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

跳出油锅的鱼

吃过那么多的鱼，印象最深的

却是那条没有吃进嘴里的——

它从滚烫的油锅里跳了出去

——在我目瞪口呆的瞬间

鱼鳞、腮、内脏又迅速长回身体

现在我相信它完好无损地

回到了它熟悉的水域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春天产子，夏天浮出水面呼吸

秋天到了，它游到鱼钩附近

在不舍得与不甘心之间打旋

命运在轮回，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深信油锅并非万能

煎熬不过是轮回的一部分

抱 树

三个男孩子合抱一棵银杏

短缺的部分由一位女孩补上

四张脸蛋仰望树顶

四双眼睛顺着树枝往上爬

密密匝匝的银杏叶为他们撒落了一地

为他们曾经有过的

手牵手的这一日

这棵银杏树年复一年

以相似的模样守候在相同的地方

却再也不见同时出现

在树下的他们

每当落叶季到的时候

总有人绕树三匝

希望在树后遇见想见的人

维苏威火山别说话

——致艾米莉·狄金森

在所有的死亡中惟有火山

的死亡最不像死亡

有好几次

我来到火山口，忐忑地

朝深凹的地表里面瞅

总能看见一个不死的怪物

从深渊往上爬着

它死后

冷却的灰烬并不能代表什么

何况维苏威火山在假寐

路过的人轻手轻脚

你轻言细语地说——

在所有的生命中惟有火山口

附近的生命最让人流连忘返

来访者

来访的斑鸠在窗外

的樟树上探头探脑

来访的鸽子站在窗台上

朝我的书房里面瞅

来访的风掀了掀窗帘

却不进屋

我伸出手恰好遇到了来访的手

从门外递进来的光

我握住它的时候感觉到

它正在往回抽

汇 合

如果没有风

玉兰树的叶子永远没有机会

与香樟树的叶子在大地上相逢

当它们在暮春的清晨

被两把笤帚扫到一起

如果不是因为身处困境

笤帚的主人可能不是他们

每天清晨我听见楼下传来

笤帚划过大地的刺啦声

一个从楼后，一个从楼前

它们汇合的时候曾有过片刻的宁静

之后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

高声谈论着生活的见闻

如果落叶能听懂他俩的方言

就不会奇怪造物主的安排

两把笤帚在清扫完成之后

被归并到了蓝色的垃圾桶内

如果此时我还能入睡

一定是因为我太孤单了

已经接受了被人类抛弃的理由

雨没有下透

牛尾在午后的田埂上来回甩动

这自我鞭策的活物

总有一天会走远走出我的生活

但在此之前，泥泞依然

天地严丝合缝

从牛背上溜下来的人

被牛蝇惹恼了，抓起荆条

来回抽打自己的后背和前胸

这自我鞭策的活物

总有一天会来到我的眼前

在这首郁闷的诗中

相恨，相逢

玫瑰與月季

当一个诗人无法说出

诗是什么的时候

玫瑰与月季在一旁竞相开放

当一首诗呼之欲出

诗人的鼻尖上沁出了汗珠

而她的脸颊上泛出了玫瑰红

月季开出了玫瑰的花

玫瑰在一旁默默承受

我爱的女人无一不热爱花朵

而我爱她们趋身花丛时的尖叫

不深究什么是月季什么是玫瑰

当我终于有了爱的自觉

诗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已经学会了如何

将偶然之爱混淆于必然之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