是一行一行无尽头在风中颤动的诗。

诗人的还乡是勇敢的,坦然的,毫无心理负担,没有身份地位的计较。因而他的还乡诗也是多情的平铺直叙,一个个动作,一声声心跳,平实中又有一高一低而不显,一仰一叹而不分。

还乡

不需要华贵的衣锦

也不需要发光的头衔

放下手头那些杂事

从吵杂的城市起身

带着银白的头,满脸的风尘

和忧伤的眼光

经过一个个站口

走在还乡的路上……

接下来,“我的梦想是/远离灯红酒绿/在老宅门前的石墩上/坐上整整一个下午”;在草垛上睡一觉听听鸡鸣,摸摸那扇简朴的柴门,抱抱那棵沧桑的老树,小河里洗洗沾满尘埃的双手,然后“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向乡村低洼的风景深深鞠上一躬”。再接下来,回到土屋听听乡音,睡睡热炕,谈谈邻家小女,望望月亮;“渴望了半生,遥想了半生/就是渴望一头栽入故乡的怀中”。诗人的梦想与渴望,不靠什么物质金钱,不靠什么身份地位,就靠一颗朴素纯净像种子发芽那样的初心就能完美实现。渴望遥想的愿景的轻松实现,使人倍觉完美;一颗储存多年的良种缓缓发芽的声响就像一首由交响乐伴奏的长篇赞美诗。诗人还乡,还想看看他爬在窗台上初次观察世界的童年梦想(《小时候》),还想在老街唱几句家乡民歌信天游,还想去老坟祭一次祖。想做这些事又产生一些顾虑,增加了还乡游子心理上的层层色彩(《我想,但我怕》)。诗人还乡最所思所想,是再会会在河边洗衣的那个女子,重温青梅竹马的旧梦:“我脱下浣过的青衫/轻轻地走过来,走过来”(《你是我河边涣衣的女子》)。诗人的整个还乡感应,就是躯体的歇息,对心灵的洗涤与充电。

说到底,诗人王立世是一个乡村的孩子,乡村的少年;成人后在城市做着一份为人民服务的工作,仍保有农民善良纯朴的天性,警惕着物质主义的拉拢,坚持着初心与信念。这些品质顽强地表现于他的诗作上,不是从流行的概念出发;而是抓起土地上的一把把物象,投入心灵沉淀酵化,变身为瞬间的感受,笑靥微微的诗思,或若隐若现的哲理。他的诗是花朵的影子,不是热抒情,不是冷抒情,而是温暖抒情,在行云流水中飘动,或像农人在柴草烧过的炕头上的对话。他的诗不做作,不拿捏腔调,不虚饰辞藻,是最能传情达意的民间语言的精华提炼,“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很给人“无心栽柳柳成荫”的惊奇感。读王立世诗歌,常有雅人深致妙句跳出来拦眼。

描摹故乡容颜、思乡、还乡,这三种归属感,就像麦子成熟了低头频频向土地鞠躬一样,倒逼出一种归宿感,绝不存在“胡不归”的理由。归属是诗人诗意地栖居,归宿是诗歌诗意地栖居——故土乃是二者不二的栖地。诗人王立世的归宿感磊磊隆起,既有落叶归根的轻松自如,也有托体同山阿的庄严肃穆。归属与归宿都不是随机选择,归属是生命个体的站队,后来的向心力活动。归宿是生命个体的定位,生和死的分离与合一,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握手。

诗人王立世早已确认了故乡的人文价值,“不只是一个热词/更不是一个虚幻之地/是我生命的源头/更是我灵魂的归宿”。他不忘故乡 “现在还住着我的亲戚/埋着我的祖先”(《故乡》之四)。古典的故乡,时尚的乡愁,确是网络上跳下窜的热词,诗人却以“魂归故里”作证,故乡成为精神的路标。诗人不断呼喊着:“想开了,想开了/我就是水/喜欢往低处流”,“想开了,想开了/我就是泥巴/与庄稼最亲”(《想开了》)。诗人对人之最后归宿,想得开放得下,诗言此志,是禅师四大皆空的悟觉,是哲人天人合一的智慧。诗人并不“长恨此身非我有”,而幽然泰然破解灵肉之谜:“我是一块完整的木头/被时代的锯子锯成两块”,一块像身体丢在城市,一块像灵魂漂在故乡。”诗人期待灵肉圆融:“我的身体与灵魂/早一天结束流浪/在同一个地方扎营。”(《扎营》)扎营之地在故乡,时代最终会把一个完整的诗人还给他的故乡。清明节是中国最能开启人的生死感觉的节日,诗人王立世写有两首清明节的诗,记录个体人生的生死脚步。“清明节,我也想给祖先去上坟”,“我却在异乡的路上徘徊/生怕碰见熟人/问我清明节为何不回故乡”(《清明节,我想回乡》)。诗人像一个古代的游子,心怀当代人不常有的愧疚,掏心剜肺地给另一个清明节写了一首敲骨醒脑的断魂之诗。

清明

这一天,我突然意识到

我的骨头正在生锈

脑黄金也越来越少

沧桑之心越来越多愁善感

尘世里越来越嘈杂

我空空的心里,只剩下

一个连牛羊都走散的村庄

故土里睡着的前世亲人

我想把他们一一叫醒

诗人把辞世的乡人叫醒,说些什么呢?诗人在这个特别的节日忍受特别的痛苦,解剖自己得到了特别清澈明朗的解脱,他向地下的亲人们汇报,要他们评判。“我是一块原生的丑石/被岁月磨去了锋利的棱角/剩下水一样的一颗柔心/常常怀念过去粗糙的音容。”诗人又自认是小树、蚂蚁与盆地,在故土上撑高故乡赋予的人格(《自己的歌》)。这个泥土的儿子,布衣粗食,住窑洞,坐马车,身材肤色俨如庄稼,心中的乡村花园开满农作物花朵。他无显赫的身份与发光的头衔,不攀援权贵追名逐利,只忠于爱情友情。他的“一颗高贵的头颅/始终像小草一样坚韧”;他“每月读一次 《圣经》/为家园做一些美好的祈祷”。他播种耕耘,“等待一个丰硕的秋天”。“我最终要回到大地的怀抱/化为一撮朴实的泥土/用自己的生命/去滋养万物”(《我的人生画像》)。在前世亲人面前,诗人唱出了自己的歌,画出了自己的像,必然收到他们的祝福,再一次提升自己涅槃般的至上觉悟。

我想要的,都很简单

你给我的,过于复杂和丰盈

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喜欢的

我想要的,我喜欢的是

坐着乡村没有顶篷的马车

慢慢走向秋季的深处

看生命像夕阳一样坠落

一切重归寂静的时候

我最想念的是门前的流水

和屋顶的鸟鸣

在繁华似锦的地方、人性最容易衰落

我想尽可能纯净一些、柔和一些

与世界告别的时候,少一些瓜葛

诗人跨越了生死之重之轻的分别,跨越了存在之重之轻的较量,摒弃了物质的沉重与欲望的复杂。坐坐马车,看看夕阳,趋向流水的柔和,鸟鸣的纯净,在时代的繁华丰盈中保持人性常青。得到了想要的喜欢的,那些世人不以为然的精神抚慰。简单的最能提高人的幸福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生死快乐,道法自然,不刻意去追求什么,有闲云野鹤之状。

诗人对故乡的描摹、思乡、还乡与归宿感应的四个部分,就像一年中的四季轮回,就像岁月在树的年轮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把这一首一首短诗去掉题目连接起来,就是一首故乡抒情长诗,中无沟壑阻隔,能顺顺畅畅一气吟诵下去。故乡的牵引力如此强大,像纤夫牵引着诗人一步步踏着语言的秘径走进了故乡的全域与深处。很多年前一个夏天,我随同全国甜菜糖业观摩团到山西考察甜菜生产,从北部大同糖厂到南部运城糖厂,纵贯穿行了三晋大地。山西甜菜长势喜人,在大同萝卜庄看了甜菜以后,又到山阴看甜菜,这就是诗人王立世的故乡。我和一个老农坐在甜菜地里说话,他用抑扬顿挫尾韵悠长的晋腔说着农事。他一只手攥着一把掺着草叶的干土,土粒从指缝间漏下来,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我对这位老农的印象很深刻,一直记着他动听的语音和他手下土粒落地的声响。我现在读王立世的故乡诗篇,就像在听他的故乡在岁月的沙漏里掉下来的震颤。记住沙漏的时间吧,这是走动的故乡扬起的泥土。

王立世在用语言对时间作战,他使故乡元素在时间的消蚀中具备了生长能力,越来越年轻鲜活。故乡的烙印不是他的负担而是他的担当;他在烙印上开辟出姹紫嫣红的理想花园。他对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一人一畜,都能低下头来进行持久精细的深思,结论的份量使得形似纤细的抒情有了思想的重量,但一只高飞的鸟又把沉重拖离地面。大自然与大社会都是王立世的心象,里面的宁静与瞬间的飘浮,能引发自由联想覆盖万物。清高的自净能力消融着时时袭来的压抑感孤独感而渐趋淡泊宁静。王立世之于故乡,是温柔的抒情者与细腻的叙事者。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因而也就产生了和古典诗人的心理殊异的反差,没有宋之问“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惶惑,也没有贺知章“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方来”的疏离。可以说王立世在故乡生活了一辈子,但更准确的说法应是,他多半是在精神心理上和故乡一起生活着。王立世写了那么多故乡的乡土诗田园诗,他是乡土诗人田园诗人不假;但准确地说,他是新时代一个全方位扫描这整个时代的面相又不忘故乡的诗人。

王立世的故乡诗作,生机盎然,细柔空濛,明丽舒畅,蕴藉丰瞻;这些诗歌品质之所以能成就一批整体上体量庞然的优秀抒情诗,全部的原因在于他能从生活中写诗,从生活的真实中写诗,从生活的那份疼那份痒那许多愉悦欢喜中写诗。生活出诗人,诗人写生活。诗人感受了一棵麦子生长的痛苦与成熟的幸福,诗歌也必承担这两重感受而丰满。带着吃野菜粗粮求取营养平衡心态的采风诗人,他们走出户外踏上汽车又从汽车里迈出脚步;他们为踏泥土而特地穿上鞋子,但朴实的乡村泥土不是为他们预备的。他们富丽堂皇、飘飘洒洒的诗歌,是和时代精神与诗艺严重失衡的。吃土豆长大的诗人的诗歌发散着山药蛋味,芳香得很,催人赶快跑到农田里抓一把土看看墒情,又抬头看看太阳。

王立世的诗歌,有两个显著特征,引发广大读者对他诗歌诗艺的思考。

一是外部特征。他的诗多为四行、六行、八行、十四行。在外在形式节奏、内在情绪节奏、韵律抑扬跌宕、起承转合诗意收束、比兴赋感情抒发、开头结尾线索铺展叙事策略、境界宽窄开拓图式诸种情形中,其行数都和此种行数的其它诗作存在密切的相关对应。如四行诗《目光》,溢出中国古典诗歌四行绝句的理趣意味,不用禅语,指示禅理。八行诗《秋天》,充满八行律诗的情趣,以秋景寄情,情中人和物再生新情。六行诗《春色》,像古风六行体,以锁子、门、墙与冬天,寓故园春色结霜之惧。十四行诗《清明节,我想回乡》,倒是由东方摆渡西方,出现了英国十四行商籁体,心意缠绕,情绪回旋,魂魄摇荡。

其它诗作,有五行、九行、十行、十二行、十三行、十五行、十六行、十七行、十八行、十九行、二十四行、三十一行、三十二行、三十八行的,最长的是五十六行的《我的人生画像》,绘工用墨较多。这等行数的诗作,也不是无意出现,而是有意为之当止才止的。有的像古体诗、歌行体、乐府体,有的像词中的小令、中调、长调,有的像元曲的散曲;风韵上以白话文对应古典诗词,形式自由,行数不拘,句中字数不定,描写对象宽泛,最大限度地传递了诗人的感情与思想。十三行诗《相遇》,所遇其人成全了幸福。十九行诗《留在此岸》,此岸好,“躬耕我的二亩薄田”。十九行诗《钓》,别人钓到鱼,诗人钓到的不是鱼,而是和鱼一样的自由,自由价更高。十行诗《树下》,说生死,说落叶,说无巢鸟,“心情苍茫起来”。十二行诗 《又是一年春》,“三千桃花/把春天绽放/我在曾经分手的路口/等待那个桃花一样的妹妹”。五行诗《悔》,是对孔子“父母在,不远游”的当代解读。十八行诗《苹果》,尽写成长的疼痛和成熟的孤寂。

王立世的诗歌语言,都是现代规范汉语,能如此贴近地再造出古典诗词的襟怀韵致,证明王立世的诗歌,是从古典诗歌的源头源源不绝地流下来的纯净活水。他的一首十三行的诗,极有唐代诗人骆宾王、虞世南咏蝉诗的意味,引领当代人带着现世的躁热走到古树下分享清凉。

毛毛虫

我看见一只毛毛虫

使出浑身力气

沿着粗壮的树杆

一点一点向上爬

越爬越快,越爬越高

终于爬到了高枝上

看下面

庞然大物都变小了

惭愧的是

我身为七尺男儿

还不如一只毛毛虫

因为我

喜欢在低处散步

这也是一首优秀的故乡诗篇,故乡的树上有毛毛虫,诗人在低处的土地上看着毛毛虫。他对这只毛毛虫是褒是贬呢?往上爬爬到高枝的毛毛虫还是可怜的,因为毛毛虫不是往上爬的人;它唯一的所得是它下面的大家伙在视觉中变小了。前八行怦然转到后五行,诗人现身,他的惭愧后面是自信,他在低处看清了高处的孤独、寒冷和危险。古典诗歌的丰富营养滋养出来的现代诗歌,强壮得足以踏倒语言的篱笆,愿意发几根枝条就发出几根枝条,蝉鸣消隐了,由毛毛虫爬上去表征禅意。

王立世诗歌的第二个特征是内在特征。他的不少诗篇,一篇有一篇的自创格式,可以称作格律,但和通常的格律诗不同。古典绝句律诗或现代诗人林庚教授等白话格律诗,是用同一种格律写出无数篇诗作,似模板复制。王立世的自创格式,是一首诗有一种格律。

故乡之三

看到一地的油菜花

就想起白云深处的故乡

想起白云深处的故乡

就忘了身上疼痛的伤疤

忘了身上疼痛的伤疤

也就忘了世态有多炎凉

把落魄的心空出

让故乡的蝴蝶成群结队飞入

这是一种一诗独有、意象跟进阶梯式的格式,共有八行;其中有占二分之一的四行句子两两相同,作为循阶上升的意象。由油菜花跟进故乡,这是缘起。由油菜花跟进伤疤,这是遗忘。由伤疤跟进世态,再次遗忘。意象一个个淡出淡入,境界一片片变换色彩冷暖,疼痛地走了这如许路程,为的是到达目的地——故乡成群结队的蝴蝶飞入排空的心灵。四大意象突兀串联,前三个意象强化第四个意象,扫荡出大片境界以容回归的故乡情思。全诗读起来惬意适情,须想想成诗的艰辛。

“没有夜晚,只有星星/没有清晨,只有朝露/没有人声,只有鸟鸣/没有车辙,只有脚印”(《山中》),否定肯定的格式中“没有——只有”重复了四次后,再勾勒出故乡山中风清气正的生活。《我喜欢听流水的声音》,是同一现象带出不同原因因异果同的格式,“我喜欢听流水的声音”重复四次,拖出四个流水的悦人的意象,刻画了诗人的品格。《想开了》,单线重复格式,“想开了”重复四次,加重语气,敞开自己愿做水和泥土的抱负。《心事》,别一格单线重复格式,“我把心事说给……”重复了四次,诉说的对象是大雁、河水、月亮、伊人,这些在荒芜中“探头探脑”的心事并不具体,却泄露了心事的动荡、伤痛与圆满在四个意象的摇曳不宁中。《怀念》,别一格单线重复格式,“怀念……”重复九次,对象不同,都是人生节点上的不同重大记忆。生活路程上发光点一亮,照亮了诗人的感叹:“我这么爱怀念/是不是真的老了。”《乡思》,起始字重复格式,“一只船儿/桨丢了/用心作桨驶向启航的岸边”,起始字“一”重复四次,其它是“一片绿叶”“一只鸟儿”“一个背影”,四个意象各有行止,俱指向童年故乡。《思乡的歌》,别一格单线重复格式,“多么盼望”重复四次,对象各异,分别盼望“远游的足”“久违的笑声”“苦涩的汗水”“微不足道的名字”,所盼者在故乡疆域中等待实现。《我想,但我怕》,转折重复格式,“我想……但又怕……”重复五次,情绪波动转折中极尽对故乡物是人非悲怆感情的倾诉,担忧怎么着能“忘掉太多的伤心事/轻轻松松回一趟故乡”。《自己的歌》,别一格单线重复格式,“我是……”重复四次,“我是”丑石、小树、蚂蚁、盆地,对自己定位、剖析、评判,卑微低下的人在忍辱负重中庄严崇高起来。从《渴望》,起始字重复格式,“像……”重复了四次,像“一截树根”“一朵白云”“一只断线风筝”“一只受伤的候鸟”,诗人身负异乡的伤痛,渴望回到故乡母亲怀中得到疗伤与慰藉。

王立世的格式诗,具有内在的节奏韵律,重复回环精致巧妙,注重仪式感形式美,易于引导人和语言同步,进入深刻的诗意中去。

诗歌的非诗因素的功利性期待,在对陌生化的极端追求中,产生了各种怪里怪气的诗歌面孔,惊骇得诗歌大众望而却步。在诗歌的劣币驱逐良币的诗场,有多少炒红的诗人就有多少被忽略的诗人。有多少技术大于艺术的诗人倒下去,就有多少技术与艺术同圆的诗人站出来。此际,诗人王立世淡化名利,不计荣辱,把诗歌的夹缝撑开在遍地阳光中,用土豆般的语言,描绘出故乡的慈眉善目,这么亲切的面孔让一切有故乡的人们乐见趋迎,想从他的故乡的一条皱褶中,寄托自己的乡情牵挂。其实,王立世所有主题的诗作,都散发着热气腾腾的思想能量,与行云流水一样送达给读者以审美芬芳。用汉字写作表现时代真实面孔的诗歌,永远是中国诗人光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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