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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5000米的音乐行走

2019-11-06宋晓军

西藏人文地理 2019年5期
关键词:冈仁波齐垭口

宋晓军

2019年7月,我第三次接近了冈仁波齐雪山。前两次因为工作时间的安排关系,我都在山脚下匆匆而过,没有进山。这个夏天,我终于得偿所愿,准备好了摄影器材和录音器材,把丰田越野车塞得满满的,从拉萨出发,朝着阿里地区冈仁波齐进发。

这一次,我想用聆听母亲心跳的方式,充分贴近冈仁波齐的心脏,聆听她的心跳,完成我在海拔5000米的音乐行走。

第一乐章 行走的序曲

第一天,2019年7月9日,阴多云,温度宜人。

上午九点,我们一行四人轻轻松松地出发了。我的计划是用三天的时间,基本按照佛教朝圣转山的路线,顺时针前行,慢慢地行走,用摄影镜头和录音麦克风,好好地感受这座已经被神秘的传说装点了两千年的山峰。

转山的起点塔钦海拔已经是4700米,所以这个起步标准就有点不一样了。对于有高原反应的人来说,在4700米高的地方睡觉都有问题,在4700米的山地行走就更艰难了,更何况还有一个5700米的垭口卓玛啦需要翻越。

我们一行三人都是常年在拉萨工作的人,加上一名来自日喀则健步如飞的年轻背夫,起步还是非常轻松的。藏历此时是五月初,因为萨嘎达瓦已经过去,雨季就要进入了,转山的人很少。陪伴我们的只有从印度边境入境的外国香客,以及驮载他们的马队,和驮载他们的生活物资的牦牛队。

随着肺部不停地吸入高山清冷的空气,身体慢慢适应和寻找到合适自身的步伐节奏,我的大脑、眼睛、鼻子、耳朵所有的感官也慢慢舒展开来。我们行走的路线是外转山道。在冈仁波齐主峰和外转山道之间,有着一系列不高不矮的小山群,它们很像主峰的卫士,或者朝觐许可的管理官,能不能觐见到冈仁波齐,也许它们说了算。

在群峰的上面,有冰川融水奔流而下,有布满经幡的天葬台,有古怪深邃的花岗岩山洞,有桑烟渺渺的寺庙……我们沿着河谷前行,但仿佛时间开始凝固,21世纪人类社会的一切慢慢消失在脑后,摩天大楼,汽车电脑,在沉默无语的冈仁波齐面前全面地消失了。

马铃声,牦牛铃声,成为打击乐音符,河水从遥远模糊的白噪音已经升级到了铺满低音的轰鸣,不知名的小鸟在远处的岩石上加入合唱,牧人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藏语,在马背上谈笑……我知道这是冈仁波齐交响曲的序曲乐章,它要在我的生命里奏响了,指挥棒在大地的手里,我变得无比地渺小,任何一颗花岗岩火山石都比我的生命长几千万倍,我需要聆听,仔细地聆听……

地球上,两个多世纪以来,慢慢地布满了人类的足迹。有权力的归属皇宫,有庞大的机械化工厂,有欲望总集的百货大楼,有医院和墓地这些生死之地;也有平民百姓生活的人家,还有邪恶的集中营……我们肆意地在地球上建造认为能证明自己的建筑,没有想过这需要和地球商量一些什么。

来到冈仁波齐的脚下,慢慢会有另一种感受。冈仁波齐,他的呼吸,他的光芒,他的威严,都从大地而起,因大地而生,人们来到这里,挂经幡,转山转水,行走在生存极限海拔5000米左右的高度,这样的行走,不是为了表达权利和欲望,是为了表达敬意,对地球的敬意,对大自然造物、对自身生命存在的敬意。我很高兴地成为了其中的一个人。

也许海拔再升高1000米,或者是500米,我就失去知觉了,但现在我还能够行走。我们人类就是这样,脆弱又顽强地生活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而冈仁波齐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冈仁波齐,不就是自己内心深处强大生命的投射吗?

时间慢慢地来到下午六点,早上一同出发的那些外国香客的马队、牦牛队,已经抵达了止热寺河对面,进入冈仁波齐北坡下面的中间营地。我们踏上过河的大桥,投宿在寺庙下面的客栈。

在这里,将要进行第二乐章:拍摄冈仁波齐日出。

第二乐章 行板·日出

第二天,2019年7月10日,天氣阴晴不定。

早上六点半,我就起床了。天色带着高原特有的微蓝,但还是阴天。不过,西方的天际有一大块晴空,如果风向好的话,冈仁波齐主峰放晴的机会很大。

我登上了止热寺正殿前面的平台,摆好三脚架。这时候七点不到。我按动快门,冈仁波齐露出了一块三角形的部分,我想象看到他的心脏了,于是心满意足地在六度左右的冈底斯风里继续等待。寺庙里的人陆续多起来,高台上有海螺的声音,朝圣的,诵经的,各自做着各自的安生……

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主峰再没有露过脸。云层越来越厚,忽晴忽阴的。九点快要到的时候,太阳爬上了东方那座山顶,撕开了云层,照到寺庙的建筑上。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想拍冈仁波齐日出照片的计划已经落空。我自己因为寒冷,也有些焦躁不安。

又过了十几分钟,面前整片的云层都消失了,冈仁波齐主峰,轻轻地披着一缕面纱,出现在我面前,背景是蔚蓝的天空。我一顿忙活,延时+视频+照片,两台相机繁忙地工作着。又过了十几分钟,冈仁波齐的主峰恩典结束了。

和上次拍摄南迦巴瓦一样,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从我内心涌起,山谷里除了河水声,一片寂静。我感觉有点耗尽了力气,脑子空白一片。背夫来催促出发了。我本来想在北坡再待一天,看看晚上拍摄日落的运气。看了看天气,觉得难度有点大。于是我们就收拾东西,准备开始第三乐章了,开始今天行程的第二件大事:攀登垭口卓玛啦。

第三乐章 垭口卓玛啦

离开止热寺,海拔高度从5200米起步。冈仁波齐北坡下面,沿着转山道,布满了人们向冈仁波齐表达敬意的痕迹:异形的巨石,垒起的石塔,磕头的石板,如海洋一般的经幡……但整条道路,是慢慢远离冈仁波齐的方向,向着转山道最高点5700米的卓玛啦垭口。

攀登卓玛啦垭口,大致有三个大坡,道路难度不大,只要能保证在海拔5000米以上没有高反,这段路都能走得过去。

随着攀爬高度的不断提升,我们自己的呼吸声第一次加入了与冈仁波齐的合奏之中,我也开始慢慢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把冈仁波齐尊为“千山之父”。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想象力显得非常苍白,尤其对于我们这些常年待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的都市人,面前这些奇异的群山,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让我们目瞪口呆。那些岩石的肌理,像被人抚摸过一样,整齐干净而且自然流动。冈仁波齐的主峰,像一位大将军统领着这一切。

更重要的是,从昨天进山开始,河水奔流的声音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耳畔。从冈仁波齐各处涌出的泉水、雪水,汇集成小溪,再汇成河流,从四方奔流而出: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孔雀河……滋养了亚洲数以亿计的人口,所以这里也被称为万水之源。

就在我这样体悟的时候,打击乐的节奏又开始了:远方还是蓝色的天空,但头顶上开始降下了冰雹。来过藏北高原的人都知道,高原寒冷干燥的空气,让液态雨水降落的机会不多,小小的冰粒落下,在花岗岩石和衣物上噼啪作响,在很短的时间里,周围的山地都变成了冰雹的世界。你可以想象千山之父冈仁波齐,给你来了一场钻石雨。那些晶莹剔透的钻石,稍纵即逝,融化在你的皮肤之间,带走你那些俗世的眷恋。

止热寺海拔5210米,是观看神山背面的最佳位置。摄影 / 沈云遥

走在我们前后,一起攀登的,有几位70多岁的藏族老阿妈,她们快乐得像一群孩子,在蓝色的雨衣里面,挥洒着自由而坚定的灵魂。还有一位脸色苍白、看上去很虛弱的汉族女孩,被几位不认识的好心人架着走上了垭口。还有一匹马,呼哧呼哧地吐着热气,驮着游客很快就登上了垭口。我鼓励自己说,连马都上得去的地方,人一定没问题。

天降的“钻石”已经和大地一起混合成了泥浆,顺着山势溜下来。我们一边拍着各种视频,一边完成第二段大坡的攀爬。垭口就在前方了,雨夹雪也停住了。我们看见了卓玛啦的蓝色牌子。时间在这高山上好像没有什么真实存在的价值,呼吸困难的头脑里面,根本来不及处理什么时间的概念,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概念,思想也一概丢弃了。我就知道自己蛮开心的,因为这个时候蓝天又回来了。高原上强烈的气流让头顶上的天空瞬息万变,我们从雨夹雪又回到了艳阳天。当然,不到一个小时,下山的路上,雨夹雪就又回来了。

卓玛啦垭口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地方,极富音乐性。下山的路没走多远,眼前就出现了一面绿宝石一股的湖水。这是大家所说的神女湖。在黑蓝色岩石构成的山峰的怀抱里,她静静地躺着,我仿佛能感受得到她平静的呼吸。在高强度的爬山完成之后,看到如此安静的湖水,整个身体都有点微微地颤抖。确实是一种感动,仿佛冈仁波齐先生都为大家安排好了一样。那么细腻的感情转折,在转山路的每一段都安排得出奇的精彩,仿佛在重点乐章的高潮处,放置了十几个小节的舒缓的慢板。

天空的云层这个时候又回来了,千军万马的气势,从山的那边越过卓玛啦垭口而来。眼前是一片冰雪之地,我们没有多想,跟着背夫的脚步就走了上去。过了一会儿,雨夹雪就又开始了,天降的钻石在草地上,冰河上,岩石上,四处跳跃,横扫千军。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脚下的危险:我们脚下的冰层,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脚印,因为已经入夏,温度升高,它已经有点像雪地一样松软,再仔细看看,我们走在一条即将融化的冰河上面。背夫驾轻就熟地走在前面,已经拉开几百米远的距离了。我一边拍摄视频,一边寻路。这就是第三乐章的结尾,天地间独自一人,光明的记忆与坚硬的现实交战,高叠不和谐音程的和弦,这是我最着迷的音乐类型。

第四乐章 终曲——行走在宇宙的中心

在浩瀚的宇宙中,虽然银河系比太阳系宽阔了不知道多少倍,可对于地球上的人类,太阳可是比银河系中心重要多了;对于一个族群,如果他们生存的水源都来自于一座山——冈仁波齐,那么他们认定冈仁波齐就是宇宙的中心,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古希腊有奥林匹斯,古西藏有冈仁波齐。就这样,我很惬意地行走在宇宙的中心。

从垭口卓玛啦下来以后,我们留宿在中间补给站的帐篷里。这是在宇宙中心的第二晚,大家在帐篷里吃着简单的食物,喝着热水,彼此寒暄着,表达着在宇宙中心待着的幸福感。老板人长得很帅,是一位老帅哥。我一边猜测着他的罗曼史,一边昏睡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几位出家人最早起床,他们已经准备出发了。第三天的路段,完全看不到冈仁波齐。我继续拍摄道路两旁奇异的山峰。这些山峰和冈仁波齐西侧的山峰惊人地相似,就是非常非常像有生命居住的城堡。我突然就想,那些远古的神话传说,天人呀,神仙呀,菩萨呀,有没有可能都是外星人的某一族群。总体来说,他们是对地球友好的。当然,说不定也有对地球不友好的。

不论怎样,现在我们行走在宇宙的中心,如果能奏响音乐的话,那绝对应该是一首对宇宙友好的曲子。我们表达对大自然的敬畏,我们赞美天地之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情感,我们努力保护着这样或那样优雅的细节。在风声、水声、鸟鸣声、牛马羊群声、人的呼吸声……所构成的打击乐与合唱之中,一切都围绕着冈仁波齐进行着,亘古不变,带给我沉着与平静。

终曲的最后音符是玛旁雍措,山和水是不可能分开的,我打算花一些时间,好好地完成一部作品,关于这宇宙中心的山和水。这是生命里非常非常值得珍惜的缘分。

水草丰美的季节,冈仁波齐也多了几分柔情。摄影 / 其美热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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