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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黄河水静静流

2019-11-12张荣超

连云港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李医生小芳老三

张荣超

母亲以很神圣的样子对父亲说,一家老小靠这几亩薄地不会饿死,也会穷死,你再不出去打工,我们家就是全村最穷一户了。

星期天,父亲带着我和大哥,来到了古黄河堤上的葬坟岗,满目葱绿,油菜花已零零星星地露出花蕊,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带我们来到爷爷奶奶的坟上。父亲挥锹向坟上覆土,坟的周围很快就形成了圆形的沟壑,泥土一锹一锹覆上坟头。

父亲围着坟墓转了三圈,脸色凝重。父亲从尼龙口袋里掏出灰色的元宝纸和黄表纸摊放在金黄色的麦穰上,点着了火。纸烧了起来,映红了父亲粗黑的脸庞。父亲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大呀……妈呀……我就要离家打工赚钱去了,现如今,不能死守这几亩地了,孩子要念书,种地要交“三两五钱”、农业税……担子重得儿子快挑不动了。接着将四个菜分别夹一点放在火上烧,又将白酒倒了几盅浇到火头上,快熄灭的火焰猛地向半空蹿了一下,所有的祭品化为一股青烟上了天……

快到清明时节,一个微风轻拂的午后,生产队长葛跃进上门通知母亲说,送信的来了,有你家一封挂号信,一张汇款单,一个包裹,要村里开介绍信去邮局领。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

尖嘴小头小脑的葛跃进说,古黄河滩那块小麦田里,数你家麦子长势最差,黄瘦得跟女人贫血一样。

母亲关好了门,背起了粪箕直奔古黄河滩的麦地去了。一路上,春潮涌动,牛驴上路,一大群放牛的孩子围着满头银发的李大爷在听“古今”。母亲将粪箕放到一边,坐到一个女孩边上,抚摸着孩子问,老爷爷讲的是什么?

女孩有桃花一样的笑脸,说,李爷爷要讲我们村子的来历。

李爷爷望着母亲笑笑说,哄这些孩子玩的,放几天假,这些孩子会疯跑,我怕孩子们出事。

母亲笑笑说,李大爷快讲呀!

李大爷笑着将一支洋烟点着了,干咳一声说,“猴子”你听……

母亲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猴精”,中等个头,剪着短发,一对漂亮的乌凤眼,鼻梁挺拔,嘴唇瘦薄,一笑起来满口小米牙,说话轻盈好听。谁都能猜出“猴子”的意思。

李大爷叫李冲锋,七十多岁了,参加过抗日战争,是抗日英雄,家里的箱底里收藏着好多的奖章和证书,但他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生活在村子里,享受着古黄河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母亲笑笑说,李大爷你讲呀,再不讲孩子们又要疯了。

李大爷扔掉了烟蒂,清了清嗓门,望着母亲鬼笑笑说,你们听我说……

村庄的来历讲完了,孩子们还依依不舍,像有一万个为什么要问。可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李大爷望着孩子们说,都赶着牲口回家吧!母亲搀扶着李大爷下了一个土坡,李大爷挣脱了母亲说,哎,你说这个村庄还叫村庄吗?以前窝在一起穷得吃不上饭,现在有了吃有了穿,又没有了家,这过的都是什么光景?

母亲笑笑说,人一生一世哪有那么多如意,你是战斗英雄,想远点想开点。

刚到庄头,就听到一阵混杂的吵骂声,李大爷坐到一个石碾上歇着,拽紧了牛绳,气喘着对母亲说,猴精呀,这庄子乱了,你听听,吵骂成一锅粥了。

母亲摇摇头说,又是那几个“盘老舌”的女人。

李大爷喘着粗气吆喝着孩子们说,都快归窝去吧!扣好牲口,还要防着小蟊贼……

母亲走近李大爷说,我送你回家吧!

李大爷从石碾上想站却站不起身,凄凉地对母亲说,让我再坐坐吧!去家也冷清,我的孙子小驹平时住校,放假、星期天就去同学家玩,家里就我一个老头……

母亲说,你坐这会受凉,要不,你去我家,我两个儿子住校,女儿小芳放学回家,家里热闹些。

李大爷说,家也不能撂了,牲牲口口的怎么弄?

母亲说,鸡是散养的,知道上圈;狗是活的,到处跑饿不死;你这条水牛值几个钱,扣到我家黄牛一起,也不缺那一把牛草。

李大爷长叹一声,哎……

母亲从李大爷手里夺过牛绳说,这死老头,还傻呆什么?起来走呀!到了家门前,母亲喊了一声小芳,小芳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母亲说,叫李爷爷,小芳叫了一声李爷爷,李爷爷高兴地应着。

母亲扣好了牛,加了牛草,将李大爷引至堂屋,说,李大爷你就坐这桌边,望着小芳做作业,我去东庄看看那几个女人还吵不吵,吵了就劝劝她们,顺便走庄头称二斤豆腐让您老喝两盅歇歇脚。

李大爷坐了下来,将烟锅里装满了烟叶说,小芳呀,老爷爷抽烟你嫌弃吧?

小芳笑着摇摇羊角辫说,老爷爷,我不嫌弃。

母亲急急忙忙地拎着竹篮进了门,气喘吁吁地连声说,无聊,无聊,真是无聊。

李大爷正想开口问话,小芳跑过来抱住了母亲的双腿,连声喊叫,妈妈,妈妈,我饿了。

母亲双手抚摸着小芳马尾辫说,要不这样吧,李大爷你帮我添柴烧火。

不一会几个菜就上了桌。母亲说,今晚我陪你喝几杯。

李大爷端着酒杯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粗黑的脸在白炽灯的光晕下放出黑红的光。李大爷喝下一杯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儿女在身边该多好!我都记不清什么时候这个样子喝过酒了……

李大爷望着小芳,颤抖的手夹起一块豆腐放进毛茸茸的嘴里,嚼着嚼着,眼圈发了红。

母亲见李大爷低着头既不吃也不喝就挑起话茬说,刚才我去了庄头,今天下午挑起事端的是队长葛跃进女人,还有胡传帮女人顾美丽,村医邱大华女人冯桂花,这几个女人因为说男女闲话,打起来了,打重了被卫生所李医生找人抬去治疗了……

李大爷猛一抬头,丢下了竹筷,气愤地骂道,这些败类!

小芳趴在桌上睡着了,母亲说,我给小芳放下睡,李大爷你先坐着。

李大爷装满了烟锅,点着了,猛吸一口说,我回去了。

母亲说,天黑,我给小芳放下睡就送你回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儿子媳妇还不找上门跟我算账呀!

李大爷撑起曾经受伤的腿,冷冷地摇摇头说,儿子?媳妇?

母亲笑笑说,儿女有儿女的难处,小芳她大不也是去打工赚钱啦。不赚钱,哪来的盖房钱?孩子上学钱?您老的养老治病钱?

刚走出家门,天上就下起了小雨,风刮得人无法站立,天黑得令人发颤。母亲说,李大爷,你都这把年纪了,去家也是睡觉休息,这夜黑得怕人,我给你送去家,我自己都不敢回来了。再说,小芳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倒不如你在我家住下吧。李大爷颤抖着身子说,那不中,我不能这样,平时你照顾我够多的了。母亲笑笑说,邻居不说远话。

李大爷虽然躺下了,心里却翻江倒海。心里想,抗日战争,打仗流血都不怕,可人一旦老了,怎么如此惧怕孤单,白天与老牛做伴,看着静静流淌的古黄河水发呆,一到晚上孤灯长夜……

母亲将自家的黄牛和李大爷家的那条水牛一起牵进了屋里,扣在床腿上,拴好了门,在小芳的边上躺下了。可刚躺下,木门就被咚咚咚地敲响,母亲警惕地爬了起来,摸过了门后的一把草叉,用手电筒对准门缝,向外照了两下,哆哆嗦嗦地问,哪一个?是什么人?

门外传来声音,查户口的。

母亲问,查什么户口?

门外人说,邻村有两个儿童被拐走了,查人贩子的。

母亲说,查人贩子来我家干吗?门外人说,家家过堂,一户不漏,如果不放门,就当窝藏人贩子论处。

母亲一听急了,连说,我放,我放,接着木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齐拥入屋里五六个人。一个瘦高个头、说话和蔼的公安走近母亲问:几口人?

母亲说五口人,丈夫刘三出去打工了,两个儿子念中学,住校生,女儿念小学,在家。

公安说,请出示《户口本》。母亲说,《户口本》给刘三打工带出去了。

公安问,出去打工带《户口本》干吗?母亲说,外面查户口更紧,外来户没有证明,没有《户口本》工厂都不敢要,说是盲流。

公安会意地点点头说,这也不假,那就查一下人口吧!大家一齐围到母亲房间,两头牛将房间挤得满满的,插不进脚,一个矮胖浮肿的乡干部,有人称未主任的挤了过来问,怎么能把耕牛扣在房间里呢?

母亲说,村庄上有六七条耕牛都被人偷走了……

公安对未主任说,你们乡政府是怎么搞的?耕牛这样的大牲口都能偷,还有什么治安保障?

未主任捂着鼻子,气喘吁吁地望着母亲,带着仇恨的目光说,就你话多!

到了西房间,母亲说,这是庄上李大爷,在我家吃了晚饭,天黑下小雨,我就没让他回去,就安排他住下了。李大爷一听来人,赶紧翻了起来,紧张地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公安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李冲锋,76岁。

公安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休息?

母亲笑笑说,李大爷是抗日英雄,儿女都去打工了,我就照顾他一下,有什么问题吗?公安说,没问题,你是学雷锋,我们是查户口,他是人户分离,我们当然要问。

母亲笑笑说,那是,那是。

公安对边上的村干部说,这位女同志说的都是事实吗?

没等村干部回答,未主任就严厉地说,带走!

母亲傻了,忙问,带谁走?

未主任说,全带走!

李大爷像战场上的战士,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劲,翻身下床,指着未主任说,老子跟你走,与他们家没有任何关系!

公安笑笑说,老人家息怒!老人家息怒!我们只是要核实情况,因为有流窜犯拐卖妇女儿童。

李大爷冷笑笑说,刘老三家属说得很清楚了,说着,李大爷指着未主任问,你威武什么?有本事去中越自卫还击战战场,给老子拿回一枚军功章,老子给你行军礼!

未主任冷笑笑说,硬!就你硬!茅厕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必须带走。未主任望着公安说,如果不带走,流窜犯在我乡逃了,就拿你是问!

母亲不依不饶地问,我女儿小芳呢?

未主任说,我怀疑,你和这个老头全是人贩子,这个所谓的女儿就是被你们贩来的儿童!

母亲指着未主任说,你给我滚!这是我的家。

派出所离村里有三里路程,走过古黄河大堤,穿过一片意杨林滩涂,再走一里砂礓路就到了集镇。母亲背着熟睡的小芳,李大爷拉着母亲的一只膀臂不停地嘱告,你慢点,别摔坏孩子,是我给你们带来了灾难,我会找个说理的地方……

未主任发出指令,不要讲话,有你讲话的地方!

母亲气喘吁吁地说,我女儿明天还上学,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李大爷一边咳一边说,伤天害理呀,半夜三更让一个孩子露宿田野,难道你们都不是吃人饭长的东西吗?

到了派出所,公安同志将李大爷安排在一个警室里,把母亲和小芳安排在另一间警室。

公安对未主任说,安排妥当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未主任说,我就是要看看那个嘴能的妇女到底有多大能耐。

公安冷笑笑说,我只管她违法不违法。

未主任冷笑笑说,我知道你们派出所跟乡里不对光。

公安冷笑说,我们抓了你们乡里赌博的干部。派出所总不能看着违法行为吧?

未主任撇撇嘴说,那个女人能否让我审一下?

公安严肃地说,你没权审!

未主任气狠狠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叨咕,走着瞧!

公安跟李大爷说,您老就是本村人吧?

李大爷说,我跟刘老三一个生产队的,人家照顾我一个孤寡老头,倒给人家大人小孩带来这么大的灾难,真让我这老头不如撞墙死了算了……

公安说,你别急,我弄清楚了,您老安心休息,天亮就回家去。

李大爷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去讨个说法。公安连声道歉。

刚走出派出所,母亲像丢失一样东西,返了回去,对公安说,有个事情烦你帮个忙!公安微笑着说,只要能帮的忙一定帮。

母亲笑笑说,你要是能开个介绍信让我去邮局,我就不白跑一趟了。公安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又不是派出所的人,户口也不在派出所。

母亲笑笑说,我不是你派出所的人,但你照样把我带来,你说户口吧,全乡的户口哪个不在你派出所?

李大爷陪母亲一起送小芳去上学,派出所离学校只有不到一里远,母亲说,小芳好好念书,将来找个好工作,千万不能像村子里那些女孩出去打工受罪。

小芳停下脚步,歪着头朝李爷爷望去,半天才说,我们班五十个同学,四十多个是留守儿童,后十名全是留守儿童,打架闯祸的全是留守儿童……

从学校返回邮局也就相隔一条沟渠和一条街道。

邮局柜台里坐着一位白净漂亮的姑娘,笑盈盈地问,寄信还是取包裹?

母亲将派出所的证明递给了姑娘。

姑娘拿出一张汇款单,是父亲寄回的四十块钱,让母亲签字。

母亲还没来得及签字,就转脸告诉李大爷,刘老三好顾家呦。

李大爷一边叹气,一边竖起大拇指,说,刘老三真是个赚钱手,哎……我家大锁都快半年没寄一分钱了。

母亲望着李大爷摇了摇头,顺手在汇款单上签了字,姑娘拿出四张能削萝卜的十块面额的票子交给母亲。

姑娘又拿出一个四方形的包裹,放到母亲面前,母亲签了字,接着就用手去撕包裹,母亲想,这包裹里可能是江南大城市时新的女装,好看的头巾,时髦的皮鞋之类,这些东西比“大团结”还好,就是要让村庄上那些馋嘴女人们心里痒痒,母亲急不可耐地用尽全身力气去撕包裹。

姑娘笑笑说,这包裹线针太结实,我用剪子帮你撕一下吧!

母亲的心情急切到了临产时的状态,李大爷的眼睛睁得额头上只剩下一撮皱纹。

母亲满意地笑笑,赶紧将包裹的外套布扯了下来,一双漂亮的女鞋盒上面不仅印着漂亮的中跟女皮鞋图案,下面还注有“上海第五制鞋厂”的字样,让母亲高兴得差点晕了过去,姑娘发出惊诧的呼喊“哇,太时髦啦!”李大爷在边上也不停地咂嘴,母亲手忙脚乱地将鞋盒撕开,一边撕,一边叨咕,这鞋子怎么那么轻呢?

姑娘说,外行了吧!高级鞋子都很轻便的!

李大爷不停地点着头,附和着说,就是,就是。

鞋盒打开了,三个人六只眼都看傻了,鞋盒里码着折叠得整齐的银色的烧纸,全部叠成了元宝状。

母亲的身子直往下沉,李大爷赶紧顺手扶了一把母亲,母亲也来不及多想,以最快速度盖好鞋盒,慌忙地逃出了邮局。

路上,母亲拎着的包裹就像提着一只夏天发臭的生瘟鸡,她在心里暗暗地咒骂父亲。

李大爷气喘吁吁地撵了上来,讨好地对母亲说,我说猴子呀,刘老三寄这烧纸回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啦,清明节就要到了,他在想家,想给父母烧纸呢,这是行孝呀!

母亲听着听着就停下了脚步,就着一条田埂坐了下来。母亲说,李大爷你也坐下歇歇吧!

李大爷坐在母亲不远的地方,掏出了烟袋荷包,烟雾一圈一圈地向树林中散发着,李大爷叹口气说,哎,真是儿要亲生,地要深耕呀……

母亲忽然说,李大爷呀,跟你商量个事儿。

李大爷将烟斗在地上磕了磕,一团散乱的火星丢落在丛生的杂草里,问,什么事?

母亲冷着脸说,刘老三寄烧纸的事情对外不能讲!

李大爷冷冷地说,讲这个干吗?李大爷话音刚落下,忽然又问,葛跃进知道你家刘老三寄包裹回来的?

母亲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一会儿,母亲皱着眉头说,李大爷,这包裹的事,你看能不能这样说,看到我从邮局拿回一个包裹,是刘老三给我买的一双新皮鞋。

李大爷不停地点着头,好,好,好,就这样说。李大爷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忙问,你家刘老三的挂号信呢?

母亲这才想起父亲的挂号信,赶紧从裤兜里掏了出来,一边拆,一边骂,长不成人的东西。

小芳妈:

家里好吧!春上的家庭开支寄四十块,这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清明节快到了,今夜我梦到死去的父母了,他们在那边好像过得也不舒畅,我就买点纸,叠了一夜,托你去坟上烧了……

我想家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对了,我告诉你呀,那个冯桂花的男人,赤脚医生邱大华跟未婚青年翁翠莲生了一个小男孩,叫邱小华……现在邱大华做了药贩子老板,有了钱!那个翁翠莲变成了老板娘,他们在江南买了房,安了家,哎……

赚到钱我就回家,外面很难熬呀。

不说了,全是泪水。

刘三

母亲看完信,心疼得像刀剜,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半天说,李大爷,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李大爷冷着脸说,老子不是人吗?我还笑得出来?

母亲停顿了一下,又说,李大爷,刘老三来信这事也不能说!

李大爷擓了擓头皮说,我说这些干吗?

母亲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说,那我们就回家做饭吧!你中午还在我家吃!

李大爷连连摇了摇头说,这样麻烦你也不是个日子。话音刚落下,李大爷指指母亲手里拿的包裹说,后天就清明节了,刘老三寄回来的这包烧纸拿到坟上烧了吧!免得拿到村庄上,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母亲望着李大爷诚恳的堆满皱纹的红黑脸说,这样也好!母亲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说,要不要吃过中饭去烧纸呢?

李大爷摇摇头说,你拿烧纸回村子里,那些人要是争着看你包裹怎么办?

母亲噢了一声,说,那就饭前去烧了,不过,也不能烧干巴纸呀,起码要有一壶酒,有四个菜呀。

李大爷点点头说,我去你公婆坟上等你,你回家准备些烧纸的酒菜。

李大爷脱下了灰色的外套上衣,从母亲手里拿过包裹,将烧纸倒在外套褂上,接着就系成了一个圆形的口袋,说,你早去早回。

母亲刚走到村口,就碰上了顾美丽,顾美丽从一个菜畦上跳了过来,头上还缠着白纱布。

母亲问她,伤得这么重,风又这么大,还能出来瞎逛?

顾美丽笑笑说,在家闷,就我一个人,还不如出来和人家打打闹闹呢!

母亲笑笑说,你呀,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这样不安分!

顾美丽见母亲善意地训她,顺手抢下母亲手里的包裹,哗啦一下倒出了一只精致漂亮的鞋盒,鬼叫一声,哇,这刘老三寄给你的漂亮皮鞋呀?

母亲红赤着脸,昂起头说,是呀!

顾美丽动作麻利地打开了鞋盒,惊问,皮鞋呢?

母亲笑笑说,皮鞋给一个表妹借去相亲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这表妹就是一个死要好看的姑娘。

顾美丽诧异地说,那么新的皮鞋,自己还没上脚就借给别人相亲了,哈哈哈,猴子呀,你是这村里最好的女人。

说着就揉了揉自己眼睛说,奶奶的,刘老三打工三天两头寄东西回家,我家那个狗男人除了要单衣要棉衣,什么也没寄回来,一样是打工,也不知道他赚的钱都填哪个窟窿里去了。

母亲指指顾美丽骂道,你这张臭嘴,都让人撕烂了,还有脸在这胡嚼,不跟你说了,我还得去家做饭,小芳快放学了……

顾美丽疯疯傻傻向东走去,母亲紧紧张张向西走来,两个女人同时发出哈哈哈哈的笑声。

母亲做好了午饭,盖在锅里,让小芳回家自己吃后上学,还准备了四个去坟上烧纸的小菜,扛着铁锹,直奔古黄河闸方向。

在离坟墓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位老人的哭泣声,哀哀婉婉,如泣如诉,伤心至极。母亲蹲在沟渠坡上细细一听,不是别人,正是李大爷——大锁妈呀,你走快十年了,大锁也娶了媳妇,还生了一个孙子小驹。可现如今大锁领着媳妇外出打工,这个家也没了家的样子了,这坟也碍事了……

母亲越听越不对劲,扛起铁锹,大声喊,李大爷——

李大爷半天站了起来,嘿嘿着应了一声,接过母亲的铁锹就向坟上添土,母亲将烧纸倒在坟边,将四个小菜放好。母亲说,公公呀,婆婆呀,你儿子刘老三给你们买的纸,做的菜烧给你,这里还有一封信,话都在里面了,你们要保重自己,儿媳给你磕头了……

李大爷坐在一片纸灰边吸烟,一边吸,一边望着坟墓说,老哥呀,你们家积德了,儿孙都旺盛得很,又孝顺,你们家过得顺风顺水。可这片坟碍事了,还要搬迁……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麦子像变戏法一样,一天比一天高。

母亲正在田里薅草,顾美丽疯疯癫癫地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转告母亲,你们家小芳在学校跟孩子打架,去了乡里医院了。

母亲眼前一黑,差点栽了下去,她镇定了一下,问顾美丽,怎么回事?顾美丽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

到了医院,班主任正在陪小芳包扎。

母亲急着问,小芳,伤得怎么样?

护士说,头皮划破了,吃点消炎药就好了。

中饭时,母亲煮了两个鸡蛋,剥去了壳,放到小芳碗里,母亲说,吃吧!好好补补,头上淌了那么多血,会影响你的智力,头还疼不疼呀?

小芳一边吃,一边皱了皱眉头,半天说,妈妈,以后不要再叫李爷爷来我们家吃饭了。

母亲一听小芳说这话,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忙问,小芳,你说什么?

小芳嘟嘟哝哝,含混不清地说,学生讲得很难听……

母亲傻傻地坐在小芳身边,将饭碗推了过去,搂过小芳,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下午的阳光如晒蔫了的白菜没精打采,母亲让小芳自己在家复习功课,累了就歇歇,自己牵着牛,背上了粪箕去了古黄河边。

刚到古黄河边,不远处传来了嘈杂的难以入耳的喧嚷声,“李大爷爬猴精……呕……李大爷爬猴精……”

母亲的心像掉进了三九天的古黄河……

古黄河滩上的油菜花瓣纷纷落下,秸秆上结满了饱满的籽粒,农家人的日月如同古黄河水一样静静地向南流淌,永不复回。

父亲打工的地方叫周庄,父亲的仓库管理员工作是由翁国庆给介绍的。不用说,父亲与翁国庆之间从穿着开裆裤开始就一起生长在古黄河边,喝着古黄河水长大,呼吸着古黄河的季风,血脉里融着古黄河奔腾不息的气质,他们生生不息,如沟埂上的野草不屈服于自然,拔节生长。

自从赤脚医生邱大华抛妻别子带走了与他未婚先孕的女青年翁翠莲,村庄上像热锅炒黄豆一样炒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讲够了,慢慢地冷了下来。邱大华凭借着自己做过赤脚医生,对药品的了解,做起了药品生意,成为周庄赫赫有名的药商老板。三天两头给冯桂花寄钱寄物,冯桂花由当初的要跳井上吊,现在也归于生活正常。

一场春雨过后,江南的天气由暖和渐渐地变为炎热,父亲居住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潮湿而不通风不透光。翁国庆下班后走进了父亲的住所,喊道,刘老三在吗?

父亲用蜂窝煤炉热着中午的剩饭,翁国庆已经手插裤兜,脚踏皮鞋,穿着一身呢制服中山装,很有派头地站到了父亲的火炉边。

父亲忙站了起来,望着简易床说,你坐吧!又从半包玫瑰烟中抽出一支递给翁国庆,翁国庆连连摇头,连连撇撇嘴说,咳嗽,咳嗽……

父亲见翁国庆耍起了派头,心中虽然不服,但无奈得很,谁让人家的妹妹有本事,扯上了一根比钢筋还粗的金条,想着想着,父亲苦苦地傻笑了一声。

翁国庆将肥厚的屁股在父亲面前扭了两下说,我请邱总喝酒,你去给我斟酒,六点半在皇家一号贵宾厅。说完走了,可刚走几步,又拾回头说,刘老三呀,皇家一号是富人去的地方,你把衣服换换,哈哈哈哈……父亲啐了一口,说,烧包一个。

父亲兑了一盆温水站在门前的水泥地板上,从头浇到脚,觉得浑身的清爽,就着墙上的半块玻璃,用右手当梳子,将潮湿的头发梳理成二八开。父亲心想,就我这打扮也不比你邱大华差什么,但父亲又摇了摇头……

邱大华白净的脸有些浮肿,眼睛比以前小了很多,脖子上戴着一条金灿灿的,像狗链一样粗的金项链,与村医时候的邱大华相比对不上隼。圆桌的对面坐着看青老翁,毛茸茸的老脸刮得光溜溜,浓眉下的老鼠眼瞟了瞟父亲。老翁冷着脸说,刘老三嘛?这是你翁大婶。父亲心想,在家时,你老翁从不敢跟我平起平坐,现在却在我面前耍大牌,你女人死快十年了,哪来的什么翁大婶,这个女人分明与你女儿翁翠莲差不多,怎么就变成你女人了?父亲心里正犯嘀咕,坐在边上的翁翠莲喊道,刘三哥,这边坐!

父亲圆睁着眼睛望了望翁翠莲,以前在家的时候,父亲叫她大翠子,大翠子见了父亲都亲切地叫刘三叔,怎么出来打个工,有了两个臭钱就升了辈分,父亲心里气愤地骂道,要知道这辈分能上能下的,让你未婚先孕的也轮不上邱大华。

翁国庆坐在父亲对面,指指桌上的洋河大曲说,老三,开酒,斟酒!

父亲用右手在酒瓶屁股上猛劲一拍,瓶盖崩到了翁国庆的右膀子上,翁国庆哎唷一声道,刘老三,要死的东西!

父亲望着邱大华笑了笑,将酒杯拿到邱大华边上,满上了酒,右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邱大华冷着脸,既不看酒杯,也不望父亲,平视着丈母娘发呆。

父亲又给老翁和他新媳妇斟酒,老翁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自豪,老翁新娶的媳妇拿过空酒杯说,阿拉不喝酒。

父亲来到翁国庆后面,将杯子挪了一下,翁国庆龇牙咧嘴地嘿嘿着,手指着杯子说,倒满!倒满!父亲心想,一个未婚妹妹傍上了一个已婚大款,得意得让人恶心!

江南的天如婴儿的脸,说变就变,晚饭前还晴朗着,晚饭后却下起了雨。父亲躺下时,窗外的雨滴声清晰地敲打在玻璃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总在念叨,看青老翁,你凭什么让我叫你女人翁大婶?药贩子邱大华,你凭什么拿眼梢打我?翁国庆,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拿腔拿调让我斟酒给你喝?

迷迷糊糊中,父亲做起了梦,梦见了古黄河闸,洪水咆哮,暴雨倾盆,古黄河失去了昔日的安宁,洪水卷着水草汹涌而下,爷爷奶奶头戴斗笠,瑟瑟地站在那片碧绿的麦田埂上痛苦地呼号着……

父亲开了灯,从塑料桶里舀出一盆水从头到脚浇了一遍,仰望着暗淡无光的天空,寻找着随古黄河水顺流而下的爷爷奶奶……

父亲胡乱地穿了衣裤,从柴席下翻出仅存的零用钱,门也不关就奔向了大街,一个念头催促他,必须连夜回家,因为死去的爷爷奶奶站立在暴风雨中等着他……

父亲跨过十字路口,顺着周庄桥向北来到幸福园,找到了22-14的门牌,是江南标准的别墅群,父亲敲了半天门,翁国庆来到铁门边,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撇着腔调问,困死了,啥个事嘛?

父亲说,我想回趟老家!父亲又补充说,只有你能帮我!

翁国庆像被电击了一下,手指着父亲说,你高烧啦?这是江南,回家要过长江,坐车都要一天一夜!我说话,你能听懂吗?还三岁孩子一样吵夜!侬要休息了!

父亲软笑笑说,翁国庆,你别跟我耍嘴皮,这次回老家,不帮也得帮!

翁国庆冷笑笑说,刘老三呀,这是江南,这是翁府,你跟谁说话呢?你现在有几斤几两呀?唵!你是要秤还是要镜子?

父亲冷冷地说,我要连夜回家,死去的父母托梦给了我,说是坟墓漏风漏雨,还说庄上人欺负小芳她妈,又说小芳在学校被人打了,你说,我还能蹲得下去吗?我的心都凉透了!

翁国庆见父亲伤心,撇撇嘴说,你回老家有人挡你吗?是没有路费吧?我去给你拿!

父亲摇摇头说,我缺车!

翁国庆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缺车?缺车,你找我干吗?你要是缺飞机也找我,把你抬到天上去了!

父亲哀求地说,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想借你幸福250摩托,那个车子快,从现在走,明天下午就到家了。

翁国庆挣开父亲的手说,去你的吧!那车是邱老板的。

父亲笑笑说,我知道,邱老板最相信你,他的幸福250只有你去借,只有你开,他放心。

翁国庆诡秘地一笑说,可以呀,我去开来,你自己开回去!

父亲摇摇头说,我从来不会开,还得请你帮我送回去!

翁国庆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有点意思,要我去借车,再帮你送回去,你是七级还是八级干部呀?

父亲摇摇头,叹口气说,我虽不是七级八级干部,但我是古黄河边上的农民,你也是,你全家都是,你要知道,村子里的人对你们全家的根根节节什么不清楚?算了吧!我天亮跟车走,村上人要是问我你们家情况,我不能睁眼说瞎话。

翁国庆像被蜂蜇了一下,狂叫一声,闭上你的臭嘴。

翁国庆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事我还得跟大华商量。

父亲说,那当然,那当然。

父亲坐在幸福250的后座上,紧紧地拉着翁国庆的后衣襟,鸡叫头遍就上了路。

父亲不停地夸赞翁国庆,你们家都是好心人,邱老板人好心好,到村庄上我们暗号照旧。

翁国庆将牙齿咬得格格响,像是吃了死苍蝇,他撇撇嘴说,村庄上,哪一家锅底翻过来不是黑的?就你家亮堂吗?

父亲冷冷地说,我们家就是穷一点。

翁国庆噘了一下嘴说,就是穷一点吗?你女人守住阵地了吗?

父亲屁股下面像戳了钉子,滚下了车,走向刺眼的车灯前面,拽着翁国庆的中山装上衣,大声喝道,你再说一遍!恶鬼,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翁国庆空加着油门,恶狠狠地问,你还走不走啦?不走就散!

父亲见翁国庆发了火,自己又软了下来,坐到了翁国庆的后面,死死地拽着翁国庆的后衣襟上了路。

古黄河的季风吹着细碎雨丝落在父亲的头上,流到脸上,汇集到脖子下面,他陡然感觉到了长期厮守土地的滋味,他大声地喊,国庆,国庆,这是古黄河杨树林,这是我们的家呀!父亲喊着,叫着,像久别母亲的孩子,趴在翁国庆的后背上哭了……

翁国庆在一个低洼的拐弯处停下了车,问,刘老三呀,这路走的不对呀,村子里从来就没有修过这条道路嘛!

父亲走下田坡,在古黄河的滩涂上转悠了一会,从滩涂庄稼的气味,从河坡的陡缓程度,从沙中带粘的土壤感觉,从沟畦弯直的走向,父亲判断,这就是通向村子的道路。回到了250车边,父亲说,国庆,这路没错,应该是刚修的古黄河大堤。哎,以前哪里有路呀,靠着古黄河水运输,太不方便啦。

翁国庆摇了摇头问,那快到村庄上了,我就不能送你回家了。

父亲小声问,你不回家看看?

翁国庆像皮球漏了气,有些鼻塞地说,老家就剩几间破屋了。

父亲又问,也不去你妈坟上看看?

翁国庆呆了半天,叹口气说,就怕被庄上人看到。

父亲说,那你就去家看看吧,好歹是晚上,又下着小雨。

翁国庆连连摇着头。

父亲叹口气说,那怎么办呢?要不这样,你将我带到古黄河闸那里,我先去父母坟上磕个头,然后陪你去老家,你到门前站站就走。

翁国庆想了半天,说,行,我也去看看妈妈的坟头。翁国庆说着就哽咽起来。

由于长时间降雨,古黄河滩涂的沙淤土含足了水分,父亲顺着一条麦田埂向着爷爷奶奶的坟头方向如盲人摸路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缓慢地挪步。

父亲总觉得爷爷奶奶的坟墓应该到了,但怎么也摸不着坟墓,父亲擦划了两次火柴,都没有找到。父亲的心里嘀咕说,大呀,妈呀,你们就不要躲着儿子了,儿子回来看你们了,一边说,一边呜咽着。忽然,父亲身体失重栽了下去。父亲倒在麦田上,麦芒戳得父亲满脸痒痒,父亲慢慢地爬起来,可当他双手着地用力的时候,右手碰着了一个圆滑的东西,父亲将这圆滑的东西从沙淤土里抠了出来,双手摸了一下,原来是一只空酒瓶,父亲心中一颤,忙从口袋中摸出火柴,划亮一看的确是一只空酒瓶,父亲用双手将空酒瓶上的泥土剥去,可当他的右手摸着瓶口时,不禁“哇”地叫了一声,我大呀……我妈呀……这个酒瓶就是儿子给你们烧纸时带来的呀!

翁国庆听到父亲的哭声,吓了一跳,赶紧发动250摩托,将灯光向父亲哭声的方向照去。翁国庆轻声喊道,刘老三……刘老三……你怎么啦?

父亲哭着说,大呀……妈呀……儿子对不起你们,我回来迟了,我一定要给你们修最好的房子。

翁国庆走近麦田埂上,小声喊,走呀,快走,河边有电灯光……

父亲停止了哭泣,跌跌撞撞的像是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到了古黄河闸上,那个在古黄河边张网捕鱼的人已经走了过来,手电的光亮照得父亲睁不开眼。那人厉声地喝道,什么人?

父亲一听是老会计的声音,忙回应道,老会计呀?你半夜三更在这野天湖里做什么的?

老会计走近父亲,父亲递上一支烟给他,老会计将烟点着说,原来是刘老三呀,你不是去南方打工了吗?半夜三更来这古黄河闸做什么?

父亲忙说,我去父母坟上了。

老会计叹口气说,你不知道呀?

父亲急问,不知道什么?

老会计一边吸烟,一边说,这公路两侧的坟墓都搬迁啦,集中葬到邱渡口的公墓地去了。

老会计一边说,一边指指路边的车灯问,你开车回来的呀?

父亲赶紧回答,不是,是请江南的一个朋友送回来的。

老会计连连点头说,混得不错,混得不错。老会计一边说,一边往公路走,走到摩托车边上时,见边上那个人带着头盔,屁股朝他,就偷偷地摸了一下漂亮的250后座,心中嘀咕了一句,哎,有钱人那!

父亲对翁国庆说,国庆,请你帮我去一下邱渡口公墓地,我父母的坟迁在那里了。

翁国庆摇摇头说,天黑得怕人,现在去公墓地做什么?

父亲说,别说天黑,前面就是架着机枪我也要去。

翁国庆呆站在那里,就是不发动车。父亲问,怎么啦?邱渡口离这也就二里多路,再说了,你妈的坟墓也搬过去了。

父亲话音刚落,翁国庆爬上车“嗡”发动了摩托车,坐在后座上的父亲像掉进了冬天的古黄河,身感悲凉。

父亲找到了公墓地的管理员,给了两块钱给他,说,你买烟抽。管理员将父亲领到了一片乱坟岗的地方,用手电筒指着一个土堆说,这就是你父母的坟墓。

父亲扑通一下跪在坟前,大声喊道,大呀……妈呀……夜风裹挟着父亲的哭喊声向村庄飘去……

父亲顺着坟墓,用手电筒仔细地查看,因为坟头长了很多野草,掩盖着坟头的泥土,他就跪在坟头,一把一把地把野草薅掉,一边薅草,一边详查坟头情况,父亲从管理员那里借了一把铁锹,将坟墓的四周用新土填实了,将三个獾洞堵死。当父亲走到古黄河大堤时,翁国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快亮了,父亲叫开了家门,母亲见父亲浑身是泥水,身体抖得像筛糠,如游魂一样,母亲被吓得失声痛哭,我的亲人呐……

母亲赶紧烧水给父亲清洗,母亲哭泣着问,你是偷人家工地上东西夜里逃跑的吧?

父亲呆呆地坐在母亲边上,帮着母亲向草锅底添柴,父亲哆嗦着说,我怎么能偷人家东西呢?我是想家。

母亲摇摇头说,想家?你白天大摇大摆地回家多好,这倒好,像逃难,又像是被人家撵的偷鸡贼。

父亲苦笑笑说,我去大大妈妈坟上了。

母亲惊讶地睁大眼睛问,你见鬼了吧!

父亲连连摇头说,我真的去了。

母亲心酸的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伸出右手放到父亲的前额,哎呀了一声,说,你高烧了,快,水热了,你抓紧洗洗上床歇着,我马上去卫生所给你买药。

母亲帮父亲擦洗完毕,父亲刚刚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母亲将薄被盖在父亲身上,右手抚摸着父亲疯长的头发,左手拉着父亲那粗裂的大手,心中像倒了十五味罐,泪水滴落在父亲黑瘦的脸上,母亲抽泣着说,这哪是出去打工呀?简直就是逃难嘛……

母亲来到村卫生所,李大爷正在跟他侄女李医生小声说着话,见母亲来了,赶紧停止了交谈。母亲问,李大爷怎么也病啦?李大爷点点头。母亲对李医生说,我家刘老三夜里回家了,着凉发高烧,看能不能包点药回去让他吃了发发汗。

李医生虽有五十出头的年纪,但长得白净,个头高挑,一说话就笑,她问母亲,那么远路程怎么连夜往家赶,有什么急事呀?

母亲呆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家了。

母亲拿好了李医生递过来的药丸,望着李大爷笑了笑说,我先回了。

母亲走后,李医生对李大爷说,这刘老三怎么急着连夜赶回家呢?

李大爷将牙齿咬得格格响,对侄女李医生说,我看只有这样,我不能坑害小芳她妈,多好的女人那,人家是因为照顾我才被那群人陷害的。

李医生摇摇头说,这话我讲不出去!

李大爷着急地说,侄女呀,你是医生,我就让你说句真话,就这样难吗?

李医生冷着脸摇了摇头……

父亲一觉睡到午饭后,高烧仍然不退,母亲急着说,你这高烧不退,还是带你去卫生所看看吧!

父亲像孩子一样随母亲去了。父亲问了家里的庄稼、牲口、孩子情况,母亲一一地给他回答。

说着就到了卫生所,卫生所里几个人一起向父亲投来惊异的目光,几乎同时问父亲,刘老三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父亲有气无力地坐到竹椅上,平视了卫生所里的几个人,不停地点了点头,微笑着,示意回答大家的问候。母亲说,李医生,我家刘老三吃了三顿药了,还是高烧不退。

李医生用白净柔软的右手在父亲前额试了试说,是热,量一下体温吧。

李医生走向正在挂水的李大爷,问,好点没?李大爷没有回答李医生,而是问父亲,刘老三什么时候回来的?

父亲微微笑笑说,夜里。

母亲将父亲的上衣领整了整说,想家了,没出息的东西,人家翁国庆一家在外发了大财,他却发了一身抖病回来了,真是个穷命鬼呀!

李大爷接过话茬说,钱有什么用?说着李大爷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父亲见李大爷如此伤心,忙问,你怎么啦?病得很重吗?

李大爷摇摇头,李医生为李大爷一边挂吊针,一边说,抗日战争夺去了叔叔的两只睾丸,所以他的排尿系统经常出毛病,这次非常严重……

李医生的话像马蜂窝遇上了热水,一下子炸了开来,几个病号都用十分惊异的目光看着李大爷,又望望李医生。父亲指着李医生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这样说,李大爷心里怎么能接受得了?

第二天清晨,当太阳还没有升起,古黄河水像往常一样静静流淌的时候,村庄上却传来了噩耗,李大爷在家门前的枣树上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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