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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嚣

2019-11-12陈思安

青年文学 2019年9期

文/陈思安

宇宙收纳手册撰稿人

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根本不是“42”。所有人都被小老头儿道格拉斯·亚当斯给骗了。在他的小说《银河系漫游指南》中,“42”是“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

而她非常确信,唯一正确的答案应该是——收纳。她曾一度痴迷于寻找一切能够将“42”和“收纳”联系在一起的证据,最终所有线索都只导向了一个结果:收纳就是收纳,收纳本身即是答案,并不需要其他任何佐证。

没有任何一种欣喜能超越将万物规整,分门别类,收纳入箱的快乐。在她的家中,任意一项物品,无论大小,都有其所对应着的收纳箱或收纳盒在等待着收纳它。如果一项物品找不到适合门类的箱子或盒子被收纳起来,那么它就不该存在于这个家中。

她深刻理解一个道理,每个人关于收纳的哲学都大相径庭。重要的不是认定一个绝对统一的收纳标准,那跟人所痛恨的暴君还有什么两样?重要的甚至不是寻求理解。重要的,是在纷繁复杂的各种收纳哲学中,形成属于自己的系统和哲学。这是重要的。

很多人无法理解在收纳中所包含的哲学。她也理解这一点。毕竟就算是你把宇宙真理整理好写成书放在很多人面前,他们即便读懂了每个字也未见得能明白其中道理。

塑料底座的台灯该归于照明系统,但铁制的手电筒是该归于照明系统,还是该归于铁制品呢?也就是说,定义它的,是它的功能属性,还是它的出身质地呢?稀有蓝水晶打造的昂贵酒杯,不舍得用它来盛酒喝,而是把它摆起来用作观看。那么衡量它的,是在于其本身的实用价值,还是在于它作为装饰品的观看价值,抑或是它作为奢侈品的溢出价值呢?你看,这些,都是哲学。

任何人获取真理的道路都是坎坷的,轻易就能获得的东西也绝对不会是真理。历经三次巨大的精神变革和数十次小的技术调整后,她总算是形成了自己相对稳定的收纳哲学。尽管每次大小变动都意味着家里家外搞起装修一般的庞巨工作量,成百上千只收纳箱开开合合,所有物品重新分类反复归整,但她在其中得到了自己一步步靠近真理的无法言喻的满足感。定义一件物品的,应是它的功能属性,而非出身质地。衡量其价值的,应是它自身的实用价值,而非溢出价值。

真理若是总结成语言,即是语言表现其苍白的时刻。所幸,她时刻以收纳的行动来见证着朝向真理的道路。

每日她行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些歪七扭八的胡同小道,高低错乱的怪异建筑,缠绕一团的街道马路,她便升起一簇簇说不清的烦恼。要是这一切都能够被规整、收纳,那就完美了。她时常幻想自己当上了市长,第一条政令便是将全市所有的建筑、道路、社区,分别按照区块、个头、长度进行分类归纳。最好可以定制一批巨大的收纳容器来包裹覆盖住它们。那样世界将该有多美好。

可惜她只是一个普通文员。本市尚未产生女性文员当选市长的先例。不过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不知道这个身份是否能为她的竞选加分。

她是一位宇宙收纳手册撰稿人。这本《宇宙收纳手册》是她以行动见证朝向真理道路的哲学思考总集。上至宇宙星辰、银河、星系,下至个人房间内部零碎物品,分别该如何分类归纳,她都进行了细致到个体物品的描述总结。她相信,一旦这部作品完成问世,整个世界将发生一些异常显著的微小改变。

手册中,个人房间、家庭内部及工作空间的收纳部分业已完成,城市空间和全国各主要城市的收纳部分在经过大量考证和查阅城市规划类书籍后也已经艰难地接近完稿。在是否要将世界范围内的其他国家一并纳入书中的这个问题上她纠结了很久,最终选择了暂时放弃。她更倾向于自己去做一个引导者、启发者,而不是为所有人指定好一切细节的全能者。《圣经》《金刚经》《大藏经》写出来的时候也没考虑中国不是吗,可没妨碍我们阅读和理解啊,所以我也没必要考虑其他国家。哲学就是哲学,哲学是超越这些小事的。

最令她感到焦灼的,还是宇宙收纳的部分。各类关于行星研究的书籍和网页塞满了她的书架和浏览器,她还要时不时跑到天文台观测塔用自己的眼睛感知一下这些遥远球体的存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再为如堕一片星辰的深海般感到焦灼,而是获得了神秘的宁静。

每个夜晚,当她浸泡在发散着微弱光芒的星体中间,伸出她白嫩细长的手指将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光芒之球一一挑出,轻巧地放入一只只透明的收纳箱中时,她清楚地知道,收纳就是收纳,收纳本身既是答案。

痕迹

他曾在这里被禁锢了太久。现在却没有了踪影。只有他的声音在墙壁上留下了各种痕迹。像是凶猛的飞鸟拼命抓挠留下的。像是还不够凶猛的斗牛以角反复撞击留下的。像是愤怒绝望的猎枪里射出的子弹留下的。看着这些声音留下来的痕迹,能够幻想出他曾被困就此地时身体的形状。不是痛苦的形状。痛苦是所有形状里最不接近他的那个。能说出口的总是太轻易。声音拼凑出了他的形状的交响曲,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曾经反抗吗?声音的印迹无法证明他曾经反抗过。这样说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任何人曾反抗过。如果不是为了反抗,那么他发出声音,那些锋利的声音,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即便禁锢之下他仍有声音想发出可发出吗?人们尝试把每一颗嵌入墙壁内的痕迹用红色的线绳连缀起来。仍有信仰的人坚信只要找到正确的顺序和方式将它们连缀起来,就会得到一部属于他的抗争的赞曲。或者说是,证据。人们又说,一个哪怕五音不全乐理不通的人,只要站在这间房间中央,抚摸着墙壁上的那些痕迹,便能唱出世界上最动听的歌来。歌声不是为了给任何人献祭,只是需要挣破一根根喉咙,与痕迹汇聚在一起。他还活着吗,他已经死去了吗?他是为了持续见证而忍受着不是痛苦的形状继续活着吗,他是为了绝望地反抗而孤独地死去了吗?传说叠加着传说,一帧帧渲染墙壁上声音的疤痕,编造着幽暗的神迹。

我的全家

我带着我的全家一起生活。不,应该说,我的全家就是我的身体,跟我生活在一起。

左手是我的爸爸,他热衷于将所有物体的油脂刮擦下来,尽其所能吸收入他的体内。头顶渗出的发油,饭碗盘子底残剩的脂肪,树木被暴晒流出的汁液,汽车发动机迸溅出的机油,一切都可以成为他饥渴吸吮的对象。这让我时常感觉到恶心,但我从不会反驳。爸爸总是对的。吸收这些可以保证我的润泽和健康。

右手是我的妈妈,她是掌控着我全身这艘大船行驶方向的主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对于大多数习惯使用右手的人来说,右手就是他的舵手和太阳。不该吃的食物妈妈绝不会伸手拿,爸爸要是偷偷拿起来塞进嘴里,妈妈会把东西从嘴巴里抠出来。不该说的话妈妈时刻提醒嘴巴不要讲,嘴巴要是不听话,妈妈会一巴掌扇到嘴巴上。不该摸的人妈妈会指挥着爸爸一起把双手插在臂环下。跟爸爸一样,妈妈也总是对的。时刻监督着我不要偏离了人生的正确航向。

左腿是我的爷爷,他肌肉发达,弹跳有力,跟腱又长又有韧性,永远是我的主力腿。右腿是我的奶奶,她相对纤弱,动辄发作的神经痛关节痛风湿痛是她的劲敌,好在她格外坚强,努力做到不拖累所有人,当好一条多病但好强的动力腿。跟我见过的大多数夫妻一样,爷爷奶奶同时拥有保证我步伐一致稳健向前的感人默契和让我一脚踏空扑倒在地的可怕争执。好在争执归争执,但是跟爸爸妈妈一样,爷爷奶奶也总是对的。他们永远能帮我走到我应该去的方向和应该到达的地方。

肝脏是我的姥爷,为我滤掉所有毒物毒素和药物,凡想毒害我的必先过一遭我姥爷这关。肾脏是我的姥姥,帮我保持激素平衡,凡想影响我内分泌的必先得经过我姥姥的允许。胃是我的叔叔,给我腐化搅碎所有坚硬的外来之物,只为我留下柔软和营养。肠子是我的姨,替我分辨一切好的坏的,该吸收的便吸收,不该吸收的果断排出体外。

这就是我的全家。这就是我的身体。我的全家就是我的身体,跟我生活在一起。

真是,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人生了。

同一条河流

为了能够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他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被河水泡得发白肿胀的双脚踩踏着水花,河底的砂石在他已经磨砺得如盔甲般坚硬的脚底板上碰撞刮擦出火花,旋即被水淹灭。他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大步向前,努力与水流的速度保持一致。渐渐地,他能够用皮肤的毛孔感受到河水喘息的频率,能够用耳朵听到水滴撞击水滴发出的响动。他把自己心脏跳动的速度调整得跟河水喘息的频率一致,把自己的步幅调整得跟水滴在河中飞翔的速度一致,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能够完全追上曾经踏入过的同一片水流。有人劝告他,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你永远无法真正跟上河流,即便速度跟上了,其中的每一粒水分子都已经改变。他的回答叫人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的双眼被河水浸泡得玲珑透亮,仿佛也变成了一颗巨大的水分子。他用这样剔透的双眼望着劝说的人,喃喃回道,既然每个水分子每时每刻都在不断改变,只要他付出的时间足够多,追逐的距离足够长,那么总会有那样一个时刻,恰好可以踏入在他第一次迈进那条河流时每一个水分子当初的样子。他不停歇地继续奔跑追逐下去,沿着汲汲的小河跑进滚滚的大河,随着滚滚的大河奔向分岔的小河。待到他终于随着河水奔跑到入海口,他便折返回最初起始的地方,一切重新来过。传言说,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最初似乎只是因为爱人负气的一句话。只是到了现在,因为什么而开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终有一日滚烫的河水将煮沸他的身体,将他的血液毛发肌肉骨骼一一拆分为晶莹的分子,与永恒变换的水流纠融为一体。他将永远属于河流。

收房

他并不算喜欢自己的工作。世界上除了离婚律师以外,最容易吸收伴侣关系负能量的职业,大概就是房地产中介了吧。尤其是租房中介。尤其是在大城市。尤其是负责合租。他和这行业里每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小伙子一样,日复一日把头发用发胶抹得锃亮,套着廉价的工装白衬衫黑西服,踩着小电驴飞驰在负责区域的一个个楼盘里,反复听着那些年轻的或已不再年轻的伴侣客户讨价还价斥责埋怨相互争吵。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偶尔也会后悔自己怎么就干上了这个,搞到现在不管是对亲密关系还是对房子都产生了抗体,具有了强大的免疫功能。

虽说谈不上喜欢吧,但也不至于讨厌。在出租房子这一整套流程中,他还是有一个算是喜欢的项目,那就是收房。这个小喜好是他不敢跟其他同事分享的,因为其他同事最讨厌的事儿就是收房。

不讲卫生的年轻租客跟这个城市里的外卖垃圾同步快速增长,中介们每次去收房的时候打开房门前都要先做上半小时的心理建设。没人知道那些看起来普通的房门背后是一片怎样狼藉的战场。他所经历过最狼狈的纪录是,一户曾住过三个单身男孩的房子在收房打开门时,地上堆积着两百多个还遗留着剩汤水的外卖袋子,四百多个空啤酒瓶啤酒盖啤酒罐,堆成一米多高灰白小雪山似的脏手纸,污黑到辨不出原本颜色的黏腻糊在一起的破袜子烂球鞋,以及仿如原子弹爆炸现场般碎裂满地的各类电子元件。其他同事捂着口鼻开窗通风想赶紧散尽屋子里窖藏了陈年老尸似的恶心气味,他却被屋子里那幅好似当代装置艺术布展现场般的景象给吸引住了。能折腾成这样,不仅得有点忍耐力和韧性,简直还需要有点想象力啊。

抛开这样的极端个例不提,每次去收房时,他还是会对那些被前主人们留下的东西感到惊讶。那些曾经紧紧依附于主人生活场景中的物品,孤儿般被遗弃在主人离开了的出租屋中。换句话说,它们对于主人已经再也不重要了。不重要到,连被主人亲自丢进垃圾桶的必要都没有,就那样被留在人去房空的屋中,任由中介去处理。尽管同样是被扔掉,他觉得被主人亲自扔掉总归要好过于被带有怨气的中介扔掉好。套用那句流行的鸡汤话说,就是被主人亲自扔掉,至少还得到了一个好好的告别嘛。为了给这些已经不被需要的物品一个好好的告别,他经常自告奋勇主动承担清理杂物的工作,在将那些物品丢进垃圾桶前鞠一个躬,轻声说一句,之前辛苦了你哟,现在就请安心地去吧。

长相奇特的各种毛绒玩具,破损的衣服鞋袜床品,凌乱的书籍,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用旧掉的橱子柜子架子椅子,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冰箱贴,键盘鼠标硬盘数据线充电器,廉价的戒指耳环项链挂坠,前爱人们的照片笔记本小相册,坏吉他破笛子断弦二胡掉头小提琴……这些都是他经常鞠躬告别的物品。整理这些不再被需要的物品,与它们短暂地相处,再体面地告别,这个简短但可称温馨的过程柔化了这份工作的坚硬,也柔化了这座城市永远灰突突的色调。这是他能够坚持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一种途径。

然而总有一些东西,是他没有办法轻飘飘地告个别再丢进垃圾桶的。这个道理是他在打开了一扇房门,发现里面蹲着一只喵喵喵叫唤个不停的小花猫时才猛然意识到的。同事们劝他把猫放进小区院子里,做流浪猫也好,被其他人家收养也好,总之是不能自己带回家。这个头一开可就麻烦啦,现在的租房客最讲究“断舍离”,不需要的东西转手就要立刻丢掉。人生已经够沉重的啦,怎么还能负重前行呢。他把小花猫捧在怀里啜喏道,要是感到沉重,一开始又何必要背上呢,它也是生命啊。

同事们说得一点没错。这个头一开,他自己租着的房子日渐变成了一家小型动物园。仿佛整个城市的租房客都听说了有这么一个可以接手被遗弃宠物的租房中介员,特地跑来租他的房。两只三花小奶猫,一只白色老公猫,一只手掌大的巴西龟,六只灰壳独角仙,一只棕毛折耳兔,五条红艳艳的小金鱼,三只被染了色的肥仓鼠,相继来到他的房子里。

他相信自己不会在这座城市里一直生活下去。他不喜欢一个让人可以轻易丢弃一切的城市。他也相信自己无论何时离开,一定会带着租住房子里的一切一起离开。他对自己说,在那之前,就暂且由我来负着这城市里一角小小的重而前行吧。

对称

没人说得清楚到底从何时起村子里形成了这种风俗。

地上盖着活人居住的房屋,地下以同等规模尺寸盖起死者居住的墓穴。

地上与地下的房屋结构严格对称,形成两个镜像相对的空间。

人们生前在地上的房屋里活动,死后旋即转入地下休憩,阴阳仅由一层薄薄的土坯相隔。

生与死的过渡平滑如水中游鳗,除了进出人体的那缕呼吸外,地上与地下仿佛一切照旧。

新出生的婴孩,啼哭声穿透地层,抚摸祖父的皱纹。

思念母亲的女人将耳朵附于墙面,倾听下方空洞里发出的阵阵呜鸣缓除伤感。

因死亡错过儿子大婚的父亲,借助空气的抖颤指导新人们不够娴熟的亲热动作。

在这个村子里出生的人,无论走到再远,死前也会挣扎着将自己运回故乡。

那个地下世界密诏般时时呼唤着他们。

对此,他们毫无其他选择。

扮演

她正面朝下趴在按摩床上,全神贯注地扮演着一个时刻逆来顺受,无论身体抑或心灵有再大伤痛也要沉默忍耐的人。按摩师的手指按压着腰椎两侧硬度赛过大理石的劳损的肌肉,她牢牢咬紧牙关用力憋紧嘴唇,誓死要将所有没出息的呻吟都闷死在喉咙深处。旁边房间里其他客人的呻吟尖叫声此起彼伏,她在内心默默赞赏自己的隐忍,看来这一轮扮演还是相当成功的。深入角色内心的秘诀是,她不断在腰肌痛到几近晕厥时提醒自己,怎样的痛才痛得过心灵受伤之痛呢?这点皮肉之痛相比之下算什么!

进入按摩院之前,她扮演的是一个在不公正的爱情关系里无故遭受不白之冤,被爱人深深误解无可挽回乃至遭到抛弃的人。她不得不独自坐在身旁仍散发着爱人屁股余温的空座椅上,眼角挂着冰冷的泪珠,自己享用完一碗辣得让嗓子开花的热干面。扮演这个人物的难度系数较高,毕竟从大学毕业以后迄今为止七八年来还没有再谈过恋爱。不过没关系,作为体验派的勤奋学习者,她能够通过努力释放自己的感受想象力来解决这些经验的问题。她一边喘着粗气艰难地咽下挂满了辣子的面条,一边对自己说,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要你了,你都要把自己喂饱喂好,因为你也值得得到很好的照顾啊。

走进热干面面馆之前,她扮演的是一个将生命中绝大多数个人时间投注于健身事业的开朗的肥胖症患者。尽管她只有四十七公斤,但这并不能妨碍她扮演一个一百四十七公斤的肥仔,想象力的能量和表演的激情能够驱使肾上腺素加速分泌,帮助她举起三十公斤的杠铃。我是个胖子,但我绝对不会绝望!终有一日我要瘦到让你们所有人叹为观止!她望着镜子里瘦削的人影,握紧双拳给自己打气。

去健身房之前,她扮演的是一个在公司里八面玲珑如鱼得水,上至董事长下至清洁工都有成吨的话可聊,树敌不多未来大好的精致白领。每天朝九晚五不时加班演出的节目是哎呀我好忙哎呀我的工作好重要哎呀公司离开我简直运转不下去。跟其他临时角色不同的是,这个角色参演的是一部长篇连续剧,不是即兴短剧,因此需要持续接得上戏,不能有太多不符合角色设定的超纲发挥。不过还好,对于社交恐惧症患者的她来说,演出完每日戏份已经足够疲惫了,精力上没有太多超纲发挥的余地。

曾经她对此感到厌倦甚至反感,一部连续剧演上几年十几年,怎么着也会感到素材库空虚,自我重复吧。不过很快地她主动扭转了思维。有限制,才能强迫你发挥创造力啊同志们。就好像没有监狱做对比,哪能显得自由分外美好,没有雾霾天做映衬,哪能让人对蓝天格外感恩呢。更何况,在长篇连续剧之外,这不是还有诸多即兴短剧可以调节情趣,释放天性嘛。

通过不断扮演各种角色,她获得了所谓“生活”的真正乐趣。自己体内和颅内深埋着无尽宝矿,她不断在其中掘出悄无声息隐藏起来的各式各样的人格,抖去陈年累积的尘土,焕发出新的色彩。她同情所有尚未发觉这种真正乐趣所在的可怜人类。今时今日的世界上,哪里还有什么真实的生活啊,就算有,那种生活里哪还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内容存在啊。所谓生活的真谛,只在于全身心投入地去扮演好角色们罢了。

生命被死亡用力托起的时刻

生活在大陆深处那片荒原地带中的居民,他们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死去三次。

第一次死亡是在他们出生当天。青紫的婴儿以强有力的啼哭宣告自己带有死亡气息的降生后,旋即沉入绝对的安静,使产房凝为死寂。婴儿的呼吸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周身的皮肤由青紫向黑色逐渐过渡,仿佛一幅迅速且过度风干的油画。

医生们不会呼天抢地地给婴儿做心肺复苏企图抢救,他们只是用干净的巾被将黑色的婴儿轻轻包起,交到父母手中。婴儿在父母温热的怀抱里身体一点点苏醒,嫩粉色缓缓掺入黑色的皮肤中,如兑入其他颜色的颜料,呼吸也在某个灵光般的时刻重返他们微弱的身体,生命于是再次降临。死亡自此成为他们最亲密的朋友,由出生之日起便盘旋在他们的身旁,与他们相伴的时间比父母亲人更加长久。

第二次死亡是在他们人生的中段。这个中段,不是一个大概的数字,而是将他们一生所有被称之为是“活着”的时间除以二,一秒也不多,一秒也不少。对于这里的居民来说,死亡并不令人恐惧,他们早就跟死亡朋友般地相处,然而在三次死亡中,如果说有一次是令人伤感的,那么就是这第二次死亡。因为在那一个时刻,他们将清楚地得知自己还有多少剩余的时间属于这个世界。

这第二次死亡的到来没有任何预兆,他们有可能正在做着任何事。也许正站在自己婚礼被所有人祝福的舞台上,也许在地里插秧,也许卧在爱人缱绻的臂弯里,也许恰好抱着正在自己怀里从死亡中渐渐复苏回来的刚刚出生的孩子。

与他们出生时遭遇到的第一次死亡的情形类似,没有人包括他们自己会在经历第二次死亡时痛苦万分涕泪横流。最多,只是有一些伤感。他们会从自己死去时倒在的地上迅速爬起来,努力在已经确知的余下的时间里认真生活。有人会从第二次死亡后复苏的第一时间查看钟表上的指针,以保证自己能够完全掌握余生点滴的流逝。也有人完全不去在意时刻,甚至故意用力忘记第二次死亡的时间,好去享受一个仍然不确定的未来。

有时一个婴儿在清晨出生迎来第一次死亡,中午却会死去第二次,人们于是用整个下午为它准备丧葬用品及遗奠,因为它将在晚上迎来第三次死亡。这第三次的死亡,是真正的死亡。彻底地死去。呼吸不会再如灵光般返回,血液不会重新汩汩流动,也不会再有粉红色如颜料般掺进黑色的皮肤中。

这里的人们不会为了过早的夭折而哭泣,也不会为了长寿而开怀。如果家中有三个人,在每日餐饮时则摆有四副碗筷。多出来的那一副,是留给死亡的。死亡是他们家中的成员,迎来不必庆祝,送走也不感伤。

在这三次死亡之中,伴随着出生而到来的那第一次死亡,是令每个人都略感欣喜的。因为那是他们确定了,生命是被死亡所用力托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