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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有父亲的人

2019-11-07刘欢喜

牡丹 2019年27期
关键词:山花小雅猴子

我有些怨恨。不到十二岁,怎么就有怨恨了呢?同桌小雅在放学路上说了伤害我的话。后来那话没有谁提及,就像从来没发生过。外婆、妈妈、我的玩伴都不曾提及。那天,我回到家,偷偷用妈妈梳妆台的镜子打量自己。我看到自己目光混浊,混浊里有点忧伤,忧伤里更多一些怨恨。我当时不相信,反复照了三次。第一次,看到镜子里的我,一点都不相信那是自己,我曾上树摘过星星,下河捉过泥鳅,这些在后面我会讲,反正镜子里的我不是我。我又照第二次,可是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厉害,我冲镜子里的我做了个鬼脸,结果鬼脸里还有点杀气。第三次时,我几乎把眼睛贴在镜面上,只留了一条可以看见的缝,完全变形了,像魔鬼了。我用手拍了拍镜子,镜子发出“哐当哐当”沉闷暗哑的声音,好像它比我还委屈。我没哭,我是不会哭的。从妈妈那次被打哭过后,我就不再哭了。我不知道我哪来这样的坚强。

小雅是我转到城关小学的同桌。尽管我有用手擦鼻涕、随便用手拿东西吃、爱打屁的坏习惯,但她不嫌弃,拥有一颗比外婆家门口那棵榕树洞还要大的包容心。有一次,张老师上作文课,张老师讲怎样写亲爱的爸爸。张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亲爱的爸爸”几个字时,我没有控制住,打了一个好响的屁,弄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只有小雅一个人没笑。老师转身过来,走到我身边,正准备用手扯我的耳朵时,小雅站起来说:“不是小涛,我都没听见。”张老师只好放下了手。那时,我真害臊,脸一会红一会白。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小雅,心里无限感激小雅救了我。

小雅是个柔弱的女孩,她怕走夜路。冬天的时候轮到我俩值日,把教室卫生搞完后,天就黑了,她就怕,就哭。我不怕走夜路,我在外婆村里时,有月亮的晚上,都在外面捉迷藏。小雅对我这么好,我也得帮她。我跟小雅说:“小雅,你别怕,我送你回家。”其实她家不远,走过校门口的大街,往右转一个弯,再往左转一个弯,就到了。走在路上,我像男子汉一样跟小雅说:“以后,只要值日晚了,我都送你。”我说完后,感觉自己个子都長高了一些,形象高大了许多。

到小雅家楼下时,她爸爸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爸爸是一个局长。送了几次小雅后,我觉得她爸不像局长,又矮又胖。每次送到她家楼下,他一句“谢谢”都没说,倒是小雅家的哈巴狗跟我熟悉起来,每次到她家楼下,哈巴狗就跑过来,爬到我裤脚上跟我亲热。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慢慢喜欢小雅了。但是,学校开了三次家长会后,她居然跟我说:“怎么没看见你爸爸来参加家长会?”她伤害了我。从此,我开始有点怨恨她,也怨恨学校开家长会。如果学校不开家长会,小雅就不会这样跟我说。

那天放学回家,我就偷偷照了镜子。

从那以后,我背着书包上学,也背着了一些怨恨。

我在外婆那里的村小读完四年级,才被迫转到城关读五年级。

外婆是天下最好的外婆。她一个人把妈妈拉扯大。听她讲,妈妈六岁时,外公得了怪病,就死了。那以后,她也没再嫁人。她拉扯了妈妈,现在又驼着背来拉扯我。我觉得她对我比对妈妈好,每天晚上用她骨瘦如柴的手拍着我睡,我睡不着时,她就转过身,让我摸着她驼背的地方数数,想天上的星星。有时,我故意用力捏她,她还说:“好舒服。”

跟外婆在一起的时光,是顽皮、淘气和快乐的。放学回来,她不叮嘱我写作业,我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把书包往家里一放,跑得无影无踪。我跟猴子、山花、牛仔一起疯玩。春天,我们到山花家菜园子里摘菜花,赶蜜蜂;夏天,到村前的小溪里洗澡,捉泥鳅;秋天,爬到猴子家的桔子树上摘桔子;冬天,堆雪人,打雪仗。有一年中秋节,那夜的月亮好亮好大。山花悄悄从家里拿出月饼给我吃。那月饼好圆,好甜,好香,真像月亮。山花知道我外婆没月饼。然后,我们就爬到外婆家门口的榕树上,看月亮,数星星。明亮的月光透过树叶,洒在我们的身上,像萤火虫一闪一闪,星星在辽阔高远的天穹眨啊眨。我们就开始唱儿歌:

月亮光光,月亮绣球,

东源奶崽看水牛;

水牛过沟,踩到泥鳅,

泥鳅凫水,凫到海鬼;

海鬼钓鱼,钓到团鱼,

团鱼屙个波波蛋,

奶崽要吃三碗白米饭。

唱着唱着,山花就要我、猴子摘星星。猴子好胖,屁股都像包子。他拨开树枝,抬头望了望天,又往树下看了看,看到地上有我们模糊的影子,就撒谎说:“他下去让地上的影子去摘。”他一下就从树上滑了下去,跑了。山花就笑:“猴子是个胆小鬼,猴子是个胆小鬼!”猴子坐在地上望着我。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大大的月亮明亮清澈,无私地照着我们,铺了一层水银一般,有一颗最远、最亮的星星,好像对我在笑。一丝微风吹过,树叶轻轻飘动。透过树叶,细碎的月光照着山花,山花有点飘忽。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站起来就跳了出去,要跳到天上摘星星。结果,没跳多远,就往下掉,好在我反应快、劲大,抓住了一根树枝,像荡秋千一样吊在树枝上。山花可能被吓住了,大声地惊喊:“哇——小涛——”后来,她看到我抓住树枝荡起来,又大声喊:“小涛男子汉——,小涛男子汉——”我至今记得那晚的月亮,可能与山花喊我男子汉有关,那可是第一次被女孩认为是男子汉。

可是,有一个晚上,我一点也不高兴。那天,猴子在广东打工的爸爸回来了,买了牛奶、果冻等好多零食。吃了晚饭后,猴子带了果冻分给我和山花吃。吃完了,我们就在草垛里捉迷藏。三个人都往草垛里钻。钻着钻着,结果在里面睡着了。后来,猴子爸爸、山花爷爷到草垛里把我们找出来。山花是他爷爷背着回去的,估计她又伏在爷爷的背上继续睡着了。猴子是骑在他爸爸的肩膀上,像骑马一样回去的。他那么胖,他爸爸还让他那样骑马。只有我迷迷糊糊,眼睛也没睁开,路也看不清,跟在他们的后面,在路上,我踩了一脚碎石头,摔了一跤,膝盖摔破了皮。

那时,在村小上课,一般不开家长会。要开家长会,也是爷爷、奶奶去参加,都是七老八老的老糊涂,自己都不清楚了。外婆驼着背去参加家长会。她参加完家长会,也不知道老师说了什么,反正老师没告状,成绩如何,她才懒得管。每次回来,她都乐呵呵的。外婆有个真理:吃饱长高,没病没灾,就好。外婆有一个地方,我不喜欢。每次我洗澡,坐在澡盆里时,她用手凫水,把水凫到我的鸡鸡上,还对我说:“以后长大了,管好自己的鸡鸡,不要害人。”我听不懂外婆说的话。但她老絮絮叨叨,我就不喜欢。

妈妈又嫁了人。那时,我才五岁。妈妈带着我,失魂落魄地从深圳回到外婆家。妈妈五年没回外婆家了。妈妈回来后,还拖着五岁大的我。那天回到外婆家时,天黑得透不过气来。外婆一见我们,就劈头盖脑地骂妈妈。妈妈一气之下,没过半个月,就到城里找了一个开超市、腿有点瘸的男人结了婚。妈妈结婚后,外婆说:“把小涛留在我身边,不要新婚时还带个拖油瓶。”后来,妈妈又生了一个妹妹。

在转学到城关读书前,妈妈在城里的家,我只去过两次。一次是妹妹满月,外婆带我去吃“三朝”酒(就是满月酒)。妈妈抱着妹妹给客人看,妹妹的额头还用锅黑点了一点,表示人贱,好养。那一点黑,在妹妹白嫩嫩的额头上,比包青天的黑还要突兀、刺眼。妹妹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蛮好看。妈妈搂着,抱着宝贝似的,后来妹妹的爸爸又抱过去,他还抱着妹妹转圈。他转圈可能转晕了,又把妹妹递给妈妈。我趁妈妈不注意时,用手掐了妹妹粉嘟嘟的脸。妹妹“哇”的一下就惊哭起來。妹妹脸上有了一个更红的印子。妹妹的爸爸发现是我掐哭妹妹,他就过来用手打我。他打我的小手。他的手又瘦又硬,像一根钢筋,打得好痛。可是,我没哭,我鼓着眼睛看着他。还有一次过春节。妈妈把外婆和我接到了城里吃年夜饭,妹妹的爸爸给我夹了个大的鸡腿,给妹妹夹了个小的鸡腿。我狼吞虎咽地把鸡腿吃完了,又把妹妹的小鸡腿抢过来吃。妹妹当场就哭起来。妹妹的爸爸用筷子敲了我的头。外婆说:“时年八节的,不要用筷子打小孩。”我也没哭,我还朝他们做鬼脸,把妹妹吓得哭声更大。三年级放暑假,妈妈接我到城里,说要给我补习一下功课。我还没走出村口,就装肚子痛,跑了回去。

外婆是在我读四年级时死的。外婆死了,没人管我了,我被迫转学到城关小学。在城里,每天放学回来,关在家里写成堆的作业,就像自由翱翔蓝天的大雁,失去了辽阔的天空,空有一对坚强有力的翅膀。写完作业,妈妈也不准看动画片,只允许我看《十万个为什么》。有时,我真想问妈妈一个为什么,这样就可以出状元郎?我感觉时光有些沉闷和暗淡,十分怀念在外婆那里的快乐时光。

学校还定期开家长会。五年一期期中考试过后的第一周,学校组织开家长会,比乡下人结婚还要正规。班主任李老师左叮咛,右嘱咐,生怕哪个家长不来,坏了她的一场秀。妈妈本来要出去进货,不准备参加。李老师真有先见之明。我就缠着告诉妈妈,我没有不及格的课程,老师不会批评人的。原来,妈妈是真怕丢人。我语文八十分,数学八十五分,刚从村校转来能及格就不错了,更何况主科都在八十分以上。家长会上,老师没告状,妈妈蛮高兴。回家的路上,妈妈破天荒地带我去吃了肯德基,算是奖励。这是我第一次吃。我要了一对大鸡腿,一个鸡肉汉堡,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大鸡腿又香又嫩,汉堡有点怪味,比外婆的红薯还难吃。妈妈的左手杵着下巴,会心地看着我吃。我心满意足地吃完后,放了一个响屁。

期终考试完了,又要开家长会。我这次成绩更好,语文九十一,数学九十五,班上第五名。妈妈更高兴。果然,那次家长会后,她直接带我去了百货大楼,给我买了过年穿的羽绒服。我心里美得很,看来关在笼子里比在外放养,还是不一样。五年二期,我的成绩一直稳定,基本稳定在班上前五名。期中考试过后,学校组织的家长会,还是妈妈参加。她对我越来越有信心了。我也期待妈妈的奖励。这一次,妈妈奖励我,准备周末带我去市里看野生动物。我高兴死了,走路都连蹦带跳,城里的阳光终于灿烂起来。你看,家长会对我而言,多么实惠啊!每次开完会,都有超过预期的奖励。我多期待开家长会啊!我成绩好,妈妈有面子;有面子,妈妈就高兴;妈妈一高兴,就会有额外奖励。

可是,这个该死的小雅,居然跟我说:“没看见我爸爸来开家长会!”

其实,我五岁以前跟妈妈在深圳生活。我们住在一个小区的公寓楼。我现在还模糊记得,每到周六或周日的晚上,总有一个秃顶、肥头大耳、大啤酒肚的高大男人来。每次来,买好多零食,有蒙牛牛奶、多比克薯片、苹果、梨子等,还有变形金刚、火车侠、蜘蛛侠等玩具。他来了,我跟妈妈像过节一样,两个人都喜笑颜开。他一进屋就抱我亲,用胡须扎我的脸,扎得生疼,要我叫“爸爸”。我就稚声稚气地喊爸爸。每次喊后,他就把我往怀里抱,笑起来像弥勒佛。他的手掌很厚很多肉,好有力,但不生硬,软软的。所以,比妹妹的爸爸那又瘦又硬的手,强多了。我现在还能强烈比较出来。

过年过节的话,我们一般提前一两天过,比如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就八月十四过;春节,我们就腊月二十八或二十九过。不管哪天过,妈妈都做很丰盛的菜,三个人一起快快乐乐过节。我就总希望他经常回来,也盼着经常过节。要是每天都来,每天买很多零食,买很多玩具,每天抱着我睡觉,多好啊!有时,过了几天,我还会问妈妈:“怎么爸爸还不来呢?”妈妈就闪烁其词,说:“爸爸在外地工作,每周只能一天休息。”

爸爸有时开车过来,周六上午偶尔带我们出去玩一下。到大梅沙海边游泳,就是他带我们去的。那大海好宽好蓝,我的眼睛使劲望,就是望不到边,天上飘很多很多像棉花一样的白云,我在沙滩上奔跑,有时坐在沙滩上,他跟妈妈一起挖沙子,往我身上堆,弄得像一个沙人。他还让我躺下,让我静静听海潮声,海潮一个接着一个,浪花扎过来。大海真是奇妙的世界。我把笑声留给了大海。妈妈也笑得很灿烂。

从大梅沙回去的路上,我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就睡了。他跟妈妈说:“穿帮了,我老婆发现了。以后,不能经常来看你们了。”妈妈就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像一个泪人。哭过一阵之后,妈妈说:“那我们怎么办?”他一边开车,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说:“放心,我会想办法来看你们的,会给你们生活费的。”妈妈说:“老朱,你怕什么?一个男孩重要还是局长位置重要?”妈妈说这句话时,我突然睁开了眼睛。我听不懂,我猜他是局长。所以,我说过小雅爸爸又矮又胖的,不像局长。局长应是他那形象。

过了几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带着三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跑到我们住的地方,把妈妈一阵狂打,那个老女人还骂妈妈“臭不要脸的妖精”。妈妈倒在地上,嘴巴出了血,鼻子出了血,头发被扯得像狗尾巴草。我没有力气,但我握了小拳头,躲在旁边哭着喊:“你们别打我妈妈,别打我妈妈。”我恨自己太小,保护不了妈妈。那个老女人还对我吐了痰,用脚踢了我一下。大约过了一周的深夜,他来了。这次他没带任何东西,只夹了个手包。他跟妈妈说:“玉蓉,对不起,你们先回老家吧。我给你们几万块,回去生活,我到时候来找你们。”妈妈抱着他哭,什么也没说。过了几天,妈妈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我们收拾行李,回到外婆家。

五年二期期终考试,我发挥超常,考了班上第一名。学校要开家长会。妈妈去参加的话,就一定会兑现带我去北京旅游的诺言。但小雅伤害我的话,在心里埋藏了半个学期,也谋划了半个学期。我不能让小雅一传百、百传千。我要告诉他们,我是有父亲的人。那天放学走时,李老师叮嘱我,一定要妈妈参加,还要妈妈准备在会上发言。我回到家,没有告诉妈妈要开家长会。我准备开始执行谋划已久的计划了。

那晚,我一直在房间坚持不睡,瞌睡来了,就去洗手间用冷水洗脸,用手掐屁股,实在不行,就在房间里慢跑,一直熬到妈妈他们打呼噜。妹妹的爸爸呼噜声特别大。听到他们的呼噜声,我知道他们已经睡熟了。我在妹妹爸爸的呼噜声里,蹑手蹑脚地进了他们房间。我偷了妈妈一千块钱,拿了她的手机。偷完后,我就悄悄出了家门。

那夜,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我望了望,找到了我跟山花、猴子一起摘星星时那颗又亮又大的星星。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启明星。然后,我坐了摩的去火车站。到火車站后,我买去深圳的票。售票小姐说:“身份证?”真是百密一疏,我不知道坐火车要身份证,我的身份证夹在语文书里。我只好又坐摩的去长途汽车站。当时,我害怕坐汽车也要身份证。运气好,刚到汽车站门口,有一班发往深圳最早的班车,正在喊客。我就上了车。售票的师傅问我:“小朋友,去哪里?”

我说:“去深圳。”

他又问:“身份证呢?”

我撒了一个谎:“没办。”

“没身份证,下去!”他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去我爸爸那里,到时他会来车站接我的。叔叔你行行好!”我就装哭。

卖票的师傅看我是个小学生,没再跟我计较。

坐稳下来后,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可能太紧张了。我从书包里把妈妈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时间是凌晨4点。我怕妈妈发现后,会打电话过来,然后把手机关了。

车开动后,我松了一口气。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爷爷,他去深圳看孙子。没过多久,我就迷迷糊糊睡起来,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粗大肉多的手抱着我,一边给我讲大灰狼的故事,一边喂我牛奶。我听着听着,流出了口水。昏昏沉沉中,旁边的爷爷把我叫醒。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那位爷爷的怀里睡了一路。爷爷真好。车要进市区了,透过车窗望去,全是高楼大厦,一栋比一栋高,街上的汽车一辆连着一辆,成语“车水马龙”就是形容这个样子吧!我一点也想不起七年前的样子了。那时,那么小,一切都是朦胧的、模糊的。这也是我预料之内,哪能这么容易找到童年的记忆?

出站后,我找到一个街心公园,在一个亭子的石凳上坐下。我把妈妈手机打开,找到朱上为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响了五六声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哪个?”

“爸爸,爸爸,我是肖小涛,肖玉蓉的儿子。”我兴奋极了,我情不自禁地喊了爸爸,七年没喊了。

“谁?不认识!”

他把电话挂了,电话里只剩“嘟嘟”的声音。我的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我不甘心,我又拨了过去,我期待再次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可是,直到电话铃声响完,那个苍老的声音也没再听见。我还是不死心,再拨,苍老的声音还是没有。再拨,这时响起了一个清脆美丽的女孩声音:“你拨的电话已关机。”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怀着无限希望,谋划了大半个学期,千里迢迢跑过来,就希望在这个都市里,找到我梦中粗大肉多的大手。可是,只听见一声“不认识”的苍老声音,就梦断了。

我看到街心公园旁边有一个超市,发现自己大半天没吃东西,也饿了。我走进超市,提了一个篮子,把我喜欢吃的面包、酸奶、巧克力、薯片找齐,坐到电梯口吃了起来。看来这个超市管理不好,我吃了两个面包,喝了三杯酸奶了,居然没人管。我提着篮子就往出口走。我看了一下,那里正好有一个保安在。我往他身边走去。他问我:“购物小票呢?”

“没有。”我直接跟他说。

“没有付费,怎么走这里出去?这样算偷。”

“是的,我就是偷了。我没钱,你把我送派出所吧。”我声音大起来,好像我还有理。

“你这屁孩,怎么回事?还真是偷?”

“是的,我是偷了。你看我已经吃了两个面包,喝了三杯酸奶了。”

“你这屁孩,是在难为我吧?你留下来,我报派出所处理。”

我不跟保安争,我静静站在那里等他报警。周围围了很多大妈,一些大妈走近我,细细端详,有的大妈还叨唠说:“一个小学生啊,不像小偷。”我一点也不害臊。

过了一会,派出所警察叔叔就来了,把我带到派出所。警察叔叔态度很好,他问我:“这么小,怎么到超市偷东西呢?”

“我饿了。”

“饿了,也要付钱买东西。”

“没钱。”

“那你说怎么办?”

“你联系我爸爸。我爸爸来付钱。”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联系电话是多少?在深圳吗?”

“我爸爸的名字叫朱上为,电话是……他在深圳,是个局长。你们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仿佛自己是一个年轻的老革命,我心里有点得意。

“好吧,你在这里等着。”

过来三个小时,天都快黑了,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这时,那个警察叔叔叫我:“小屁孩,有人来接你了。”我还真以为他来接我了,出来一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年纪跟妈妈差不多。我一下就又失望了。他有点凶的眼光看着我,说:“你怎么偷东西?这么小还学会讹诈人?没有办法,被你讹诈的人,身体不好,坐着轮椅走不了了。我帮你把罚款交了,给你买张票送你上车回去。”

“我没讹诈谁,我要见朱上为,他是我爸爸。”我声音大起来,有点像吼。

“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那个男子声音也高起来。他不管我愿不愿,帮我给警察叔叔赔了礼,道了歉,交了罚款,签完字,我就走出了派出所。这时,妈妈也赶到了派出所。妈妈看到我从派出所出来,一把抱着我痛哭。妈妈在我离家出走后,到派出所报了案。深圳这边派出所通知了我们县城的派出所。妈妈火急火燎地坐高铁到了深圳。妈妈哭得无比伤心,我没哭。出来后,我看到派出所大门右侧的停车场,有一个秃顶、肥头大耳的人,坐在轮椅上远远地望着我们,刚才那个男子用手推着轮椅。我拿出妈妈的手机,以他为背景,一阵疯狂地自拍,有一张微微笑的,一张张开嘴大笑的,一张伸出右手、做了一个“V”型的。那个坐在轮椅上秃顶、肥头大耳的人在背景里变得隐隐约约,有点模糊。我笑了,没有怨恨了,身边到处是鸟语花香,轻风吹过我的脸。我用手帮妈妈擦去泪痕,笑着说:“妈妈,我们回家。”

作者简介:刘欢喜(1970-),男,湖南道县人,曾在《青年文学》《飞天》《当代作家》《中国校园文学》《百花园》《广西日报》《参花》《中华文学》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诗歌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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