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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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省龙岩市永定县高头乡大岭下村是永定最偏远的村之一，我在高德地图上搜索过这个村子，知道永定尚未通火车，从龙岩火车站往大岭下方向只有两条公路，一条高速，一条省道。在大岭下附近，有好些叫“岽”的地名，如何厝塘岽、九十九岽、崩山头岽、蛟塘岽等等。客家方言里，“岽”即山莽的意思，由此可判断该地山高水远。与此同时，我发现大岭下距离世界文化遗产景区“土楼王”和“土楼王子”很近，分别只有几公里路程。

有朋友对驻村期间的工作和生活感到担忧，我也知道会碰到一些困难。但对写作者来说，到农村去生活一段时间，了解中国乡村当下的真实面貌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

村落

大岭下是个有数百年历史的村落。这个村子环境优美，一条小溪自东向西从村中横穿而过。村内动植物品种丰富，还有保存得较为完好的各种形态的土楼。主村里有四个自然村，另外一个自然村“山鸡啼”在东面的山上，和主村有山间小道相通。

大岭下村大部分家长都把孩子送到县城或乡里上学，村小学只剩下一个老师和一个低年级学生。小学旁边就是村部。因为靠行医无法维持生计，村子里也没有医疗人员。

大岭下村口有一座保生大帝庙。保生大帝本名吴夲，生前为济世良医，后来演变为闽南、潮汕，和台港澳、东南亚地区民众信奉的道教神祇。大岭下的大帝庙始建于明末清初，在周边地区有比较大的影响。

地貌图

大岭下村地貌图是村民江保衍帮忙画的。江保衍小名阿龙，人黑瘦、寡言，听说他以前考上过美术学院，但是由于当时家里没钱供他读书，所以耽误了。阿龙之前在深圳打工，前两年才回来，在乡里办了个美术培训班。为了画这幅青绿手绘，阿龙特地骑摩托车到山鸡啼上重新观察村里的地貌，回来后画了一整个通宵。他的表现力很强，用线条勾勒出村里的河流、田地、道路，画了村里保持得较好的十几座土楼，村部、小学和村口的大帝庙，几棵特别大的风水树他也注意到并绘出了。我们在微信公众号上登出这张手绘图后，很多人表示喜欢。我跟阿龙说，以后有机会，可以选择村里一些有代表性的场景，画一组手绘做成明信片。

大岭下村地貌图原件我贴在宿舍墙上，后来又喷绘了一幅尺寸更大的展板挂在村部会议室。在跟政府领导、外来企业和团队介绍大岭下村落情况时，我们都以这幅手绘图为底本。

工作室

福建工程学院乡建工作室是最早进入大岭下的高校团队。当时，工程学院想要给学生找一个实训基地，培养学生的实操能力，而大岭下也亟须高校方面乡村规划和建设的专业支持，所以合作洽谈进行得很顺畅。工程学院先派了一支学生小分队进村进行前期调研。二〇一七年春节后，工作室正式入驻，由台湾博士邱婉婷老师带领六名优秀学生组成。邱婉婷老师团队在小学二楼整了间工作室，住宿就在三楼，吃饭则在村干部翠叔家里搭伙。他们的每个房间内只有一床一桌，设施非常简陋，最麻烦的是小学楼上没有卫生间，山区的冬夜天寒地冻，必要时他们得从楼上下来解决如厕问题。

尽管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邱婉婷老师和学生们并不是太在意。在完成对村里的人文地产景调查及相关测绘后，结合大岭下美丽乡村建设项目，邱婉婷老师和团队为大岭下村口、新华楼、南兴楼、村部、南宫嘴等几个重要节点的改造做出了设计方案。

乡村活动

三月份，我们在村里搞了一次卫生清扫活动。邱婉婷老师团队为这次活动设计了一款有两个土楼卡通人物的T 恤。全村一百三十多人，包括一些外出乡亲都回村参加了这次活动。乡村垃圾一直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大岭下原来也为此做过许多努力，但随处乱扔垃圾，甚至向河道内倾倒建筑垃圾的现象仍不时出现。卫生清扫工作起到的效果出乎我们意料，村里的孩子们非常积极，清扫活动后，一个因病返乡的大学生后来发微信给我，说“今天做的事情，是我们年轻一代想了很久的”。在对村内公共环境进行清扫整理后，我们趁热打铁，在村民代表大会上通过了《大岭下村村规民约》。卫生是一个村庄的脸面，我们希望村民能生活在一个有尊严的环境里。

邱婉婷老师在台湾时有博物馆方面的工作经验，对台湾的乡村建设也有较多了解，在她建议下，我们后来又在村里开展了一次旧物征集活动。按照正规博物馆做法，这次旧物征集给捐献者颁发了收藏证书。收集工作告一段落后，邱婉婷老师团队还对旧物逐一进行清理、测量、拍照、整点、入库，给每个物件都挂上了收藏牌。做这个活动，并不是为了征集到多少值钱的老物件，而是希望用文化凝聚人心，试图为这个村落找到它失落的魂魄。

志愿行者

“志愿行者”(DreamWalker China)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创办的国际志愿服务协调委员会(CCIVS)的成员。二〇一七年八月，来自法国、意大利、美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不同国家和中国香港共十三名“志愿行者”成员来到大岭下村，举办了为期九天的国际工作营活动。参与了这次工作营的“志愿行者”负责人阿峰是中国香港人，Julie 则是美籍华人，他们两个人坦诚、富有激情，同时也有丰富的工作经验。

土楼国际工作营统一安排在大岭下住宿。虽然住宿条件比较差，但“志愿行者”成员在村里的活动开展得非常丰富。在大岭下九天时间，他们除了请村里的永康叔指导土楼夯筑的技艺外，“志愿行者”成员还游览了大岭下全村；包括走进山上的“山鸡啼”自然村，去“土楼王”景区参观了规模宏大、历时半个世纪方始建成的土楼王承启楼，抽空去了漳州南靖，到塔下守望客栈和晓食堂考察土楼商业化后的保护与使用。

村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这是大岭下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少村民纷纷跑到营下土楼夯筑现场参观。按照工作营计划，“志愿行者”成员利用晚上时间，和村民做了分享，志愿者们用PPT 向村民分别介绍了他们各自国家、地区的情况，以及当地对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利用。一天晚上，应村民邀请，志愿者还和村里和谐六音乐队与腰鼓队在村部广场进行了一次联欢，这次联欢，大岭下村民的激情让我刮目相看。

“志愿行者”成员在村民阿美家搭伙吃饭。阿美前些年在外面经营过小饭店，厨艺了得，十几个人的饭菜，她轻轻松松就做了出来。一天晚上，志愿者在阿美家里每人分别做了一道他们国家或地区的食品，本来是要享受一次“国际晚餐”的，但因为炊具、食材等问题，有好几道菜做砸了，看着端到面前的品相奇异的菜肴，大伙儿哈哈大笑，但最后还是把它们都给解决了。志愿者在村里，还体验了客家米酒酿造、打糍粑等民俗。才几天时间，村里的一些孩子就喜欢上了这些志愿者，经常待在营地不肯回家。

国际志愿者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大岭下的知名度，他们对土楼遗产的工作方式和保育理念也给村民带来了很大的触动。阿峰和Julie 对在大岭下举办的工作营表示满意，表示第二年还要再和志愿者一起过来。

翠叔

大岭下村村民普遍热情好客，外来团队进村后，村民并不怯生，能和他们聊不少东西。因为几个团队先后都在翠叔家搭伙吃饭，我有时候也过去蹭饭吃。翠叔家平时用电炊具，学生人多，他和贵娘就启用柴火灶做饭。冬天，看着红彤彤的灶火，热气腾腾的大锅，心里感觉相当温暖。我在翠叔家吃饭，翠叔的规矩是喝三杯他自己家酿的白酒。客家人酿酒相当有名，不同的酒因为水和糯米的比例，放入的药材不同，口感、烈度也相差极大。有一回，我想到客家人的酒这么好，商量说以后可以试着做一款伴手礼，名字就叫“翠酒”。伴手礼盒子里，除了两小罐精致的客家白酒，我们还想要把翠叔和贵娘的故事印在一张好看的纸上。我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翠叔在一边不置可否，似乎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和谐六音

我到村里没多久，一个退休的小学老师江松庆来找我，说村里好些人喜欢玩音乐，却没什么乐器，意思是希望我们这些扶贫干部能否支持他们一下。我觉得江老师的想法是好事，让他和那些老人商量后，去县城买了扬琴、电子琴、二胡、京胡、秦琴、笛子等乐器回来，组织了一个乐队，他们自己给乐队起了名，叫“和谐六音”。

和谐六音经常聚在一起排练，有时候也请乡里的老师下来教一些新曲。后来，村里又给妇女们买了二十个腰鼓，村部广场就更热闹了。村民们渐渐形成一、三、五乐器，二、四、六打鼓的习惯。有和谐六音和腰鼓队以后，一些老人就不再去赌博了。

滋农游学

“滋农游学”是最早和大岭下签订合作协议的商业团队。滋农负责人张琪是中国著名三农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温铁军教授的研究生，他从二〇〇八年起开始从事乡村建设公益工作，二〇一二年，张琪作为人大乡建中心的驻点人员到连城县培田村开展工作，在当地开创了培田社区大学，筹办举行了每年一度的培田春耕节等活动。由于公益活动主要依靠外界力量支持，自身没有造血能力，资源的不可持续性或间断性使得社区项目较难有序地开展下去。同时，因为公益项目没法给工作人员提供稳定的可增长收益，一些优秀的年轻人迫于生计而离开。二〇一五年，张琪和他的同伴从乡村公益转型成社会企业，尝试乡土资源的商业化操作，主要经营乡村游学、民宿、民俗活化和生态农业等乡村项目。

自生力量

“滋农游学”加盟后，我和村干部一起去了趟三明大田的东坂村。东坂是畲族村落，虽然地处偏远，但在乡村旅游的规划和环境保护上做得特别好。之后，借中国乡建院在厦门院前社举办乡村复兴讲坛的机会，我和村干部又一起去那里学习，听了好几场讲座，还认识了好些乡建高手。乡村建设的主体一定是村内的自生力量，大岭下要把自己的村子做好，村里的领头人就一定得有眼界和办法，同时，他们也需要加强与外界的沟通联系。

农村有个比较明显的问题，就是农民都是分散的个体，他们不是“市场人”，没有组织，没有品牌意识，也没有产品定价权。像大岭下花果资源虽然很丰富，但农民基本还是处在被动的位置上。在我们鼓励下，大岭下村主任江石生在村里牵头成立了一个果业合作社，虽然暂时只是一个框架，我们也觉得是好事，具体的事情日后可以一点一点地做起来。

乡村记忆馆

大岭下乡村记忆馆和小咖啡屋是福建省文联在大岭下村部捐建的两个公共空间。我们平时在村里积累了大量村民和外来团队活动的照片，邱婉婷老师团队的学生用电脑剪裁重组后，把以村民笑脸为主体的影像用拼图形式呈现在记忆馆入口玄关处。

通过旧物征集，我们收到了煤油灯、木犁、竹篮、陶罐、老熨斗、锡酒壶、粿印、店铺招牌等旧物，一个村民拿来了家里清咸丰年间的地契和房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从大岭下走出去的雕刻师江育龙特地托人从县城给记忆馆送来了他收藏的竹雕、老香炉、木偶头像、陶罐、竹筒，还有他画的乡村速写等二十多项物品。

我们在记忆馆墙上展出了大岭下景观节点全图，以及一些重要空间的改造设计。考虑到乡村文物日后可能出现的更替，记忆馆展示台全部采用可拆分重装的结构。在空间装饰上，也尽量利用旧物，但把这些旧物在形状、组合上加以改造，使它们呈现出现代感。

记忆馆斜对面，就是小咖啡屋。这间小咖啡屋里面有许多外来团队在大岭下活动的照片，墙上还挂了“志愿行者”在村里时留下的两件T 恤。咖啡馆门口空地上，摆了几张带遮凉伞的桌椅，还用村民废弃的酿酒大缸种了三棵红豆杉。这间小咖啡屋，是结合小学楼上预设的民宿改造，为大岭下乡村旅游做准备，同时也供村民们平时休憩聊天使用的。

十月份，大岭下村第一届柿子采摘节举行，乡村记忆馆和小咖啡屋也落成开放。记忆馆开馆时，许多村民站在影像墙前一边指点着照片中的头像，一边开心地笑着。他们捐赠的器物，在聚光灯照射下，也呈现出很久以来一直被忽视的尊严和魅力。

思考

政府极为重视乡村建设与乡村扶贫工作，但以我在大岭下工作以及对其他驻村点的观察，又会发现一些具体问题。比如说，美丽乡村建设在很多村子缺少规划，没有长远思路，村民参与度也低，相当多村落的特色文化被忽视，甚至在建设过程中被毁灭，结果导致千村一面，一些美丽乡村建设只能是昙花一现，“美丽”三两年后就归于消失；再比如说，乡村的扶贫建房也经常处于无规划状态，因为是硬任务，又要赶进度，贫困户在村里见缝插针，找到空地就建新房，这种行为在很大程度上破坏了村庄原有的肌理。政府在农村投入了大量资金，但因为政出多门，各个系统只是分别完成任务，许多好的资源没办法互相配合，取得有效的整合。

大岭下是省级贫困村，但区位优势相当明显，也有足够的乡村旅游资源，与此同时，它还具有很棒的话题性，导入乡村文创项目的深度和广度都非常足够。在邱婉婷老师团队完成对村里的人文地产景调研和相关测绘后，福建省农林大学黄静晗博士也带了一支团队进入村子。结合大岭下村民一直想要发展乡村旅游却又无从入手的情况，我们与村民代表、乡干部和相关外来团队在反复讨论后，最后形成了分三个阶段，由政府、高校和商业三方力量互相配合，用三到五年时间逐步完成大岭下村落改造的整体构想。

大体上，启动阶段以政府和高校为主，进行前期规划，做好环境整治，搭设初步发展平台，为下一步发展打好基础；第二阶段逐渐转变为以商业带动村民为主，争取让乡村合作社运营起来，同时由外部商业力量投入更多资金进行乡村建设，在村内开展“文化＋旅游”“文化＋创客”“文化＋国际”等旅游发展模式，与周边粗放式的土楼一日游模式进行区分，为土楼旅游注入新内涵；第三阶段进入成熟阶段，这一阶段主要是村内合作社与外来力量的平衡配合，在乡村经营上做进一步的调整发展。

我给省里有关部门提交了一份关于非典型传统村落延续发展的报告，邱婉婷老师团队也把我们在大岭下工作的相关思考写进《三方合作模式下的美丽乡村延续策略》论文，提交给二〇一七年十月在厦门举行的第一届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国际大会，希望这一思考能够得到政府相关部门的重视。邱婉婷老师团队在村里工作的成果最为显著。他们关于大岭下的各项设计先后获得二〇一七年第十五届亚洲设计学年奖银奖、二〇一七年第三届中国人居环境设计学年奖、中国建筑教育清润奖、二〇一七年海峡建筑新人奖等奖项，还有三篇大岭下论文入选二〇一七年亚洲教育年会、第十一届亚洲设计文化学会国际研讨会。

牵挂

这次驻村，改变了我内心的一些东西，这东西是什么一时却又难以明言。我离开大岭下后，因为种种原因，邱婉婷老师团队和村子的合作没有继续下去。“滋农游学”和“志愿行者”与村子保持着松散的联系。“滋农游学”先后带了几拨城里的孩子下来，孩子们在村里过得相当开心，还为村里制作了一些很有乡村特点的道路标识牌。“志愿行者”二〇一七年在大岭下的工作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的认可，大岭下土楼国际工作营项目被世遗中心、CCIVS、欧洲遗产志愿者和Better World 选为二〇一八年世界遗产志愿者行动的一部分。这一年夏天，阿峰和Julie 又带着一批新招募的国际志愿者千里迢迢来到了大岭下。

从各方团队发布的推文上，我常常会看到大岭下村的影像，村里的人、山林和溪水都让我感到亲切。看着这些照片，一些时候，我会回想起乡村记忆馆开馆那天，一些村民，特别是孩子们在留言条上一笔一画认真写下的对他们家乡未来的憧憬。要离开村子的那个清晨，我把大岭下村地貌图从宿舍墙上揭下来，卷好带回了福州。在这里生活思考过，这地方就和你有了某种奇异的缘分，让你始终心怀一份特别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