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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北新桥人

2019-11-12文/侯

青年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胡同

文/侯 磊

传统上的北京市东城区是以东四为界,分为南北两片。这不是百姓划分的,是根据从前中考片区划分的,彼此不能跨着片考学。在过去,南北两片,口音都能听出不同之处来。

在东城区的北片,过了张自忠路还往北,北到雍和宫,南达府学胡同,东达东直门小街,西至接近交道口,这大片的地方都能叫北新桥。若说狭义专指北新桥,更是东直门内大街与雍和宫大街的交汇处这个十字路口,地铁五号线北新桥站的地方。

北新桥是片神奇的土地,它还保存着元朝以来的街道格局,是京城里贫富交加的地方。古来越往城墙根儿越穷,越往城里越富。北新桥往东两趟街是东直门,往北一趟街是雍和宫,自然是贫;而它往南两趟街是东四,往西两趟街是鼓楼,又是富。就在这贫富交加、雅俗共赏之间,竟形成了一片房价的价格洼地。周围一圈都贵,就我们这儿便宜。

这里曾是旧京知名的商业区,但比不上东单、东四和鼓楼,服务业有澡堂子和邮局,字号不过是卖茶叶的吴裕泰和一家叫天福斋的肉铺(不是天福号,已于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一九五八年摘牌),卖过已消失的炉肉和炉肉丸子。再小的有油漆店、炒货店、卤煮店、成文厚账本店。还有一家王子衡纸绳铺,做拴点心包的纸绳;买卖不大,可还离不了它。

这里也文明也高尚,也市井也野蛮。有老派的高门大户,诗礼簪缨之族,出过几位文人墨客,几所不错的学校,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读者服务部;另一面,十字路口往西路南,一拉溜都是大车店。院门两片红色的木头门久久敞开,能直接把运木材的大车赶进去,还有牲口棚的遗迹。院子狭长且深,破落得瓦片四飞,找不到一块整砖了。其中还埋藏着一个小胡同口,以前叫名堂大院。上去是一条弯道,道向右偏,而正面有个门,再往里有澡堂子和大烟馆。有位亲戚在小时候跟他父亲去泡澡,看着他父亲抽大烟。仿佛是住在东单、东四和鼓楼的人,没承想混穷了,便卖了房子搬到北新桥,想喝好茶叶还不想多花钱。现在问一些上岁数的人,他们对北新桥的第一反应是“文革”中打过派仗,办过红卫兵报纸。走到某条胡同院落的门口,大街门上用粉笔写着:“谁再撒尿剁你丫XX。”

即便北新桥这地方再小再贫瘠,也是我的乡土我的城——我乃此处“大北新桥人”。

你看这北新桥十字路口的繁荣,它早已改雅为俗,融入民间。

往北·路东:锁龙井

在北新桥十字路口的东南边有个广场,造了座人工小破桥,写着“北新桥”。四周已沦陷为跳广场舞的地方。每当此时,便会永远绕不开北新桥锁龙井的传说,牵扯到桥的命名,也是“大北新桥”的文化根基。传说版本众多,貌似都是我们这片几家大爷自己编的,编着编着就走迹了。

在传说中,北新桥有口通着海眼的古井,井里押着条孽龙,位于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从前是座岳飞庙,后改成了大华商场,商场的地面是米黄色的大理石,现在看来土得掉渣。商场从暖壶、脸盆,卖到游戏机卡、彩电,二楼还开过自选市场,因为总丢东西而改了。井的位置在大华商场一进门的脚下,早已成为地铁站的出口,据说修地铁时还挖到过古井。

这口古井中的孽龙或许是被触动逆鳞,便翻江倒海起来,眼看要水淹北京城。正值大明朝开国,刘伯温和姚广孝二人联合斗败了孽龙,将龙用铁链子锁住镇压到古井中。可怜的龙哀求道:“我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刘伯温说:“这有座桥,你等桥旧了就放你出来。”

于是,这座桥就叫北新桥——它永远也旧不了。

这是一个非常原始的故事,尚不能构成一篇小说,但还没完。

北新桥的岳飞庙是真的,井也是真的,铁链子也是真的。龙在故事中压在了井里,人在现实中想拉它上来看看。传说开始继续。日伪时期,有日本人拉住那铁链子往上哗啦哗啦地捯着,可捯了许久也捯不完,眼见着井里咕噜咕噜泛了黑黄色的水,仿佛要将世界淹没;日本人害怕了,铁链子又被送回到井中。同样的事情还发生过一次,是在闹红卫兵时期。上岁数的人都赶上过,铁链子呢?上岁数的人也说不清楚。

传说到此,忽然才想到忘了关心桥在哪儿。这里早已没了河道,桥是一座旱桥,很可能是块很窄的石板,清朝人都没见过。锁龙井和发大水是古代造城时常见的故事,只是北新桥这个故事没那么圆满。它等着我辈“大北新桥人”接着编。

桥是真的,早就没了;庙是真的、井是真的、铁链子是真的,只有龙是假的。

往南·路西:委托商行

临街是一片五层高的楼,楼前面有一块西高东低的小广场,解放后蹬三轮的在此集散,人们彼此吆喝着分个活儿干,这个活儿肥了,那个活儿瘦了,干完后去哪儿泡澡堂子喝酒,全在这小广场上嚷嚷着定了。后来人们在这里打牌、下棋、卖鱼虫,还会看到街坊家的小姐姐小弟弟,骑个铁焊的玩具小三轮车来回奔驰。

而楼的底商,是“大北新桥”红字招牌:北新桥信托商行。

信托商行俗称叫“委托商行”,是国营古玩铺或二手货店,多是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高档货。有成排的老牌“二八”大铁驴(“二八”自行车)——标价几千块一辆的老凤头,五十年代大使馆里才用的书柜,阔人家的多宝阁,手提箱一样大的老式话匣子,老钢琴、老手风琴、老狐狸皮围脖,已淘汰的手表、怀表、胶片照相机,也有老木新作的杌凳与茶水柜、首饰匣,工艺品似的大瓶大罐。价格有些发飘,比正常价高出三分之一。好东西是当幌子的,不能那么轻易地都卖了。它们静静地在柜台上盘膝打坐,吸天地之灵气,等着自己修炼成文物。

委托商行的东西起码到代(到年代,古玩行忌讳议论真假)。过去收货卖货都要登记,收时作价低了,能追到家里补钱;卖了不对路,也能追回来包赔,已不是传统古玩铺了。最红火时占地比现在大,在马路对面还有一小间是收购部,如今已大大缩水,时不常还有人来逛。

托委托商行的福,楼前的小广场成为二手自行车交易市场,从早上就有人,直至天黑才渐渐散去。总有一帮人围着一辆车,年轻的女学生是买主,老混混儿一样的男人是卖主,围着一群帮腔做势的闲人,不一会儿就掰饬起来,废话远比交易多得多,远比屋内的旧货交易要粗犷。以前偶尔有老牌的古董车出现,也不排除有新车销赃的可能。从前的北京,谁家没丢过几辆自行车呢?

“大北新桥”境内,曾有好几家捷安特自行车店,多是有钱的学生进去挑选,与此处远不是一个风格。不少人往往是先逛完捷安特店,看在价格的份儿上,又回到委托商行前的小广场来了。

往南·路西:地下室

在北新桥十字路口往南,头一条东西向的大胡同叫香饵胡同。一进胡同口路北,最早是一家来记烤肉和一家煤铺,烤肉还是传统大型炙子。大约在一九八〇年,这里盖起了一座四层老楼,后来开过网吧、酒店和各种“网红反胃小馆”,小馆门口常年堆着人,上街买菜先要从人群中穿过。楼房有个秘密,它带地下室,小孩子都不敢去。

地下室里面一间间隔开,曾作为房屋出租,每间月租要上千元。下去看后,里面像配电室、像防空洞、像仓库、像厨房,绝不像人住的地方——有厨房的脏乱和油烟,但面积真没有一间厨房大。

为了抵御闷热和潮湿,珍惜那稀有的空气,住在地下室里、活在潮湿当中的人不关屋门,只挂个半截的门帘。你不用掀开帘子去看,就能听见里面的言情电视剧声,游戏组队的呼叫声,男女之间的争吵声。洗漱间和厕所都是公用的,那里永远有洗衣机在嗡嗡叫,泛着气味与潮湿。做饭都是用电炉子或“热得快”,更有不少人全靠外卖,垃圾桶中扔满了各种一次性饭盒。地下室住久了脸上会长疙瘩,昏暗的过道使我看不清对面来人脸上的疙瘩。他们会在意疙瘩,但更在意有住的地方。

地下室出口上来,对面是一座不知几进的大四合院,建在一米高的高台上,临街倒座房有五间,正门上四个门簪。原主人解放前就是开药房的,姓宗。院子一九九几年卖了一百八十万,六个儿子平分。

人心浮动,波浪如海。不知胡同中的人们,是怨恨没托生到药房宗家,还是庆幸没投胎到地下室中?

三十多年前,父亲抱着幼年的我从楼下经过,不料天降坠物,从半空中一把锤子落下来,贴着我和父亲落到面前,几乎把柏油地面擦个小坑,乌黑的锤子头摔出了白茬儿。父亲气得要抄起锤子上楼拼命,但他还抱着我,只好作罢,多年后谈起时还不寒而栗。这座有地下室的楼房真想让我再转世投胎一回,但被父亲拦了,没让去。

往南·路东:老邮局

有一家老邮局,一代代的人寄信取钱,全在那里。邮局送信的人不叫“小哥”,而叫师傅。更有集邮迷们,天没亮就赶去排队买发行的“新票”,赶到了也会发现前面已排起了长龙。一九九几年邮市最火的时候,排队总能打起来,后面的生往前面挤,队挤散了,人们拥上来说:

“我排第四个的,一、二、三、四,就这儿。”

“我排第八个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就排这儿。”

每次我都被挤出来,有次一位路过的老太太拉着我问:“这里换外汇券?”

邮票是用来寄信的,集邮的热潮渐退了,人们不再写信。

而五十年代的北新桥邮局门口,在冬天时挂上个厚厚的棉门帘子,屋内中央有个大火炉子,街上的孩子玩冷了到屋内围炉取暖,大人们并不轰,还继续在炉子上烤烧饼或白薯。邮局门口有一张破桌子,桌子后坐着位留胡子戴眼镜的老头,桌上有小牌,用毛笔写着:代写书信。

代写书信的价格是一封两毛,不识字的人来了,他会说有什么事、要写什么,说完时那老头如速记般刷刷点点写完了,大体上念念。来人放心了,把信寄走。没人在意老头何时消失的。人没了,但愿他写的信还在。

有一阵邮局代卖报刊,总有人去站着看上一天。邮局南面曾有个报刊阅览室,有位前辈学者,一九七八年时在这里读完了刘心武的《班主任》,出门后,觉得北新桥的天是明亮的天。

向北·路东:两座王府,一位王大人

此处的胡同由南向北,分别叫北新桥头条、北新桥二条和北新桥三条。在“大北新桥”的地界,说头条、二条不指东四头条、二条,而是北新桥头条、二条,三条绝不叫三条,而叫王大人胡同,自是有位王大人住这儿。六十年代北京曾集体改过地名和胡同名,但北京人对地名极为固执,任凭你怎么改,我就按大明朝的称呼,似乎不愿让记忆随着地名消失掉,记着地名便能记住一段时空。大明朝并没有散去,只是不在同一空间罢了。

王大人胡同里有座理郡王府。理郡王家可惨了,祖上八代就被废了。

理郡王家的祖上是康熙爷的二皇子,两立两废的太子允礽。允礽被废后,不仅清廷再也没立过太子,他们家被搬到了昌平县的郑家庄,本人被圈在紫禁城咸安宫直至病逝,倒是拢共生了十二个儿子和十四个女儿,由第十个儿子弘㬙袭了爵位,王府也搬到了王大人府旧址,花园、太湖石等多沿袭旧物。有清一代的宗室爵位从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一直到奉恩将军分为十四等,理郡王家代降一等。他家降得差不多了,清朝亡得差不多了,府邸也废得差不多了,后来归了归国华联。“大北新桥人”传说,谁叫他家接替了王大人家呢?镇不住。

王大人是哪位呢?那得叫王公公,名讳叫王承恩。

这是“大北新桥”的一处王府,另一处位于东四十四条,是清末肃亲王的府邸。肃王府原先位于东交民巷,太富丽堂皇了,义和团运动后成为日本使馆,新中国后成为北京政府,在前不久刚刚摘牌搬家。末代肃王爷不是肃顺,是善耆,他在一九〇一年后搬到了这里,自来水、发电机一应俱全。他原本是位励精图治的王爷,想力挽大清于狂澜之中。他曾负责审判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的案子,审时度势地放了汪精卫。他建立了北京的警察制度,曾有一次,肃王的福晋违反了肃王制定的交通规则被罚款,肃王表彰了警察,福晋也认头了。

但肃王的下场是可悲的,他被日本人忽悠了,第十四个女儿成了川岛芳子。

肃王府后来成了北新桥袜子厂。袜子厂的厂主就是胡同里的街坊,那家人姓刘,后来在公私合营期间,因为账目原因好悬没进去,袜子厂也合营了。

王府的大殿始终是工厂,而在大殿与大殿之间,还盖起了工棚。大殿已看不出样子,还能看到坚实的地基和磨砖对缝的墙。一天傍晚,再进去散步时,王府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料场,一堆大型的木料,堆在府邸院落的一角。那木料应是房柁,几根横着摞起来,便有一人高。天黑看不清上面的彩绘,只觉得如堆积起来的枕木,黑乎乎的吓人。

清代的王府成了停车场,不少“大北新桥人”认为这是造福群众,来串门的有地方停车了。

往南·往西:古往今来放过谁

“大北新桥”内古迹众多,知名者有顺天府学、旁边的文天祥祠,田汉故居和斜对面一座有中式建筑风格的教堂。而不甚知名却意义重大的,是大兴胡同内的城隍庙。

明代北京叫顺天府,下辖大兴宛平二县,这不是卢沟桥畔宛平县和大兴区,是北京分成东西两部分,东归大兴西边属宛平。大兴胡同自然得名于大兴县衙。一九二八年国民党北伐胜利后,国民政府南迁,北京成了北平。直至一九三五年,大兴县政府才迁到了大兴区,县衙成了现在的东城分局。而唯一留下来的,便是县衙对面的城隍庙。

城隍庙的门口不大,稍不留意便错过,而留意的话,便能看到城隍庙的山门上从右往左共有四个大字:“监观有赫”。拱门上下有一副对联,字敦实而忠厚。

上联是: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

下联配: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并标记有:

大清同治十一年岁在壬申孟夏恭录,

邑中后学姜伯麟薰沐敬书。

这位姜伯麟不可详考,但他是有后代的,曾孙女七十多岁了。目前只知他奉道教,积德行善,为修葺大兴县城隍庙做了募捐。

这里是我出门买菜的必经之路。有一天晚间,我带着一位博士诗人路过此地,给她讲解墙上的对联,旁边的马扎上,忽然站出来一位住户:“你再讲一遍,知道这儿什么地方吗?”

“大兴县衙的城隍庙。”

“你们哪儿的啊?”

“落魄(念lào pǎi)啦,五一年四月从黑芝麻(胡同)搬来的。”

“哦,你们走吧。”

如果我说不对,他会扣下我讲到半夜,古往今来放过谁。

这必然是胡同人,我“大北新桥”的胡同人。

全境:文脉

在“大北新桥”的作家不多:古有文康,今有萧乾,当下有史铁生。

文康,他是满洲费莫氏,号燕北闲人,乾嘉时大学士勒保的孙子,《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据说住土儿胡同,他家孩子多,但多忤逆不孝。文康的生卒年尚未确定,故居也拆掉了。

萧乾,他是二十一中毕业,从前叫崇德中学。他恐怕是“大北新桥”少有的英文和北京话都说得好的人(老舍是西城区人)。

史铁生,他家在雍和宫大街,毕业于王大人胡同小学——现在王大人胡同叫北新桥三条,他有七年曾在北新桥街道办工厂工作,工作之余摇着轮椅常去地坛,或者是他在地坛之余才去街道工作。

你敢说做全世界最好的作家,但不敢说做“大北新桥”最好的作家。

在胡同里的人,并不比住在乡村的人懂得更多,他们只熟悉眼前的几条胡同,并不比一个村子更大。就这几条胡同,是他的童年、领土和王国。有时你会觉得,家门口这地方像原子弹轰过一样破烂,临街的铺面房统一翻修得像公共厕所,可刚看到某家门口的葡萄架郁郁葱葱,一颗颗尚且青绿的葡萄珠儿有了模样,又觉得此地安心,可为百年安居。傍晚出家门,我时常站在北新桥的十字路口,看霓虹灯如星光闪烁,行人匆匆而过,我从这里来,该向哪里去——去吃晚饭呢?

多年以后,我也会坐在胡同口的马扎或藤椅上,一边扇着芭蕉叶的蒲扇,一边等着过路人问我“大北新桥”的故事。或者对着给女孩子讲胡同的男生说:“你再讲一遍,知道这儿什么地方吗?”

夕阳下山,人影散乱,我已忘记夕阳从胡同中走过。

桥是真的,早就没了;庙是真的、井是真的、铁链子是真的,龙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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