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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悟》

2019-11-05甲子春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7期
关键词:大发小虎

《渐悟》内容梗概

《渐悟》讲述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至九十年代末,北京南城太原会馆大杂院里的故事。描述了大院里街坊们朴实无华的生活和温馨的邻里情,以及年轻人的成长经历;通过十几个人物命运之转变呈现出故事的主题——渐悟,以及他们在不断探索磨砺中逐渐悟出的人生真谛。

第一章

一九六五年的中秋节就要到了,北京南城太原会馆大院里的街坊们都忙碌了起来,东院的街坊发面蒸团圆饼,西院的邻居杀鸡炖肉准备团圆饭,一派过节的气氛。应景的是,这个时节各家房前屋后种植的蔬菜、水果全熟了。张大妈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种了十几棵西红柿,长得真是好,粉红色的果实,挂满了枝头,别提多诱人了。赵大爷家种的是圆茄子,黑紫油亮,透着那么新鲜。老郭家种了碧绿碧绿的大丝瓜,足有二尺多长,谁从丝瓜架下经过,忍不住都要多看几眼。最招人的是徐大婶家种的猪耳朵儿扁豆,个大肥壮,一个豆角紧挨着一个豆角,密密层层的,把篱笆墙都压弯了。徐大婶大方好客,谁要是夸夸她家的扁豆,她二话不说伸手就摘下几大把塞到人家手里,还热情地说:“回去把它切成丝,用开水焯一下,吃炸酱面用它当菜码儿,没挑儿。”

在太原会馆大院里,更让人喜欢的是院子里的各种果树。就说东小院金老爷子家门前的那棵石榴树吧,秋天一到,满树的大石榴全都咧开了嘴,红彤彤的石榴果能把孩子们的馋虫勾出来。金老爷子乐呵呵地站在石榴树下,拿把小剪刀把熟透了的石榴剪下来,分给大院里的孩子们吃,这日子口儿东小院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大院里的姑娘小伙子们,更爱往西院里跑,每天傍黑儿他们都聚到李大妈家葡萄架下,一边听李大妈给他们说古论今讲故事,一边品尝他们家种的玫瑰香葡萄,嘿,那叫一个爽!

西小院老铁家门前还有一棵大枣树,一粒粒红玛瑙似的大枣挂满了枝头。俗话说“七月十五枣红圈儿,八月十五枣落杆儿”,中秋节的时候大枣都熟透了,老铁的小儿子铁豹爬到枣树杈上,手里拿根大竹竿,噼里啪啦一通敲打,树下面杨明、小娅、骨力儿、胖丫儿等一大群孩子们蜂拥而上,满地抢红枣儿,小点儿的孩子刚抢着了枣立刻就塞进嘴里,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那叫一个美!

今年中秋节大院里最忙活的是住在后院的常家,他们家在门前搭起了大棚,常三爷、高小燕、常小虎一家人里里外外忙活着。大棚里盘起了火灶,鲜鱼水菜、锅碗瓢盆摆放得到处都是,大家忙得四脖子汗流,没个识闲儿。他们家今天有件大喜事,常三爷的大哥著名评书演员常老大,自三五年从保定老家投奔天桥评书艺人陈明启老先生的门下学说评书,至今已经三十年了。他在评书圈儿里口碑载道,自成一派。今天,他在庆贺从艺三十年的好日子时要开门收徒了。

常家人蔫不出溜儿地忙活自己家里的事,可还是惊动了院里的街坊。西前院住着的孙福头天晚上瞅见常家搭大棚,一打听是常老大要收徒,这下把他气着了,整宿觉都没睡踏实。他一个劲唠叨着:“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勾腿子,这都是在论的呀!现如今可倒好,这大院里的京油子们有一个算一个,有哪个混得人五人六的呀?唯独这保定来的乡巴佬成精了,还收上徒了,你说这事儿气人不气人!”

孙福人还没完全睡醒呢,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懶腰,眨巴眨巴那双细篾儿似的小眼睛。这时一股炖肉的香味儿飘了过来,他耸着鼻子闻了闻,立马儿来了精神,赶紧嘬了下牙花子,把就要流出来的哈喇子又咽了回去。他四下里一踅摸,香味是从常家大棚里传出来的,屁颠儿屁颠儿地就奔常家来了。

高小燕正在屋里屋外地忙活。一眼看见了孙福,立马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孙福来啦,吃了吗?要是没吃就在我这儿垫补垫补吧。”

“高姨就是会疼人,不瞒您说,离老远我就闻见你们家大棚里炖肉的香味了,我是闻着腥过来的。”

“你可真是个馋猫儿!”

常老大听见屋外说话声,推开屋门走了出来。今天是他收徒的好日子,特意穿了件平时只在戏园子里说书才穿的蓝布大褂,衣服浆洗得干净平整,一个褶子都没有,透着那么利索。再加上新理的发刚刮的脸,更显得容光焕发,十分精神。孙福一看赶紧上前施礼,说:“恭喜常大爷,贺喜常大爷,小的孙福给您老请安了。”

常老大乐了,说:“街里街坊的,甭这么客气。孙福啊,屋里坐坐吧。”

“得嘞您哪,恭敬不如从命,我正想跟您老盘盘道呢。”

孙福嘴里答应着,也不理会人家说的是客气话,一抬腿进屋了。常老大只好跟着进了屋,张罗着要给孙福沏茶。孙福赶紧把茶壶接了过来,说:“常大爷,哪能让您老给我沏茶呀,这不是折小的寿吗。待会儿您家里来了客人,沏茶倒水儿的活计我全包了,您老就好吧。”

孙福拿起茶杯给常老大倒了杯茶,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大模大样地坐到了常老大对面,挤巴挤巴那对小眼睛,瞥了人家两眼,说:“常大爷,今儿个是您家喜庆的日子,按说我不能扫您老兴。可我肚子里有一些事儿想不明白,想跟您这嘚啵嘚啵,您老有心情听小的絮叨两句吗?”

常老大呷了口茶,说:“今儿个你小子透着这么客气,我还真不大习惯,有什么话,敞开说吧。”

“得嘞,那我可就说了。常大爷,您老是说评书的,爱这行那是没说的。只是我想问问您,咱们北京的老少爷们儿是爱听评书呢,还是爱听相声呢?”

“这分怎么说了,俗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相声和评书都有自己的票友,不好比呀。”

两人聊得正欢,就听高小燕大声招呼:“大哥,客人来啦!”

常老大赶紧从屋里走出来,抬头一看,师父陈明启老先生来了,他在自己的徒弟小顺子搀扶下,缓步来到了面前。常老大不由分说双膝跪倒给师父行礼,口中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常老大边说边把师父搀扶进了屋里。孙福赶紧上前给老爷子沏茶,嘴里也不闲着:

“老爷子,看您老这精气神儿福气大了,再过五十年您还这么精神!”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这么会说话,再过五十年我还这么精神,那不成了老妖精啦。”众人听罢都笑了。

“大彪兄弟来啦。”

随着喊声王大彪带着北京摔跤队的几员虎将进屋了。现如今王大彪外表有了很大的变化,已经不留胡子,腮帮子刮得铁青,一头帅气的黑发也改成了板儿寸。身形依然是那么魁梧,胳膊上和胸脯子上的肌肉练成了大疙瘩向外翻翻着,透着那么虎势。他上身穿了件短袖运动衫,下身穿了条灯笼裤,脚上蹬着双白球鞋,这身短衣襟小打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他现是北京摔跤队中国式摔跤总教练,带着队伍走南闯北,摔遍天下无敌手。跟着来的这几条大汉全是他徒弟,每人身上都挂着全国摔跤冠军的头衔,有的还是多次冠军获得者。

王大彪进了屋,先给常老大贺喜,随后四下里一瞧,没见着常三爷,大喇叭嗓立刻吵吵开了:“我三哥呢,三哥,三哥!”

“大彪兄弟你小点儿声,你这嗓门儿都赶上打雷了。”

常老大笑呵呵手一指大棚,王大彪嗖地就从屋里蹿了出去。紧接着他眉开眼笑地把常三爷从大棚里拉了出来。常三爷如今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外表看像四十来岁的模样。他常年练武摔跤,身子骨儿特别结实,前胸宽背膀厚,一双粗壮的胳膊依然有千钧之力。常三爷搂着王大彪肩膀,笑眯眯地问他:“全国比赛哪天结束的?拿了几块奖牌呀?”

“三哥,上礼拜结束的,咱们北京队的成绩真不赖,冠军拿了五个,居全国之首。队里这几个小伙子真争气,今天我把他们全带来了。回头大哥的收徒仪式办完了,我让他们给大家撂几跤,助助兴。”

“好啊,二愣子和小全、老疙瘩他們几个今天也来,正好一起切磋切磋跤法。”

“那可太好了,我有四五年的光景没见到二愣子了,真想他呀!”

“他现在当师长啦,身边都有警卫员了。”

“这小子可真有出息呀,当了这么大的官儿。要是大牛从朝鲜战场上活着回来,保不齐能当上军长呢。我想他呀,有时候夜里睡觉还梦见他呢。”

说着话王大彪和常三爷来到了常老大的屋里。王大彪招呼着摔跤队这几个小伙子:“来来来,你们小哥儿几个站起来,给长辈行礼,这是大师伯、这是三师伯。”

几个小伙子双手抱拳,声音洪亮齐声说:“大师伯好!三师伯好!”

“嗬,这么热闹呀!”

说话的不是别人,是二愣子来了。他现在是解放军驻京部队某师的师长,一身帅气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分外精神。他进屋后先给几位长辈敬了军礼,随后便和大家攀谈了起来。北京队这几个摔跤冠军看着二愣子神采飞扬的样子都羡慕地睁大了眼。这时王大彪说话了:“我说你们小哥儿几个别老盯着他这身军装看呀,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你们三师伯的二徒弟,是咱们天桥跤行里出来的英雄,参加过志愿军,在朝鲜战场打过大仗,多次负伤,九死一生。还有他师哥大牛,也是志愿军战士,在金城战役里身负重伤,还顽强战斗,牺牲前用师父教他的杀招儿‘常三披一连气儿摔死三个美国大兵,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他们哥儿俩都是战斗英雄。”

王大彪说完话,大家都激动地鼓掌,就连坐在旁边的陈明启老先生也不住点头称赞。

这时大院里的老街坊赵大爷、李大爷、金老爷子、董二爷、老铁、秦老板几位老人来了,大家伙儿纷纷向常老大表示祝贺,金老爷子特意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三十载从艺成就斐然;

下联:五十年人生继往开来。

横批:志存高远。

“好!”陈明启老先生看后率先叫好,众人也纷纷喝彩。王大彪看着眼热,说:

“老爷子,您这字、词写得都这么好,能不能给我们摔跤队写副对联呀?”

“写字没问题呀,它得有个说头啊。”

“当然有了,我带的北京摔跤队拿了全国冠军,老爷子您说,这算不算个说头啊?”

“算,算,你让我想想啊。”

高小燕看这架势,知道干爹要动笔了,赶紧把宣纸和笔墨为金老爷子准备齐全,摆放在八仙桌上。金老爷子略加思考后,欣然地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满了墨汁,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完了对联——

上联:摔跤队豪气壮阔惊天;

下联:运动员雄威势不可挡。

横批:夺金封冠。

“太棒了,明儿个我去琉璃厂把它裱起来,挂在我们摔跤队训练场墙上,激励这些小伙子们多拿冠军。老爷子,多谢您了。”王大彪拿起对联一个劲地向金老爷子道谢。

常老大看了看大家伙儿对三弟说:“老三呀,人齐了,开始吧。”

常老大说完话小顺子开始拜师。他先走到师爷陈明启面前,双膝跪倒磕头,然后走到常老大面前跪倒磕头,给师父敬茶。常老大喝了口茶,拿出来一块说书用的醒木,对小顺子说:“徒弟,这块醒木是我学徒时,师父传给我的,现在传给你。它是咱们说书用的家伙什儿,有了它你就是说书艺人了。从今儿往后啊,你要做个老实本分的好人,一辈子用心去说书,要对得起听众,那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你记住了吗?”

“徒弟牢记在心!师爷、师父,各位长辈,大家伙儿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我要好好跟师父学说书,告慰天上的父母,报答师父的再造之恩。”说完话,小顺子给各位长辈鞠躬行礼。

“好了,收徒仪式就到这儿吧,咱们开席了,吃完饭还请大家观看摔跤表演。”常三爷对大家说。

“摔跤有什么可看的呀,一帮天桥的把式,净他妈的光说不练。”孙福在一边低声嘟囔着。

“孙福,你小子欠拾掇了吧,这张嘴怎么比你爸爸孙有财还损呢?”王大彪听见了孙福刚才说的话,不客气地回了他两句。

“哟,王壮士,王大教头,一不留神冒犯您了,真是该死。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开了席我自罚三杯,让您老消消气。”

“谁稀罕跟你喝酒啊,你小子酒后无德,要不然当年小凤儿姑娘也不会把你踢成个活太……”王大彪说到这儿不说了,哈哈哈一通大笑,脸一扭,不看孙福了。

孙福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的颜色,嘴唇气得直哆嗦,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憋了半天说出来一句话:“得,惹不起咱躲得起,走还不成吗。我算看明白了,压根儿就他妈不该来!”

孙福说完话两脚一跺,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小燕听见了孙福和王大彪的对话,眼瞅着孙福气哼哼走了,心里过意不去,走过来推了王大彪一把,说:“大彪兄弟,你话说重了。”

“这小子就欠我这么说他,那张破嘴,跟他爹孙有财一个德行,一丁点儿口德都不留,对他这号人甭客气。”

“别这么说他。孙福里里外外也跟着忙活半天,什么都没吃就走了,多不合适呀。得啦,我给他拨点儿菜,再端碗面送过去,好歹让孙福填饱肚子呀。”

高小燕说完话扭头进大棚了。

孙福气哼哼地回到了家,伸手抓起水舀子,从水缸里了半舀子凉水一扬脖“咚咚咚”全灌下去了。他用袖口擦了擦嘴,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后槽牙咬得“嘎嘣嘣”作响。他咬牙切齿地骂道:“王大彪你他妈太不是东西了!今儿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我的秃疮嘎巴儿,专戳我心窝子,恐怕别人不知道我是绝户,我忌讳什么你说什么,你妈没教过你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吗?”

他顺手一摸自己兜里还顺了人家一瓶酒呢,拿出来一瞧乐了,说:“老白汾,真是好酒啊,就是你了,大爷今儿个全干喽,一醉解千愁嘛!”

孙福从桌子上拿过来个茶碗,倒了满满一碗酒,一扬脖儿干了,接着又倒了一满杯,也干了。肚子里没食儿,两杯酒下肚后,孙福立马儿是晕头转向,有点儿扛不住了,他往床上一歪想眯会儿,可是脑子里老想着今天发生的不痛快事儿,说什么也睡不着,他把自己从进大狱和后来进街道工厂遇上的不顺心的事儿全想起来了……

孙福伙同强子以斗蛐蛐儿的名义骗小宝儿和二龙赌博,东窗事发,他被判了三年徒刑。一九六二年孙福总算盼着刑满释放了。出狱后,街道派出所安排他到一家街道工厂工作。孙福拿着派出所给他开的介绍信,去这家街道工厂报到。进了厂门孙福傻眼了,他看了看四周,这里哪像个工厂啊,跟农村的小作坊差不多。这家坐落在广安门河边上的小工厂,完全深陷在一个大土坑里,厂子里的几排厂房在大土坑北面,厂房的屋脊全在地面以下。厂子南面是个大土坡,坡上面堆满了工厂锅炉里倒出来的炉灰。几个灰头土脸儿的小孩儿在炉灰上捡煤渣,一阵风吹过,炉灰被风卷了起来,形成了一道灰色烟障,让人喘不过气来。

孙福心里难受,他无力地叹了口气,说:“我可真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儿。”

孙福来到厂办公室,王主任热情接待了他,说:“小孙呀,你的具体工作由后勤科马大发科长为你安排,今后你就归他管理。”

孙福心说,后勤工作无非就是仓库和食堂,这两样工作我都不在乎,干什么都成。孙福脑瓜子里胡思乱想着走到后勤科,他轻轻推开后勤科办公室的门,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椅子上看报纸,他面前放了个很大的玻璃杯,里面的茶叶足有半茶杯,茶水颜色很深。孙福心说,喝这么酽的茶,肚里油水儿大呀,看来这位爷伙食不错。这时看报纸的男人说话了:“你是谁,这么没规矩,怎么进屋不敲门儿呀?”

“哦,对不住,我是新来的,不太懂规矩,下回一定改。请问您是马大发科长吗?”

“哦,是新来的,你是孙福吗?”

“正是,我叫孙福。”

马大发放下了手里的报纸,翻了翻眼皮看了孙福一眼,说:“听说你在里边表现还不错,我们才决定要你。你进了我们厂也不能放松思想改造,要服从工作分配,不能挑三拣四的,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还要好好干,不能偷奸耍滑不干活,你要是表现得不好,我们随时会把你退回街道去。听明白了吗?”

孙福听着很不是滋味,马大发说的话句句都像小刀儿似的扎在他心口窝儿上,心说听他这口气还是把我当成劳改犯呀,上来就拍唬我一通,这可真是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啊。孙福答应着:“请马科长放心,您安排我干什么我都会好好干的。”

“这就对了。我们安排你的工作是清洁工,具体负责每天打扫厂里男女厕所,疏通下水道。”

“啊?就让我干这个?”

“你不愿意干吗?”

“也不能说不愿意干,您能不能因人而异呀。我是有技术的工人,以前是国营机床厂三级车工呢。”

“那你还回机床厂干你的车工去呀。”

“您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吗,我一折进去就被工厂开除了,回不去啦。”

“这不就结了吗。我们厂车间不缺人,就缺清洁工,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你可以另谋高就,我们绝不勉强你。”

孙福就跟吃了苍蝇似的,别提多恶心了。他说:“我整天干这个,回家还吃得下去饭吗?”

“习惯就好了。要照你这么说,人家掏大粪的清洁工人还不吃饭啦?”

孙福没词了。就在孙福最难受的时候,女工杨秀琴来到了清洁班,跟他一起打扫厕所,疏通下水管道。孙福看了看杨秀琴,三十四五岁的樣子,高挑的个头,白白净净的,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透着善良和俊俏。孙福心里直犯蒙,他心说这位杨师傅一直在食堂干活,为人老实巴交的,她得罪谁了,让她跟我一块遭这个罪?

孙福猜想这个杨秀琴八成是马大发派她来监督我的,怕我偷奸耍滑不干活儿。那我还不顺坡下驴,有活儿都让她干得了,我还落个轻省呢。

孙福想到此,坏点子又来了。他对杨秀琴说:“杨师傅,我这几天胃不舒服,得去医务室看看,打扫厕所这活儿您先干着,我看完病就回来干。”

“你去吧,有病你就歇几天,这活儿就交给我吧。”

“得嘞,杨师傅有劳您了。”

孙福高兴地一溜烟跑了出去,他软磨硬泡缠着医务室大夫给他开了两天病假,在家美美儿歇了两天,第三天孙福又硬着头皮上班来了。出乎他的意料,杨秀琴把全厂厕所打扫得一干二净,屎、尿冻成的冰坨子都被她清理掉了,孙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杨秀琴看了看孙福,问:“小孙呀,你病好利索了吗?”

“没有,时不时还难受。”

“那你得上大医院去看看,千万别厉害了。”

“我也想去看,可不上班就得扣工资,尽着扣工资,我吃什么呀。”

“这倒也是。”

杨秀琴低头想了想,对孙福说:“小孙呀,有病可不能耽搁。我看这样吧,你每天来厂里点个卯,让马大发看见就行了,然后你就去看病,该歇就歇,打扫厕所的活儿我一个人先干着。”

“这多不合适呀。再说了,我老不露面也不成啊。”

“没事,别人问起你,我给支应着,说你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再说了,咱们这扫厕所的临时工谁问呀,我把活儿干完了不就得了吗。”

“杨师傅您心眼儿真好,那我可不客气了,从明儿个起就照您说的办,我去大医院看病。”

“去吧,去吧,年纪轻轻的,千万别落下病根儿。”

孙福心里一热,还是毫不犹豫地脚底板抹油,溜了。

孙福掉腰子不上班在家泡病假,溜溜儿歇了十来天儿,歇着歇着他自己个儿毛了,心里犯嘀咕:我就这么在家装孙子,人家杨秀琴天天儿干俩人的活儿,一分钱不多拿,还不扣我一分钱,这工夫长了,她该蹿儿啦,回头向马大发一抖搂,我非得吃不了兜着走。孙福想到这儿在家待不住了,第二天他蔫不唧儿上班来了。

厂子里清洁工有一间休息室,屋里靠墻根儿放着两个小木柜,那是孙福和杨秀琴的更衣柜,每天上下班,他们就在这里更换工作服。窗户下面放着个二屉桌,抽屉里分别放着孙福和杨秀琴的饭碗和把儿缸子。二屉桌前面横着把用角铁焊成的大椅子,一米多高,两米来长,死沉死沉的,它既是椅子,人在上面一躺还是张窄床,孙福中午吃完饭经常会躺在上面闷一觉。

孙福刚走到休息室门前,隐约听见屋里有个孩子在哭,心里纳闷,赶紧推开了屋门,只见一个小男孩躺在椅子上,他两只手和脸蛋儿上都是大水疱。孩子疼得龇牙咧嘴直叫唤,眼泪顺着眼角一个劲往下流。

孙福急忙问他:“你是谁家孩子呀?”

小男孩说:“我是杨秀琴的儿子铁蛋儿。”

“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今儿早上,我在大土坡上拣煤核儿,有一车刚出锅炉的煤核儿倒了出来,还没烧透呢,红红的冒着烟儿,大伙儿都上去抢,一个大哥哥在后边推了我一下,我没站住趴在了煤核儿上,就烫着了。”

“你妈呢?”

“扫厕所去了。”

“她怎么不带你上医院呀?”

“我妈说孙叔叔病了,她得替孙叔叔干完活儿才能带我去医院,让我先在这儿躺一会儿等着她。”

孙福心里十分愧疚,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整天在家泡病假,人家杨师傅儿子烫得这么厉害,她还要先把我的活儿干完了,再带孩子去看病,这都是为了我呀。杨秀琴虽说是个女流之辈,办事儿真仗义,是个大好人。想到这儿孙福对铁蛋儿说:

“孩子,你别着急,我就是孙叔叔,我这就去替换你妈,让她带你上医院。”

孙福赶紧换上工作服跑了出来。来到厕所一看,杨秀琴累得满头大汗,头上都冒着白烟儿,铁钎子敲打下来的冰尿渣子溅落得到处都是,她头发上都沾了不少,也顾不得甩掉,嘴里不住叫着:“儿子,儿子,等着我……”

她眼里含着泪,双手用尽了全力,跟冰坨子拼了。

孙福眼圈红了,他赶紧上前抢过了杨秀琴手里的铁钎子,说:“我接着干,杨师傅快带孩子上医院吧。”

“小孙,你病好了吗?”

“杨师傅,您别管我了,铁蛋儿疼得直哭。”

杨秀琴闻听此话,两腿一软,险些跌倒,孙福赶紧扶了她一把,问:“杨师傅您没事儿吧?”

杨秀琴用袖口擦了一把眼角流下来的泪水,说:“小孙,谢谢你,我带孩子上医院了。”

“去吧,身上的钱够不够啊,不够我这有。”

“不用了。”

杨秀琴心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第二章

第二天是星期天,厂子里休息。孙福放心不下杨秀琴娘儿俩,买了些糖果上她家来了。杨秀琴家离工厂不远,溜达着也就十来分钟。她家是个独门小院,院墙也就半人来高。孙福是头次来,他往院子里看了看,里面有两间东房。房子很旧,房顶上长了不少蒿草,房檐下边的椽子和门窗都糟朽了,勉强在那里支撑着,墙面是用碎砖头垒的,已经有不少砖头脱落了,一个小坑连着一个小坑。孙福看着心里直发凉,心说这两间年久失修的旧房破损得太厉害了,下场大雨保不齐就会塌喽,杨师傅娘儿俩住在里面忒悬啦。

孙福轻轻拍了拍院门,说:“杨师傅在家吗?我是孙福啊。”

东屋门吱吱扭扭地推开了,杨秀琴从屋里走了出来,边走边说:“小孙来啦,大礼拜天儿也不歇着,找我有什么事呀?”

说着话,杨秀琴笑盈盈地打开了院门。

“杨师傅,铁蛋儿怎么样了,我心里惦记着他,夜里都没睡踏实。”

“还算好,就是表皮烫了几个泡,医院给上药了。”

两个人说着话进了屋。孙福走上前看了看孩子,铁蛋儿脸上、手上都涂抹着药膏,正躺在床上睡觉。孙福长出了口气,说:“那天真让我揪心,生怕给孩子烫坏喽,谢天谢地,总算没大事儿。”

孙福抬眼扫视了一下屋子,猛然发现墙上挂着男人的遗像,不由得心头一紧。他低声问杨秀琴:“杨师傅,相片上这位爷是?”

“铁蛋儿他爸,去年走的。”

“这么年轻就走了,是得了暴病没的?”

“唉,车祸。”

“没听您提过呀?要是知道您孤儿寡母的,哪能让您替我受那么大累呀。我真不是个东西!”

“别这么说小孙,你也不容易。咱们都是工友,谁有难处,互相帮一把呗,这不算什么,甭往心里去。”

杨秀琴伸手拿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孙福喝了口茶,问:“杨师傅,您是什么时候来咱们厂上班的?”

“我是去年进厂的。铁蛋儿他爸原来是咱们厂食堂厨师,他因公去世后,厂里领导看我们孤儿寡母生活上有困难,就让我接铁蛋儿他爸的班,在厂里食堂当了一名临时工。”

“您在食堂干得好好的,怎么又把您调到我这儿,干这个脏活,遭这份罪呀?”

“唉,还不都是因为马大发。”

“您怎么得罪他了,他这么对付您?”

“一言难尽呀!小孙,你也不是外人,我跟你说的话,千万别对外人说。”

“那是,那是,我一个人儿知道就打住了。”

“马大发就是个畜生呀!”

杨秀琴把自己的遭遇向孙福讲了出来……

杨秀琴娘家在京郊平谷,她本人是个农村姑娘,二十五岁那年,经人介绍,她和周村的小伙子周满仓结了婚。满仓小伙子有手艺,他是一名厨师,红案白案都能干。他凭着这个本事在城里工厂找了份差事,具体工作是职工食堂炊事班长。

结婚三年后,秀琴怀上了铁蛋儿。满仓为了照顾媳妇,在工厂旁边租了两间小平房,把秀琴接到自己身边来住。儿子出生后,秀琴就没再回农村干活,她一心一意照顾丈夫和儿子。凭着勤快又麻利的身手,秀琴把家务操持得头头是道,幸福的笑容时常挂在一家人的脸上。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铁蛋儿两岁那年,秀琴家里祸从天降,满仓蹬着三轮车去菜市场给食堂买菜,被一辆工地的大卡车撞了,秀琴听到凶信后,抱着孩子拼命跑到医院,满仓已经停止了呼吸。这可真是天塌了,她抱着满仓骨灰盒连着哭了三天。工厂的领导也十分难过,他们看着秀琴和铁蛋儿孤儿寡母的,生活上失去了经济来源,对他们娘儿俩非常同情。领导们商量研究后,一致同意让秀琴顶替满仓,作为一名临时工来工厂食堂上班。

秀琴娘儿俩每天平淡地过日子,生活上虽然紧巴了点儿,还能对付得过去。让秀琴想不到的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她就被身边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上了,这个人就是后勤科长马大发。自从秀琴顶替满仓在食堂上班以来,马大发不止一次在暗中观察过她,他心说,你看看这小寡妇长得多给劲呀!丰满的乳房,性感的屁股,长长的胳膊大腿,再加上白里透红的脸蛋儿,水灵灵的大眼睛,太馋人了!

马大发虽说五十出头了,精力挺旺盛,对待女色有特别的爱好。尽管老伴儿对他挺不错,一个心眼儿地跟他过日子,毕竟是年老色衰了,马大发早就有了移情别恋的心思,总想着来口老牛吃嫩草,在年轻女人身上尝尝鲜儿。现在他看着秀琴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长得这么俊,又在他管辖之下,就动上坏心眼儿了。

这一天午休的时候,后勤科小院安静极了,院子里空无一人。马大发瞅准时机把秀琴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脸上笑眯眯着说:“秀琴呀,你来厂几个月了,表现不错,我想升你做炊事班副班长,你高兴吧。”

秀琴感到很意外,说:“我怎么能干得了呢?”

“有什么干不了的,凭你这能力干个副班长没问题。”

马大发说着话站了起来,他走到屋门口从里边把门插上了。

秀琴很紧张,问道:“您插门干什么?”

“我有重要话对你说。”

马大发来到秀琴身边,伸手搂住了秀琴的腰,秀琴用力推着他的手说:“您别这样,让外人看见了多不好啊。”

“放心吧,这会儿没人来。”

秀琴使劲挣脱,马大发生气了,大声吼道:“秀琴你听我说!”

马大发一声大吼把秀琴镇住了,她以前总是看见马大发笑眯眯地说话,从来没见过他发怒,现在当他大喊一声并瞪圆双眼时,真把秀琴吓呆了,这个柔弱女子傻愣愣站在那里不敢动弹。马大发一看更来劲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紧紧抱住了秀琴,他在秀琴耳边轻声说:“秀琴呀,提升副班长是要涨工资的。以后还能由临时工转成正式工呢,这是多好的事儿呀,是我为你争来的。”

马大发越说把秀琴搂得越紧,秀琴使劲要推开他,推不动。她只得把头往后一仰,疑惑地凝视着他,她并不相信马大发的话,要从他眼神中找出答案。两个人的脸离着很近,鼻子和嘴几乎碰到了一起,彼此都紧张地喘着气。马大发抓住时机,张嘴就和秀琴的嘴亲到了一起,秀琴急忙躲闪,可自己头被马大发的一只大手摁住了,根本动弹不了,她想喊叫,嘴被他堵了个严实,说不出话来。他那条带着烟味和唾沫星子、长满厚厚舌苔、令人恶心的舌头在秀琴紧闭的嘴唇上磨来磨去,总想着伸到秀琴嘴里,与她舌头舔到一起。秀琴急眼了,一张嘴使劲咬住了马大发的舌头,疼得他一把推开了秀琴,血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马大发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抬手擦去了嘴角上的血,一双色狼的眼睛还死盯着秀琴不放。

秀琴哭了,她手指着马大发说:“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

说完话秀琴使劲推开屋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马大发在耍流氓,秀琴如果勇敢站出来,向厂领导反映,马大发一定會受到处分的。可秀琴是从农村来的小媳妇,她没有社会生活经验,本性善良又胆小。面对掌握自己命运的顶头上司,秀琴害怕了,她没敢找厂领导,只是回到家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班来了。

秀琴跑了以后马大发也很后怕,心里一个劲打鼓,生怕秀琴去厂领导那里告发他。马大发提心吊胆地在办公室里猫了一整天,没听着什么动静,第二天瞅见秀琴又上班来了,他悬着的心踏实了,心说一个农村来的小寡妇,就是好欺负,我都把她那样了,她连个屁都没敢放,看来我迟早能把她摆平喽!

有了这种邪念,马大发得寸进尺色胆包天了。有一天下班,他让后勤科的小胡带着秀琴的儿子铁蛋儿去看电影,自己尾随着秀琴回了家,他花言巧语千方百计的诱使秀琴跟他上床,秀琴是说死了不从,马大发急眼了,将秀琴按倒在床上撕扯她的衣服。秀琴拚命反抗,无奈势单力薄,眼看着就要被马大发强暴,秀琴急中生智,对马大发说:“我答应你,你先等等,我有个要求。”

“你都快光眼子了,还提条件?料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活来。你说吧。”

“咱俩干这种事儿,不能让满仓看着,这样不吉利,对你对我都不好。”

“话说得也是,那就把满仓遗像放到床底下吧。”

“不行,绝对不能放在屋里,必须放到他看不见咱俩的地方才行呢。”

“放在哪啊?”马大发不耐烦说。

“就放在我们院儿那口空水缸里吧,上面盖块木板,再压两块砖头就没事儿了。”

“真啰嗦。行,你去弄吧,不许跑喽!”

“你都把我脱成这样了,我怎么跑啊?”

马大发听到这话乐了,他淫笑着瞥了秀琴一眼,说:“可不是吗,身上就剩一条裤衩了,你个小女人家家光不出溜儿的往哪儿跑啊!去吧,快去快回,我这憋得都受不了啦。”

秀琴一听马大发答应了,如释重负,使劲推开了马大发的身子,一出溜儿下了地,刚要穿衣服,马大发急了,大声叫着:“不许穿,光着出去。让你穿条裤衩就不错了,别蹬鼻子上脸。”

秀琴吓得直哆嗦,她摘下满仓遗像抱在胸前跑了出去。院子里有条新洗的床单在绳子上晾着,还滴答水呢,秀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拽下来裹在身上。她猛地打开院门,站在当街大声喊着:“来人呀,我家进流氓啦,快来人呀!”

马大发正在兴奋地脱衣服,刚脱光了身子,就听见秀琴高声呼救,吓得他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惊叫道:“哎哟我的妈呀,被小寡妇耍啦!”

他三下两下穿上裤子,上衣和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抓在手里就跑了出去。秀琴看着马大发跑远了赶紧把院门插上,接着又回到屋里插上屋门,她的心还怦怦怦激烈地跳动着。

秀琴用白手绢轻轻擦拭着满仓遗像,边擦边哭,说:“满仓,是你救了我呀,你在那边也护着我……”

秀琴把遗像挂好后,捅开炉子烧水,她把洗衣服大盆拿出来倒好水,自己从上到下洗了个干净,身上凡是被马大发触碰过的地方,她都反复洗上好几遍。嘴上还一个劲说:“我要洗得和原来一样干净!”

秀琴遭受马大发侮辱后气坏了,也豁出去了,第二天她直眉瞪眼地冲到后勤科,要找马大发算账。她想好了,只要见到马大发就薅着他脖领子找领导去,领导要是管不了他,就上派出所,反正今儿个和他拼了。可是马大发没来,过了一天他还没来,连着十几天也没见着马大发的影子,一打听才知道马大发病了。

那天晚上马大发从秀琴家里跑出去以后,唯恐被人抓住,玩命蹽丫子,差点儿没跑死。他光着膀子出了一身白毛汗,大凉天儿冷风一吹他着了凉,回到家就病了,先是感冒发烧,接着转成了肺炎,他心里有鬼不敢上医院,把病耽误了,转成了肺结核。

秀琴听说马大发得了重病,解气地吐了口唾沫,说:“活该!真是恶有恶报!谁让你欺负我来着,这就是报应!”

秀琴解了气,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又和儿子一起平静地过日子了。

马大发上班后,整天对着秀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数落着,千方百计找碴折腾她,把秀琴贬到清洁班,让她和孙福一起扫厕所,清理疏通下水管道,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以此来出他这口恶气。

孙福听秀琴把话说完,气得七窍生烟,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张口骂道:“马大发,我操你八辈祖宗!你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算他妈什么玩意儿!你老丫挺等着,看孙爷我怎么折腾你,咱们走着瞧!”

秀琴见孙福气得不善,给茶杯里续上水,端到他面前,说:“小孙,别跟那畜生一般见识,他都遭报应了。坐下歇会儿吧,别气坏了身子。”

“杨师傅,您放心,不能就这么便宜他,我早晚把这老小子收拾喽。”

孙福喝了口茶,话题一转说:“杨师傅春节您在哪过呀?”

“我带着铁蛋儿回娘家,老人们都健在,我们娘儿俩拜年去。”

“好啊,您这房子空出来了就交给我吧,我找几个哥们儿帮您修修房子。”

孙福的话让秀琴很感动。春节过后当秀琴娘儿回来后原来的两间破房变成了两间新房,解除了她家的后顾之忧。打这以后,秀琴对孙福以亲弟弟相看,每天上班,都给他带点好吃的,她亲手做的小菜、豆包、糖三角,有时还做碗热腾腾的疙瘩汤装在饭盒里带给他吃,孙福心里热乎乎的。杨姐对他越好,他越想着要为杨姐出口气,一定要找机会收拾马大发。孙福发现马大发有个习惯,他每天来工厂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解大手,还只蹲最靠北墙那个茅坑。他心说就从这儿下手,好好折腾折腾这孙子。孙福在马大发常蹲的最靠北墙那个茅坑上做了手脚。他找了一把瓦匠用的刨锛,把茅坑边上的砖头撬下来几块,用刨锛都给敲掉了一个斜角,然后悄悄地又码放在原处。砖头表面是平的,下面是斜的,外表什么也看不出来,人脚踩上去,砖头吃不住劲,一下子就得滑到茅坑里去。为了不伤及无辜,孙福利用冬天滴水成冰的气候,给刨过的砖头下面浇上凉水,砖头很快就冻上了,别人踩上去一点事儿没有。准备停当以后,孙福就等着马大发上钩了。

第二天,孙福早早儿上班来了,他拿着铁锹把男厕所各个茅坑里的屎都铲到了马大发常蹲的这个坑里,还觉着不够,自己又亲自蹲上去拉了泡屎。他怕屎冻上,还从锅炉房提来了一大壶开水,每隔几分钟就往屎上浇点开水,始终不让它们冻上。他的小眼睛往厕所外面踅摸着,贼着马大发。

马大发也该着倒霉,他今天闹肚子,夜里拉了好几次,一到厂里又憋不住了,捂着肚子就往厕所跑。孙福看得真真儿的,他赶紧把水壶里的开水往茅坑砖头上浇,砖头下面的冰化了,砖头松动了。孙福低头看了看放心了,提着水壶赶快跑了出来。

马大发只顾着低头往厕所跑,虽然与孙福碰了个照面,他也没看清楚是谁。孙福转回身看着马大发的背影儿心头一阵狂喜,他站在厕所外面听着动静。

“扑通”一声,接着听见马大发“哎哟,哎哟”地叫唤。孙福一蹦老高,摇头晃脑哼着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回了清洁工休息室。

马大发可糗大了,他下半身儿掉在茅坑里,两只胳膊搭在茅坑边上,在那儿干号。刚才马大发进了厕所,习惯地往最靠北墙那个茅坑边上一站,还没来得及脱裤子,脚下一滑,直接出溜儿进了茅坑里,脚也崴了,下巴颏儿磕在了茅坑边上,牙咬了舌头,血也流出来了。马大发本来就有洁癖,平时见什么都嫌脏,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今天他两只脚全都踩在了稀屎汤里,恶心得直吐,肚子里又特别内急,快憋不住了,他急着要从茅坑里爬出来,脚崴了使不上勁,茅坑边上又是冰,越着急越爬不上来,玩命一使劲,人没爬出来,肚子里的屎拉了一裤兜子。他都快气疯了,站在茅坑里大声喊着:“来人呀!快来人呀!”

马大发在浴室里洗了俩钟头才出来,身上的脏衣服他全不要了,让小胡去他家取来了全套的干净衣服和鞋袜给他换上。马大发一瘸一拐地回到办公室后这个气呀,他把茶杯子和暖水瓶全给摔了,还觉着不解气,又把桌子上一大摞报纸抓起来一张张地撕了个粉碎。

小胡在旁边看着,大气儿不敢出,手里拿着笤帚和簸箕,马大发摔碎什么他就扫起来什么,倒进脏土箱子里。他边扫边叨咕:“好不秧儿的怎么会掉进茅坑了,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儿呀?”

小胡的话提醒了马大发,他一拍桌子,大声说:“说得对!肯定有人害我。”

马大发的暴脾气在厂里是出了名的,他身边的人都怕他。他一拍桌子,小胡吓得就是一激灵,说:“科长,谁会存心跟您过不去呀?”

“还能有谁,除了清洁班那两块料,厂里没人这么恨我。”

“杨师傅老实巴交的,她不会干这种害人的事儿,剩下就是孙福了,他跟您没冤没仇的,害您干什么呀?”

“你看孙福今天的那份德性,看见我倒霉,他幸灾乐祸,这通说片儿汤话气我,一丁点儿同情心也没有,就是这小子玩儿的坏,没错!”

“孙福有那么坏吗?”

“当然有了。一个劳改释放犯,什么坏招儿他都会使。小胡呀,你再去厕所看看,他动了什么手脚,让我一下子就掉进了茅坑。”

“是,我这就去看看。”

小胡不敢耽搁,一路小跑来到男厕所,站在马大发掉下去的那个茅坑旁边仔细地察看,茅坑边上的砖头换了两块新的,他站上去试着踩了两脚,很稳固。小胡回来报告,马大发听后哈哈大笑,小胡不解地问:“科长您笑什么呀?”

“这案破了,我能不笑吗?”

“破了?您怎么破的?”

“小胡,你太老实了,你看不出这里的破绽吗?我今儿刚踩上茅坑边上的那块砖头,一下子就滑进茅坑里了,这就说明有人在砖头上动了手脚。你刚才去察看,那些砖头换新的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谁有机会老在厕所里折腾,只有清洁工有这个便利条件,除了孙福和杨秀琴还能有谁?男厕所卫生由孙福负责,我可以下结论了,孙福干的。”

马大发自负地点着头,左手两个手指头在办公桌上轻轻敲打着。突然,他左手握成了拳头重重砸在了办公桌上,大声对小胡说:“去,把孙福给我找来。”

孙福趁马大发去浴室洗澡的工夫,着急忙慌地把厕所里他动过手脚的砖头换了。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换这些砖头,过后马大发来查看就全明白了,我让他抓个现行,事儿可就大了,非得定我个“陷害领导”的罪名,把我开除喽。虽说换上新砖头也会让马大发怀疑,那就好找辙了,见招儿拆招儿呗。

孙福被叫来了,马大发坐在椅子上瞪着两只大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着孙福,足足瞪了五分钟。孙福站在他对面,斜瞄着眼盯着他。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彼此的心思都通过眼神儿释放了出来。马大发的眼神儿是恶毒的,它恨孙福到了极点,心说,你个劳改释放犯,用这么下三烂的损招儿害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纯粹是作死!孙福用挑衅的眼神儿瞄着马大发,心说,你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就是一头畜生,今儿个我就是要拾掇拾掇你,替我杨姐出口恶气,让你好好尝尝孙爷的手段,又奈我何?

马大发这时冷笑了两声,故作轻松地说:“孙福啊,多大了,不是孩子吧,还这么淘气?咱俩谁跟谁呀,我看你表现不错还想给你转成正式工呢,用这么阴损的招儿害我,太不够意思了。得了,谁让我比你多吃了几年干饭呢,不跟你计较,以后可不许再这样对待领导了。说说吧小孙,今儿个为什么要这么干呀?”

“马科长,您说什么呢,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呀,您自己个儿掉茅坑里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别装糊涂,就是你干的,我不是傻子。”

“你有证据吗?”

“证据在那儿明摆着,还用我提醒你吗?”

“还是提醒一下的好。”

“那好,我问你,厕所茅坑的砖头是你新换的吧?”

“我不换它,别人谁管呀?”

“承认是你换的啦?”

“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这是我的工作呀。”

“你为什么要换它?”

“您洗澡的时候,我去厕所看了看,茅坑怎么会掉下人呢?敢情是茅坑边上的砖头碎了。我还纳闷呢,茅房的砖头不是又臭又硬吗?咱们厂倒好,武大郎卖豆腐,人怂货软,茅房的砖头,一踩就碎。再加上您的分量也忒重了点,它禁不住啦。我麻溜儿地把破砖头换了,要不然,指不定谁会接着掉下去呢。我这是在干好事儿呀,您不表扬我,反过来还怀疑我,这可真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呀。”

“你——”马大发卡壳了,他突然意识到小瞧了孙福,没想到这坏小子轻描淡写几句话,给自己择得倍儿干净。马大发心说,孙福真是又贼又滑,如同池塘里的泥鳅,抓不住他的尾巴呀。

马大发毕竟是个老油条,他走过来拍着孙福的肩膀说:“我听明白了。刚才问你的话都是工作需要嘛,小孙呀,别往心里去,没事了,干活去吧。”

孙福多贼呀,眨巴眨巴小眯缝眼儿,一琢磨马大发变招儿了,他的笑脸儿跟着就堆了出来,假迷三道地说:“马科长,您没大事儿吧?用不用我推辆三轮送您回家歇着去呀?”

马大发心里干生气,他攥紧拳头,真想一记重拳,打孙福个满地找牙。可他有气发不出,如同是王八钻火炕,连憋气带窝火。他抬手捋了捋胸脯子,长出了口气,话中有话地说:“不用,这点儿恶心事儿算个屁呀,我能栽在他手里,那也太小瞧我了。”

孙福从后勤科走了以后,小胡不解地问马大发:“科长,您放过孙福啦,不生他气了?”

“放他妈的屁!不治了这小子我姓马的誓不为人!别看他现在得意,折腾不了几天,别以为我像个兔子似的好欺负,我是兔子成精,比老虎还厉害!早晚让我咬死他。”马大发说完话挥起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孫福从后勤科出来,心里这叫美,哼着小调儿回到了清洁班。他关上屋门,在秀琴面前乐得直撂蹦儿,说:“杨姐,你知道马大发怎么掉进茅坑里的吗?”

“谁又没推他,自己个儿掉茅坑里了,该着倒霉呗。”

“这事儿是我干的。杨姐,这次我可给你出气了,马大发让我气得放屁打饱嗝,上下都冒气。”

马大发把孙福放了回去,气儿没出了不甘心,仔细盘算着这个坏小子为什么要害我呢?他进厂后我们俩没红过脸,我没难为过他呀,见了面一直挺客气的,没什么过节,这里肯定有原因。马大发正琢磨呢,突然听见杨秀琴在院子里喊:“小胡,我领把扫帚。”

马大发猛地一惊,明白了,拍着大腿说:“就是为了她!”

马大发想到杨秀琴和孙福,整天在一起扫厕所,什么知心的话不说呀。他俩一个寡妇,一个光棍,干柴烈火的,很容易走到一块去。孙福为什么害我也就说通了,肯定是小寡妇把我上次要摆平她的事儿告诉孙福了,才招来这小子这么恨我。

马大发并不知道孙福性功能上有缺陷,他心术不正,以男女乱搞的心态来看待孙福和杨秀琴的关系,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心里对孙福和杨秀琴就越放不下,这都成了他的心病。他有事儿没事儿老往清洁班跑,总想着偷窥他们俩的秘密。这天中午,人们都在吃午饭,马大发心病又犯了,连午饭也顾不上吃,直奔清洁班来了。

秀琴这些天心情特别好,她对孙福的情感又进了一步。在她看来,小孙虽说犯过错误,蹲了几年监狱,那不就是因为赌蛐蛐儿这点儿事吗?他俩在一起工作的这些日子,秀琴发现小孙是个有情有义的小伙子,好打抱不平,为了给自己出口气,不怕得罪马大发。虽然她也不赞成小孙搞的恶作剧,可事后秀琴也觉得挺解气的。她特地在家里包了饺子,煮熟后装在饭盒里给孙福带来了。

吃午饭的时候,孙福拿起饭盒刚要去食堂打饭,秀琴笑吟吟地说:“别去食堂了,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

“杨姐就是疼我,给我带饺子来了。”

“你也太聪明了,怎么猜到的呀?”

“好吃不过饺子嘛,您说带好吃的来了,那一准儿是饺子。”

“姐給你带来的还真是饺子。来,张开嘴,尝尝好吃不好吃?”

说着话,秀琴打开饭盒盖,两个手指头捏出来个饺子送到了孙福的嘴边。孙福张着大嘴,刚要吃这个饺子,马大发拉开屋门正看到这一幕,他立刻醋意大发,阴阳怪气儿地说:“哟,都喂上啦,还能怎么亲呀?”

秀琴顿时两颊绯红,急忙躲闪到了一边。孙福嘴里嚼着饺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说:“马科长看不得我们姐儿俩亲热呀,这有什么呀,不就是吃个饺子吗?您想吃吗?坐下来一块吃。”

“我还没吃饭呢,你这一让我真饿了。秀琴包的饺子是够香的,我也尝尝,享享口福。”

说着话,马大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抓起一个饺子塞到嘴里,大嘴麻牙地吃了起来。秀琴急了,她走上来伸手抢过饭盒,红着脸说:“你尝尝就行了,这饺子不是给你包的,你再吃我们俩中午饭就不够吃了。”

马大发尴尬地站了起来,说:“我就是逗着玩儿的,你们吃,你们吃。”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马大发气不打一处来,他抓起桌上的饭盒一甩手扔到了地上,米饭和菜撒得满地都是。

从这天起,马大发认准了杨秀琴和孙福在搞对象。他是过来人,从秀琴看着孙福那羞涩的眼神儿和通红的脸庞上,能看清这个女人的心思。他醋海翻波,又急又气,好比是掉进开水锅里的虾米,急红了眼儿,千方百计想招儿要拆散他们。

马大发行动了,他在后勤科,在全厂,到处散播杨秀琴和孙福俩人的谣言,说他们俩不正经,杨秀琴是破鞋,孙福是因强奸妇女被判的刑,还说他们俩工作时间在清洁工休息室乱搞,一时间厂子里谣言满天飞。秀琴和孙福也很纳闷儿,平时没人往清洁工休息室溜达,这些日子经常有人扒门缝往里看,还有人突然拉开屋门进来瞧瞧。

对这些反常的举动,孙福没当回事,秀琴坐不住了,出于女人的敏感,她心想这里面肯定有事。炊事班的王姐跟秀琴是无话不说的好姐们儿,她找王姐一打听全明白了,秀琴气坏了,哭着跑回了家。

夜里,秀琴说什么也睡不着,她披上衣服在床上坐了起来,脑子里乱极了。她把进工厂以来发生的事儿从头至尾想了一遍,眼前老有两个人影在晃动,马大发、孙福。这是她平时接触最多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科长,笑面虎,时刻在窥视着她,随时有可能欺负她,想起马大发秀琴不寒而栗。再一个是她的同事犹如她的亲弟弟,天天在一起工作,关心照顾她。想起孙福,秀琴就感到安全和温暖。

秀琴抬腿下了地,来到丈夫满仓的遗像前,双目凝视了许久,说:“满仓,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秀琴说到这儿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低声抽泣着,说:“一个寡妇,最重要的就是名节呀!现在,我们科里、厂里到处都是糟蹋我名节的谣言。满仓,我要被谣言淹死了,要不是为了咱们的儿子铁蛋儿,我早就找你去了。满仓,现在有一个男人对我挺好的,他叫孙福。厂子里给我们俩造谣,说得可难听了,逼得我没路走啦。我想干脆就和他好吧,让他当我的靠山,这样别人也就不能再胡说八道,那个畜生马大发也就不敢再欺负我了,满仓你看成吗?”

秀琴边哭边说,一宿都没睡。

星期六,秀琴下班前对孙福说:“小孙,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是星期日,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在家里睡大觉。杨姐有事儿找我?”

“嗯。你明天中午到我家吃饭吧,我有事跟你说。”秀琴说完话,羞得两颊绯红。

孙福没注意到秀琴表情的变化,他高兴地说:“太好了,明天又能吃饺子喽。”

星期日上午十点来钟,孙福高高兴兴地来到秀琴家,一看铁蛋儿没在屋里,问秀琴:“杨姐,铁蛋儿呢?”

“我妈想他啦,孩子他舅舅昨天来接铁蛋儿去姥姥家住几天。”

“挺好,您一个人儿也过几天清闲日子。就您自己个儿住可要注意安全,用不用我找个姐们儿陪您住两天。”

“不用,我早习惯了。小孙,喝茶呀。”

“哎,喝茶。”

孙福端起茶杯呷了口茶,甜的。他抬起头问秀琴:“杨姐,今儿您可是太疼我了,还给我沏糖茶水喝,您这唱的是哪出儿啊?”

秀琴脸“腾”的一下红了。她羞答答地说:“甜吗?”

“那还用说吗,忒甜了,差点儿没齁儿着我。”

“小孙,你想一辈子都这么甜吗?”秀琴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梗子。

孙福咂摸出味儿脸也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杨,杨姐,您是要跟我……”

“跟你一辈子,你同意吗?”

孙福脑瓜子“嗡”的一下,乱套了。他是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自从认了秀琴为姐姐,一直没往别处想。在他的眼里,秀琴心地善良,通情达理,是一个疼他爱他、知冷知热的好姐姐。在秀琴的身边,孙福找到了母爱,找到了家的感觉,他已经离不开这个姐姐了。可是,由于自己性功能上的缺陷,他从没有娶妻生子的奢望。今天这个好姐姐要和他往前走一步,孙福为难了,拒绝她,于心不忍;答应她,自己不配。孙福痛苦地寻找着答案,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怎么跟她说呀?

秀琴在旁边观察着孙福,发现他没有一丁点儿高兴的样子,还显得很痛苦似的,秀琴失望了,她的脸色由红变白直到发灰。她冷静地说:“小孙,我不为难你,你要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就直说,我能接受。”

“杨姐,我,我,我有苦说不出来呀!”孙福说完话双手捂着脸哭了。

秀琴平静地看着孙福,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同意,咱们就往前走一步,你要是不同意咱们就还是姐姐和弟弟。”

“杨姐,不是我不同意,您说我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能找到您这么好的女人做媳妇,那是积了八辈子德啦,我哪会不同意呢。”

“那是为什么呀?”秀琴感到很纳闷。

“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我,我就不是个男人呀!”说完话,孙福呜呜地哭出了声。

孙福把自己年轻时对小凤儿姑娘耍流氓,被人家姑娘踢伤,造成终身性功能残疾的苦水全倒了出来。秀琴听得目瞪口呆,看著面前这个非常熟悉的人,突然间变得那么陌生,秀琴害怕了,止不住地浑身哆嗦着,孙福没注意秀琴表情变化,还在痛心地忏悔着,说:

“这是自己作的孽呀,谁让我年轻时不学好呢。杨姐,您是不了解呀,我底儿太潮啦,我原来比马大发还坏呢,我们俩是一类人呀。”

孙福掏心掏肺地向秀琴诉说自己不堪的过去,希望能让她了解自己,原谅自己。性格懦弱的秀琴没有悟出孙福的本意,吓坏了。她惊恐地说:“什么,你们俩是一类人?你原来也是个坏人?我怎么没有看出来你?我怎么这么傻呀?”

秀琴说完话,转身趴在被卧垛上大哭了起来。孙福走到她身边轻轻推了推她,说:

“杨姐,你……”

“你别叫我杨姐,我不是你姐姐,你走吧,再也别来啦。”

孙福回到家喝了通闷酒,迷迷糊糊睡着了,夜里受了风寒,第二天发烧了,溜溜儿地病了一个星期才痊愈。病好后孙福来厂里上班,他来到休息室准备换工作服,进屋一看秀琴不在,打开抽屉秀琴的饭碗和把儿缸子也没了。他吃惊地跟后勤科里的同事打听,大家说秀琴辞职了,带着铁蛋儿回了老家。孙福扔下工作服发疯似的跑到秀琴家,院门儿上了锁,孙福从院墙爬进去,屋门儿也上了锁,他趴玻璃窗往屋里一看,屋里全搬空了。一阵冷风吹来,孙福打了个冷颤,刺骨的寒冷从头凉到脚。他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眼泪一对对儿地掉下来,他悲伤地哭道:“杨姐,你怎么走了?在咱们厂提起孙福就跟一泡屎似的,他们都嫌臭,躲得远远的,你来了以后不嫌弃我,还这么疼我,让我的日子有了奔头。你这一走,又回到了从前,这可让我怎么活呀!杨姐,你在哪儿,弟弟想你呀……”

——孙福躺在自己的屋里,回想着过去的往事,眼泪止不住地流着。这时一个女人甜美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屋里有人吗?”

“杨姐,是杨姐看我来了。”

第三章

孙福惊喜地擦了把眼泪,一下子从床上蹦下来,推开屋门一看,高小燕左手端着面碗,右手端着菜盘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孙福哭了。

高小燕看着孙福,说:“还生气呀,至于吗?你大彪叔就是那么个粗人儿,说话不走脑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你别生他的气,得啦,我替他给你赔个礼儿吧。”

听到这暖心的话,孙福哇哇大哭起来。高小燕很纳闷,她关心地问:“孙福,你怎么了?”

孙福伤心地说:“高姨,我心里苦啊!”

“别着急,慢慢说。”

孙福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好一阵才止住。他坐在高小燕对面,痛苦地说:“我三十大几的人了,不能娶妻生子,看着那些同学、发小们,人家现在都当爹了,孩子满地跑了。我就这么光棍一条,别说孩子了,病了连个倒水喂药的人儿都没有,您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多盼着身边能有个说知心话的人儿呀。在厂子里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对心缝的好姐姐,人家不嫌弃我,还表明了要嫁给我,谁想到跟她一说实话,她吓跑了,再想见,连影儿都没啦……”

孙福把他和秀琴的事一五一十地全对高小燕说了。

高小燕听孙福说完,感觉杨秀琴真是个好女人,她和孙福的姐弟关系听着真让人感动,她这么匆忙一走了之未免太草率了,对孙福打击也确实很大。高小燕正寻思着,孙福说话了:“高姨您能帮我挪挪窝吗?”

“你不想在那家工厂干啦?”

“刚才跟您说了,我们那个后勤科长马大发就是个王八蛋,净想法子整我们。秀琴在的时候,我们俩能互相帮衬着,还能宽宽心。秀琴这一走,就剩下我自己个儿了,马大发什么气都往我身上撒,实在没法干啦。”

高小燕点了点头,说:“那个姓马的,不是个好人,你在他手底下工作,确实不痛快。这么着吧,我琢磨琢磨,想法子给你找个新单位上班吧。”

“太好了高姨,我先在这儿谢谢您了。”

高小燕是个急性子,她第二天就到派出所找了张警官,跟他说了孙福的事儿。小张说:“孙福是个临时工,工作调动比较简单,只要找好了接收单位,我们派出所给他出个证明就行了。我这里给他扫听着,高姐,您也给他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单位能要他。”

“好嘞,咱们都给孙福踅摸着。”

小张表情严肃,话锋一转说:“那个马大发问题是很严重的,真要是像孙福说的那样,马大发对杨秀琴就是强奸未遂,是犯罪,要绳之以法。我会向分局汇报并通过街道党组织找到他们厂党支部,对马大发严肃处理。”

“对,像马大发这类坏人,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高小燕从派出所出来麻溜儿地奔金老爷子家来了,她把孙福的事儿跟金老爷子叨咕了一遍。

金老爷子听后点了点头,说:“应该帮帮孙福啊,这小子变了。”

“您是说他变好了吗?”

“是。就拿他给秀琴家盖房的事儿来说吧,变化就很大。孙福以前是什么人?多鸡贼呀!只有他坑人骗人占人便宜的事儿,从来没见过他帮助过别人。这回对秀琴,可算是倾其所有,出钱出力给秀琴家盖新房,和他从前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

“干爹,您说的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再者说,他跟秀琴坦白自己的过去,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呀!有谁愿意在外人面前诉说自己不光彩的过去,去揭自己见不得人的秃疮嘎巴儿?只有真心忏悔的人才有这个勇气呀。只可惜秀琴没悟出孙福的本意,反而被他不光彩的过去吓坏了,带着铁蛋儿辞职回了老家,实在是个误会呀。要是秀琴明白了孙福的本意,就不会跑了,即便是成不了夫妻,姐弟关系还是可以维持下去嘛。孙福以前接触的是强子这些地痞流氓,他能学得了好吗,最后折腾进去了。现在他接触的是秀琴这样善良本分又老实巴交的好人,他的心灵逐渐地被洗礼了,让他由一个玩世不恭的小痞子一点点儿地往好了转变。”

“没错,干爹您看得真准。”

“要我说呀,孙福这是渐悟啊,逐渐明白了善恶,悟出了生活的真谛。等他真正觉悟了,就如老话说的‘浪子回头金不换,衣锦还乡做贤人了。我们要想方设法地帮助孙福逐渐转变,给他创造好的条件,争取把他变成个好人才是。”

“干爹,您说得太对啦,我也這么想的。孙福一个人儿过日子,多冷清呀,真是挺可怜的。要是工作再不舒心,整天以酒消愁,那保不准儿会变成什么人呢。咱们在这时候还得帮他一把。”

“是这么回事儿,得给他想想办法。我有几个老同学都是单位负责人,我跟他们打听打听,看看谁能接收孙福。”

一周以后高小燕又找金老爷子来了,她问:“干爹,有谱儿了吗?”

“真差不离儿。我的老同学苏洋是一个中学校长,前天我去找了他一趟,跟他聊了孙福的事儿。他挺同情孙福的处境,跟我说,他们学校总务处仓库管理员老吴上个月退休了,正准备再配个管理员呢,要是孙福能来就不用再找别人儿了。”

“太好了,我这就跟孙福说去,谢谢您了干爹。”

“你把孙福找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他。”

“知道了。”

见了金老爷子,孙福感激地说:“金爷爷,让您替我操心了。想起以前我净惹您生气,真是觉得愧得慌。”

金老爷子看了看孙福,笑了。他对高小燕说:“我说得没错吧,孙福变了。他知道惭愧了,这就是很大进步啊。孙福,你这份新工作是学校仓库管理员,技术含量不高,你能干得来。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对员工的素质要求是很高的。你到学校工作以后,要有基本的道德操守,不能打架骂人,不能酗酒,行动办事要讲礼貌。总之,你身上原来的那些痞里痞气的坏毛病都必须改掉,孙福你能做到吗?”

“金爷爷您放心吧,我这个人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碰上马大发那种人,我他妈说话没好听的。要是碰上老师和同学们,我也文明着呢。”

听了孙福的话,金老爷子和高小燕都笑了。

第二天,孙福麻利儿地到厂里办辞职手续。手续办完后,孙福站在大土坡上看了看工厂,感慨不已,他想起了杨姐,也想起了马大发,心中仍有几分放不下,不由得又来到了后勤科,一种复杂的心绪促使着他还要再见见马大发。他推开后勤科的屋门,坐在科长椅子上的人换成了小胡。孙福有些意外,他问道:“马大发是不是又病了?”

“他让公安局带走了。”小胡平静地说。

“这老小子犯事啦?因为什么呀?”

“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只听说与杨秀琴有关。”

“太好了!”

孙福激动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对着天空大声喊道:“杨姐,你听见了吗?马大发被法办啦,你的这口气,出啦!”

孙福扯着嗓子不停地喊着,他真想让秀琴听到自己的声音,喊到最后,秀琴没有喊来,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了。

孙福回到家碰上了高小燕,她问:“马大发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去厂里办调动手续那天听说的,马大发被公安局带走了,真叫一个解气!高姨,您怎么对我们厂的事儿也门儿清呀?”

“前两天我去派出所开治保主任会,小张警官跟我说了处理马大发的事儿。他对你挺关心的,让我告诉你在新单位好好干。”

“高姨,您再见到张警官,替我谢谢他。秀琴知道马大发被法办了吗?”

“知道了。是秀琴把她那件被马大发撕破了的白背心交给了警察,才迫使马大发低头认罪的。”高小燕说。

“啊?杨姐找到啦,她现在住哪儿呀?我想看看她。”孙福急切地说。

“你想看秀琴就去呗。”高小燕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马大发被带走以后,厂领导又请回了秀琴,还让她在食堂工作。派出所张警官跟秀琴做了解释,消除了你们之间的误会。他们娘儿俩还住在老地方,你随时可以去看她。”

孙福听后激动得说不出话,两行热泪流了下来。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来到了秀琴家,院门没上锁,孙福抬起手刚要敲门,又迟疑地放了下来,他想起了和秀琴分手那天她说的话:“我不是你姐姐,你走吧,再也别来了。”

孙福尴尬地蹲了下来,掏出烟闷头抽着。这时就听见铁蛋儿在屋里说话:“妈,您怎么包这么多饺子呀,咱们俩吃得了吗?”

“傻孩子,这是给你孙叔叔包的,那天他走得急,一个饺子也没吃,回到家就病了,我听说后心里挺不落忍的。咱们现在回来了,我寻思着,过了这么多天,你孙叔叔肯定想吃妈妈给他包的饺子了。”

听到秀琴和铁蛋儿的对话,孙福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来,嘴里大声地说:“姐姐,弟弟看您来啦。”

秀琴赶紧从屋里迎了出来,看到多日不见的孙福,面容憔悴,消瘦了许多,秀琴走上来一把拉住了孙福的手,两个人都落了泪。孙福说:“姐,我想你呀,你走后,我每天都惦记着你们娘儿俩。”

“好弟弟,姐姐回来再也不走了。”

姐弟二人再次相认,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进了屋。孙福兴奋地对秀琴说:“姐姐,马大发被抓起来了,您知道了吧?”

“知道了。前些日子民警同志找我了解马大发的事儿,我对他们全说了。民警同志说,‘时间过去半年多了,要想惩办马大发,得有证据才行。我想起了让马大发撕坏了的那件白背心,上面有马大发的血。那是我和他撕扯时把他的手抠破了,他的血流到了白背心上。民警同志见到白背心后说,‘有这件物证就好办了。”

“姐,您怎么这么聪明啊,还知道留下物证?”

“嗐,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想着不能让马大发白毁了我的衣服,我要让他赔。第二天到厂里找马大发,他病了没来上班,我就把这件白背心收在箱子里,想着等马大发上班了,再拿上它找马大发算账。没想到马大发得了重病,半年多才好利落。等他上班后,我想他也遭报应了,算了吧,就没再找他赔白背心。”

“这就叫该着!马大发现在肯定是把肠子都悔青了,那管什么用啊,晚了!”

孙福和秀琴都开心地笑了。

當天下午孙福带着秀琴回太原会馆大院,先去看望金老爷子,正巧董二爷也在,他没听说过秀琴,坐在一边心里直纳闷,他问孙福:“从我给你们家拉包月起,你们家什么事儿我不知道啊,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姐姐呀?”

孙福乐了,他眨巴眨巴小眯缝眼儿,故意逗董二爷:“老爷子,您岁数大啦,健忘了,这位姐姐是我爸爸二房生的。”

秀琴使劲推了孙福一把,说:“去你的,净瞎说。”

“你小子放屁!你爸爸孙有财抽大烟差点没把你卖喽,他会有能个儿娶二房?简直是胡说八道。”董二爷红着脸争辩着。

金老爷子说话了:“孙福啊,你开玩笑也不分个人儿,董二爷是谁呀,可着咱们太原会馆大院,就数他最门儿清你们家的事儿,你能蒙得了他?”

“嘿,我怎么忘了‘骗子最怕老熟人儿呀。”

大家伙儿都乐了。

日子过的很快,转眼到了一九六六年,立夏以后一场大的运动开始了。在运动之初,全国范围内掀起了“破四旧”的风潮。当时很多老玩意儿成了烫手山芋,人们不敢留着,能甩就甩了。就拿孙福的一个忘年交严老先生来说吧,旗人,祖上传下来一些旧家具和瓷器字画都在他手上,平时他对这些东西看得比命都重要,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人谁也不敢碰这些老玩意儿。他对儿女们说:“我收藏的这些宝贝,值老鼻子钱了,将来我死了,它们就是传家宝,你们要一代代传下去,年头越长越值钱。”

严老先生虽说很看重手里的这些老玩意儿,可运动一来,他就沉不住气了,他跟孙福说:“大兄弟,我手里这些老玩意儿拿不住了,我想甩喽。”

孙福对严老说:“您手里的老玩意儿是好东西,虽说现在社会上‘破四旧,依我看它就是一股风儿,您老沉住了气,这股风儿刮过去就没事儿了,您就踏踏实实留着吧。”

严老当时不说什么了,高高兴兴回了家。没过几天他心里又犯嘀咕了,找到孙福说:“大兄弟,我出身不好,这些旧东西放在家里悬,指不定哪天招来灾祸,你能不能帮我找人收了去。”

“找人没问题,可现在这日子口儿,这些老玩意儿卖不出价呀。”

“这个我清楚,只要有人要,给钱就卖,免得留在家里生祸害。”

“您要是这么说,您手里那些个老玩意儿我要了,我身上的钱全给您。”

“得嘞,咱们就说定了。”

孙福身不动膀不摇,没花费多少钱就收了一批老玩意儿,心里那叫一个高兴。最让他得意的就是收了严老家的那件沉香木屏风,它特别名贵,世间难寻,价值连城。孙福把它摆放在屋里,满屋芳香,在它旁边一站,就感觉提神醒脑身心舒畅。孙福高兴得整宿觉都没睡,净在屋里深呼吸了。

当时已经没有当铺了,大街上能见得着收旧货的商店叫委托商行。运动开始后,委托商行里堆满了各种旧货,价格都很便宜,明代的黄花梨多宝槅十块钱一个,一对儿清代黄花梨浮雕龙纹太师椅八块钱;牛皮西洋沙发两块钱一个。这些东西偶尔还能遇上买主儿,委托商行也就摆在店铺里卖。一些明清的瓷器字画,委托商行大多都不敢收,唯恐在运动中把它们毁喽,委托商行就赔了。后来“破四旧”的风儿刮过去了,委托商行才敢收一些旧瓷器字画,价格也是出奇的便宜。

孙福是古玩行里的虫儿,很有眼力,能估得出来这些旧货值多少钱。看着这些地板价的老玩意儿摆在委托商行里没人买,孙福心说,该着孙爷我捡漏儿,他把自己工作后十几年的积蓄全从银行里取了出来,还从亲朋好友们手里借了一笔钱,他买下了金丝楠木书柜、明代黄花梨多宝槅、罗汉床、座屏和清代黄花梨浮雕龙纹太师椅、小叶紫檀条案等一屋子的明清旧家具,还买了一大堆古董。

孙福是有心人,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把这些旧货摆在家里太扎眼,指不定哪天让人给砸了,那就亏大发了。他仔细盘算了一下,把这些明清旧家具从委托商行直接拉到了贫农出身的杨秀琴家,把收上来的古董装满了三个大箱子,上了锁放在了他的好哥们儿工人武师傅家,保证了这些老玩意儿完好无损。改革开放后他这些老玩意儿一出手,让他赚嗨了。孙福虽说在“破四旧”中捡了漏也遭了罪,他当时是学校仓库管理员,在“破四旧”的风潮中,学生们把收上来的字画、瓷器等老玩意儿集中在一起,暂时存放在仓库,让孙福负责看管,准备在下星期召开的誓师大会上统一销毁。孙福在清点这些物品时,惊奇地发现这里面竟然有两件国宝,一件是宋代汝窑天青釉洗,另一件是明代成化斗彩鸡缸杯。孙福轻轻地捧着这两件国宝,爱不释手,他心想,这么宝贵的好东西,平白无故让他们给摔喽,太不像话了!说什么我也要保护好这两件瓷器。

孙福找学校负责人刘全喝酒,借着酒劲他对刘全说:“咱们仓库里有一大堆老年间的玩意儿,是不是下个礼拜就都销毁了?”

“那是当然了,都是些过去的破烂货嘛,必须彻底砸烂!”

“哥哥,这里面有两件小东西我觉得有点意思,想借走玩玩儿行吗?”

“哦,这里有你喜欢的,都是什么呀?”

“就是一个小盘一个小碗,我最近正在练毛笔字,想用它们洗洗毛笔。”

“是为了干这个用,这算什么呀,你拿走吧,玩儿腻了想着还回来就行了。”

孙福如愿以偿,他回到仓库把宋代汝窑天青釉洗和明代成化斗彩鸡缸杯两件国宝用软纸包好,抱在胸口窝儿上回家了。

孙福把国宝藏了起来,也就为自己埋下了祸根。几天以后刘全慌慌张张找到孙福说:“兄弟,你借走玩儿的那两样东西明天必须还回来。”

孙福听了很紧张,问:“干吗这么着急呀?”

“昨天上面开会了,有些单位看管不严,准备销毁的物品有丢失的,上面说了,凡是监守自盗的人均严惩不贷。”

“这可麻烦了,我拿回家的那两样小玩意儿一不留神让我给摔了,我还寻思着跟您说一声呢,谁摔不是摔呀,反正也不能留下它们。”

“怎么会这么巧?你可让我为难了,我只能如实上报,对不住了兄弟。”

刘全根本不替孙福瞒着,他跟上级汇报说:“孙福肯定是见财起意,他说摔了,哪有那么巧啊?”

上级指示说:“如果孙福真是没拿住摔了,就让他把摔碎了的瓷片拿出来,要是能对得上号,就算了。如果什么也不拿出来,就是监守自盗,立刻抓起來。”

刘全不敢怠慢,他让孙福交出那两件瓷器,孙福说:“哥哥,那破玩意儿交不回来了,不是跟你说了嘛,我给摔了。”

“好,好,就算是摔了,把碎片交回来,只要能对得上数,我还是不怨你,谁让我答应你拿走玩儿两天呢。”

“哥哥,你们家平常要是摔个碗还留着碗碴子吗,当场就得扫干净倒喽呀,省得碗碴子扎手呀。我留它干什么呀?”

听着孙福的辩解,刘全怒了,他一拍桌子大吼道:“孙福,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别以为你这一套花言巧语能蒙得了谁,实话告诉你,我们早猜到你会这么说。组织上了解你,也了解你们家,你爷爷、你爸爸都是开古玩店的资本家,你是在古玩行里长大的,你小子懂行,你越是不把东西交出来,越说明你拿走的东西值钱。你是见钱眼开!”

“我没你说的那么下三烂。你说它值钱,那你们干什么还要摔了它呀?”

“这些过去的破烂货必须销毁,你盗窃它们,说明你不是好人,我们不会对你客气的。来呀,把他绑起来,关到地下室去!”

刘全变脸了,他不容孙福再说话,立马儿把孙福押了起来。随后,他们抄了孙福的家。孙福早就做了准备,他们除了抄出几张旧照片,什么也没抄到。刘全不甘心,又审了孙福几次,还是一无所获,实在没辙了,他们把孙福交了出去。

孙福未经正规的司法审判,就以“盗窃犯”的罪名,被判了五年徒刑,押送到唐山监狱服刑。

孙福心里憋屈呀,他心说,第一次进来自己确实犯了法,可这次自己是在保护国宝,干的是好事儿呀,还被判了这么重的刑,这上哪儿说理去呀!孙福夜里躲在被子下面伤心地哭了。

一九七一年十月,孙福刑满释放了。当时像他这样的二进宫劳改释放人员,被就近安排到了唐山砖厂工作。

说来也巧,小凤儿姑娘当年走投无路时就来到这里应聘,她被砖厂的许师傅收为徒弟,当了砖厂工人。后来小凤儿又和许师傅恋爱结婚,生了个儿子。小凤儿和许师傅早年都是孤儿,家里老人全没了,孩子出生后没人照看,小凤儿就辞去了砖厂的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许师傅是砖厂的老职工了,他入了党,新近又被任命为厂长,工作上劲头儿十足。

这一天人事干部小杨拿着个牛皮纸口袋来到厂长办公室,她对许师傅说:“厂长,有个劳改释放人员被分到了咱们厂,这是他的档案,让他具体干什么,请厂长安排。”

许师傅接过档案打开一看,姓名:孙福,家庭住址:北京市宣武区太原会馆,刚看到这几个字,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就要炸开了。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看到孙福的名字,他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对小凤儿姑娘耍流氓的坏蛋,后来听小凤儿跟自己哭诉时,他气得当时就要上北京找孙福算账,如今这个坏小子落到了自己的手里,许师傅攥紧了拳头,恨不得抡圆了揍孙福一通。

孙福走进唐山砖厂的院子,他看了看四周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这厂子比马大发的那个街道工厂还破呢,地方是不小,到处都是砖头,人们顶着太阳脱砖坯,这一天活儿干下来,身上非得晒脱了皮不可呀。”

孙福正站在那儿发呆呢,听见有人叫他:“孙福,去趟厂长办公室,许厂长找你。”

孙福低着头,无精打采地来到厂长办公室,他站在许师傅面前习惯地喊了一声:“报告政府,我是孙福。”

许师傅上下打量着孙福,瘦高个儿,略微有点儿驼背,身子骨儿很单薄,其貌不扬。许师傅平静地说:“别那么说话了,叫我老许吧。”

许师傅拿起茶杯倒了杯热水递到了孙福的手上,示意他坐下说话。孙福端着茶杯,感到一股温暖。他抬头看了看许师傅,五十来岁的年纪,身体很结实,皮肤黝黑,是个纯朴的男人,给人一种亲近感。

许师傅沉思了片刻,问道:“孙福,你今年多大了?”

“报告厂长,我今年四十了。”

“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呀?”

“唉,怎么说呢,瞎混呗。虽说我也是四张的人了,二进宫啦,在那里头前后脚儿忍了八年,人生最好的年岁我他妈都献给大牢了。”

“你因为什么二进宫啊?”

“咳,我他妈让窦娥给拽进去的,里里外外就是一个字,‘冤呀!”

“你的意思是判你五年是个冤案?”许师傅很吃惊。

“是呀。”

“那你跟我说说你冤在哪儿了?”

“厂长,我也甭跟您细说,我就问您一句话,保护国宝的人被判了五年徒刑,您说这事儿是不是个冤案呀?”

“哦,你是说你保护了国宝?”

“那能有假吗?”

“国宝呢?”

“不知道。厂长,不是我信不过您,谁问也是这句话,要是国宝再让人给毁喽,我这五年徒刑不是白受了,那才是冤到家了呢。”

“孙福,我能打听打听你说的国宝是什么东西吗?”

“这个可以告诉您,古瓷器,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许师傅听明白了,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的孫福,发现他不像信口开河的样子,一种复杂的心态扰乱了自己的思路,眼下也难辨真伪,只得换了个话题说:“孙福,你到了砖厂能干什么工作呀?”

“这得听您的呀。我一个刚放出来的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不把我当成臭狗屎甩喽,我就感恩不尽了。”

“我们厂可没有轻省活儿,都是出力流汗的差事,你先跟着脱砖坯吧,如果身体顶不住再说。”

“厂长,谢了您哪。”孙福冲许师傅躬了躬身,走了。

孙福第二天就开始干活了。脱砖坯是个强体力活儿,怂主儿还真干不了这个。孙福虽说也是个大老爷们儿,可他身子骨儿太弱了,他有胃病,平时吃得少走路都打晃,现在脱砖坯一天定额两千块,孙福哪干得完呢。头一天他连跑带颠地忙活了一整天,才出了五百多块砖坯,给他累得通身是汗,收工的时候全身跟要散了架似的,就连几十米外的厕所他都没劲走过去了,索性在砖坯旁边就解上大手了。

打这以后,孙福天天是真卖力气,可定额是天天完不成。一个月下来,他脱的砖坯跟定额指标差了一大截。发工资的时候,他被扣了一些钱。晚上,孙福心里堵得慌,他买了两瓶白酒,一个人坐在砖坯旁边喝开了。由于是喝闷酒,孙福很快就喝醉了。当夜里巡厂的工人发现他时,只见孙福身边放着两个空酒瓶子,他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孙福被送进医院抢救,小凤儿知道后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鸡杀了,熬成汤来医院看他,孙福特别感动。几天后许师傅也来医院看孙福对他说:“在你生病的这些日子,厂里也对你进行了外调,发现你的案子确实疑点很多,主要集中在两点上:第一,你说瓷器摔碎倒掉了,他们不信,认为是你私吞了,可他们并没有找到实物证明你有罪,仅凭着怀疑就匆忙给你重判了五年徒刑是不妥的。第二,你从始至终也没有签字认罪,一直在喊冤。这是两大疑点。那天你说保护了国宝,我想你敢这么说,也证明两点,第一,国宝没有损坏,在你手上。第二,你心怀坦荡,不想私吞国宝。当然,你现在不肯交出来我们也能理解,现在的客观形势确实比较复杂,对保护国宝不利,我们相信将来形势好了,你会把国宝交给国家的。”

听到这番话,孙福哭了。他拉着许师傅的手说:“厂长,您真是明白人呀!”

许师傅接着说:“依据这些调查和分析,我们认为不能把你当犯罪分子看待,我们把你当同志。你身子骨弱,不适合强体力劳动,厂里决定调换你的工作,以后你就到后勤部门,继续干你熟悉的仓库管理员吧。”

孙福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他一个劲给许师傅作揖,说:“厂长,您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能认识您,是我这辈子的福分呀。”

打这以后孙福就把许师傅和小凤儿当成了亲人。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这一天,许师傅在厂里值班。凌晨三点多,他在厂子里巡视,发现孙福宿舍的灯还亮着,就走了过去,推门一看孙福又喝多了,趴在饭桌上睡着了。许师傅摇了摇头,说:“这酒就是戒不了呀,又喝成了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许师傅把孙福拽起来,扶到床上躺下,给他搭上毛巾被,关了灯,这才走出来。没走几步,他忽然发现天空闪出一道白光,一声惊雷随即炸响,随着一阵狂风呼来,脚下的大地恐怖地晃动开了,许师傅站立不稳,摔了个大马趴。他爬起来惊恐地大喊:“地震,大家快出来,地震了!”

人们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熟睡着。房屋在剧烈的摇晃中发出了“嘎吱吱”吓人的响声。许师傅最先想到了孙福,他喝多了,肯定醒不了。许师傅一脚踹开了孙福的屋门,拉起他往外就跑。来到屋外的平地上,许师傅放下孙福,惊出一身冷汗,擦汗的工夫,孙福醒了,他嘴里嘟囔着:“干吗让我在院子里躺着呀,该着凉了。”

孙福说着话又钻进屋里。许师傅回头看见孙福进屋了,急坏了,他一头扑进屋里,揪着孙福抽了他两个大嘴巴,疯了似的吼道:“醒醒,地震了!”

这时屋子已经严重倾斜了,在它倒塌前的一刹那,许师傅拼尽全力将孙福推出屋门,自己被埋在了里面。孙福让许师傅打醒了,他回头一看,房子塌了,厂长被埋在了里面,孙福急了,拼命地挖着砖土,嘴里大喊着:“厂长,大哥,您快出来呀!”

这时又跑来了两个工友,他们听说厂长被埋在里面,全急了,几个人不敢用铁锹挖,怕伤着厂长,就用手拼命扒土,每个人的手指头都磨出了血,总算看见厂长的身体了,当他们把他挖出来后,许师傅已经奄奄一息了。孙福抱着许师傅的身体号啕大哭,他说:“大哥,我的好大哥呀,本来伤不着您,您都是为了我呀,才……”

许师傅这时身体抽搐了一下,孙福停止了哭声,趴在许师傅的嘴边问:“大哥,您有话说?”

“去看看……小凤儿……小豆子……”

许师傅说完这句话,长出了口气,带着难舍难离的遗憾走了。

孙福差点没哭晕过去,旁边的工友推了他一下说:“别再哭了,还得救人呢。”

孙福这才醒过昧来,猛然想起了许师傅临走前交代他的话,一下蹦了起来,朝着许师傅家就跑了过去。虽说他家离砖厂不远,孙福已经认不出道了。眼前是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房倒屋塌,如同被原子弹轰炸过一样,惨不忍睹。孙福在黑夜中摸索着,他凭着原来的记忆,朝着大致的方向找了过去。突然,他听到哭喊声:“救命,救命啊!”

这声音听着那么耳熟,是小凤儿,是她的声音。孙福激动地喊道:“谢天谢地,小凤儿还活着!”

孙福循着声来到了跟前,只见许师傅家的屋子已经塌了,两面的山墙倾斜着靠在一起,小凤儿的声音是从山墙的缝隙里传出来的。孙福扒开外面的砖瓦,朝里面看看,说:“我是孙福,小凤儿,你在里边吗?小豆子也在你身边吗?”

“孙福哥,是我呀,我们娘儿俩在一块呢,在八仙桌下面躲着呢。”

听到这句话,孙福长出了口气,说:“你们千万别动,我这就过来救你们娘儿俩出去。”

孙福挖开了一条通道,他顺着通道爬了进去,在摸索中他的手和小凤儿的手碰到了一起,小凤儿激动地哭了。孙福说:“你拉着我的手,我给你拽出去。”

“先把小豆子拉出去,再拉我吧。”

“行啊,小豆子呢?”

“他在我身后呢。哎喲,被砖头挤着,我们俩掉不开身呀,怎么办?”

“那就先把你拉出去,回头再拉他吧。”

孙福不敢怠慢,拽着小凤儿的胳膊就往外爬,总算爬出来了。孙福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他看了看小凤儿说:“你怎么样,砸着没有啊?”

“还算幸运吧,哪儿也没伤着。刚才正好我起夜,赶上地震了,我拉着小豆子就钻到了八仙桌下面,才保住了命。你是从厂里来的吧,老许怎么样啊?”

孙福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他不敢把噩耗告诉小凤儿,怕她当时接受不了,就说:“我先把小豆子拉出来再跟你说吧。”

孙福又钻了进去,他刚拉住小豆子的手,正要把孩子从八仙桌下拉出来,这时强烈的余震发生了,一大块墙垛子倒了下来,砸在了孙福的小腿上,当时就把他小腿的骨头砸折了。孙福“哎哟”大喊一声,就晕了过去。

小凤儿在外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大叫着:“孙福哥,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呀?”

孙福一点儿声也不出,小凤儿吓哭了,她站在地上大喊着:“来人呀,救命呀!”

过了好久,小凤儿听见了孙福的呻吟声,孙福醒过来了。他低声叫着小凤儿的名字,小凤儿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孙福哥,我听见了,你怎么样啊?”

“有一堆砖头砸在我小腿上,我动不了窝儿,你得帮我把砖头搬开,小豆子没事,还在八仙桌底下呢。”

“行,我帮你搬开砖头,你忍着点疼啊。”

小凤儿摸索着找到了孙福的小腿,上面实实拍拍压着一大块砖垛子。她轻轻地晃了晃,孙福疼得当时就叫出了声。小凤儿为难地说:“孙福哥,它太重了,我搬不动,你看怎么办呀?”

“搬不动也得搬呀,我的腿一直在流血,不搬开它,我的血就止不住,时间长了就麻烦了。”

小凤儿听后真急眼了,她咬着牙说:“我说什么也要把它搬开!”

人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会爆发出超出想象的能量来,小凤儿眼下是真急了,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的力量都用上了,她两只胳膊死死抱住砖垛子,运足了一口气,大喊着“嘿!”,砖垛子被她抱起来扔到了旁边,她累得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孙福感激地说:“小凤儿,谢谢你。你在外面等着吧,我这就把小豆子给拉出去。”

孙福伤得很重,由于失血过多,他很虚弱,身上一点儿劲也没了,已然拽不动小豆子了。他对小豆子说:“孩子,别怕,慢慢爬到叔叔的背上来,叔叔带你出去。”

小豆子很听话,他一点点爬到了孙福的背上,孙福咬着牙,一寸一寸地在地上爬,鲜血不住地从断腿上流了出来,染红了爬过的路。当小凤儿终于从孙福的背上抱起儿子时,孙福冲他们娘儿俩笑了笑就晕了过去。

天渐渐亮了,小凤儿娘儿俩看着自己残破的家和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孙福都哭了。正当他们六神无主的时候,远方人头攒动,随着他们军帽上的五角星在阳光照映下闪闪发光,小凤儿激动地脱口而出:“解放军,解放军救我们来啦!儿子,咱们有救了!”

唐山大地震以后,很多家庭都残缺不全了,人们为了过上好日子,都往前看,重新组成了一个个新的家庭,过上了新生活。小凤儿心里念叨着:老许呀,为了孩子,我往前走一步吧,我和孙福还有小豆子重新成个家,今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你在天国也可以放心啦。

小凤儿打定了主意,这一天她对孙福说:“孙福哥,咱们也组成个家庭吧,你同意吗?”

孙福脸红了,说:“说实在话,我琢磨过,咱们在一块儿搭伙过日子,是件挺好的事儿。可我不是个健全人儿,让我给小豆子当爹没问题,给你当丈夫就不行了,你知道我没那功能呀。”

小凤儿脸也红了,说:“孙福哥,你听说过那句话吧‘少来的夫妻,老来的伴儿,咱们都是奔五十的人了,也有了儿子,没什么更多的要求了,我们彼此组成个家庭,就是互相找个伴儿,老了好有人管,你说是不是这样呀?”

孙福想了想说:“小凤儿啊,你说得全对,我同意啦。”

孙福和小凤儿娘儿俩组成了家,开始了新的生活。

第四章

随着运动的开展,太原会馆大院的老街坊们都身不由己的裹了进去。一九六六年六月初的一天,常小虎兴冲冲地从学校回家来了。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两只袖口整齐地挽到了胳膊肘的上面,腰上系着武装带,头顶绿军帽,脚蹬绿色帆布球鞋,一个军用挎包斜背在肩上,浑身上下透着英武帅气。

常三爷和高小燕刚要吃午饭,看见儿子进屋了,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赶紧张罗儿子吃饭。高小燕从橱柜里拿出了碗筷,常三爷从笼屉里拿出了几个馒头。常小虎伸手抓起个馒头,张嘴就咬下了大半拉,狼吞虎咽地吃上了。

“也不洗洗手就吃,多不卫生呀。”高小燕说。

“妈,这几天可把我饿坏了。我们学校运动开始了,每天从早忙到晚,哪顾得上吃饭呀。您知道吗,我是校《大学生特刊》的总编辑了,事儿可真多,累得够呛。”

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常三爷不放心,问:“你们可是学生呀,整天忙这些个东西还上得了课吗?”

“学校都停课了,不光我们学校,其他学校也停课了。”

“儿子,考上大学不容易呀,咱们大院的孩子们都挺佩服你的,千万别把学业荒废喽,再忙也得看看课本,要不然毕业考试的时候就傻眼了。”常三爷再三地叮嘱着儿子。

“爸,我知道了,您的儿子各方面都不会给家里丢脸的。”

“咱们家小虎从小就争气要强,孩子他爸,你就放心吧。”

高小燕满意地看着儿子,紧着往小虎碗里夹菜。

“妈,您给我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我明天要出远门儿。”

“上哪儿去呀?”

“韶山、井冈山、古田、遵义、延安和上海。我们是去大串联。”

“要去多长时间呀?”

“少說也得一个多月吧。”

“带多少钱和粮票呀?”

“您什么都不用准备。我们大串联,吃、住、行全都免费。带张介绍信就能领到铁路部门的‘乘车证,各地的火车站,都安排了师生接待处,专门接待从四面八方来的学生们。”

“这回我儿子可开眼啦。”

“妈,不能这么说,这多庸俗呀。我们这叫经风雨,见世面。”

“要注意身体,别累病了,到哪儿了想着给妈捎个信儿回来,别让我和你爸担心。”

“知道了。”

小虎和同学们大串联走了以后,家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常三爷是中国式摔跤名家,在体委机关上班,随着运动的深入,他被单位办了学习班。

常三爷整天回不了家,高小燕急坏了,她去单位找了好几趟,门卫不让进。高小燕情急之下找到了王大彪,她说:“大彪兄弟,你三哥进了学习班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这心里快急死了。”

“嫂子,您先稳住了神儿,给三哥办学习班的一个小伙子是我的徒弟,我去找他打听打听,您等信儿吧。”

“那可太好了。你三哥腰上有病,血压也不稳定,时高时低的,你能想办法帮我送些药给他吗?”

“没问题,这事儿您交给我吧。”

王大彪拿着药急匆匆地走了。他通过徒弟帮忙和常三爷见了面。常三爷说:“兄弟,见过你嫂子了吗?”

“见了,就是她让我给您带来的药。”

“大彪,你现在怎么样,在运动中受冲击了没有啊?”

“我还行,哪派都不参加,他们说我是‘逍遥派。我心说了,爱什么派什么派,反正整人害人的事儿,我王大彪不干,咱爷们儿向来都是凭良心办事儿。”

“好啊,做人就得这样。大彪,哥哥现在身不由己出不去呀,我特别担心你嫂子。”

“嫂子挺好的,您甭担心她。您在这里该吃吃,该喝喝,按时吃药,照顾好自己个儿就行了。”王大彪尽量宽慰着常三爷。

“我还是不放心呀,你嫂子是从莳花馆里出来的人,我怕有人翻她的旧账。”

“嫂子是从小被卖到妓院的,也是受苦人呀,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大彪兄弟,三哥我就托付你了,时常地过去看看你嫂子,家里有什么难事,你给照应着点儿,能帮就帮她一把。”

“三哥,您放心吧,您家里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会时常地去看看嫂子。”

“师父,时候差不多了,别再聊了,回头让我们头儿看见就不好办了。”王大彪的徒弟在门外焦急地说。

常三爷和王大彪紧紧地握了握了手,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高小燕的处境还真让常三爷说着了,她因为处理了一件治安事件,招来了疯狂的报复,让她措手不及,精神崩溃。

七月初的一天,高小燕从居委会出来,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人在打架,高小燕赶紧跑过去一看,地上躺着三辆自行车,三个小伙子纠缠到了一起,两个打一个,拳脚相加,大打出手。那个被打的青年人两只眼睛已经被打肿了,被迫用两只胳膊支撑着,眼看就要顶不住了。

高小燕在旁边大喊道:“不许打人!”

当时镇住了两个正在打人的青年,那个被打的青年趁机跑到了高小燕的身边,说:“高姨,强子打我。”

听着声音耳熟,高小燕仔细一看,被打的青年是二龙,打人的是强子和他的一个哥们儿。他们为什么打架,高小燕心里有数了。

这个强子就是住在三庙街的流氓,几年前他和孙福以赌蛐蛐儿为名骗二龙巨款,二龙告发了他俩,结果他俩都被判了徒刑。强子出狱后,对二龙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今天,强子和他的哥们儿骑着自行车从储库营胡同穿过,迎面正碰上二龙骑车回家。强子眼尖,认出了二龙,他对哥们儿说:“兄弟,迎面来的那小子,就是告发我的人。”

“那还不抽丫挺的。”

“对,打他。”

二人说着话,骑着自行车冲着二龙的车就撞了上去。二龙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被撞倒了。强子他们两个人跳下自行车,拽着二龙就是一顿暴打。等二龙看清了打自己的人是强子,两只眼睛已经被打肿了。

高小燕对强子说:“打人是犯法的,你们几个人跟我去居委会。”

“你是谁呀,我们跟你走得着吗?”

“我是居委会治保主任高小燕,你们在我们胡同打人,这事正归我管。”

强子没辙了,只得跟着高小燕去了居委会。强子没想到,高小燕处理纠纷的能力这么强,她只说了三句话,强子就没词了。高小燕说:“我不管你们谁撞的谁,也不问你们谁骂了人,我就看你们谁身上有伤。”

二龙说:“我眼睛被他俩打得都看不清东西了,我根本没打人,他们身上没伤。”

高小燕问强子:“二龙说得对吗?”

强子和他的哥们儿都无话可说了。

“事实已经清楚了,二龙是被打者,强子你得带二龙上医院,他治伤的一切费用由你们俩出。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警察马上就到。”

“我还有事呢,没工夫带他上医院。”强子气哼哼地说。

“你不去医院也行,把钱留下,我带二龙去医院,他伤情如何看医院的诊断结果,事后再找你。”

强子傻眼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哥们儿小声对他说:“给丫俩钱儿算了,破财免灾呀。”

强子摸了摸兜,不情愿地掏出了十块钱,说:“我身上就这么多钱。”

“可以,先拿这钱给二龙看伤,不够了再找你。”

高小燕写了十块钱的收据,几个当事人都在收据上签了字,高小燕也签了字,收据一式三份,强子、二龙和高小燕各有一份。打架纠纷就这样解决了。

回到家强子气得直跺脚,他看着手里的收据,在地上来回走遛儿。忽然他想起了一件往事,说:“在牢里的时候,我听孙福说过这个高小燕,以前是八大胡同的名妓,她生不了孩子,还抱了个儿子。她家的那些破事,我他妈的门儿清。别看她今天人五人六的,底儿也够潮的,跟我这装什么孙子呀!”

强子的哥们儿一听来劲了,凑过来说:“强子,那你还犹豫什么呀,写大字报臭她呀。”

“对!现在时兴贴大字报。她让咱哥们儿不舒服,咱让她也好受不了!现在就写,明天早上趁着没人,我把大字报贴到居委会的墙上,让丫的在整街筒子人面前丢人现眼。”

强子他们两个人这通写呀,连着写了三篇大字报,写完以后两个小子一宿都没敢睡觉,怕睡过了头,有人在场他们是不敢贴的。第二天早上五点多,趁着人们还没起床呢,两个小子偷偷摸摸地来到居委会,把三张大字报全贴在了居委会大院的墙上,题目很刺激:“高小燕是封资修的破烂货,是封建社会的寄生虫,是八大胡同最烂的妓女。”

大字报内容胡编乱造,满纸都是羞辱和人身攻击的话。

两个小子贴完了大字报,心满意足地走了。可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让高小燕精神崩溃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在旧社会被摧残得遍体鳞伤的女人,今天被人当作贱货、烂货随意地羞辱,今后还有谁会看得起我,我怎么面对儿子,今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高小燕晚饭也没吃,在屋里哭了一宿,直到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这时儿子回来了,常小虎去外地大串联走了五个省和一个直辖市,真是经了风雨,见了世面。为了留作纪念,他每到一地都特意买些纪念品,装满了一书包,抱在怀里兴奋地回家了。

小虎推开屋门看见妈妈正在床上躺着呢,心里一惊,大白天的妈妈怎么还不起床呀,以前每天都是她起得最早,生火、做饭、扫院子,等我们起床时,里里外外都归置得干干净净,早饭也摆在桌子上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常小虎四下里瞅瞅,桌子上碗筷都没收拾,暖水瓶是空的,火炉子是凉的,屋地上、院子里乱七八糟的都没有打扫过。妈妈是不是生病了,也可能是太累了,让她多歇会儿吧。想到这儿常小虎放下书包,拿起笤帚轻手轻脚地把院子打扫干净,又把屋里收拾整洁,蜂窝煤炉子也给点着了,又拿起铁壶烧开水,忙活完了他进屋一看,妈妈还在昏沉沉地睡着。她在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日本鬼子摧残时可怕的情景,她拼命反抗,大声呼喊着:“你们这些畜生,不得好死!”

小虎嚇了一跳,只见妈妈双眼紧闭,脑门上渗出了汗珠,眼角上还有泪痕。他推了推妈妈,轻声说:“妈,我回来了。”

高小燕惊醒了,翻身坐了起来,见到儿子回来了,一阵惊喜,随后一种恐惧袭来,全身都在颤抖。小虎看着妈妈害怕的样子,心里不明白,问:“妈,您怎么了?”

高小燕伸出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小虎,哭着说:“妈的好儿子,你一定要相信妈妈呀!甭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离开妈妈。”

小虎被吓了一跳,他使劲抱着妈妈,安慰她说:“妈,您在做噩梦,谁说我要离开您了?您和爸爸这么疼我、爱我,我还没来得及孝顺你们呢,咱们一辈子也不分离!”

“真的吗?”高小燕带着哭腔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眼泪一串串往下流。

看着妈妈憔悴的面容和红肿的眼睛,小虎很心疼,他赶紧打开背包,把纪念品一件件拿了出来,他兴奋地说:“妈,您看我带回来的纪念品多棒呀!这是韶山冲的纪念章,它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诞生的地方。这是革命摇篮井冈山,革命圣地延安,中共一大会址……”

高小燕含着泪不住点头说:“真好,真好,妈妈太喜欢了。”

“妈,我饿了,家里有什么吃的呀?”

小虎简单的一句话又让高小燕回到了眼前。她紧张地说:“我上街买菜,回来就做饭。儿子,你想吃什么呀?”

“我特想吃妈做的炸酱面,在外地的这些日子吃的大多不顺口儿,我夜里做梦还馋这一口儿呢。”小虎说完话调皮地冲妈妈做了个鬼脸。

“好,炸酱面,就吃炸酱面。”

高小燕机械地答应着,抄起菜篮子要走,常小虎关心地说:“妈,您要是不舒服就歇着吧,我上街买菜去。”

高小燕听了极度紧张,她不敢让小虎出门,生怕他听到别人的议论,生硬地喊道:“你不许动,就在屋里待着!”

说完话,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常小虎吓了一跳,自己长这么大妈妈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向来是温柔地跟他谈心聊天,他已经习惯了。今天的妈妈紧张惊恐,有些神经质,让他感到陌生。妈妈这是怎么了?常小虎歪着脑袋想了想,实在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往床上一倒,等着吃炸酱面了。

高小燕刚从家里出来就看见了张大妈,老太太站在屋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住地流着眼泪,高小燕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了出来,扭过脸赶紧往外走。

太原会馆大院今天显得很躁动,高小燕从后院往外走,看见各个院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她看见赵大婶在跟西院的街坊们连说带比划着,像是在解释着什么,她心里很感动,知道干妈肯定是在为她辩解,向人们说出事情的真相。她看见刘婶、徐大婶和老郭媳妇在东院里和一些街坊在争论着什么,老郭媳妇嗓门挺大,她说:“燕子嫁到咱们院这么多年了,谁都看得见,是个多好的媳妇啊,谁家有困难她都伸手帮一把,对张大妈就像是亲妈似的孝敬,给老太太洗衣服做饭,洗澡擦身,老太太生病住院了还陪住伺候,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呀。她自个儿省吃俭用地把儿子小虎培养成大学生,小虎能在大二就入了党,这与他们的家庭教育也有关系呀。她绝不是大字报上说的那种人!”

高小燕再一次感动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不敢停留,生怕人们看见她,问长问短的,怎么回答呀,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太原会馆大院。

常小虎躺在床上感觉很舒坦,他自言自语道:“还是家里好呀,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等着吃妈妈做的香喷喷的炸酱面,这是多大的福气呀,有妈疼真好!”

小虎感觉有些胀肚,一骨碌从床上下了地,说:“我得赶紧去趟厕所,为炸酱面腾腾肚,好多吃两碗。”

厕所在胡同里,男女厕所中间隔着一堵两米来高的砖墙,墙头上没有封死,两边厕所里人们聊天的话,彼此都能听得见。常小虎痛痛快快地解了个大手,提起裤子刚要走,就听见女厕所那边有人说话:“王姐,您说高小燕平时一本正经的多神气呀,原来都是假正经呀。”

“可也是呀,看她那模样文文静静的,谁会想到她是八大胡同最烂的妓女呀!”

小虎听到这两句话脑袋“嗡”的一声,腿一哆嗦差点儿掉进茅坑里。他气坏了,两只手攥紧了拳头,紧闭着嘴唇,牙齿咬得“嘎嘣嘣”直响,横眉立目地从男厕所走了出来。他要等女厕所说闲话的那两个女人出来,跟她们玩儿命。

工夫不大,两个女人从厕所出来了,常小虎拦住了她们,怒气冲冲地说:“刚才说高小燕坏话的是你们两个人吧?敢再说一遍吗?”

两个女人吓了一大跳,王姐稳了稳神说:“你这孩子干吗这么凶啊,谁说高小燕坏话了,明明是大字报上说的嘛,全胡同的人都知道了,你装什么傻呀。”

“大字报?在哪儿贴着呢,我怎么没看见?”

“小伙子,我们没跟你瞎说,你去居委会看看就明白了,墙上贴了好几张大字报呢。”

常小虎听罢扭头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居委会的院子里。今儿个人可真不少,大家都在惊奇地看着大字报,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着。常小虎走到近前仔细观看,那些恶毒的话就像尖刀扎在自己的身上,心在流血,胸口阵阵剧痛,喘不上气来,难过得要昏厥了,终于他支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

人们这才注意到他,大家把他搀扶了起来,人群中有太原会馆大院的街坊认识他,帮着把他扶回了家。众人走后,常小虎渐渐清醒了过来,此时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妈妈慈爱的面容——

自己生病了,妈妈给我端水喂药;饿了,妈妈把好吃的红烧肉全夹到了我的碗里;三九天,妈妈把棉鞋拿在火炉边烤暖和了亲手给我穿上;三伏天,妈妈流着汗在床边给我扇扇子……

想到这些常小虎委屈地哭了,他自言自语道:“妈妈,多慈爱的妈妈呀,她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这时他又想起了大字报上的话:“她自己生不了孩子,从穷苦人家买个儿子回来,她是心满意足了,人家亲生父母心里得多难受啊。”

常小虎心里刀绞似的疼。他心想,是呀,我的亲生父母得多痛苦呀,他们现在还活着吗?他们在哪儿呀?

他又想起了大字報上那些最难听的话:“她虽然是治保主任,却是个烂货!她外表很干净,内心很糜烂,骨头都是脏的!”

想起这些话,常小虎气得浑身哆嗦,双手颤抖着抓起茶壶,狠狠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茶壶摔了个粉碎,碎碴子溅得满屋都是。

高小燕买菜回来推开屋门惊呆了,看到眼前的情景,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她强忍着悲伤的心情,脸上勉强挂着微笑,对小虎说:“茶是昨天沏的,不能喝了,我这就给你沏壶新茶去。”

“不用了,我不想喝!”

“你歇会儿吧,炸酱面这就下锅。”

“别做了,我不想吃!”

“你刚才还闹着要吃,我这肉和酱都买回来了,你怎么又不吃了?”

“我嫌脏!”

高小燕闻听此话一屁股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她哭着对小虎说:“儿子,你都听到什么了?”

“我不仅听到了,还亲眼看到了,墙上的大字报说的就是你。你的过去……”常小虎痛苦得说不下去了。

高小燕悲伤地哭出了声,她哀求着儿子:“孩子,不要听他们胡编乱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永远都是你的好妈妈。”

常小虎不想听了,他抓起军用挎包,抬脚就要走。高小燕惊恐地问:“孩子,你要干吗去?”

“找我亲娘去!”

高小燕闻听此话如同五雷轰顶,眼前发黑直冒金星,她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死死地抱住小虎的大腿,大声哭喊着:“儿子,你刚才还说了一辈子不和妈妈分开呢,儿子,妈的好儿子,你爸爸也进了学习班,妈妈身边就剩下你了,求求你别走,我离不开你呀!”

听到这句话,常小虎心头一颤,低头问道:“我爸爸怎么了,因为什么事呀?”

高小燕抽抽噎噎地说:“我也说不清楚。”

常小虎不知所措,愣住了。

“儿子,我和你爸爸都是被冤屈的呀!”

常小虎看着妈妈哭成了个泪人,心里一阵难过,眼圈也红了。他蹲下身子扶着妈妈的胳膊说:“我不走也行,就一个条件,你是亲娘我就不走。你是我的亲娘吗?”

高小燕痛苦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看来大字报上说的都是真的,你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小虎推开了妈妈,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小燕想追他,自己瘫坐在地上腿软得已经站不起来了,她在地上爬着,哭喊着:“儿子,好儿子,回来呀……”

当晚,高小燕用毛巾盖住了脸,迷迷糊糊地蜷缩在床上,忍受着心灵上的折磨,她为自己叫冤,为丈夫担心,更不放心摔门出走的儿子,这个家还会存在吗……

这时门外一声亲切的呼唤:“闺女,睡觉了吗?妈看你来了。”

高小燕闻听此言,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哗哗地往下流,她强撑着身子从床上下了地,推开屋门叫了声“干妈”,身子一侧歪险些摔倒,赵大婶急忙腾出一只手扶住了她。

赵大婶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热汤面,热情地张罗着:“闺女,你看妈给你做的热汤面卧了俩鸡蛋呢,点了香油炝了葱花儿可香啦,先把这碗面吃喽。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甭管什么事儿,先吃饱了再说。”

高小燕搂着赵大婶哭了,她就像是走丢了的孩子再次见到妈妈一样,无所顾忌,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哭得浑身直抽搐。赵大婶拿出手绢不住地给她擦着泪水,说:“孩子,别难过了,有妈呢,你什么都甭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赵大婶这番贴心话,让高小燕泪流不止。她依偎在赵大婶怀里委屈地说:“他们变着法败坏我呀。我幼年被卖到妓院抵债身不由己,他们说我是八大胡同最烂的妓女,完全是胡说八道!”

赵大婶同情地点了点头,说:“造谣诽谤是站不住脚的,我们都是你那段历史的见证人,会向上级领导反映的,早晚能还你清白。闺女,既然事儿已经出来了,咱们就不怕事儿。我今天跟街坊们说了真相,大家都很同情你。咱们不生气了,往开了想吧。孩子,你一天没吃饭了吧?”

“嗯。”

赵大婶赶紧把热汤面端了起来,说:“那怎么成呢,来吧,妈喂你吃,全吃干净喽。”

高小燕含着泪把一碗热汤面全吃了,赵大婶说:“这就对了。明儿个,我给你包饺子,越是这种时候越得吃饱喽。”

“干妈,我放心不下小虎呀,他看了大字报,吵着闹着要找他亲娘,我劝他,他也不听,一甩手就跑了。小虎这孩子自尊心特别强,我真怕他经受不住这种打击,干出傻事儿来。”

“小虎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事事走在前头,现在因为家里的事让他丢了面子,他是气儿不顺呀。我和老头子商量商量,去大学找他,把他劝回家来,给你认个错。”

赵大爷和赵大婶惦记着常小虎的事儿,这天早早儿地出了家门,去大学找常小虎。一进校园大门,两个学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说:“为人民服务,同志你找谁?”

赵大爷一愣,马上明白了,也按照他们说话的方式回答:“愚公移山,我找常小虎。”

“前途是光明的,北楼二层。”

“道路是曲折的,谢谢。”

赵大婶在一边听着想笑又不敢笑,等两个学生走远了,她才笑出声来,冲着老伴儿伸出了大拇指,说:“老头子,你怎么跟得这么快呀,一点儿不打奔儿。”

“嗐,我早就听人说了,现在大学里都这么说话,看来我还得多准备几句,要不然再往下说真没词了,那不就麻烦了吗?”说罢,老两口都笑了。

常小虎看见赵大爷老两口来找他不由得打了个愣儿,问:“爷爷、奶奶,您二老怎么上我这儿来了?”

赵大婶鼻子一酸,拉住了小虎的手说:“孩子,你怎么不回家呀,你妈都快急死了,我们来是想带你回家。”

小虎眉头紧皱,干脆地说:“让您二老费心了,我现在不想回那个家。她不是我亲妈,我不想见她。”

赵大爷闻听此话气愤地说:“就算她不是你亲妈,从小把你养大,冲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你也不能太绝情了吧。”

常小虎紧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说:“爷爷、奶奶,这里不是說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常小虎带着赵大爷老两口离开了北楼,在学校的中心花园里,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三个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赵大婶说:“孩子,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呀,你从小到大爸妈操碎了心,没人比他们俩更疼你。”

“哼,亲爹、亲娘会更疼我的。”

“他们对你的疼爱胜过亲爹娘呀!”

“奶奶,咱们不争论这个好吗?我又没见过亲生父母,没法下结论。”

“好吧,咱们不说这个,就说说你妈妈的过去吧,你真了解她吗?”

“有什么好了解的,大字报上都说清楚了,八大胡同的名妓,浑身上下都是脏的。”

“胡说!小虎,不许这么说你妈。”赵大爷生气地打断了小虎的话。

“孩子,你太单纯了,人家别有用心,败坏你妈的声誉,你怎么就不用脑子分析呢?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妈受了多大的冤枉呀!”

“冤枉不冤枉的,是妓女这一点没说错吧?这不就结了吗?妓女都是脏的,能有什么区别呢?我必须要断绝和她的关系。”

赵大婶含着眼泪近乎在哀求常小虎,说:“孩子,回家吧,妈妈多疼你呀,你不能寒了她的心呀。”

“奶奶,不是我不想回家,我得回亲娘的家。”

“这么做不成白眼狼了吗?!”赵大爷气得脸色铁青。

“这没办法,现在就得这么做。赵爷爷,赵奶奶,希望你们能理解我。”

“我不理解!”赵大爷说完话,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脑袋扭向了一边。

常小虎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赵大爷,冷冷地说:“我还有个会,不能再和你们聊了,二老回去吧。”

说完话,他冲赵大婶点了点头走了。赵大爷看着他的身影气愤地说:“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冷血无情!可怜小燕两口子那么疼他,到头来就换个断绝母子关系,太让人失望啦。”

赵大爷无奈地叹了口气,赵大婶眼泪流了下来,她看着走远了的常小虎,自言自语说:“回去以后可怎么跟小燕说呀,她还眼巴巴盼望着小虎能回心转意呢。”

赵大爷说:“算了,跟小燕实话实说吧,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免得冷不丁的小虎真和她断绝了母子关系,对她打击太大呀。”

“唉,也只能如此了。”

高小燕在家里提心吊胆地等着赵大婶回来,心里就像有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坐立不安,又不敢出去找,只是隔着窗户不停地朝外张望着。天擦黑儿了才看见赵大婶的身影,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赶紧推开屋门把赵大婶迎进屋,两只带着血丝儿的眼睛不安地盯着赵大婶,唯恐她带来不好的消息。赵大婶为难地叹了口气,高小燕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带着哭腔问道:“干妈,小虎怎么说的?”

“小燕你要有思想准备呀,我说出来你可别太难受。”

高小燕当时就哭了,她难过地说:“干妈,您说吧,我听着。”

“小虎这孩子不明白事理呀,要与你们断绝关系,只认他亲娘呀。”

听到这句话,高小燕肝肠寸断两眼发直,赵大婶急忙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说:“孩子,你千万别着急,遇到事儿要往开了想啊。”

高小燕声泪俱下痛苦地说:“小虎,你可知道妈妈的命多苦啊,不能和我断绝关系呀……”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雨,赵大婶连日操劳揪心不得休息,她的身体顶不住了。看到雨水从窗口溅了进来,她起身关窗户,感觉天旋地转,脚底下跟踩了棉花似的,两腿一软险些摔倒。她心里清楚自己高血压的老毛病犯了,必须得回家吃药。她看了看身边的高小燕还在睡着,心想别惊醒她,这些日子可够她受的,好好睡一觉吧。我先回家吃药,再做好早饭给小燕端过来。

想到这儿赵大婶双手扶着墙走出高小燕的家,在院里迎面碰上常老大,他手里打着伞,急急忙忙往外走。赵大婶赶紧叫住他:“老大,怎么老没看见你呀?”

“是赵大婶呀,您挺好的,我回老家了,昨儿个才回来。”

“你三弟家出事啦,你听说了吗?”

“哟,出什么事儿了,我不知道啊。”

“唉,一言难尽,你跟我到家说去吧。”

赵大婶说完话身子一侧歪,常老大赶紧扶住了她,说:“您病啦?”

赵大婶摆了摆手说:“不碍的,老毛病了,我会对付。”

常老大搀扶着赵大婶回了家。

赵大爷看见常老大来了百感交集,他拉着常老大的手说:“老大呀,咱们得帮着你三弟家过这一劫呀!”

常老大一听迫不及待地问:“我三弟家出什么事啦?”

赵大爷刚要说话,张大妈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着急地说:

“快,快,快去找小燕吧,她奔护城河了。”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呀?”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刚才在上斜街胡同口上看见她的,下着大雨也没打伞,披头散发直眉瞪眼地奔了护城河,我喊她两嗓子,也没搭理我。你们快去看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哎哟,我苦命的闺女呀,你可不能寻短见呀!”赵大婶当时就哭出了声。赵大爷急得鞋都没穿好,趿拉着鞋就从屋里跑了出去,常老大什么都顾不得想了,撒腿往外就跑。

赵大婶今天早上从高小燕家走了以后,下雨的声音把她吵醒了,高小燕没有起床,脑子里还在想着儿子,常小虎从小到大成长中的经历就像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不停地转动着,每一幕都让她落泪,最让她难受的就是小虎那句冰冷的话:“我不走也行,你是亲娘我就不走。你是我亲娘吗?”

高小燕心碎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小虎身上,苦熬苦业地把孩子养大,到头来被儿子无情地抛在了一边,他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他的情感全给了他的亲生父母。自己算什么?一个被旧社会摧残得遍体鳞伤的女人,一个被侮辱迫害而又无处申冤的女人,一个没有温暖绝望的女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这么委屈地活着有什么意义?高小燕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死的念头,这个平时她根本不会去想的念头,如今清楚地在她心里产生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它。死亡这个令人胆怯的字眼儿,如今对她来说却有几分亲近,似乎这是她最好的归宿,正如人们常说的,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自己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地活着,再也不用家里家外地操心受累了,死亡是一种解脱,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又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自己可以了却这一生的悲哀,去安安静静地休息,去见故去的父亲母亲……

她想起了八大胡同那些年老色衰走投无路的妓女们,最后悬梁、服毒、跳井,结局都极其悲惨。那些恐怖的场面在她心中留下的伤痛太深了,一辈子都忘不了。因此她发誓要养个儿子,自打把小虎抱回来以后,她把全身心的爱都倾注到了儿子的身上,指望着他为自己和常三哥养老送终。谁承想等来的却是断绝母子关系的噩耗,她什么指望都没有了,万念俱灰,绝望地哀叹道:“难道不是亲生儿子,就留不住吗?难道我和那些悲惨的妓女是一样的结局吗?”

复杂而又痛苦的心绪搅得她肝肠寸断,越想心里越窄,自己似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这漆黑冰冷的屋子里,她浑身颤抖着,恐惧地等待着地狱之门的打开。

她静静地等着死亡的降临,此时除了雨水的落下,什么也没等到,她焦躁地站了起来,两眼发直,头也不回地奔了护城河。

她站在护城河边,一步一步往河里走,河水已经没过了膝盖。她含着泪两眼直勾勾看着河水的深处,突然脚被一块尖利的石头扎了一下,她疼得眉头紧皱,本能地停了下来。说:“河神呀,你别拦着,让我去死吧。我这辈子太苦了,遭日本鬼子祸害,遭人泼脏水,还遭到儿子的抛弃,真没法活了。三哥呀,我对不起你啦,你自己多保重吧,咱们夫妻阴曹地府里见吧……”

高小燕在河水中的哭诉为常老大赢得了宝贵的救人时间,他最先跑到了护城河边,看见高小燕正在往河里走,河水已经漫过了腰。常老大顾不上自己不会水,噼哧扑通地下了河,来到了高小燕的身后。高小燕听见了动静,本能地一回头,正与大哥碰了个正着,不由得哇哇大哭起来。常老大也不说话,拽着高小燕的胳膊就往河岸上拉。高小燕使劲要挣脱大哥的手,常老大说话了:“弟妹,我不会水,你再拉我,咱俩可就一块堆儿淹死了。”

聽到这句话,高小燕愣住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手上攥着两条性命,就算自己不想活了,也不能把大哥拉下水呀。于是她使劲往岸上推常老大,说:“大哥,别管我,您快上岸吧!”

常老大哪能松手啊,两只眼睛瞪圆了,双手死死地攥着高小燕的胳膊拼命往岸上拽她,高小燕还是头也不回地要往河中心走,正在相持不下时,赵大爷赶到了,老爷子不由分说下了河,来到高小燕跟前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说:“闺女,不能走这条道!有什么话,咱们回家说去。”

高小燕看着年近古稀的赵大爷也站在河水里拽自己,她叫了一声“干爹”,扑在赵大爷怀里放声大哭。赵大爷趁势和常老大一起把高小燕拉上了岸,这时赵大婶和张大妈也呼哧带喘地赶到了河边,两个老太太看着浑身湿透的高小燕都哭了。张大妈说:“孩子,别想不开呀,有什么话跟我说。”

赵大婶说:“闺女,你不是没人疼了,有大家伙儿在,儿子不在身边没什么大不了的,千万要往开了想啊。”

众人连说带劝,把高小燕拉回了家。

第五章

高小燕发起了高烧,无力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一句话不说。大家伙儿围坐在四周,想着法儿解劝她。

常老大说:“弟妹,我昨儿个才回来,刚知道你们家里的事儿,你放心吧,明儿个我就去学校找小虎,一定把他劝回来。”

赵大婶清楚高小燕的心结在儿子身上,就对着她心缝说:“闺女,我想了个办法,能让你们娘儿俩见上一面。”

高小燕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问:“干妈,您有什么办法呀?”

“我是这么想的,小虎这孩子不是想见他亲娘吗,见就见吧,他都这么大了,什么事儿不懂啊。再者说了,你都承认了不是亲妈,他想见亲娘,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又不是外人,是你们弟妹呀,一笔写不出两个常字来,原本都是一家人,就是小虎认了亲娘,又能与你远到哪儿去?”

高小燕的身子像遭受电击似的抽搐了一下,赵大婶说的话句句都在理儿上,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想了想说:“孩子大了瞒不住,我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

“我想小虎闹着要去找亲娘,你越回避,他越有好奇心非见不可。与其被动地让他们母子相见,不如小燕亲自带他去见,这么做一来去掉了他的好奇心,二来显示出你这个当妈的做事光明磊落。再者说老七两口子这么多年不见小虎心里也是挂念,让他们见上一面双方都踏实了。小燕这么做也会让老七两口子心存感激,反而会做小虎的工作,让他还认你这个妈。”

常老大说:“赵大婶说得好,小虎不是老三买来的孩子,是从兄弟家过继来的,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让小虎见见亲娘,对比一下妈和娘谁更疼他也没什么不好,省得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家说得高小燕心绪好了起来,她说:“干妈,我可以带小虎去见老七两口子,只是有一样,他见了亲爹娘不能提居委会大字报的事儿,也不能说我过去的事儿,在亲戚面前要给我和三哥留点儿脸面。”

“这是当然了,我想小虎这孩子也不会那么没有分寸的,你放心吧。”

赵大爷说:“小虎在学校大小也是个负责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现在回太原会馆大院不太方便,万一被人看见反映到他们学校,对这孩子不利呀。”

“那可怎么是好啊?”高小燕又为难了。

“我看不如你买好了去保定的长途汽车票,你们娘儿俩直接到长途汽车站见面得了。”

“唉,这倒是个办法。”

常老大按照大家商量好的,第二天去学校找到了常小虎。见了面,常老大开门见山,说:“孩子,你想不想见见亲娘呀?”

常小虎惊喜地说:“当然想了,做梦都想。大爷,当年我爹娘为什么要把我卖了呀,您知道吗?”

“我什么不知道啊,这事儿就是我张罗成的,不是卖,是过继。你七叔就是你亲爹,他家里有六个孩子,你最小,生活很困难,为了帮他家减轻生活负担,也为了你三大爷家后继有人,我出的主意,你两岁那年过继给了三大爷。这种亲兄弟之间过继孩子的事,在咱们这儿很普通。这些年来,你爸妈年年都往你亲爹家汇钱,时常还给他们寄些穿的用的,没短了接济他们,帮他家过上了好日子。”

“这些事儿我怎么都不知道啊?”

“你还小。有些事儿也不便对你直说,怕你误解呀。”

“大爷,您哪天带我去见爹娘呀,我可想他们了。”

“我最近团里有演出,离不开。让你妈带你去吧。你哪天回家呀?”

“这个……”常小虎犹豫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他双手使劲揉搓着,汗珠子从脑门儿上渗了出来。

“我看这样吧,你要是觉得回家不方便,就让你妈买好了长途汽车票,你们娘儿俩直接到长途汽车站见面,不就得了吗?”

“那好吧,就按您说的办。”

常小虎去保定见亲爹娘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时间选在了星期日上午。高小燕在星期六就买好了车票,给儿子准备了过节时才吃的团圆饼,给常老七一家人带了好些穿的用的,包成了个大包袱,又从银行取了一百块钱带在身上。

星期天早上天刚透亮,高小燕就起床了,她生怕被人认出来,脸上蒙着纱巾,身后背了个大包袱,手里拎着装得满满当当的大网兜,急急忙忙出了太原会馆大院,奔了长途汽车站。

高小燕很早就到了,她正在收拾行李,就听身后一个熟悉而又冰冷的声音说:“我来了。”

高小燕惊慌地回头一看,正是儿子站在她身后。常小虎嘴上戴了个大口罩,头上的帽檐压得很低,似乎是怕被人认出来。

终于见到儿子了,高小燕兴奋地将小虎搂在怀里,泪水模糊了双眼。

常小虎没有流泪,木呆呆地站着,冷冷地说了一句话:“咱们上车吧,车快开了。”

常小虎说完话一脸的迷茫,痛苦地低下了头,任凭高小燕再说什么话,也不搭理她了。高小燕看了看他,说:“小虎,我再嘱咐你一件事,我遭别人泼脏水的事儿,到了保定你不要跟他们提,別败坏了我和你爸爸的声誉。你能做到吗?”

“能。”

常小虎轻声地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字,接着就紧紧地闭上了嘴。他面无表情眼神麻木,高小燕在旁边看着心里直发凉。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那就行了,咱们上车吧。”

高小燕背起包袱,拎着大网兜,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常小虎低着头,跟在高小燕的身后上了汽车。

一路上母子俩跟陌生人似的,谁也不说话,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常小虎心想,我亲爹亲娘生活在贫困的乡下,他们如今日子过得怎么样呀?我两岁多就离开了,现在他们能认出我吗?高小燕心里更不是滋味,她心想,见了老七两口子我怎么张口说呀?

母子俩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任凭老旧的长途汽车上下颠簸得难受,他们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谁也不主动和对方说话。

一阵冷风吹来,常小虎打了个冷颤,他双手抱肩斜靠在座位上不停地咳嗽着。高小燕皱了皱眉,问:“感冒了?吃药了没有?”

“我没感冒,不用吃药。”常小虎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饿不饿呀?”

常小虎默默地摇了摇头。高小燕心疼地看了看儿子,叹了口气,打开网兜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团圆饼递给小虎,说:“今天这么早出来的,肯定没吃早饭吧,这是我特意给你蒸的团圆饼,你从小就爱吃,打个尖儿吧。”

常小虎心头一热,眼泪流了下来。他已经两天没吃饭,饿得眼珠子都绿了。他学校的饭票两天前就用光了,身上仅有的几块零花钱都用来给亲爹亲娘买罐头和点心了,在学校还不敢让同学们看见,都偷偷地藏在被卧里。今天一大早儿同学们还没起床呢,他抱着这些好吃的,奔了长途汽车站。身上没有钱,他也坐不了公共汽车,愣是用了两个多小时从学校走到长途汽车站。这一路上,他饿得眼前发黑,好几次都要晕倒,硬是咬牙坚持着才没趴下。

小虎两眼死死盯着团圆饼,使劲咽了咽口水,手却没有伸出来。他紧张地前后踅摸着,生怕被学校的同学看见。

“我都看了,没有认识你的,放心吃吧。”高小燕说。

常小虎放心了,他抓起团圆饼,张嘴就咬了一大口,呼囔呼囔地吃了起来。

“饿坏了吧,慢点吃,别噎着。”

高小燕话音未落,常小虎“嗝”的一声就噎住了,他立马儿站了起来用手捋着脖子,想把食物捋下去,根本不管用,噎得他满脸通红,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眼泪也流了下来。高小燕见状赶紧掏出水壶递给小虎,水壶里是满满一壶凉白开,小虎“咚咚咚”喝了大半壶,这才把噎着的糖饼顺下去。他长出了口气,把水壶递给高小燕说:“妈,您准备得真齐全,要没有这壶水,我今天非得噎出个好歹不可。”

听到小虎又管自己叫妈了,高小燕眼泪夺眶而出,她爱抚地捋了捋小虎的头发,问:

“干吗吃这么急呀,又没人跟你抢。”

“我两天没吃饭,都快饿晕了。”

“因为什么不吃饭呢?”

“没钱买饭票。”

“你怎么不回家来拿钱呀?”

“我……”常小虎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一低,又不说话了。

高小燕心里明白,这又触到了小虎心中的痛处,她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赶紧把头扭向了车窗外。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眼下麦收已经结束了,绿油油的青纱帐长势喜人。农民们三三两两地在玉米地里劳作,耪地,施肥,汗流浃背地忙活着。高小燕触景生情,想起了一九四九年初春,她坐在常三爷赶着的大车上,头次来保定常老七家时的情景。当时常小虎才两岁多大,站在地头上看着全家人在地里干活。孩子穿得很单薄,上身儿穿了一件不合体的破衣服,衣角过了膝盖,一看就是哥哥穿剩下的。下身儿光着小屁股,站在地上瑟瑟发抖。孩子双手抱着只空碗,正在用力舔着碗边上残留米汤的痕迹。他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们正拼尽全力在大田里拉犁。老七媳妇费劲地扶着犁,老七拉头鞭,大儿子和三个闺女每人身上套着一根绳子,吃力地帮着爸爸拉犁。四岁大的二儿子小鼠儿把小手放在犁把子上,使着吃奶的劲帮妈妈扶着犁。

高小燕现在回想起来还让她很激动,不知道老七一家人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呀?这一蹦子就是十几年没见面,眼下一个招呼也不打,冷不丁的娘儿俩回来了,常小虎还要认亲爹亲娘,是不是太唐突了。

高小燕还在瞎想着,这时就听见售票员高声喊道:“常家村到了。”

高小燕一惊,赶紧抱起包袱,拎着大网兜,招呼着常小虎下了车。高小燕虽说来过一次常家村,毕竟是十七年前了,这次再来,看哪儿都眼生。村口一间房屋的山墙上,醒目地写着三个大字“常家村”。村子里的房屋变化很大,解放前高小燕来常家村时,农民们住的房子多是土坯墙,茅草顶。今天来了一看,各个农户家里大都盖了新房,换成了红砖墙、石板顶。大队部院子里几间房盖得更好些,一水儿的大瓦房。

在村子东西南北的四个把角上竖立着四根木头杆子,上面架着高音喇叭,它一出声,全村都听得见。大队给每户社员家里安装了一个小喇叭,队里播个通知、找个人、开个动员会什么的,在小喇叭里一说,每家就都知道了,也挺方便快捷的。

每天早上五点半村里的大喇叭就准点播放《东方红》乐曲,之后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对人民公社社员广播”,接着便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村里人听见《东方红》乐曲一响就都起床了,接着是听着广播烧火做饭,广播结束,早饭也吃完了,社员们便拿起家伙什儿下地了。

高小燕娘儿俩今天来得挺寸,正赶上村子里开社员大会,各家各户的人们三五成群地来到了大队部的院子里。他们娘儿俩进村后看到人们都往一处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也就跟在人群后面进了院子。

院里北房的屋檐下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农业学大寨誓师大会”,房前摆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就算是主席台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大队长,贫下中农代表坐在椅子上。大会开始后先是宣读文件,接着是领导讲话,最后是贫下中农代表发言。高小燕和常小虎无精打采地在后面听着,今儿个起得早,又是一路颠簸,两个人都直打瞌睡。这时就听见会议主持人说:“下面,请贫下中农代表常老七同志发言。”

高小燕一激靈,顿时睡意全无,睁大了眼使劲盯着主席台。

常老七大步走到台前,稳了稳神儿,朝大家伙儿看了看。高小燕认出来了,真是老七,眉眼和脸型跟三哥都有点儿像,只是年近半百的人了,白头发长了不少,再加上整日在田间劳作,日晒雨淋的,脸上刻满了一缕缕皱纹,老七身板很健壮,是个魁梧的庄稼汉。高小燕心头一热,眼圈红了。她看了看小虎,他还在打瞌睡,高小燕赶紧推了他一把,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下面发言的就是你亲爹。”

常小虎一下子惊醒了,他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眼里含着泪紧盯着生父看。常老七说话声音洪亮,他推开别人递给他的麦克风,说:“用不惯这个,我一嗓子地头上都听得见。”

人们都笑了。常老七说:“我没文化,不会说什么,我就记住一个道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是共产党让我们贫下中农翻身过上了好日子,我这辈子就跟着党走。毛主席号召我们农业学大寨,没说的,我们就种好庄稼,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大家伙说对不对呀?”

“对。”“说得对!”

人们都跟着喊,常小虎激动地擦了把眼泪,也大声喊着。

会散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往院外走。常小虎木呆呆站在原地,两只眼睛紧盯着常老七不放。高小燕走上前拉起小虎的胳膊,朝着常老七走了过来。

“三嫂,您怎么来了?”常老七认出了高小燕,惊讶得睁大了眼。

“老没见面了,想你们啦,这不,带着孩子一块儿来了。”

“孩子,这就是小虎吗?”常老七不错眼珠紧盯着小虎看。

“是呀,正是小虎呀,你看他都长多大了,快比你高了。我今天带着他认你这个亲爹来了。”

“哎哟,三嫂您怎么把这个话茬提起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小虎过继给您和三哥当儿子,你们就是这孩子的父母,跟我们没关系了。”

“唉,有关系没关系的,咱们去家里慢慢聊吧。怎么没看见弟妹呀,她挺好的?”

“她眼神儿不好,得了青光眼,看不见东西了。”

“啊?病得这么重呀,你怎么也不知会我们一声呀,把弟妹接北京去看病,兴许能治好喽。”

“嗐,她得的是急性青光眼,两三天工夫眼就瞎了,上哪儿看都不管用,也就没告诉你们。”

“唉,我这弟妹,真是个苦命的人呀!”高小燕说着话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常小虎在旁边听着已是泪流满面了。

他们边走边聊,工夫不大来到了常老七家。高小燕抬头一看,嗬,竟然是三间青砖大瓦房,她说:“老七,你家房子不错呀,比我解放前来的时候强多了。”

“这房子原来是地主家的,土改那年,贫协认为我家是全村最穷的,就把这房子分给我家住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到了屋里,老七媳妇站了起来,双手摸索着来到了门前,推开屋门问:“谁在院子里说话呀?”

“是三嫂来了。”常老七说。

“啊?三嫂来了。昨天听见树上喜鹊叫,我心说可能有好事儿,谁承想今儿个您就来了,真是太巧了。三嫂啊,十几年没见面了,我真想你们呀。”

“弟妹,我也想你们呀。”高小燕说着话走上前来,紧紧搂住了老七媳妇,老姐儿俩都流出了眼泪。

常小虎这时咳嗽了几声,老七媳妇吓了一跳,她赶忙问:“三嫂啊,您不是自己个儿来的吧,你身边是不是还有个人呀?”

“是呀,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弟妹,你猜我带谁来啦?”

“这我哪猜得出呀,我又看不见。”

“是小虎,你的老疙瘩小虎回家来了。”

“三嫂啊,您怎么带小虎回来了,您和三哥不要他了?”

高小燕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擦了把眼泪,努力控制着情感,平静地说:“我们怎么会不要他呢,是小虎想见他亲爹娘啦!”

话一出口,高小燕实在控制不住了,低声抽泣了起来。老七媳妇也流了泪,说:“小虎啊,过来让我摸摸你。”

常小虎愣磕磕地走了过来,仔细端详着亲娘,和善的脸庞,灰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睛睁得很大,黑眼球变成了青绿色,眼角不断流着泪,常小虎看着特别心疼,眼泪也流了出来。

老七媳妇一把抓住了小虎的胳膊,急切地把他左胳膊的衣袖捋了上去,伸手抚摸着。十七年前小虎从家里抱走时,她为了以后还能认得出来儿子,狠心在小虎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现如今儿子长大了,胳膊上还留着牙印呢。老七媳妇一下子摸到了,嘴唇哆嗦着说:“小虎,是我的小虎回家来了……”

常小虎哭着跪在了亲娘面前,双手抱着娘的腰悲伤地说:“娘,我回来晚了,您再也看不见儿子长什么样了……”

老七媳妇抱着小虎的头大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儿呀,你那会儿才两岁半,天天在娘的怀里撒娇,把你抱走后娘整天想你,睡不着觉呀,一闭上眼就是你伸着小胳膊,嘴里哭喊着‘娘,娘的样子,我夜里老是哭醒喽啊……”

听着老七媳妇的诉说,高小燕也跟着流泪。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伸手捋了捋头发,把來时带的包袱皮卷了起来,往胳肢窝里一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常老七两口子说:“我把小虎给你们送回来了,你们一家人拉拉家常吧,我回去了。”

“三嫂,您可不能就这么走啊,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呀?咱们两家说好了的,小虎过继给你们当儿子,我和媳妇从来没反悔过呀。”常老七红着脸说。

“老七,我明白,这事儿不怨你们两口子,孩子长大了,有自己做主的能力了,正如老话儿说的,儿大不由娘,咱们就听他的吧。”

“三嫂,话可不能这么说,您和三哥这些年多疼小虎呀,你们培养他上了大学,长大成人了,多不容易呀。他这刚有了点儿出息,就翻脸不认你们了,那我们也不能答应啊。您还得把小虎带回去,让他在你们身边尽孝。”常老七说。

“老七,谢谢你们的好意,别为难孩子,我得赶紧走了。”

“十几年没见面了,哪能说走就走啊,住几天再走也不迟呀。”老七媳妇也跟着劝说。

“我这几天身子骨儿不得劲儿,还想明天去医院抓两服中药吃呢,就不住了。等过阵子有空儿,我和三哥一块儿来。”

“那也得吃了晚饭再走啊。”

“不价了,我买了回程票,再过一会儿就赶不上车了。我走了,你们和孩子好好聊聊吧。”

高小燕一个劲要走,常老七两口子怎么也拦不住,没办法只能依着她。老七媳妇赶紧对老七说:“当家的,你把咱家的小米给三嫂带走点儿,回去给三哥熬粥喝,他就爱喝这口儿。”

常老七应声从米缸里了一口袋小米,转手递给了常小虎,对他说:“帮你妈背到汽车站。”

常小虎应了一声,背起米口袋抬腿就走。高小燕跟常老七两口子告别后跟在常小虎身后走了出来。娘儿俩到了汽车站,常小虎把米口袋往地上一放,对高小燕说了句“我回去了”,转身就要走。

高小燕急忙叫住了他,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了个小布包,她打开包拿出了一百块钱,对常小虎说:“这钱给你换饭票用,别再饿着自己个儿了。”

“太多了,我一个学期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余下的给你亲爹亲娘买点儿好吃的,多年没见面了,在他们身边尽尽孝吧。你小时候跟韩爷爷学的捏脚手艺忘没忘啊?”

常小虎摇了摇头说:“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就好,给你亲爹亲娘捏捏脚吧,他们现在都上了年岁。”

“我会的。”常小虎说完话又要走。

高小燕再次叫住了他,说:“你回学校刻个人名章吧,以后我每月通过邮局给你汇饭钱,省得你回太原会馆大院不方便。”

常小虎听了这句话心存感激,眼睛湿润了,他怕让高小燕看出来,头一低快步走了。高小燕看着小虎的背影,眼里充满了泪水,渐渐地小虎越走越远,看不见了,高小燕还在使劲地看着,嘴里轻声念叨着:“儿子,儿子,妈的好儿子……”

第六章

常小虎在常家村汽车站送走高小燕回到家后,常老七说:“我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三哥三嫂不是你亲爸亲妈的?”

“从大字报上看的。”

“大字报?有人给我三哥贴大字报啦?”

“不是,是给高小燕贴的。”

“你怎么不叫妈呀,点名道姓的没规矩,高小燕是该你叫的吗?!”

“我……”小虎想申辩几句,看见爹严厉的目光瞪着他,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委屈地低下了头。

老七媳妇说话了:“孩子,不是我们不认你,是不能认你呀。十七年前,快要解放那会儿你两岁多,咱家穷得揭不开锅,眼瞅着你们几个孩子吃不饱饭,一个个瘦得都是皮包骨呀。我心里别提多着急了,真没辙呀。这时候你大爷带着三哥三嫂来咱家,他告诉我们,三哥三嫂不能生养,老了以后没人在跟前尽孝,想从咱们家过继个孩子,留在我三哥身边,将来好有人为他们养老送终。他们想过继你当儿子,我当时是真舍不得,可心里一琢磨,家里孩子这么多,我们养不起,要是把你饿出个好歹来,还不如过继给他们,上城里享福去呢。我盘算着又没把你给出常家门儿,都是亲哥们儿弟兄,狠了狠心答应了,你这才有了一条活路。现如今你长这么大了,成了结结实实的大小伙子,好好想想吧,谁养活的你呀?我们现在怎么能从三哥三嫂的手上把你要回来呢?有那么做人的吗?孩子,你说是这么个理儿吧?”

常老七说:“我和三哥从小就投缘儿,他一直护着我。那年他来咱家,眼瞅着一家老小在地里干活累死累活的,还吃不饱饭,当时就急眼了,张罗着给我们家买了一头老黄牛帮着耕地。那时候牛可贵了,一头牛的价钱能买一处院子。我三哥眼都没眨,拿出了全部家当儿,愣是把牛给我牵了回来。”

“小虎,你知道这头牛对咱家帮助有多大吗?这么说吧,要是没有这头牛,咱家人就是累吐了血,也吃不饱饭呀,你们几个孩子指不定有谁熬不到今天呢。”老七媳妇说到这儿眼泪流了下来。

“自打你过继到我三哥家,他们不仅劳心受累地把你养大成人,还没短了接济咱们家,年年都给我们汇钱过来,还时常寄过来衣服、被褥,特别是遇上天灾,粮食歉收的年景,他们都及时寄来钱和粮票,这些年咱们家就是靠着我三哥三嫂的帮助才走到了今天呀。”

常老七说到这儿从兜里拿出了装烟叶的小布袋,抄起桌子上的旱烟袋,装满了烟叶,从灶膛里抽出来一根燃烧着的柴火,烟袋锅对着它使劲吸了几口,烟叶点着了,浓烈干辣的烟味儿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脑门儿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眼泪也呛出来了,顺着眼角往下流。他张开大手抹了把脸,随后又吧嗒吧嗒猛抽了几口,这锅烟抽完了以后,他把烟袋锅子往鞋底儿上使劲磕了磕,这才长出了口气,稳稳当当往炕头儿上一坐,盯着小虎说:“孩子,做人要知恩图报。我三哥三嫂对咱家的恩情不能忘,他们把你养大成人,上了大学,多不容易呀!他们对你有养育之恩,你这辈子也不能忘!将来他们老了,你要床前尽孝报答他们。”

常老七本来嗓门儿就大,他话说到最后一句时有意提高了嗓门儿,声音在屋子里回荡,震得窗户扇哗哗作响。他看了一眼小虎问:“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小虎点了点头,常老七接着说:“做人还要讲信用。把你过继给我三哥三嫂当儿子,不是他们生抢硬逼的,是我们自觉自愿的,是我们两家说好了的。我们答应了,就不能反悔,無论他们家遇上什么天灾人祸,你都是他们的儿子,要和他们一起担着。我们都要信守承诺,这是做人的本分。孩子,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老七媳妇说:“孩子,今儿个在家住上一宿,明儿个见见你的哥哥姐姐们,他们都挺惦记你的。后儿个就回城吧,别让你妈伤心。你认识咱家门儿了,什么时候想我们就回来看看。”

“知道了,我给您捏脚吧。”

小虎在爹娘身边住了三天。这几天,农村的生活环境让他感到陌生,很不适应。农民的生活习惯与他这个城里来的学生反差太大,让他很不自在。就拿每天一早一晚来说吧,小虎每天早上都爱委窝子,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高小燕妈妈也总是由着他的性儿,从来不叫早儿。到该起床的时候妈妈也不催他,而是把他爱吃的香喷喷的荷包蛋煎好了,端到他的床前,轻声说:“乖小儿,吃早饭了,快闻闻,香不香啊?”

在香味儿勾引下,小虎才伸个懒腰,睁开了眼睛。可在常家村,每天早上五点半,自己睡得正香呢,村里高音喇叭就广播上了,接着就是爸爸急切的催促声:“小虎,该起了,拿柴火烧水做饭。”

用柴火烧水做饭,这在农村人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大人孩子都会干。可对城里人来说,不费点儿工夫学习学习,你还真点不着它,经常是烧得满屋子黑烟,不见火苗子。小虎也不例外,点了半天灶火,给自己熏得鼻涕眼泪全下来了,一点儿明火也没见着。气得他把柴火往地下一扔,跑到屋外喘气去了。这时,性格直爽的爹还要说他两句:“挺大人了,连个灶火都点不着,除了多认几个字,你还会干什么呀!”

小虎心里那个憋屈劲就别提了。到了晚上,小虎有熬夜看书的习惯。在北京家里时,妈妈从不打扰他,从他身边走过时轻手轻脚的。到了夏天,妈妈怕蚊子叮咬他,还默默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地给他扇着扇子。在常家村,天一黑人们就上炕睡觉了,谁也没有挑灯夜读的习惯。小虎被迫跟着上了炕,一时半会儿的睡不着,净在炕上“折饼”了,好不容易刚睡着,没多一会儿村里高音喇叭又开始广播了,简直要把小虎烦死。

小虎还很难适应爹抽的旱烟。在北京的家里,妈妈不会抽烟,爸爸以前抽烟,后来小虎得过一次肺炎,爸爸为了儿子狠心把烟戒了。可到了爹家里,他的烟瘾太大了,每天是烟袋锅子不离手,烟袋嘴儿不离口,有事儿没事儿都要抽上两口儿。到了晚上睡觉前,他更是要狠命地抽上两锅烟才睡觉呢,整间屋里弥漫着浓烈干辣的旱烟叶子味道,呛得小虎头都疼。可爹娘却能在烟雾缭绕中安然进入梦乡。

才住三天,小虎就想北京城里的家了。他一个人来到村头大寨渠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乱极了。他深刻地反省自己:爸爸和妈妈心地善良为人正派,自己的亲爹亲娘从心里感激他们,过了这么多年,这种感恩之情依旧那样强烈。自己不是他们从穷人家买来的,而是亲兄弟之间过继的,这无可厚非。那几张大字报完全是胡编乱造,是恶意的诽谤,可为什么自己那么幼稚,竟信以为真了呢?看来是错怪了高小燕妈妈,虽说她当过妓女,那也是旧社会逼的,妈妈是值得同情的,而我还这么绝情地要与她断绝母子关系,这不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吗?妈妈太可怜了!

小虎心里惦记着还在学习班里的爸爸什么时候能落实政策回家,他更担心妈妈被贴了大字报以后,怎么面对生活……

常小虎告别了亲生父母从常家村悄悄的回到了太原会馆大院,他不好意思回家,买了妈妈爱吃的水果罐头,托李杉赵武和秦玉将罐头送给了妈妈,自己回学校了。他刚进学校大门正遇上同班同学张霖手里拿着药盒迎面走了过来。小虎问他:“你病了?”

“我没病,这药是沈老师的女儿送来的。”

“沈老师,是中文系的沈教授吗?”

“是呀,他进学习班了。”

“哟,因为什么呀?”

“他是学术权威嘛。”

“我跟你一块去看看他。”

中文系的沈教授,小虎是他的学生。在小虎心里,沈教授知识渊博,为人正派,是位令人尊敬的师长。沈教授的课最受欢迎,他的声音富有磁性,非常好听,他讲解历代著名文学家的代表作品时,声情并茂,感人至深。李白的《将进酒》,从他口中讲出来,诗人借酒消愁、豪纵狂放的个性,表现得酣畅淋漓;他讲述岳飞的《满江红》,能让民族英雄的气概和报国之情在学生们的心中激荡;而讲述《葬花吟》,他把林黛玉的多愁善感、浓烈而忧伤的情思都充分展现了出来,学生们听得是潸然泪下。每当他给学生们讲授《中国文学史》时,大讲堂里座无虚席,过道里都站满了学生。

今天看见沈教授这样优秀的老师也进了学习班,小虎很震惊。看着沈教授神情恍惚的样子,他走到沈教授的身边,问:“老师,您身体哪不舒服吗?”

沈教授抬眼看了看,认出他来了,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无声地摇了摇头。

“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您告诉我,我给您办。”

沈教授眨了眨眼睛,又叹了口气说:“你忙去吧,别给你找麻烦了。”

常小虎说:“老师,您甭有什么顾虑,有什么需要您尽管说。”

“好吧,请你帮老师个忙,我爱人身体不好,正在住院,我不放心她,你能替我去医院看看她吗?”

“这个没问题,我下午就去医院。”

“还有就是我女儿,她叫沈悦,现在是个中学生。受我的影响,这孩子很喜爱文学,对古诗词很偏爱,对现在的新生事物看不惯。我担心她跟不上形势,会吃亏的,你也替我开导开导她吧。”

“好的,我跟她交流交流思想吧。”

“我告诉你个小秘密,沈悦这孩子接触人喜欢找知音,跟她对不上口的,她可是不爱搭理。”

“怎么才能对上口啊?”

“其实也很简单,她有来言,你得有去语,她说上句,你得对下句。这孩子不是喜欢古诗词吗,她说一句,你得对上一句才行。”

“这可够难的,我知道她嘴里会冒出来哪一句呀?万一答不上来多尴尬呀。”

“你甭紧张,她才是个中学生,她肚子里的那点儿古诗词,在你这个中文系的大学生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好吧,我試着跟她聊聊。”

第二天,小虎买了些水果上医院来了。沈教授的夫人患脑血栓住院治疗,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她身边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文文静静的,皮肤白皙面容姣美,手里正在捧着一部线装本的《楚辞》认真地阅读。

小虎在病房外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请进”的答话推门走了进来。沈夫人和沈姑娘都惊奇地看着他,小虎把水果放到了沈夫人的床前说:“阿姨好,我是沈教授的学生常小虎,我替沈教授来看您。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谢谢你,我见好,老沈怎么样啊?”沈夫人不放心地问道。

“还好,身体没什么问题,精神也挺好的。”

“那就好,拜托你们要善待他呀,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血压也高,禁不起折腾呀。”沈夫人说着话眼泪流了下来。

沈姑娘赶紧掏出手绢给妈妈擦去泪水,轻声说:“妈您别着急,医生说您只能静养,不能激动。”

“沈悦姑娘说得对,您千万别着急,我会照顾好沈教授的。”小虎说。

沈悦回过头吃惊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爸爸告诉我的。”

沈悦头一低,不说话了。

小虎接着说:“你爸爸还希望我能和你聊聊。”

“有什么可聊的,你看我们家这个样子,‘悲莫悲兮生别离。”

小虎一惊,心想真如沈教授说的,姑娘的古诗词这就上口了。他赶紧答道:“别那么伤感,‘乐莫乐兮新相知嘛。”

沈悦抬眼看了看小虎,又来了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小虎答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沈悦乐了,她问小虎:“你也喜欢读《楚辞》吗?”

“那是当然了,中国古典诗词歌赋对于中文系的大学生来说,都是必读物。”

“你是学中文的?太好了,这本书里有些部分我看不太明白,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完全可以,只是这里不太适合,别影响阿姨休息,咱们到外面花园里去说吧。”

“好吧。”沈悦高兴地答应着,跟着小虎走出了病房。

醫院的中心建有一个小花园,苍松翠柏环绕四周,奇花异草点缀其间,花园里建有一座简洁古朴的凉亭,亭旁竹林掩映,流水潺潺,充满了诗情画意。沈悦带着小虎来到了这里,她轻声问:“你看这里行吗?”

“太好了。这里真安静呀,在这儿探讨《楚辞》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很喜欢这个小花园,每次来到这里,都很舒心,时常想起白居易的诗‘好看落日斜衔处,一片春岚映半环。”

“是的,这座凉亭古色古香的,它让我想起了杜牧的诗‘日晴空乐下仙云,俱在凉亭送使君。”

“大哥哥,眼下还能碰上你这样文绉绉的大学生真不容易。”

“我们也不能脱离这个时代,你这么沉浸在古诗词中是不是与周边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呀?”

“然也。同学们给我起了很多外号呢,什么‘老夫子‘旧文人‘满清遗少,可是不少。无所谓,嘴长在别人身上,想怎么说由他去,本人照样我行我素,懒得搭理他们。”

小虎皱了皱眉,说:“这样可不太好,现实社会是无法回避的,你不可能做到‘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在别人都满口革命词汇时,你一上来就‘之乎者也的,很不合群。你现在还只是个中学生,没什么大碍,将来你长大成人走入社会了,还是这样为人处世,恐怕就要吃亏了,这也是你爸爸最为你担心的地方。”

“我爸爸是不是让你来开导我的?”

“有这个意思,我想你还是多听听大人们的话,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嘛,何况大家都是为你好呀。”

沈悦听进去了小虎的话,她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想想。大哥哥,你给我讲《楚辞》吧。”

小虎用了一个下午给沈悦讲《楚辞》,讲得是口干舌燥,身心俱疲。沈悦听得却是如醉如痴,心想他怎么懂得这么多呀,跟他一比,我的那点文学常识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沈悦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大哥哥。

夕阳西下,小虎总算讲完了,他对沈悦说:“快回病房看看你妈妈吧,该给她打饭了。”

“大哥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你给我讲了很多知识,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甭客气,还想听什么就说,我再来给你讲就是了。”

“真的吗?你下次能给我讲讲《风》《雅》《颂》吗?我对《大雅》和《小雅》的区别搞不太清楚。”

“没问题,我研究过《诗经》,下次来给你讲。”

“好呀,我等着你。”

沈悦开心地笑了,脸蛋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小虎下意识多看了她两眼,这才发现沈悦长得很美,不由得脸红了。

打这以后,小虎每个星期天都来给沈悦讲课。沈姑娘求知欲旺盛,对古典文学兴趣极高,听着小虎娓娓道来的讲解,真是如饥似渴。她仰视小虎,对这位英俊又学识渊博的大哥哥心生爱慕,觉得跟他一见如故。小虎讲的每一课,沈姑娘的内心都得到了满足。

小虎也很快慰,面对着这个漂亮的姑娘,那么好学,那样的纯真,虽然家里发生了很多伤感的事情,可她依然拥有一颗真诚柔软的心,拥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依然追求清风明月,依然保留着对美好事物的感怀,这一切都使小虎对冰清玉洁的沈悦姑娘心生怜爱。

一个月以后,沈夫人痊愈出院了,沈悦请小虎到家里来讲课。沈夫人也盼着他来,从他嘴里能了解到丈夫的状况,还能托他给沈教授送些穿的用的。时间一长,小虎成了沈教授家最受欢迎的人。

小虎对沈教授很挂心,时常地去学习班看望。管理学习班的学生是他的同班同学,关系不错,小虎来去自如,没人管他。有一天他又去学习班看沈教授,只见老师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头靠着墙,显得很难受的样子。小虎问他的同学:“沈老师这是怎么了,病了吗?”

“可能是血压高又犯病了,老毛病。”

“给他吃药了吗?”

“吃了,好像没什么效果。”

小虎听了很着急,说:“我给他治治病吧。”

“你会治病?”

小虎点了点头,他把暖水瓶里的热水倒进了洗脚盆里,端到了沈教授的身旁,说:“沈老师您泡泡脚吧。”

沈教授强打着精神睁开眼,看见是小虎,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坐直了身子,说:“是小虎呀,谢谢你又来看我。”

“老师,您是不是高血压又犯了?”

“可能是吧,这一阵子时常这样。”

“您先泡泡脚吧,然后我给您捏捏脚。”

“捏脚能治病吗?”

“能呀,我以前跟清华池的师傅学过捏脚手艺,能治很多病呢。”

“真是好孩子。”

沈教授泡过脚后,小虎开始给他捏脚。小虎抱住沈教授的脚丫子,手指头在他脚上的涌泉穴、昆仑穴和大敦穴上反复按摩,不断发力,沈教授逐渐觉得头不晕了,身上也有了力气。小虎给他按摩了半个小时以后停住了手,问道:“老师,您感觉怎么样啊?”

“好多了,看来捏脚真能治病呀。”

“管用就好。我明天还来给您捏脚,连着十天是一个疗程,捏上两个疗程您的老毛病就会明显缓解了。”

“小虎啊,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在老师不舒服的时候,你给我捏脚治病,真是雪中送炭呀,老师谢谢你。”

小虎腼腆地说:“老师您甭客气,照顾您是应该的。”

沈教授惊喜地看了看小虎,说:“以后你甭管我叫沈老师了,该是我叫你常师傅了。”

沈教授说完开心地笑了。小虎半年来头一次见到沈老师的笑容,自己也欣慰地笑了。

转眼三年过去了,在落实对知识分子“再教育,给出路”的政策中,沈教授从学习班里出来了,小虎也大学毕业了,分配到青海省教育系统工作。小虎走之前来到沈教授家里辞行,沈教授设家宴为他饯行。沈悦已经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她以父母身体不好需要照顾的理由没有上山下乡,被分配到一家工厂上班。

今天,沈教授家就跟过年似的,沈悦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沈夫人做了一桌子好菜,沈教授也穿戴整洁,精精神神的。十点来钟,小虎提着果脯、葡萄酒和糕點兴冲冲地来了。他刚一敲门,沈悦喜盈盈地跑出来迎接,美丽的大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开口叫道:“大哥哥好,常老师好!”

小虎乐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悦说:“叫哥哥就别叫老师了,都叫生分啦。”

“好呀,以后我们就兄妹相称了。”

沈悦一只手接过小虎手中的礼品,另一只手挎着小虎的胳膊高高兴兴地进了屋。

小虎见了长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嘴里叫道:“老师好,师母好。”

“小虎呀,悦悦早就盼着你来呢。”沈夫人乐呵呵地说。

“不光是我,我爸爸妈妈昨天就念叨你呢。大哥哥你打喷嚏没有啊?”

“怪不得我打了一天喷嚏呢。”小虎的话把大家都说乐了。

沈教授请小虎坐下,拉着他的手说:“好孩子,我在学习班的这些日子多亏有你照顾呀,我身上不舒服的时候,你还给我捏脚,我才挺了过来。不仅如此,你师母的病你也没少费心,悦悦这孩子也让你开导得不错,懂事多了,我们全家人都要好好谢谢你呀。”

“沈老师,您千万别这么客气。在大学里您教给了我文化知识,提高了我的文学修养,使我终生受用,我要好好地谢谢您。”

沈教授脸上浮起了慈祥的笑容,他欣赏地看着小虎,稍后他说:“小虎呀,老师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去办,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老师您说吧,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一定努力去做。”

“好的。”

沈教授从书柜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大摞手稿。沈教授说:“我研究中国民族诗歌多年了,准备撰写一部《中国民族诗歌发展史》,为此我走访了一些少数民族,从他们那里收集了不少的素材。还准备再去采访的时候,运动来了,就全停了下来。现在运动结束了,我们要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完成未干完的工作。只是经过这场浩劫,老师的身体垮了,再去边疆走访力不从心了,我希望你能抽时间去采访,咱们师生共同完成这部学术著作,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小虎听后很激动,他捧着老师的手稿,双手都有些颤抖,说:“老师,谢谢您这么相信我,我一定努力完成您交办的这项意义非凡的工作,不辜负您的期望。”

“小虎呀,你要到外地工作了,不知道你挤得出来时间吗?”

“我觉得可以。我这次被分配到青海省教育系统工作,我不想坐机关,我要申请去中学教书,这样既可以去基层支教,也可以利用寒暑假的时间去少数民族采访,一举两得。老师您看怎么样?”

“太好了。只是辛苦你把假期都搭上,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我这么年轻没问题。”

“大哥哥,你去边疆少数民族地区采访,风餐露宿一定会很辛苦的,你可要照顾好自己,让我们放心。”

“我会的。每去一个地方,那里的风土人情和山川景色,我都会给你和老师写在信上,让你们跟着我去游历祖国的风光。”

“好呀,好呀,大哥哥,我就盼着你的来信了。”

一年年的寒来暑往,小虎用了整整五年的时光,走访了五十六个民族,素材搜集齐了。随后,他又用了三年时间编辑整理,终于在沈教授交给他这项任务的八年后,小虎拿出了著作的初稿。当他双手捧着《中国民族诗歌发展史》初稿交给沈教授时,老师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这一年正赶上教育系统整顿教师队伍,已经担任大学常务副校长的沈教授在办公会议上说:“转眼十年过去了,我们教师队伍人才匮乏,青黄不接,我们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把优秀的师资力量引进来。”

沈教授在会上推荐了常小虎,他还特别展示了常小虎花了八年时间完成的《中国民族诗歌发展史》初稿,他说:“这个年轻的中学老师,有着严谨的治学精神和顽强的意志。八年来,他没花国家一分钱,自费走访了五十六个民族,他的足迹踏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他撰写的这部著作,学术价值很高,是我们大学教学急需的重要读本。因此,我推荐把常小虎选调进我校的教师队伍。”

与会人员热烈鼓掌,一致同意沈教授的举荐。

运动结束后,常三爷从学习班里回了家,常小虎也回来了。他当面向妈妈认了错,他说:“妈,我年轻,听信了大字报上的谣言,对您有误解,我错了,请您和爸爸原谅我吧。”

听小虎这么说,常三爷和高小燕眼睛都湿润了。常三爷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说得对,年轻、幼稚,这都算不了什么,谁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嘛。儿子,你记住喽,我和你妈不会变,以前怎么疼你,以后还怎么疼你。”

高小燕说:“儿子,虽说咱们娘儿俩没有血缘关系,你从小到大,我们一直是用心在疼你呀。孩子,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妈妈和两个爸爸都在疼你,这是多大的福分呀。”

小虎流泪了,说:“爹娘对我有生育之恩,爸爸妈妈对我有养育之恩,恩重如山!我要用一生来报答,请爸妈放心,您的儿子是个孝顺的儿子。”

小虎的话把爸妈都说哭了。

自此以后小虎就去了青海支教。这些年来,常三爷和高小燕与小虎的联系只是书信往来,小虎每到一地都会给爸爸妈妈写信。老两口对儿子的婚事也很挂心,常三爷时常在嘴里念叨:“小虎这孩子早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娶媳妇的事儿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呀?”

高小燕说:“小虎不是忙事业吗,你甭着急,我看他心里有数,没准儿早就找好了,你就踏实等着吧。”

老两口虽说心里着急,可谁也不便催儿子,只能是干等着。

这一天常三爷和高小燕正在家里吃晚饭,猛然间屋门开了,小虎从青海回家了,他高兴地说:“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高小燕乐得眉开眼笑,她上下打量着小虎,说:“好儿子,你让爸妈想死了。看你瘦的,小脸儿都一条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常三爷拉着小虎的手,摸摸头,拍拍肩膀,把他搂在怀里久久不想松开。

小虎在爸爸怀里激动地说:“爸、妈,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这次回北京就不走了!”

“小虎,你调回北京了,干什么工作呀?”

“妈,我在北京的大学里当老师。”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呀,从今儿往后咱们一家三口见天儿的都能在一起了。”高小燕边说边用袖口擦着喜悦的泪水。

“还有件好事儿也要跟你们说,我有女朋友了,明天带她来家见爸妈,您二老要是没意见,我们俩就成了。”

“哟,这更是大喜事儿呀,我们今天还念叨你的婚事呢,没想到你都搞好了,真是蔫有准儿呀。”

一家人是欢天喜地。高小燕下厨房又炒了俩菜,从橱柜里拿出了瓶酒,满满地倒了三杯,共同举杯相庆。

第二天上午,常小虎把漂亮大方的沈悦姑娘带到家里来了,常三爷和高小燕都乐坏了。高小燕拉着沈悦的手问:“姑娘,你属什么的?”

“阿姨,我属龙的,比小虎哥小五岁。”

“哎哟,这可真是巧了,小虎他爸爸也属龙,我比他爸也小五岁。”

“阿姨您是属鸡吗?”

“是呀。”

“叔叔您和阿姨一个属龙,一个属鸡,这是绝配呀。”

“怎么个绝配呀?”

“龙凤配呀,这要是在过去,你们这是有当皇上和娘娘的命呀,婚姻是很幸福的。”

常三爷和高小燕听了哈哈大笑。常三爷说:“这姑娘说话真对人心缝。”

沈悦看了看常三爷说:“叔叔,看您的身板多硬朗呀。”

“我爸爸是摔跤运动员出身,长年锻炼,体格就是棒。”小虎自豪地说。

“是的,我听小虎哥讲过叔叔的英雄事迹,您的绝活‘常三披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叔叔,有空您给我讲讲打小鬼子的故事吧。”

沈悦姑娘小嘴儿嘣儿叭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特别让人爱听,常三爷和高小燕打心眼里喜欢这姑娘,认定她就是常家未来的儿媳妇。

在这几年里,太原会馆大院除了常小虎找到了自己的终身伴侣,老铁的小儿子铁豹也收获了一份真挚的爱情。

那一年冬天,太原会馆的孩子们都迷上了滑冰,每天晚上院子里的十几个半大小子都爱去北海冰场滑冰。冰场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京城一些老泡儿、顽主和学生们都爱去那儿消遣,因此打架,甚至打群架都时有发生。太原会馆大院的孩子们为了不被欺负,就一个劲拉着铁豹去滑冰。

铁豹对滑冰还是挺感兴趣的,他在上初中的时候也常去滑冰,冰上技巧还真不错,只不过上高中以后,功课多学习紧张,铁豹为了考上大学,把精力都用在高考复习上了,没工夫去冰场。现在学校停课了,他整天闲着难受,院子里的小哥儿几个一撺掇,他也就滑上冰了。

这天傍晚天刚擦黑儿,铁豹和赵武、秦玉等几个孩子就在北海冰场上滑开了。赵武滑冰是个二把刀,刚上冰就摔了个屁股蹲儿。铁豹扑哧一笑,说:“你不要着急滑冰,要先学会跐冰,你看我怎么滑。”

铁豹滑出一段距离后返回头向着赵武飞快地滑了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了,赵武吓得直往边上闪,这时铁豹漂亮地单脚跐冰,冰刀在冰面上滑出了个半月形,带出了一片冰沫后稳稳地停住了。

“豹哥,你滑得真牛!”赵武双手竖起了大拇指。

这时候冰场的喇叭里正播放《骑兵进行曲》,铁豹兴奋地在冰上跑开了大圈,他按着乐曲节奏,模仿着骑兵的动作,左手牵着马缰绳,右手挥动着马鞭,一边滑一边跳跃,就像骑兵在大草原上狂奔。他动作逼真,节奏感强,很有感染力。他的出色滑技博得了人们的称赞,很多人都停下来观看铁豹的表演,这其中有个穿戴时尚的女孩子,身穿绿军装,一件将校呢的大衣披在身上,亭亭玉立,格外吸引人们的目光。她刚开始学习滑冰,技术很生疏,推着辆冰车站在那里羡慕地盯着铁豹看。

赵武在旁边看得真切,当铁豹滑到他跟前时,他赶紧叫住了铁豹,低声说:“豹哥,那边有个婆子正看你呢,你看看她,盘儿亮,条儿顺,多飒呀!配豹哥你再合适不过了。把那婆子拍过来,给哥哥你做压寨夫人吧。”

铁豹乐了,他看了看赵武,说:“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本来挺浪漫的事儿,经你嘴一说就成他妈的土匪抢亲了,真倒胃口。”

“得,得,都怪兄弟我不会说话,拍婆子是正格的,赶紧过去吧。”

铁豹朝那姑娘看了两眼,她还真是在看自己呢,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姑娘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赶紧把头扭向一边。赵武在铁豹的身后推了他一把,大声说:“阿米尔,冲!”

铁豹下意识地朝姑娘滑了过去,来到她面前,姑娘紧张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铁豹,不知他要干什么。铁豹也不知说什么是好,情急之下他使出了自己滑冰的绝活“醉八仙”,他像个醉汉似的,围绕着姑娘倒滑转圈,身体后仰,眼看就要摔倒了,两只脚飞快地反方向跐冰,一个鲤鱼打挺,身子又直了起来,接着再重复这一动作。他这么滑冰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提心吊胆的,他就像个不倒翁似的,身体夸张地倾斜,可总是倒不了。周围的人纷纷为他鼓掌,姑娘也高兴地拍起了巴掌,不由得脱口而出:“太棒了,太棒了!”

听到姑娘的表扬,铁豹一分心,一屁股摔倒在了她面前,姑娘會心地笑了。铁豹赶紧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冰碴,不好意思地说:“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呢,你滑得这么好,我哪有资格笑话你呀。不过看你倒下的样子,我想起了一个俄罗斯诗人的话:‘在失败面前无所谓高手。”

“这是普希金说的,他还说:‘在失败面前,谁都是凡人。”

“你也了解普希金吗?”

铁豹没急着回答姑娘的话,他背着手围着姑娘潇洒地倒滑小圈,深情地看着她,同时声情并茂地朗诵普希金的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姑娘被深深打动了,忘情地和铁豹一起朗诵了起来:“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这时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

当最后一段美丽的诗句朗诵完,铁豹漂亮地一转身,滑到了姑娘面前,他这才发现姑娘眼里充满了泪水。铁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你朗诵得太好了,完美地表达了普希金的诗意,你打动了我。”姑娘忽然觉得说走了嘴,顿时红了脸。

铁豹说:“我家里有一本《普希金文集》,有空就读它。不夸张地说,整本书我都能背下来。”

“聊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叫张红,八一中学的。”

“我叫铁豹,北京四中的。”

张红摘下手套,大方地向铁豹伸出了手,两个年轻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心似乎一下子贴近了。张红说:“铁大哥,我刚学滑冰,技术不怎么样。你滑得这么好,能教教我吗?”

“没问题,只要你认真学,不怕摔跤,十天之内教会你。”

“好的,一言为定!”

铁豹比张红大三岁,正好一个上高三,一个上初三,都算是老三届的中学生。他们两个人身上有很多共同点,都爱滑冰,都是文学青年,性格爽朗大方,单纯善良,彼此特别聊得来,头一次见面相互之间就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铁豹一米八五的个头,虎背熊腰,浓眉大眼,浑身上下透着青春的活力,尤其是他在冰上风驰电掣的身手,十分出众。张红修长的身材,白净的皮肤,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楚楚动人。他们两个人犹如金童玉女一般,在冰场上格外显眼。俗话说树大招风,他俩刚认识三天就出事了。张红长得漂亮,又是一身“婆子”的打扮,在冰场上被一群海淀大院的孩子盯上了。

第七章

这一天,张红来到了北海冰场,租了辆冰车推着,顺便等着铁豹。突然有个男孩子飞快地滑到张红面前,唰的一下停住了,张红吓了一大跳,仔细瞧瞧,这个男孩全身穿的将校呢制服,头上顶着羊剪绒的皮帽子,肩上披着条大围脖,嘴里叼着烟,透着那么狂气。

他围着张红转了两圈,冲她挤了挤眼说:“姐们儿盘挺亮呀。”

看着眼前这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子,张红心生厌恶,转身推着冰车走了。没想到这个男孩又追了上来,继续说:

“姐们儿,我是海淀大院的,看你这身打扮也是大院里出来的吧,咱们都是革命战友,交个朋友吧。”

张红听不下去了,生气地说:“谁跟你是革命战友,小屁孩上来就想交朋友,你不觉着轻浮吗?”

说完话张红扭头滑走了。这个男孩站在那儿挺生气,张嘴骂道:“你个臭婆子牛逼什么呀,今儿个我非得把你丫追到手。”

男孩骂完了刚要追张红,铁豹及时赶到了,一个单脚跐冰挡住了男孩的去路。铁豹对他说:“兄弟,别费心了,名花有主儿了,你想拍婆子,找别人去吧。”

男孩一听就急了,瞪着眼对铁豹说:“你说她有主儿了,是你吗?”

“你看不出来吗?”铁豹傲慢地看着他。

“你想卖油郎独占花魁,姥姥!你去打听打听我是谁,我一跺脚海淀就得翻了天,你想跟我抢婆子,门儿都没有!”

铁豹本来就是个暴脾气,看这孩子不识好歹,口出狂言,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他咬着后槽牙说:“小兔崽子,跟豹爷我这儿拔份,你算瞎了眼,留神我摔得你找不着北。”

“嘿,你丫的还敢骂我,你别跑,看我的兄弟怎么收拾你。”

男孩把小拇指插进嘴里吹了一声口哨,顿时从冰场各个角落滑过来二十几个男孩子,每人手里都拿着冰杆,把铁豹围在了中间。太原会馆大院来滑冰的十几个孩子看见铁豹被围都急了,纷纷凑了上来。冰场上正在滑冰的一些老泡儿、顽主们都好看热闹,听着这边儿骂起来了,觉得有好戏看,也都纷纷围拢上来。短短几分钟的工夫,冰场中央聚集了上百人。人多,分量加重,冰面承受不住“咔嚓”响了一声,人们全害怕了,有人喊道:“冰响了,散了吧。”

众人顿时鸟兽散,向四面滑开了,这场架没打起来。

铁豹滑到张红身边说:“今天冰场太乱了,咱们早点走吧。”

“我看也是,那几个海淀大院的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儿,明天咱们上什刹海滑去,离开那帮小子,过几天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铁豹往周围看了看,刚才那个要打架的孩子没影了,就对赵武说:“你们哥儿几个玩儿吧,我先送张红回去了。”

“好嘞,豹哥你先走吧,要是遇上刚才那帮孙子,你就回来招呼我们一声。”

“不怕,我对付得了。”铁豹并没把那些孩子当回事儿。

铁豹和张红有说有笑地出了北海公园南大门,朝汽车站走去。谁承想,刚才那十几个海淀大院的男孩子正在汽车站候着铁豹呢。他们每人骑着一辆崭新的锰钢自行车,嘴里叼着烟卷,手指头使劲按着自行车上的转铃,发出了一片“丁零零”的响声。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有的握着冰杆,有的拿着冰刀,就等着收拾铁豹了。铁豹看见这阵势心里就明白了,他看了看身边的张红,心说那帮小子对她没打好主意,我不能让张红吃亏,看来今天这场架是躲不过去了。张红也看见那帮孩子了,紧张地对铁豹说:“铁大哥,他们没走,看来是要对付你的,你快跑吧,我帮你拦着他们。”

“不行,他们找的就是你,我要是走了,他们会对你不规矩的。你先躲旁边去,记住,甭管我这儿打得多热闹,你也别过来。”

铁豹说完话把张红往身后一推,径直朝那几个孩子走了过去。铁豹说:“今天咱们怎么练呀,是你们单个来呀,还是一块儿上呀?”

“你丫还挺牛逼,胆子不小啊。小子,我給你指条明路,先给我认个错,再把你身后那婆子让给我,咱们好说好散,我们绝不伤你。”

“瞧你这份德行,你配吗?人家看得上你吗?老老实实回家睡觉去吧,别找不自在。”

“嘿,叫板是不是,看来不收拾你丫的不行了。哥儿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呀,一块儿上!”

随着那个男孩一声招呼,十几个孩子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举着冰杆和冰刀就冲了过来。铁豹并没慌张,他看准了最先冲上来的孩子,抬脚踢在了他的裆上,那个孩子顿时“哎哟!”一声叫喊,扔掉了手里的冰杆,痛苦地捂着裆蹲了下去,铁豹顺手捡起冰杆就抡上了。铁豹又高又壮,力量也大,这通打呀,一连气打趴下七八个。对方仗着人多,把铁豹围在了中间,有个孩子从他身后冲了过来,一板砖照着铁豹的脑袋就拍了上去,“啪”的一下,砖头碎成了两半,鲜血当时就流了下来。

张红在旁边看见了,着急地大叫:“血,铁大哥,你流血了。”

铁豹一看自己让人给花了,急眼了,他就像头暴怒的公牛,挥动着冰杆,在这群人里横冲直撞,一通乱打。这时有个解放军同志骑着自行车经过这里,张红赶紧跑上去拦住了自行车,哭着央求道:“解放军叔叔您管管吧,他们欺负人,我男朋友被他们打伤了。”

解放军同志停住了车,看了看,大声喊道:“住手!不许打人!”

那几个围着铁豹乱打的孩子被这句话镇住了,他们停下了手,回头看见解放军同志正在瞪着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铁豹顺势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跑到解放军同志的身边。张红急忙拿出手绢捂住铁豹的头说:“铁大哥,你受伤了,赶快去医院。”

在医院急诊室,医生给铁豹清理了伤口,缝了七针,脑袋裹上一层厚厚的纱布。张红扶着铁豹说:“头晕吗?会不会脑震荡呀?”

“不会,我没那么娇气。”

“这都是为了我呀,铁大哥,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送你回家休息吧。”

“不用,先把你送回家。”

“那怎么行,你受着伤呢。”

“不碍事,头上破点皮儿,这对男孩子来说是常有的事,甭往心里去,回家吧。”

看到铁豹的实在劲儿,张红很受感动,她不好再推让了,带着铁豹回了自己的家。他们走到京西一片二层小楼的外面,张红停住脚步,说:“就送到这儿吧,再往前有警卫,你进不去。”

铁豹抬眼看了看这群楼房,说:“这里是干休所吧?”

张红点了点头,说:“对,里面住的都是老革命。”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呀?”

“他是老八路,抗战时在太行山打鬼子。”

“原来你也是大院里的孩子。”

“是的,可我跟那帮海淀大院的孩子不一样。”

“当然了,他们太狂了,你很高雅嘛。”

“我可没那么看自己,不过就是个黄毛丫头嘛。”张红说完开朗地笑了。

铁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今天怎么找的那个解放军叔叔,他是你爸爸的部下吗?”

“什么呀,人家根本不认识我。”

“那他怎么会听你的话,帮我解围呀,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当时都急哭了,我对他说‘解放军叔叔您管管吧,他们欺负人,我男朋友被他们打伤了。”

“你承认我是你的男朋友了?”铁豹兴奋得两眼发亮。

张红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争辩说:“当时情况紧急嘛,再说了,你是我的朋友,又是个男的,说成男朋友不对吗?”

铁豹笑了,说:“按你这个说法,也可以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了?”

“是,是呀。”张红没想到铁豹这么会钻空子,说起话来口吃了,脸更红了。

“张红,你看咱俩像不像中国的保尔和冬妮娅?”

“铁大哥你太能联想了,如果说你跟保尔还有几分像的话,我跟冬妮娅差得可太远啦。她是资产阶级大小姐,我是红色后代,她出身俄国大资本家,我爸爸是老八路,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我没说冬妮娅的出身,我是说你和少女时的冬妮娅有几分像,都那么单纯善良。”

“是的,我也喜欢少女时的冬妮娅,她长大了我就不喜欢了,浑身都散发着资产阶级大小姐的味道。”

“所以保尔才没和冬妮娅走到一起。但愿咱俩的关系不要重复他俩的悲剧。”

“怎么会呢,咱俩都是革命青年,志同道合……”

张红说到这儿发现自己又说走了嘴,立马儿不说话了,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铁豹笑了笑,说:“张红,咱俩确实志同道合,我很喜欢你。虽说咱们认识时间不长,彼此还需要再了解,我真心希望有一天你能成为我的女朋友。”

张红头压得很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有这个可能。”

铁豹和张红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和相知,逐渐的进入了热恋。这一天两人在颐和园美丽的西堤再次约会,铁豹说:“上次我让海淀大院那帮孩子打破了头,第二天我爸妈看见都急了,逼我说出为什么打架,谁把我打成了这样。我说你们甭管了,我是为了保护一个姑娘受的伤。他们问我和这个姑娘是什么关系,我说她是我女朋友。”

听铁豹这么说,张红脸红了,羞涩地推了铁豹一把,说:“人家还没答应你呢,你这么早就在二老面前挑明了,这要是见了他们多不好意思呀。”

铁豹乐了,说:“你猜怎么着?爸妈听说我有女朋友了,都挺高兴,他们也不再追究我打架的事儿了,都对你特感兴趣。我妈一个劲问我这姑娘好看吗,个儿有多高呀,脾气怎么样,家里条件如何呀。”

张红害羞得双手捂住脸说:“羞死了,羞死了,人家才多大呀,就让你在家长面前品头论足的,多难为情呀。”

“这是早晚的事儿,俗话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嘛。”

“我丑吗?”

“我就是打个比喻。”

张红转过身,背对着铁豹,羞答答地问:“你对妈妈是怎么说我的呀?”

“其实我对他们就说了一句,‘这姑娘没挑儿。”

“這么简单呀?”张红显然有些失望。

“我当时头疼着呢,不想多说话。不过可以再补上,我今儿回家就对妈妈说张红可是个好姑娘,温柔贤惠,美丽大方,可谓是倾国倾城呀!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去你的,净耍贫嘴。”张红开心地笑了,她的脸蛋上出现了两个美丽的小酒窝,调皮又可爱,铁豹被她的美貌迷住了,睁大了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张红见铁豹这个样子,感到很羞涩,说:“干吗那么看我呀,又不是没见过。”

铁豹忍不住了,走上前伸出两只胳膊,一把将张红抱在了怀里。张红吓了一跳,本能地要推开铁豹的胳膊,她被铁豹紧紧地抱着,根本推不开,她有些害怕,说:“让人看见多不好啊!”

“这么隐蔽的地方没人来。”

铁豹和张红凭着一腔热情,苦干实干,乡亲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拿他俩当成了自家人,有什么问题都找他俩出个主意。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俩在东岭村有了很好的群众基础,村党支部召开党员发展大会,铁豹和张红都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铁豹和张红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成了知青们的表率。俗话说“五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边齐呢”,也有些知青路走得不大顺当,秦玉就是磕磕绊绊走过来的。这孩子刚上初一就下乡了,比其他知青岁数都小,承受艰苦环境的意志力也最差。

他从北京走的时候,妈妈给他烙了几张芝麻酱糖饼让他带上,接连几天他都躲在被窝里偷着吃糖饼。没两天工夫糖饼吃完了,接下去再不吃窝头就得饿着了。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晚上根本睡不着,瞪着两只大眼珠子盯着屋顶,脑瓜子里净想歪点子。他看见老乡家的鸡大都散养着,满街溜达,天黑了才回窝呢。秦玉坏招儿来了,他把老玉米豆钻出一个小洞,用细线穿进去,系个死扣,他手里攥着一把这样的老玉米豆,第二天就去村子里抓鸡了。他见了鸡把老玉米豆往地上一撒,自己蹲在一边等着。

这些鸡满街溜达就是在刨食吃,看见老玉米豆急着上来就吃。老玉米豆是吃下去了,它上面拴着的那根线在秦玉手里攥着呢,他没事人儿似的站起身,背着手往前走。鸡不会反刍,它们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根本吐不出來,嗓子眼里有根线牵着,鸡也叫不出声,只能一声不吭地跟在秦玉的身后,他走到哪,它们就跟到哪,秦玉这样逮鸡还真闹不出多大动静。

秦玉一下子逮了三只鸡,今天正好是该他轮值在伙房做饭,他把三只鸡全宰了,炖了一大锅鸡肉,等不得同学们回来,自己先吃了一只,吃完了拿把铁锹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鸡毛和自己吃剩下的鸡骨头都深埋了,这才打着饱嗝,美滋滋儿地往炕上一躺,等着知青们回来吃饭。

大家收工回来一进院子,闻到炖肉的香味全兴奋了,都往厨房跑。秦玉乐呵呵地从厨房走出来对大家说:“昨天我家里汇钱来了,我买了两只鸡给大家改善伙食。”

知青们一听全乐了,都夸秦玉够哥们儿,秦玉心里这叫一个美。他尝到甜头也就收不住手了,后来又偷着抓了两次鸡,每次都收获不小。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秦玉再抓鸡时让老乡看见了,他们向大队部反映:“咱们村的知青里出了个‘鸡司令,鸡都听他的话,他走到哪,鸡都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也不知道他给鸡施了什么魔咒嘞。”

耿书记经过调查找到了秦玉,对他说:“你这孩子怎么净琢磨邪门歪道啊,好几家社员的鸡都让你吃了。我要不是看你岁数小,就把你送派出所了。你必须写深刻检查,保证以后不再干了。再让我抓着你偷社员的鸡,就让民兵绑了你送派出所。”

秦玉被吓坏了,再也没敢动偷鸡的念头,老老实实地吃了一阵子窝头。时间一长他又觉得素得慌了,抓耳挠腮地琢磨,不能吃鸡了,找点什么吃食能解馋呢?他正在胡思乱想,一条大黄狗冷不丁地跑过去,吓了他一大跳,捡起块石头就拽,大黄狗汪汪叫着跑了。秦玉看着它的背影乐了,心说弄只狗吃可比吃鸡解馋呀。

秦玉想起来前些日子听村里的耿爷爷说,他儿媳妇去坟地上坟被野狗咬了,这些野狗经常偷吃人们上坟的供品,也时常偷吃老乡家养的鸡。提起野狗,村里人恨得牙根儿痒痒。秦玉心说,我得去坟地转转,看看能找到野狗吗。第二天秦玉称病没下地干活,他扛着把铁锹就奔了坟地。

在东岭村的西头,有块坟地,村里故去的老人都埋在这里,经常有后人们去上坟。秦玉在坟地里转了几圈,还真看见野狗拉的屎了,他高兴极了,挥动铁锹在地上挖了个一人多深的陷阱,表面用树枝子搭上,又铲了一些浮土盖在上面,心说只要野狗踩上准得掉下去,我就能逮着它了。

秦玉挖好坑,看看外表没什么破绽,高高兴兴地回家等着去了。第二天一大早跑来查看,什么也没逮着,他稳了稳神回去了。连着三天,连根狗毛都没发现。秦玉蹲在陷阱旁边寻思着,这狗怎么不上套呀?想了一会儿明白了,没放诱饵怎么能逮住狗呢,他从厨房里拿来个窝头放在了陷阱的表面。第二天早上兴冲冲地跑来一看,气坏了,陷阱原样未变,窝头没了。他知道这不是让狗吃了,一定是让上坟的人捡走吃了。

秦玉站在坑边骂道:“谁他妈的这么不开眼,连个窝头也不放过!”

骂归骂,秦玉并没泄气,他想起来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心想我在陷阱上面拉泡屎,是人都会躲得远远的,是狗就会上来吃,那不就有戏了吗?他脱下裤子,两条腿叉开,踩在陷阱的两边,骑马蹲裆式,高难度地拉了泡屎,又回去等着。功夫不负苦心人,没过两天真有一条狗掉进陷阱里,让秦玉逮了个正着。

这条大狗炖了以后,知青们吃了足有一个星期,真让大家解馋了。

可是铁豹担心秦玉吃馋了嘴,野狗吃完了,再往后他就会盯上老乡家的狗,又该闯祸了。铁豹心说这孩子是为了跟着我才来太行山的,不能眼看着他走歪道儿不管,我得多关心他,想法子帮帮他。

铁豹对秦玉说:“咱们村的农民夜校要开地理课,我想让你兼任地理课老师,给村里人上课,你干吗?”

“豹哥,你可太抬举我了,不瞒您说,我长这么大除了太原会馆大院就是东岭村,其他地方我哪儿都没去过,讲地理课您另请高明吧。”

“你可以先学呀,咱们有中学地理课本,你先学一遍,再给村里人讲不就得了吗?”

“现学现卖呀?”

“差不多吧,就是这个意思。”

“那也不行,我每天下地干活儿都快累傻了,晚上哪有精神给老乡上课呀。”

“不让你白干,耿书记说了,多劳多得,给上课教师记工分,一晚上记三分呢。”

“哦?这倒有点儿意思,我看可以试试,省得我每天晚上没事儿干,净他妈琢磨吃了。”

地理课的学生班长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名字叫小妮,她比秦玉大三岁,她刚走进教室,就引起了秦玉的注意。小妮姑娘长得挺好看,圆圆的脸蛋上挂着一层红晕,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过了腰,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妩媚动人,秦玉与她四目相视时,时时感觉心跳加快。

小妮姑娘心里也很稀罕这个地理课老师,他人长得那么俊,说话声音就跟唱歌似的,悦耳动听,他讲的地理知识那么神奇丰富,栩栩如生,自己的心完全被他带走了,一天不上他的地理课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一天天爱的积累,小妮姑娘心中的情感爆发了。这天下课以后,秦玉走出教室,突然从大树后传来姑娘的声音:“秦老师,请等等。”

秦玉站住脚,回头看是小妮姑娘。她从兜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小包塞到秦玉的手上,秦玉一摸是鸡蛋,问她:“小妮,你这是?”

“吃吧,煮熟了的。”小妮说完话,大辫子一甩,羞答答地跑了。

秦玉被感动了,他手里握着鸡蛋,看着小妮姑娘的背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夜里做梦都是小妮姑娘甜美的笑容。

第二天上课,小妮姑娘给秦玉带来包红枣,过了几天又带来包核桃……

秦玉接二连三收到小妮姑娘送来好吃的,起初他很感动,后来明白了,这是小妮姑娘在向他表达爱意。秦玉深思了一整夜,他觉得小妮是个好姑娘,跟她在一起自己很快乐,在眼下的艰苦日子里,能得到姑娘温馨的爱,是多么幸福呀。秦玉感到自己能和小妮姑娘走到一起是缘分,是命运使然,是老天爷有意成人之美,自己要抛开顾虑拥抱幸福,全身心去追求她,大胆地向她袒露心声。

小妮是农村姑娘,她没有城里的女孩子放得開,在恋爱过程中也是如此。小妮和秦玉恋爱两年多,从来没接过吻,也没拥抱过,最多只是拉拉手。秦玉其实很冲动,他总盼着那激情一刻早日到来。直到他们恋爱进入第三个年头,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年谷子长势喜人,眼看着丰收在望。年年到了这时候,大队都让各个生产小队派人“看青”,就是夜里在谷子地里值班,守护庄稼,防止被人盗割。看青一般都是男人的差事,这周轮到小妮姑娘家出人看青,小妮爹前两天受了风寒还在发烧,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小妮打算替爹去看青,娘不放心,说:“女娃娃一个人,在荒郊野地蹲一宿,你不害怕吗?你去找秦玉嘛,让他跟着你看青,娘也放心嘞。”

娘的话提醒了小妮,她跟秦玉一说,秦玉没二话,跟着小妮就上地里来了。生产队在地里给看青的人搭了窝棚,大部分都搭在地上。也有一些窝棚搭在半地下,就是挖个地窖,上面盖上树枝和木板。这样的地窖比较隐蔽,对保护庄稼更有利,只是它高度不足,人们钻进去直不起身,只能平躺在地窖的土炕上,小妮看青去的就是这种半地下的地窖。

秦玉和小妮进了地窖后双双躺在了土炕上。两个人身体挨得很近,秦玉有些激动,他的手不由得向小妮的胸上摸去,小妮推开了他的手,身子躲到了旁边。秦玉干了一天活很疲劳,躺在土炕上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不知不觉打上了呼噜。小妮可不敢睡觉,她身上担着责任,再加上又有些害怕,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外面,耳朵也小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几个小时过去了,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外面什么情况也没有,小妮也困倦了,不住地打哈欠。这时一只野猫来到了地窖口探头往里看了看,喵地叫了一声,小妮打了个激灵,睁开眼正看见野猫两只发着绿光的眼睛,吓得她“娘呀”一声惊叫,扑到了秦玉的怀里。

秦玉吓了一跳,从睡梦中惊醒,往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野猫早跑了。他见小妮倒在自己的怀里,身体抖动着。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拥抱对方,秦玉很兴奋,抱着小妮柔软的身子,冲动感上来了,他解开了小妮的衣服扣子,姑娘美丽的躯体展现他的眼前,他轻轻抚摸着,亲吻着。小妮头一次在异性面前裸露身体,羞涩,紧张,任凭秦玉温柔地爱抚,她木然不知所措。突然她的敏感神经被触摸到了,浑身立刻兴奋了起来,她使劲地抱着秦玉,抱紧,再抱紧……

两个人伴随着撕裂似的刺痛和激情的宣泄之后,一切归于平静了。他们谁也不说话,默默躺了很久,小妮哭了,她抽泣着说:“身子被你占了,日后要是你爹娘看不上我,不同意我做你们家儿媳妇,我可咋办?”

秦玉把小妮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说:“放心吧,我不是陈世美,我自己的事情我做主,谁反对也没用。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他们俩谁也没想到,偷吃禁果代价是严重的,秦玉和小妮的第一次就结出了果实,小妮怀孕了。

第八章

秦玉和小妮慌了神,不得以小妮跟爹娘说了实情,秦玉又带着小妮回北京去见爸妈。秦玉的爸爸是京剧名家大武生秦老板,为人耿直又很好面子,他怎么也没想到老儿子秦玉才20岁就和农村姑娘搞对象,还把人家姑娘肚子弄大了,一气之下将秦玉轰出了家门,自己气吐了血。秦玉走投无路又回到了村里,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小妮的父亲提出让秦玉入赘,当上门女婿,这样结婚的一切费用全由小妮家出了。身无分文的秦玉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人家的要求。

结婚之后,秦玉两口子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四年生了三个女孩,公社罚了他们款,秦玉也被做了绝育手术。秦玉为了养家,下煤窑挖煤,遇上井下塌方,自己脖子被砸伤,为了治病花光了老仗人家里的钱,气的岳父把他从家里骂了出来。这天晚上秦玉对小妮说:“小丫还没有断奶,先在你身边。明天我带着大丫和二丫回北京,找她们爷爷奶奶去,我爸妈再不乐意,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儿子和孙女饿死 。”

回到北京后让秦玉想不到的是父亲接受了他们一家人,并张罗着要在五一节给他们俩重新举办婚礼。正巧太原会馆大院还有四对新人也要在五一举办婚礼,街坊们一商量索性新事新办,举行集体婚礼了。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这天,康乐里小学的大礼堂热闹非凡,太原会馆大院的五对儿新人要在这里举行集体婚礼,这在当时可是件新鲜事儿,惊动了各级领导。区政府、街道办事处、居委会的同志还有大院的老街坊们都来贺喜,新人们的家长也都聚齐了。

宽敞的大堂里摆了十来桌,最外面的这一桌,孙福、小凤儿、小豆子一家人和杨秀琴、铁蛋儿娘儿俩,还有唐山砖厂的工友代表们坐在一起,喝着茶,抽着喜烟,吃着喜糖,有说有笑。工友张师傅说:“孙师傅,恭喜您和凤儿姐还有小豆子组成了新家,我们看着都替你们高兴呀。”

小凤儿接过话茬说:“是呀,大家伙儿全为我们高兴,特别是孩子他祖爷爷乐得合不上嘴儿。”

“孩子他祖爷爷?你们双方的老人不是都不在了吗?”

“哪儿呀,老爷子硬朗儿着呢。你们看他老人家那身板儿比我都结实。”孙福说着话笑不唧儿地指了指坐在旁边的董二爷。

“还真是嘿,这老爷子的身子骨儿透着那么硬朗,孙师傅、凤儿姐给老人家请过来和我们认识一下吧。”

“没问题,你们等着。”

说话的工夫,孙福和董二爷的儿子德福搀着老爷子过来了。工友们都站了起来,给老爷子施礼。董二爷连忙招呼说:“大家伙儿别这么客气,快坐下吧。”

孙福不认识德福,跟着说:“这位大侄子也坐下吧。”

已经八十三岁的董二爷耳不聋眼不花,他听孙福管德福叫大侄子不干了,他眼睛一瞪,说:“你管谁叫大侄子呢?”

“不是这孩子吗,看他这岁数也就十七八呀,我都奔五张的人了,当他叔不算托大吧?”

“孙福,你小子知不知道什么叫萝卜虽小,长在辈儿上了?”

“那能不知道吗,二爷我明白了,这孩子辈大,我是不是应该叫他‘大兄弟呀。”

“那也不成,他是我儿子,你应该管他叫什么呀?”

“哎哟,我这眼也太拙了,连叔都没认出来呀。叔您好,大侄子孙福给您请安了。”

孙福赶紧给德福作揖,又把小豆子拉过来说:“儿子,见过你小爷爷。”

大家都给逗乐了。孙福挤巴挤巴小眯缝眼,嘴凑到董二爷的耳朵边上说:“老爷子,您老可真有两下子,花甲之年还能造小人儿,了不得呀!”

“这还得谢谢你小子。”董二爷大声地说。

“您谢我干什么呀?”

“你忘啦,那年我结婚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

“哦,我想起来了,我说了‘明年生个大胖小子,您说:‘还别说,保不齐我媳妇就真给我生个带把的,你小子踏踏实实等着吧,我儿子生出来,你又多了个叔。二爷,我真服您了,说到做到啊。”

“那是呀,人活着就得争口气。幸亏你当年说的是让我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你要是说生对双胞胎,今天你小子又得多个小姑,你信不信?”

听老爷子这么说,大家伙儿全乐喷了。

秦玉和小妮的这一桌,秦老板和秋萍今天是格外高兴,看到儿子一家人生活安定了,老两口都松了心。他们把小妮的父母从太行山脚下的东岭村接了过来,两家人围坐在桌子旁边说说笑笑都很开心。

秦玉回北京后,父亲带他找了赵大爷,请老爷子给秦玉疗伤。赵大爷不愧是一代名医,他通过针灸和按摩推拿各种手法并用,疗效显著,秦玉现在已经能抬起头了。赵大爷说再医治两三个疗程就能把秦玉彻底治好了。

骨力儿和胖丫这一桌,年轻人活力四射,除了老田大哥和喜子兄弟老哥儿俩,余下的全是骨力儿当兵时部队的战友。骨力儿十六岁当兵,在边境自卫反击战中,已是侦察连长的骨力儿带着战士们勇猛出击,打得敌人溃不成军。在激烈的战斗中骨力儿负了伤,左胳膊被流弹击中,血流不止。骨力儿没有从战场上退下来,他靠着另一只胳膊顽强阻击着敌人的反扑,直到战斗胜利他才撤了下来。由于伤势过重,他的左臂被截了肢。骨力儿带着荣誉退伍了。

骨力儿和胖丫同年同月出生,生骨力儿时妈妈难产,当时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妈妈为了保住儿子自己把命搭上了,骨力儿是吃胖丫妈妈的奶水长大的,后来胖丫的妈妈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误食了有毒的野菜也很早就去世了。如今两个孩子长大结婚了,老田大哥和喜子兄弟老哥儿俩是老泪纵横。

鐵豹和张红的这一桌,老铁和张德忠将军两家人都来了。要说铁豹和张红这对恋人生活和事业上真是一帆风顺。在太行山的时候,他俩互相帮衬着,无论是生产劳动还是开展东岭村的文化建设都搞得有声有色,两个人是太行山地区第一批入党的知青。一九七七年九月,教育部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十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铁豹和张红都报了名。他俩政治上过硬,文化基础好,再加上早早就进行了复习准备,他俩都顺利通过了高考,成了北京著名大学新闻专业的大学生。今天,这两个孩子就要成婚了,老人们都心满意足,甭提多高兴啦。

常小虎和沈悦这桌最热闹,在座的有沈教授和老伴儿,常三爷和高小燕,常老大和媳妇,常小虎的亲生父母常老七和老伴儿,再有王大彪、二愣子、小全、老疙瘩等天桥跤行的兄弟们全来了。有意思的是,坐在四周围的宾客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女方家是以沈教授为代表的典型的知识分子,温文尔雅,举止斯文。男方家则是以常三爷为代表的天桥跤行里出来的武把式,一个个血气方刚,作风彪悍。这一文一武的两家人,绝对是门不当户不对呀,今天坐在一块儿不免有些尴尬,很难找到共同语言。

常小虎看着有点着急,心说这两家人互相不交流怎么行呢,于是他就把今天早上在沈悦家“过关”的经历当成话题聊了起来。他说:“爸,妈,今天你们差点儿见不到儿媳妇的面儿。”

“哟,怎么回事儿呀?”高小燕问。

“我早上去沈悦家接她的时候,被她表妹挡在了门外,非要让我答三道题,答对了,才开屋门,答不对就要被人家轰回来了。”

“沈姑娘是逗你玩儿呢,出的题肯定特简单,保准儿让你能答上来。”

“妈,可不是那么简单,让我急出了一身汗呢。”

“是吗?都出的什么题呀,快跟我们说说。”

“一共出了三道题,是三首古诗,每首诗她写了两句,让我答出另两句,还有诗的题目、作者、写作年代都答上来才算过关。”

“我的妈呀,这可太不容易了!嫂子,我王大彪要是遇上这么考我的媳妇,一道题也答不上来,索性拍拍屁股回家打光棍儿去了。”

王大彪的话把沈教授都给逗乐了,沈悦姑娘更是乐得前仰后合。高小燕挺感兴趣,她追问道:“都是哪三首诗呀,你给我们说说。”

“头一首诗她写的两句是:‘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这首诗我熟悉,当时就答上来了,两汉,司马相如写的诗《凤求凰》。我接着答了这首诗里的另两句:‘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真好。沈姑娘这诗题出得好,我儿子答得也好。后面两首诗呢?”

“第二首也相对容易答,她写的是:‘我悦子容艳,子倾我文章。我知道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写的诗《代别情人》,就跟着和了里面的两句:‘起折相思树,归赠知寸心。”

高小燕说:“李白的这首《代别情人》我也很喜欢,年轻的时候整首诗都能背下来。”

小虎冲妈妈伸出了大拇指,接着说:“上面这两关我过得没费什么劲。第三关可真让我出汗了,她写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两句我听着耳熟,使劲想了想,答出了里面的两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首诗的题目《白头吟》我也答上来了,当时心里一紧张就是想不起作者和朝代了,我蹲在地上这通想啊,还是沈悦心软,她从门缝里伸出两个手指头,一下提醒了我,这是两汉卓文君的诗,我这才过了关。”

“这怎能算过关呢,沈姑娘给你伸出两个手指头就是露题了,你们这是作弊,不行,不行,还得重来。”王大彪起着哄地嚷嚷着。

“大彪叔,您是不想让我把媳妇娶回来呀?重来也行,您得帮我答道题。沈悦,给大彪叔出道简单点的,让他答。”

王大彪傻了,一个劲摆手。沈悦也不客气,张嘴就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王大彪赶紧求饶:“这么难的诗我哪会呀,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这还算难呀,连我都知道后两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唐朝李商隐的无题诗。儿子,我答得对吗?”

高小燕说完话,神气十足地看着常小虎和沈悦。

“完全正确!”常小虎和沈悦都给妈妈鼓起了掌,沈教授也笑盈盈地冲亲家点头赞许。

大家正在说笑中,金老爷子走过来对高小燕说:“人来得差不多了,时候也不早了,集体婚礼开始吧。”

“好的,我这就招呼他们。”

今天集体婚礼的主持人是高小燕,她站在麦克风前面大声说:“各位领导,各位街坊,各位新郎、新娘以及远道来的亲朋好友们,大家好!今天我们在此为太原会馆大院的五对儿新人举办集体婚礼,完成他们人生中的大事。下面,请新郎、新娘上台。”

在欢快的乐曲声和大家热烈的掌声中,骨力儿、胖丫,铁豹、张红,常小虎、沈悦,秦玉、小妮,孙福、小凤儿,五对儿新郎和新娘互相牵着手,顺序走上了舞台。新郎官们一个个是笑逐颜开,新娘子们则有几分娇羞挂在脸上。大家喜气洋洋地站成一排,幸福地看着台下。

高小燕这时带领着新人们给男女双方的家长、大院的街坊和来宾们鞠躬,新郎、新娘互相面对面鞠躬。然后是亲友们致辞。张德忠将军第一个走上台,他声音洪亮地说:“我是个带兵打仗的军人,我们这代人在毛主席的带领下,抗日战争,我们打跑了日本鬼子;解放战争,我们推翻了蒋家王朝;抗美援朝,我们打败了美国鬼子!我们这一生是同中华民族的命运结合在一起的。如今,我们这代人老了,把接力棒传给了下一代。铁豹和张红都是合格的接班人!今天他们结婚了,希望他们明年能生个大胖小子,让我们的革命事业,长江后浪推前浪,永远向前进!”

张将军的话引来了大家热烈的掌声。接着沈教授风度翩翩走上舞台,他手里拿着一大张宣纸,他让沈悦帮着展开后,上面书写了一首诗,沈教授朗诵道:

百阅红颜情书函,

年岁相思梦里连。

好似信使牵红线,

合首共度今生缘。

沈教授最后把藏頭诗的四个字念了出来:“百年好合!”

“好!”全场的来宾都给沈教授热烈鼓掌。

金老爷子接着走上舞台,这位大书法家给五对儿新人写了五副对联。他给铁豹、张红写的对联是:

“志同道合好青年,心心相印喜结缘。”

他给骨力儿、胖丫写的对联是:

“一母之乳养育恩,同心报孝两父亲。”

他给常小虎、沈悦写的对联是:

“诗词结缘情义久,恩爱夫妻永相守。”

他给秦玉、小妮儿写的对联是:

“上山下乡喜联姻,苦尽甘来一家亲。”

他给孙福、小凤儿写的对联是:

“凤舞龙翔筑爱巢,福运昌隆架新桥。”

金老爷子念完对联,分别赠送给了五对儿新人。婚礼现场的喜庆气氛达到了高潮。

接下来是新人致辞。骨力儿第一个走上来,给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他说:“我是名伤残军人,在为国而战时负了伤,我不后悔,革命军人身残志不残,虽然离开了部队,照样要保持军人风范,绝不向困难低头。我今天和胖丫结婚,就要担起家庭的责任,我一只胳膊也能撑起这个家!”

大家热烈地给他鼓掌,很多人的眼睛湿润了。

接下来是铁豹致辞,他说:“刚才我岳父讲的话,是一个八路军老战士对我们年轻人的希望,我和张红不会让他老人家失望的。我们结婚了,组成了小家庭,将来我们有了孩子,要让他们记住长辈们为中国革命的胜利,洒下的鲜血,我们要努力把孩子教育好,把他们培养成革命的接班人!”

大家听了都很激动,张将军站了起来,郑重地给新人们敬了个军礼,铁豹带着大家给张将军鞠了一躬,亲友们都为他们鼓掌。

在铁豹发言之后,秦玉迈步走到了台前。他打趣说:“今天结婚的这五对儿新人,数我们家人丁兴旺,婚礼仪式还没完,我都鼓捣出仨丫头来了。”

大家全笑了。秦玉接着说:“我结婚早,要孩子也早,四年生了仨。由于没搞计划生育,我家经济上遇到了不小的困难,为了养活孩子,我下煤窑挖过煤,百十多斤重的煤块压在身上,我背着它从几百米深的井下爬上来,每天要背四五次,那吃的苦受的累就别提了。可以说,我们干的活儿,牲口都干不了。”

秦老板听着儿子的话,心中阵阵绞痛,他赶紧捂住了胸口,秋萍和小妮早已是泪流满面了。秦玉话锋一转说:“回想下井挖煤的经历,对我是有好处的。那就是这些大苦大累我都经受过了,今后再遇上什么样的苦我也不怕!”

事实教育了赵武,他悟出来了干倒爷不是个正经差事,年轻人要想有出息还是要踏踏实实干实业。于是他跟着街坊小宝去了绥芬河做边贸生意。

赵武来到绥芬河镇上,小宝儿带着他进了一栋俄式小洋楼。这座三层的小楼在当时是镇上最豪华的建筑,有十几家外贸公司在里面办公。小宝儿的姐夫侯魁创办的荣达贸易公司也在这栋小楼里,他们租了三室一厅的办公室,分为总经理室、会计室和业务员室。客厅中间用屏风隔出了两个区域,一边是茶水室,另一边是会客厅。知道赵武要来,侯魁为他在业务员室里添加了一套办公桌椅。

小宝儿带着赵武走进了办公室,他向公司同事们大声介绍道:“大家先停下手头的工作,我来介绍一下,他叫赵武,北京来的,今后就是咱们新同事了。”

“欢迎你!”业务员老王首先上来和赵武握手。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会计张姐和业务员小李也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侯魁从总经理室走了出来,他伸开双臂和赵武拥抱,嘴里说道:“达瓦里希赵,滋得拉斯特为接,大瀑落拔拉娃起。”

赵武听傻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小宝儿解释说:“侯总说的是俄语,意思是‘赵同志,你好,欢迎你。”

赵武这才明白,为了用俄语回敬人家,自己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冷不丁冒出一句:“乌拉!”

大家伙儿全乐了,侯魁说:“哥们儿,你就会说这一句吧?肯定是从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学的。”

“真让您说着了。我还会用俄语唱一首俄罗斯名歌呢,《莫斯科郊外的晚半晌儿》。”

“哦,我的天哪!”侯魁大叫一声,他和屋子里的人都笑喷了。

“我敢说,你唱的俄语歌,俄罗斯人准听不懂!”小宝儿笑着说。

“会唱总比什么都不会强,过两天娜塔莎来了,你给她唱吧,向俄罗斯姑娘展示一下北京音的俄语歌曲嘛。”侯魁笑嘻嘻地说。

“娜塔莎?你说的是瓦西里的妻子吗?”

“嗨,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你还是没走出《列宁在十月》。达瓦里希赵,你醒醒吧,你说的那个娜塔莎,是一九一七年的人了,如今过了六十多年,就算这个人还活着,也是娜塔莎奶奶了,还能称作俄罗斯姑娘吗?”

“哦,不是一个人呀。”赵武也乐了。

小宝儿对赵武说:“瓦西里和娜塔莎在苏联是很常见的名字,十个人中可能就有三四个人叫这个名字。我姐夫说的这个娜塔莎是一家苏联外贸公司业务员,经常和咱们公司联系生意,是个很不错的俄罗斯姑娘。”

“哦,是个俄羅斯大妞呀,怎么样,漂亮吗?”

“那还用说吗,盘儿亮,条儿顺,倍儿飒。怎么样达瓦里希赵,你有什么想法吗?”侯魁笑呵呵地问。

“不敢,不敢,兄弟我色大胆小,绝不敢私闯禁地,不会越雷池一步的。”

赵武点头哈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大家看他那紧张兮兮的熊样,都乐了。

候魁说:“下个星期,咱们那车皮二锅头酒就到货了,买家也谈得差不离儿了。酒运来后先放进库房里,为了保证安全,这一段时间咱们晚上要留人在库房值班,谁来接受这个任务呀?”

“我来吧。”赵武抢先答道。

侯魁看了看赵武,说:“现在天冷了,库房里没有暖气,存放的是酒,易燃易爆,不能点明火取暖,你待在里面会很不舒服。”

“没事儿,我克服呗。”

“要不让小李和你一起值班,你们俩倒换着回宿舍取暖,怎么样呀?”

“我一个人就行,夜里实在冻得慌,我就在库房外面点堆火,守在火旁边就不冷了,小李还得抓紧卖酒呢,不用再搭上他了。”

“赵武,你真是浪子回头啊,让哥哥我刮目相看呀。”侯魁用赞许的眼神看着赵武。

“侯总,大家都是老臣了,功劳显赫,唯独我是新来的,寸功未立,您就让我表现表现吧,这也对得起您对我的栽培不是。”

赵武这一番话说得侯魁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几天以后酒运到了,全搬进了库房里,赵武从侯魁手里接过库房钥匙,又从宿舍里搬来了一张床板,用凳子支了起来,他在上面铺了条毯子,满意地说:“这就是赵爷我这几天的卧榻了,我估摸着怎么也得熬个十天半拉月,等这批酒卖完喽咱爷们儿再起驾回宫啊。”

说着话他还哼哼唧唧唱上了:“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侯魁走过来说:“在库房门外点篝火,千万注意安全,库房存的酒最怕火了。另外,夜里出来进去的手上拿根棍子,这儿是山区,狼和熊都有可能出来转悠,提防着点儿。”

“知道了。”赵武嘴上答应着,心里并没当回事儿,没想到这天夜里他真遇上大麻烦了。

绥芬河镇周围森林茂盛,连接着长白山支脉的老爷岭原始森林。山里有熊、虎、野狼、野猪等猛兽出没。眼下已是深秋,熊快要冬眠了,它要尽量多找食物吃,在体内积蓄脂肪,以备熬过漫长的冬眠期。零星的山果已经满足不了熊的需要了,它会趁着黑夜从山里走出来,溜达到山下的镇子里踅摸好吃的东西。

赵武长年住在北京城里,根本不知道野生动物的厉害,心里也没有防范意识。晚上吃完饭,赵武打着饱嗝就溜达出来了,来到库房里他插上门,用顶门杠把门顶结实了,打开电灯,身子往床板上一躺,就着灯光学上俄语了。

夜深了,赵武突然感觉肚子不太舒服,他从库房里跑出来找了处僻静的地方解大手,完事以后正在往回走的路上,猛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体形巨大、圆头圆脑的家伙,拱着背,缓慢地在地上晃动,仔细一看是头东北棕熊,赵武立马儿就定在原地不敢动了。

大熊也发现了他,站立起来看了看,赵武又是一惊,心说这家伙怎么这么大个儿呀,少说也有两米多。让赵武紧张的是,他在南边,熊在北边,相隔不到一百米,库房处在他和熊中间,要想回库房就得迎着熊跑回去,太危险了。

赵武本来可以掉头就跑,不远处就是他的宿舍,跑回宿舍就安全了。可是由于出来得急,库房门没锁,大门敞开着,库房里除了堆放着二锅头酒,还有公司储备过冬用的肉、菜和米面,自己要是不管不顾跑了,这头大熊真闯了进去,肯定会给库房来个大扫荡,后果不堪设想呀。

赵武冷汗流下来了,心说自己刚来公司,好不容易站住了脚,自告奋勇领受的这头一项任务要是干砸了,给公司造成极大损失,我还有脸干下去吗?想到这儿赵武急眼了,发着狠说:“说什么也不能丢下仓库不管!”

他目测了一下距离,自己离库房有三十几米,棕熊距库房有五十来米,如果自己玩命往库房跑有可能先于棕熊进库房,进到库房里就安全了。话又说回来,自己要是跑不过熊,让它占了先,把自己堵在库房外,那时再想逃命可就跑不掉了,自己等于是往棕熊怀里撞,相互间的距离太近了,立马儿就得被它拿住,真是太悬了!

赵武迅速思考着,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今天要是跑赢了,那是命不该绝,要是跑输了,身丧棕熊之口,那就是命该如此,拼了吧!

想到此,赵武瞪圆了眼珠子,头发丝都奓了起来,双手攥拳高举过头顶,玩命大喊一声“拼啦!”,迎着大熊猛跑过来。这头棕熊起初吓了一跳,本能地掉头跑了两步,回头看看,来者个头比自己小多了,大熊生气了,它停了下来,立起身子张开大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朝赵武发出了“嗷呜”的警告声,赵武听着大熊的嚎叫,后脖梗子都发凉,求生的欲望促使着他拼命往库房跑。熊被逼急了,它俯下身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迎着赵武跑了过来。熊这一跑把赵武吓着了,他原本以为熊这家伙又笨又蠢跑不快,那都是在动物园里的印象。野生棕熊跑起来时速能达到近五十公里,是人跑的速度两倍以上,跟马跑的速度差不多。

这头大熊边跑边扬头冲着赵武咧开大嘴嚎叫着,它巨大的身躯跑起来呼呼带着风,把身边的浮土和干树叶子都卷了起来,如同凶神下凡,非常恐怖。它急速地逼近了赵武,眼看着双方就要迎面相撞了,赵武使出全身力气,屏住呼吸,来了个生死冲刺,终于先大熊一步跑到了库房门前,一头钻了进去,回手就关上了门,又迅速用顶门杠顶住,这才顾得上喘口气。

棕熊奔到门前,看见赵武跑进去了,自己被挡在门外,气得嗷嗷乱叫,立起身子用又粗又大的熊掌拍门,库房大门被拍得砰砰乱响。赵武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他知道熊这家伙就是一根筋,它要认准了什么非达到目的不可。自己要是不想个办法对付它,任凭它这么折腾,这库房大门虽说挺结实的,可也禁不住这家伙没完没了地拆呀,用不了多大工夫,门被拆散了架,它闯进来,不仅库房保不住,自己也性命休矣。

赵武此时急中生智,他从床板上拽下毯子扔在地上,抓起两瓶二锅头酒摔碎在毯子上,他又四下里踅摸木棍子,想把毯子裹在木棍外面点着,做成个火把,心想长毛的动物都怕火,要是舉着火把冲出去,准能把熊吓跑。赵武心急火燎地四下里寻找,挺大的库房里愣是没有一根木头棍子,他正抓耳挠腮地着急呢,门外面的大熊又是砰的一巴掌,门板被拍了个大窟窿,赵武与大熊透过这个窟窿已经能够互相看见了。大熊看见赵武的影子更来劲了,发疯似的拍门,赵武连急带吓,浑身都让汗水湿透了。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迸发出一股拼死的精神,在这种精神作用下,人已经不知道害怕了,就是想着要绝处求生。赵武也是这样,他这时反而冷静了,脑子里迅速思考着对策。他计算着大熊还有多长时间会冲进来,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根顶门杠,心想有这根杠子支撑着大门,应该还能坚持几分钟。顶门杠,赵武又看了一眼它,顿时欣喜若狂,这不就是现成的火把棍子吗,就用它了。赵武也想到了现在大熊撞门这么凶,如果撤去顶门杠,门瞬间就会被冲开,那时就要和这头猛兽面对面了,一旦火把没及时点着,自己就是必死无疑。

赵武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杀出一条血路,跟这个家伙拼了。想到这,他一把抓过来顶门杠,迅速用毯子裹住了它,毯子上面的二锅头酒不住往下滴答,他掏出了打火机刚要把毯子点着,库房门猛地被棕熊撞倒了,赵武正站在门后,大熊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上,巨大的体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它张着大嘴在赵武脸前呼呼喘着气,嘴里的黏液都流到了赵武脸上。

赵武的性命已是危在旦夕,此时他脑子里什么也顾不得想了,就一个念想,点着火把!他咬着牙点着打火机,扔到了火把上,呼,火把点着了,就在棕熊张开大嘴刚要咬赵武脑袋的瞬间,他抬手举起火把一下子横在了他的脸和熊的大嘴中间,火焰把赵武的头发和眉毛都给燎了,大熊一口咬下来,正咬在火把上,熊的舌头给烫着了,脸上头上的熊毛都着了,它疼得蹦了起来,掉头往外就跑。赵武这招拼死抵抗见效了,从熊口下把自己的命捡了回来。

看着棕熊狼狈地逃窜,赵武气坏了,他也顾不得害怕了,从地上站起来,手里举着火把撒腿追了上去,边追边喊:“我烧死你!烧死你!”

赵武一口气追出了二里多地,眼看着棕熊越跑越远了,这才停下脚步,转身走了回来。他把倒在地上的库房门扶了起来,又四下里捡了一大堆干树枝,库房门外点起了个大火堆,自己守在旁边,脱下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在火边烘烤,顶门杠紧紧抓在手里,再也没敢离开库房半步。

天亮以后,同事们来到库房全惊呆了,赵武把夜里发生的事讲了出来,同事们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拉着侯魁的手说:“侯总,兄弟为了保护公司的财产,昨夜里把命都豁出去了,我对咱们公司可是尽心尽力啦,你们以后别再看不起我了。”

赵武的话说得侯魁是热泪盈眶,他紧紧抱住了赵武说:“兄弟,真是我的好兄弟!”

侯魁等赵武吃完早饭,带他上医院了。经医生诊断,赵武脸上烧起了水疱的地方属于二度烧伤,为了有效医治,不在脸上留下疤痕,医生要求他住院治疗。赵武担心花钱多,苶呆呆看着医生不敢答应,侯魁没有犹豫张口说道:“住院吧,花多少钱都由公司报销。”

听了这话,赵武眼泪流了下来,他感动地说:“侯总,谢谢您。”

“应该的。兄弟,你安心养伤吧,我们每天都来看你。”

一个星期以后,赵武的伤势明显见好,医生打开了他脸上裹着的纱布,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医生高兴地说:“恢复得不错,再换两天药就可以出院了。”

赵武对着镜子照了照,没想到一把大火烧在脸上,没留下残疾,自己真是太走运了。他得意地说:“嘿,真没给哥们儿毁了容,找个洋媳妇还有门儿。”

“谁想找洋媳妇呀,我这可有现成的。”

赵武自言自语叨唠着,让刚进门的侯魁听了个正着,他笑呵呵地答着话,他身后真跟着一位漂亮的俄罗斯姑娘。赵武当时看傻了,这位姑娘身材高挑,金发披肩,皮肤细腻白净,水灵灵的双眸忽闪忽闪的十分美丽迷人。姑娘大方地向赵武伸出了手,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你好,勇士,我是娜塔莎,很高兴认识你。”

赵武机械地握住了娜塔莎的手,转脸问侯魁:“侯总,这个外国妞怎么知道我呀?”

“你成了英雄,上报纸了,娜塔莎看了那张报纸。”

“我怎么会上报纸了?”

“这事儿说来也巧,那天省报记者来绥芬河采访,向我了解公司的发展情况,我们聊到了你。他听后特别感兴趣,写了一篇报道:‘古有武松打虎,今有赵武斗熊,写得挺生动。今天上午娜塔莎来咱们公司找老王联系业务,老王没在办公室,她就坐在客厅里随手翻起了报纸,正看到这篇报道,她很佩服你,非要我带她来见见本人,我这不就带她来了嘛。”

“哦,是这么回事儿呀。”

赵武听明白了,他客气地对娜塔莎说:“谢谢您来看我,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赵先生太谦虚了。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还没有人能把棕熊斗败,你凭着勇敢、忠诚、智慧和不怕死,做到了,你是了不起的英雄!”娜塔莎对赵武赞不绝口。

赵武听她这么说太开心了,说:“今天能认识您是我的荣幸,我在苏联的老电影里就见到过娜塔莎,她是瓦西里的妻子,温柔又漂亮。电影里有几句话我现在还记得:‘面包会有的,‘让列宁同志先走,‘他已经不咳嗽了!”

赵武连说带比划,把娜塔莎逗笑了,她感兴趣地问:“赵先生很爱看苏联老电影吗?”

“不光是电影,我很欣赏苏联文化,你们国家有很多大作家、大诗人、大画家、大作曲家和大科学家……”

赵武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列宾批判现实主义的画,普希金的爱情诗,门捷列夫的化学元素表,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还谈到了托尔斯泰、肖洛霍夫和高尔基。

他东拉西扯这通白话,虽说是夸夸其谈,却让娜塔莎听了美滋滋的。赵武说完后,出于礼貌,娜塔莎也是娓娓而谈,她说到了中国的四大发明,五千年文明史,孔子、孟子的儒家学说,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的诗歌成就。赵武吃惊地听着,心说这个娜塔莎还是个“中国通”呢。

侯魁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根本插不上话,他心说这簡直就是擂台赛呀,我倒要看看他们俩谁更能侃。两个人神聊了半个多小时,娜塔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赵先生,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改天再来看你。”

“谢谢,欢迎您再来。”

侯魁送娜塔莎出了门,他回来后,赵武笑眯眯地说:“侯哥,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和娜塔莎这就是缘分吧,娜塔莎有男朋友吗?”

“据我了解娜塔莎还真没有男朋友。赵武,你小子胆子不小啊,惦记上外国姑娘了。”

“谁让我对她一见钟情呢。”

“你是认真的吗?”

“绝对是认真的!侯哥,我喜欢娜塔莎,她对我也有好感,起步挺理想的,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你说得也是,至于能不能追上她,就看你小子的造化了。”

“侯哥,要想追上娜塔莎,您还得助我一臂之力呀。”

“我能帮你什么呀?”

“您得让我和娜塔莎多接触,我们只有经常见面,才有可能互相了解,增进感情呀。”

“话说的也是,现在正好有个机会,咱们公司准备在俄罗斯滨海边疆区设立个办公室,负责收集俄罗斯特产运到中国来卖。我原打算让老王和小李去驻守,现在就把小李撤下来,换成你和老王去吧,娜塔莎的家就在那里,可要抓住机会哟。”

“侯哥,您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大哥,兄弟我谢谢您了。”赵武紧紧地握住了侯魁的手。

赵武终于又和娜塔莎见面了,她带着赵武来到了当地一家豪华的俄式餐馆,室内布置十分考究,墙壁上绘制了俄罗斯名画,一盏盏古色古香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高高大大的窗户气派十足,窗前绘有天鹅湖图案的淡蓝色纱帘挡住了室外强烈的阳光,形成了若明若暗的神秘氛围,餐桌上点燃了红蜡烛,客人坐在两边的皮沙发里喝着红酒,品尝俄式菜肴,浪漫又温馨。

赵武坐下后看了看屋里的陈设,说:“看着很亲切呀。”

“是吗,绥芬河也有这样的餐馆吗?”娜塔莎好奇地问。

“没有。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老莫。”

“老莫是哪里?”

“我们北京的莫斯科餐厅,北京人都亲切地称呼它老莫,正宗俄罗斯口味儿。”

“赵先生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北京留学时,常听同学们提到老莫,只是那时我还是个穷留学生,不敢去那么豪华的馆子吃饭。”

“这是个小小的缺憾呀,下次再去北京我请你去老莫吃俄式大餐,把这个缺憾补上。”

饭后两个人意犹未尽,起身去花园散步,来到了一片茂密的白桦林。深秋时节白桦树叶子变成了金黄,在午后阳光照射下,连成了片的白桦林非常壮美。

赵武说:“你喜欢唱歌吗?我给你唱首俄罗斯民歌吧。”

娜塔莎抿嘴微微一笑,白嫩的脸蛋儿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她说:“好呀,我也很爱唱歌,你唱完了我再给你唱一首中国歌曲。”

赵武嗽了嗽嗓子,用俄语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虽说他俄语发音不准确,引得娜塔莎发笑,可赵武嗓音不错,声音富有磁性,唱得又很投入,把娜塔莎的情绪带了起来,由跟着轻声吟唱到男女声合唱。一曲唱完,娜塔莎拍着手说:“赵先生嗓音真好,唱歌很好听。”

赵武脸红了,摆了摆手说:“在您面前献丑了。下面该欣赏您的歌喉了。”

“好吧,我给你唱一首《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赵武听着娜塔莎甜美的声音,看着她妩媚的身姿随着歌曲的音节轻轻摆动着,他沉醉了。娜塔莎唱完歌曲,赵武热烈鼓掌,忍不住走上来挎起娜塔莎的手臂,跳起了维也纳华尔兹圆舞。赵武嘴上哼着“嘭嚓嚓”的圆舞曲节奏,在森林的空地上搂着娜塔莎纤细的腰肢,不停旋转、滑动……

两个人都非常投入,陶醉在这华丽的舞步之中了,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才停了下来。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到对方心脏怦怦的跳动声。赵武看了看娜塔莎,她脸蛋儿绯红,性感的嘴唇饱满迷人,赵武把嘴唇凑了过来,刚要贴住她的嘴唇,娜塔莎害羞地躲开了,赵武有些尴尬,他感到自己过分了,赶紧松开手,说:“对不起,我失礼了。”

娜塔莎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说:“咱们该回去了。”

赵武和娜塔莎的恋情发展很顺利,两个月以后,他俩商量着要见双方的父母了。这天娜塔莎的母亲脚崴了,赵武扮成医生成功的为她治好了脚,赢得了老人的好感。他俩照方抓药,让娜塔莎扮成导游,带着赵大爷赵大婶去俄罗斯旅游,一路上他俩对两位老人关怀备至,赵大爷捉摸过味儿来了,他对赵大婶说:“你看着吧,这里头准有事儿,回去就该见真章儿了。”

一个星期以后,旅行结束了,他们回到了滨海边疆区家里。赵武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把父母全惊着了,在他们印象里,赵武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怎么几年不见,长本事了?

赵大爷伸手捏了一块盘子里的红烧牛肉尝尝,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说:“嗯,真香,做得不错,你小子出息了,跟谁学的这门手艺呀?”

“爸,咱爷儿俩四年没见面了,儿子我是不是让您老刮目相看呀?”

“那是当然了,我们这次来俄罗斯就发现你变样了,我和你妈都快不认识你了。”

“我们这次还想带你回去相亲呢,你变得这么好,肯定招姑娘喜欢,我看这回相亲有门儿了。”赵大婶高兴地说。

听到这句话,在厨房里熬粥的娜塔莎沉不住气了,她放下粥勺走了出来。再看赵武夸张地蹲在一边干呕,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赵大婶慌了,紧张地问道:“儿子,你这是怎么了?”

赵大爷看了看娜塔莎也问:“他经常这样吗?”

娜塔莎摇了摇头说:“他从来不这样,就是别跟他提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呀?”

“相亲。他自己说已经得了相亲恐惧症。”

“嗐,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哪有这种病呀,全是瞎编的。”赵大爷生气地一甩手坐到了椅子上。

赵武这时不呕了,他胡噜了把脸说:“爸妈,你们别再刺激我了好不好,这些年您儿子相亲不下上百次了,真没见到一个看上眼的。有一次人家给介绍了位姑娘,模样挺好看,可这位姑奶奶一张嘴那叫吓人,她说:‘兄弟,咱俩能见面是你的造化,你去南城打听打听姐们儿的绰号‘南城十三姨,市面儿上混的兄弟都敬重我,你要是从了我,今后四九城你随便蹚,没人敢惹你。爸您听听,这就是个女混混儿呀,我差点没让她抓去当了压寨爷们儿,想起她我夜里都做噩梦。”

“这是特殊的,哪能全这样呀。”

“咳,其余的长相也都不咋地,稀松平常,扔到人堆儿里就找不着了。爸,您别再为难我了,您儿子都躲到了俄罗斯,您还惦记着这件事,真不让我消停。”

“废话!你倒是找漂亮的去呀,有本事你找一个像娜塔莎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和你妈也跟着高兴不是。”

赵武听了老爸这句话暗自高兴,心想我就等您这么说呢。他沉住气,表面上一本正经地问:“爸,提醒您一下,娜塔莎可是外国人,按您说的我找外国姑娘您也不反对,是吗?”

“是呀,可你不能光图漂亮,人品也得像娜塔莎这么好才行。”

“爸,我听明白了,我谁也不找了,干脆就是娜塔莎得了。”

“你别臭美了,人家娜塔莎这么漂亮的好姑娘会看上你?”

“这可是您说的,来吧达拉噶呀(亲爱的),咱们让老人当见证人。”

赵武说完话,从兜里掏出了一枚戒指,单腿跪在娜塔莎面前,说:“娜塔莎,嫁给我吧。”

娜塔莎激动得眼泪流了出来,她伸出手刚要接戒指,又缩了回去,她小声提醒赵武:“达啦过依(亲爱的),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是的,我是认真的。”

“再找个时间吧,要当着我妈妈面才好呀。”

赵武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戒指说:“是呀,求婚应该有双方老人做证,改日吧。”

赵大婶听明白了,顿时眉开眼笑,说:“敢情你们俩真是处对象呢,太让我们意外了!”

赵大爺哈哈哈大笑着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俩关系不一般,我用激将法让你小子把实话说出来了吧。”

赵武把娜塔莎搂在了怀里,说:“爸、妈,儿子背着你们找了个外国儿媳妇,你们不会生我气吧?”

“看你说的,这么漂亮的好姑娘,心地又善良,我喜欢。”赵大婶乐呵呵地说。

“爸,您也这么想吗?”

“你既然认定了娜塔莎,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娶了这么好的媳妇,要好好待人家,相互扶持着,踏踏实实过一辈子。”

娜塔莎默默听着二位老人的话,眼中含着幸福的泪花,她头扎在赵武怀里,甜美地笑了。

赵武和娜塔莎恋爱关系被父母认可了,赵大爷想在回国前见见亲家母,把孩子们的婚事定下来。他对赵武说:“我和你妈来这一趟不易,该办的事儿要办完喽,你们俩安排一下,明天我们去见见她妈妈。”

娜塔莎说:“好呀,我马上回家告诉她。”

“达拉噶呀,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急匆匆回到了家。娜塔莎的妈妈正坐在走廊的摇椅上休息,听到响动站了起来,看见女儿带着赵武来了,高兴地伸出了双臂说:“孩子们回来了,快让我抱抱。”

娜塔莎抱住妈妈激动地说:“妈妈,我有好消息告诉您。”

“什么好消息呀?”

“赵武的爸爸妈妈准备明天来家里拜访您。”

“哎呀,这可是让人高兴的事,孩子快把家里收拾一下,再去找饭店订位子,我要隆重迎接远道来的客人。”

赵武说:“阿姨,别去饭店了,您下楼也不太方便,咱们就在家里吃饭吧,我做的菜也很好吃呀。”

“这样做会不会失礼,让客人不高兴呀?”

“不会的,我跟爸妈解释一下就行了。”

“好的,要做得丰盛可口啊。”

“交给我了,您放心吧。”

赵武在这边忙活,那边赵大爷赵大婶也没闲着,他们请赵武的同事老王带着去了商场,老两口按照北京老礼儿给未来的儿媳妇买了只纯金手镯,算是见面礼,还买了两盒点心、两瓶茅台酒和两盒茶叶。东西置办齐了,赵大爷高兴地对老王说:“没想到在这儿还能买着咱们中国商品,太好了。”

“老爷子,这家店里卖的商品,大部分都是从中国运来的,改革开放让咱们的国货走向了世界。”

“是呀,你和赵武也是做这种买卖吧?”

“对,您看商店里摆着的二锅头,就是我们公司运过来的。”

“嘿!听着真让人高兴,老婆子你赶紧买一瓶二锅头,我今儿晚上就喝。”

“老爷子,您甭买了,咱家里有。”

“那不一样,我就是要喝从外国商店里买的北京二锅头,喝着自豪啊。”

赵大爷说完爽快地笑了。

第二天上午,赵武一家人早早出发了,来到娜塔莎家的院子里时间还有点早,他们静静地在楼下等候。赵大爷仰面看了看周围高大的白桦树,说:“这才是俄罗斯呀,每棵白桦树都有它的印记,战争年代它坚强挺立在敌人枪炮面前,和平年代它又彰显出风光无限的优美景色,真好。”

赵大婶也说:“白桦树是那么繁茂,静谧,它们一片连着一片,形成了广袤的森林,站在它面前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感受大自然无穷的魅力。”

听到说话声,娜塔莎欢快地跑下楼迎接他们,双方老人见面后既新奇又像久违的老朋友,娜塔莎的妈妈热情地用中文说:“你好,欢迎。”

赵大婶回答:“撕吧西吧(谢谢)。”

赵大爷也用俄语说:“滋得拉斯特为接(你好)!”

这些简单对话都是前不久在去莫斯科旅行途中,赵武教他们的,现在用上了,大家听着都挺亲切。

赵武说:“爸、妈,娜塔莎出生在革命军人家庭,她的亲人们都当过兵。前两天您参观了冬宫,十月革命时,娜塔莎的爷爷就是一名红军战士,参加了攻打冬宫的战斗,胜利后他们还受到了列宁的接见。”

娜塔莎说:“我妈妈对中国很有感情,在她卧室里一直挂着两张伟人的照片,你们可以看看。”

娜塔莎带着赵大爷赵大婶来到了她妈妈的卧室,只见正面墙上挂着两张领袖画像,一张是列宁,另一张是毛泽东。画像已经发黄了,可见挂在墙上很多年了。赵大爷看后很激动,他走出屋子冲娜塔莎的妈妈伸出了大拇指,说:“列宁、毛泽东,达瓦里希(同志)。”

娜塔莎的妈妈也很兴奋,跟着赵大爷说:“毛泽东、列宁,达瓦里希。”

双方老人的心一下子贴近了,他们回忆起了十月革命、卫国战争和抗日战争,还说到了五十年代中苏友好的日子。娜塔莎的妈妈说:“那张毛泽东画像,是当年毛泽东主席访苏时,我举着画像站在欢迎的人群里,毛泽东主席看到了,还冲我招手微笑,我很激动,就把这张画像挂在卧室里,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

听完娜塔莎妈妈的介绍,赵大爷对赵大婶说:“咱们这位亲家,对中国很有感情呀,所以她才同意女儿和咱们儿子搞对象。”

“这就是缘分。”赵大婶高兴地说。

这时赵武走了过来,当着双方家长面向娜塔莎求婚,她羞涩地应允了。

结婚的事情商定以后,娜塔莎在妈妈陪伴下来到了北京。中秋节的当天,赵武和娜塔莎在宣武门饭店举行了婚礼,太原会馆大院的老街坊们都前来祝贺了。主持人杨明用中俄两种语言做了开场白,他说:“赵武先生和娜塔莎小姐是自由恋爱,喜结良缘,这是跨国婚姻组合,是中俄两国人民友谊的结晶。我们深深地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他说完以后侯魁走上台宣读了赵武和娜塔莎的结婚证书,他又向来宾们介绍了这对新人的恋爱过程。侯魁声情并茂讲述了赵武勇斗棕熊那惊险一幕,大家听得惊叫不止,赵大爷和赵大婶则是老泪纵横,他们没想到儿子在东北差点儿把命搭上。侯魁最后宣布说:“前不久我们荣达贸易公司与俄罗斯滨海贸易公司新签了合作协议,我们两家共同出资,在俄罗斯滨海边疆区组建一家土特产品加工厂,赵武担任厂长,娜塔莎担任质量总监,他们厂生产的产品将在中俄两国销售。我们祝赵武和娜塔莎工作顺利,生活幸福,明年生个大胖小子。”

來宾们热烈鼓掌。随后,按照中式结婚仪式,一对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结婚仪式礼成。

在街坊们掌声中,金老爷子缓步走上台,向大家展示了他写的一副对联:

上联:中俄情侣天作同心成佳偶;

下联:异国龙凤白首齐眉结良缘。

赵武激动得眼圈红了,娜塔莎也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第十章

赵武和娜塔莎结婚后双双回了俄罗斯,办他们的加工厂去了。太原会馆大院的老街坊们都各忙个的,而这时炒股热潮却在大院里兴盛了起来。

大庆原本是个很踏实的人,十几年来闷头鼓捣着小买卖,生意做得挺好,衣食无忧,手头也有些积蓄,买了住房和店铺,在外人看来他家已进入小康。只是大庆有个特点,争强好胜不服输,什么事都要争第一。这可能与他时常和人斗蛐蛐儿有关。他蛐蛐儿养得好,又能从山东老家调来好品种,在京城蛐蛐儿比赛中总能争出个子丑寅卯来。

改革开放以来,大庆属于太原会馆大院最先富起来的那拨人,他心中憋着股劲,要人前显贵,成为太原会馆大院首富。当他听德福说杨明在股市挣了500万把自己甩在了后面,大庆心里绝对不服,再经德福这通忽悠,他动心了,心说你能在股市上捞一把,我也能行。他把家里的现金和银行存单划搂一气,凑了三十来万,着急忙慌地入了股市。

大庆入股市的心态和杨明相比差距大了,杨明入市后先搞调研分析,摸清了企业的状况后才下手。大庆可不是,他直眉瞪眼的上来就想抱个大金娃娃,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呀。

德福也没闲着,跟在大庆屁股后头上股市来了。大庆站在大盘面前看着红红绿绿的股票指数正发蒙呢,看见德福美滋滋儿地来了,就跟遇上救星似的,一把拉住了德福的手说:“兄弟,你扫听到什么消息了?”

“哥哥,我问专家了,人家说买小盘次新绩优股能赚钱。”

“什么叫小盘次新绩优股呀?”

“好像就是刚上市,盘子小,业绩优良的股票。”

“眼面前儿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我看着都眼晕,买哪只股票好呀?”

“就买实业科技吧,我一哥们儿买这只股票发财了。他說这只股票盘子不大,他十块钱买的,三十二块钱抛的,挣了几十万。前些日子这只股票还给股东高分红十股送十股,股民都抢着买它。今儿个它才十五块钱,股价多低呀,哥哥您现在抄了它,再涨到三十块不就挣钱了吗?”

“可也是呀,实业科技以前三十多块,如今才十五块,多便宜呀,我就买它了。”

大庆在十五块的价位上买了一万股实业科技,他入市的三十万,立马儿就花了一半,敲下买入键后他对德福说:“在股市上花钱真是容易,我这手指头一敲,十五万就花出去了,看来这三十万也不禁花呀。”

“哥哥,您花得多挣得还多呢,等着收银子吧。”

大庆听德福说得挺对心缝,可心里还是一个劲打鼓,自打买了这只股票后,连着几天夜里都没睡踏实。店里的生意也没心思打理了,每天让媳妇盯着,自己个儿天天往股市里跑。这只股票成心跟他过不去似的,股价一路阴跌到了十块钱。大庆蒙了,立马儿把徳福找了过来,说:“你让我买实业科技,还说让我等着收银子,哪有的事儿呀,眼看着股价往下跌,今天都到十块了,我的五万块说没就没了,这是什么破股票呀!”

德福也傻了,赶紧去问他哥们儿,人家告诉他,这只股票十送十后就稀释了,你们十五块钱买入的,实际上相当于分红前三十块了,买了个顶,要想不被套牢,就要摊低买入成本,在股价跌到底时再买呗。

德福弄明白了,他对大庆说:“哥哥,跌了你再买吧,等股价涨高了以后再抛。”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那我现在就再买一万股?”

“您先等等,跌了再买更踏实。”

大庆听了德福的话又耐心等了两天,在股价跌到八块时,他沉不住气了,一下子又买了一万八千股实业科技,自己入市的三十万基本上全花出去了,手里没钱了,大庆也打蔫了。

过了些日子,实业科技股价反弹了,涨到二十块,大庆和德福都乐坏了,德福说:“哥哥,按现在这个价位,您每股挣十块了,合起来赚了二十六万多了,可是没少赚,抛了吧,落袋为安嘛。”

“兄弟,你太小瞧哥哥了,二十几万就打发我了,姥姥!杨明不是挣了五百万吗?你那个哥们儿也挣了几十万,我算清楚了,等它涨到五十再抛,能挣个一百多万,这样用不了两年我准能超过杨明。”

“要说哥哥您就是气魄大,出手就打算挣个一百万,行,我真服您了。真要是一百万到手了,能给兄弟我分多少呀?”

“百分之一是你的。”

“得嘞哥哥,我挣一万是一万,您吃肉我喝汤呗,谢谢您了。”

德福高兴得脖子上青筋都鼓起来了,他低头一琢磨,又很担心,问道:“哥哥,实业科技涨到五十,就等于分红前的一百块了,它涨得了那么高吗?”

“兄弟,炒股票就是赌博,得敢于下注,我就赌它涨到五十了,你看着吧,咱哥儿俩准能抱个大金娃娃。”

大庆对实业科技这只股票没有深入了解,用赌博的心态去炒股,犯了股市大忌,结果实业科技在涨到二十八块的时候股价见顶了,庄家开始疯狂抛售,连续跌停板。大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股价跌到了五块,他买入的两万八千股一股都没卖出去,全砸在手里,深度套牢。

大庆急得捶胸顿足,德福在旁边跟着唉声叹气,他埋怨说:“我跟哥哥您说了,股价到了五十就等于以前的一百块了,不可能那么高,您不听劝呀,非要赌一把,结果把自己个儿玩里边了吧。您不能跟它赌,俗话说‘十赌九输,要见好就收。”

“德福,你小子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是听你瞎忽悠让我炒股票,我能把这十六万赔进去吗?”

“哥哥,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呀,股价涨时看把您乐的,嘴都咧到后脑勺了,那会儿您怎么不埋怨我呀?我介绍的股票不是没让哥哥挣到钱呀,架不住您太贪,总想抱个大金娃娃,太不现实了。”

德福嘴皮子利索,大庆说不过他,他的这通话就像小刀子似的,句句都扎在大庆的心上,把大庆气坏了,他用手一指德福说:“行了,你小子别在这儿教训我,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吧。”

“哥哥,听人劝吃饱饭,我这不是为您好嘛。再说了您至于吗,就为这俩钱跟兄弟我翻脸,不值当的。”

“这俩钱?那是十六万,全是我一只虫儿一只虫儿卖出来的辛苦钱。你小子一分钱不掏还在这儿说风凉话,你气我呢!”

“哥哥我没那意思,您别把我往歪处想。”

“甭管歪了正了的,你给我走人吧。”

大庆一气之下轰走了德福,他在股市里更孤单了,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大庆又是个不服输的主儿,他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住的两居室卖了,全家人没地方住,又搬回太原会馆大院和老妈挤在那两间平房里凑合住。

大庆把卖两居室到手的三十万全投入了股市,这次他没敢再买实业科技,他听股市营业部里的人说买垃圾股便宜,而且它们大都有重组题材,赶巧了用不了多长时间股价就能打着滚儿地往上翻。

大庆对这些小道消息深信不疑,他找了一只最便宜的股票,股价只有一块钱,一下子把钱全投了进去,买了三十万股垃圾股票。大庆心里不停地祈祷着,求这只股票股价往上翻,他心说,都一块钱了,股价不可能再低了,剩下就只有涨了,它涨一块钱我能挣三十万,它要涨十块钱呢,三百万就到手了。

大庆算得挺美,正应了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也可以说是人算不如天算。在大庆买了这只垃圾股以后,股价始终没有起色,还没等到它涨呢,这家公司发了个公告,股票无限期停牌,大庆投入的三十万全搁了进去,想认赔出局都不行了。

大庆简直要急疯了,去死的心都有,回到家里摔杯子砸碗,打孩子骂媳妇,看哪儿都不顺眼。媳妇哭着求他:“孩子他爸,你别闹了,钱没有人重要,你把儿子打坏了或者你自己个儿气伤了身子那多不值得呀。咱们摔个跟斗买个明白,吃一堑长一智,你看人家杨明大哥股票做得多好,年年给大院里老街坊们分红,全院人都念他好。你干吗不找他请教请教,让他给你出个主意呀。”

媳妇这几句话点醒了大庆,他垂头丧气地上大户室找杨明来了。

杨明自打賣了四川长虹股票赚钱后,更加坚定了他买有发展前景公司的股票,坚持买绩优股,到了一九九八年,杨明在股市的收益已经达到八位数了。他在股市上赚了钱,跟他合在一起炒股的大院里大妈、阿姨们也都受了益,老街坊们提起杨明,都伸出大拇指,说他是有本事的大能人!

这天大庆臊眉耷眼儿地来了,杨明看见他挺高兴,问道:“大庆兄弟,买卖做得怎么样呀?哪天我去你店里买只蝈蝈儿给我们家老爷子听叫,他可喜欢了。”

“跟我还提什么买呀,明儿个我给你送家里去,再给老爷子带只油葫芦,冬天都能听叫。”

“哎哟,那可太谢谢你了。兄弟找我有事儿吗?”

杨明这一问,大庆脸红了,他吞吞吐吐把自己在股市上赔钱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杨明听后说:“兄弟,你胆儿可真大,对你买的股票根本不了解就敢往里投钱,你错就错在用赌博的心态去炒股,还听信小道消息,能不赔钱吗?当初你怎么不来找我呀,我给你推荐几只有发展前景的股票,你拿在手里放心。”

“我最开始也挣着钱了,想跟你似的在一只股票上挣它个几百万,结果被套牢了。”

杨明乐了,说:“兄弟,股市忌讳贪,你净看我挣钱了,你知道这些年我去上市公司调研花的差旅费有多少吗?都在五位数以上了,你看看这一柜子都是上市公司的各种材料、报表,我天天都在研究它们,就像古人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这一点兄弟你做到了吗?”

大庆红着脸摇了摇头,杨明接着说:“在股市想挣钱得有个学习过程,你赔进去的钱,就只当是交学费了吧。通过不断总结经验教训,你就摸清里面的门道了,正像金老爷子说的有个‘渐悟的过程。”

大庆不住地点着头。杨明最后说:“兄弟你买的实业科技和这只垃圾股我给你查查他们的资料,明儿个我告诉你,看看接下来该怎么操作。”

第二天大庆又来了,杨明对他说:“实业科技今年业绩下滑,前一段时间它股价之所以创新高,那是个多头陷阱,主力手法很隐蔽,新手看不出来,在追涨心理作用下,很容易被套,你不幸中招了。”

大庆在旁边听着冷汗流了下来,他急切地问:“我现在怎么办呀?割肉出局吗?”

“先别急着抛出,往往多头陷阱之后跟着还会有空头陷阱,市场主流资金大力做空,通过盘面明显疲弱的形态,诱使投资者恐慌性抛售股票,主流资金暗中吸货,以极低的成本买入股票后,为下一次拉高出货做准备。你要是再中了空头陷阱的招儿,那离倾家荡产可就不远了。”

“杨明哥,我听您说得头头是道,我是啥也不懂呀,跟个大傻帽似的在股市里瞎撞一气,赔了钱也是活该,自作自受呀。哥哥,您看接下来我怎么办呀?”

“可以采取两种对策,一种是按兵不动,等庄家拉高出货时你把它卖了就行了。这得有耐心,要等段时间,好在你不是借钱炒股,用自己个儿的钱买股票你等得起,这些日子你就歇了吧,先别去股市,省得看着大盘心烦。你要调整好心态千万不能再贪了,只要解套就果断出手把股票卖喽,要是不卖再被套,那就得等到猴年马月了。第二种方法换股,找新的上市公司,股价与你手里股票价格差不多,抛了旧的股票,买这些新股票。一般来说新上市的公司,还没有炒过,总会有一波行情,要找市盈率低的股票买入,股票市盈率过高,就有泡沫了,这种股票沾不得。”

大庆这回是彻底服了,心说难怪人家杨明挣钱,他脑子多清楚呀,他的股票知识够我学几年的。大庆又问杨明:“您看我买的那只垃圾股停牌了,怎么办呀?”

“这个你不能太着急,咱们国家上市公司资源很紧俏,目前还没有直接退市的,一些上市公司业绩不好出现了股价下跌或是股票停牌后,往往会找业绩好的公司资产重组,重新上市。你买了这只垃圾股不至于血本无归,早晚有收回本钱的那一天。你得有耐心,关注这家公司发布信息就行了。”

杨明说的话让大庆心里舒坦多了,他再也没敢以赌博的心理买卖股票。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杨明的话应验了,实业科技股价又拉升了,刚一解套,大庆果断地把它全卖了。那只垃圾股最终重组上市,大庆赶紧全部抛出,他在股市上虽说没挣到钱,也没赔多少,教训却是很深刻的。大庆不敢再玩儿股票了,退出了股市,继续经营他的老本行四大鸣虫儿生意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太原会馆大院的街坊们在祥和的日子里准备进入新世纪了。院子里最高兴的就是金老爷子,他是一八九七年生人,到了二○○○年,老爷子一百零三岁了,他经历了三个世纪,世间少有。他的老兄弟董二爷,一九○○年生人,到了二○○○年也一百岁了,这二位百岁老人是太原会馆大院里最受人敬重的老爷子。董二爷身边有老伴儿英子伺候,日子过得挺舒坦。金老爷子独身一人年事已高,身边没人照顾不行,常三爷和高小燕一商量,把保定老家常老七的孙女小红请来了,给金老爷子当保姆,小红姑娘二十出头,干活勤快,手脚麻利,把金老爷子照顾得舒舒服服的。

这一天董二爷由英子搀扶着找金老爷子聊天来了,老哥儿俩回首往事真是感慨万千呀。金老爷子说:“董二兄弟,咱老哥儿俩命大,赶上好时候了,这一晃都是百岁老人了,不易呀!”

“金大哥,您还记得我当年说的吗?咱老哥儿俩都得养好了身子,谁也不许先走!”

“现在社会上对老年人真好,我们争取多活几年,看看国家的新变化。”

董二爷说:“别看我一百岁了,电视里播的很多事儿我都看着新鲜,没活够呀。”

“是呀,想想院子里的老街坊走了不少啦,自打他张大妈走了以后,大龙的爷爷奶奶走了,西院的李大爷活了七十七岁,走得早了点儿,老郭两口子也差不多这个岁数没的。赵大爷、赵大婶去年秋天前后脚走的,老铁两口子和秦老板也没熬过去年冬天,今年开春常老大在保定老家走了,最可惜的就是杨明的爸爸杨世春老爷子,上个月走的,差一个月他就赶上新世纪了。”

“金大哥,现在太原会馆大院里就剩下咱老哥儿俩岁数最大,往下数就得算张喜子和田福余了,就连他常三爷也都八十多了。在女的里面寿星老就算东院刘婶了,八十好几了,我们家英子和高小燕也奔八十去了,您說这一茬人没感觉怎么着呢,说老都老了。”

“这就叫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嘛。要说现在这好日子口儿,人们都长寿了,九十多岁不算新鲜,搁以前人活七十古来稀的年代,像咱老哥儿俩能活到一百岁,做梦都不敢想呀。”

老哥儿俩正聊得高兴呢,常三爷和高小燕来了。如今的常三爷头发全白了,身子骨儿还很结实,腰不弯背不驼,走起路来挺胸抬头,看他那架势哪像八十多岁的人呀。高小燕也不显老,眼角虽然长了鱼尾纹,但二目依然明亮,脸上一个老年斑都没长。他俩今天甭提多高兴了,添了大孙子啦,小家伙白白胖胖,八斤多重,特别招人喜欢。

要说常小虎和沈悦两口子也不算年轻了,自从一九八三年他们结婚以后,在生育下一代上特别不顺利。一九八八年,两口子结婚五年后,沈悦才怀上孕,可是一次意外的车祸让沈悦流了产,自此以后沈悦就落下了习惯性流产的毛病,前后怀了三胎都没落住,把常三爷和高小燕愁得没着没落的。常小虎带着沈悦遍访名医,寻求良方妙药,一位老中医给他们开了很对路的药方,并嘱咐他们不要再急着怀孕,要吃他开的药调理五年以上,再考虑怀孕的事。

常小虎和沈悦也真有耐心,坚持不懈地吃药调理,结果在他俩结婚十六年后总算喜得贵子,这时常小虎已然到了知天命之年,沈悦也四十七岁了,真是很不容易,全家老老少少都万分兴奋,常三爷和高小燕老两口特来向金老爷子报喜,高小燕说:“干爹,告诉您件大喜事,我们家小虎有儿子了,您老又见一辈人,四世同堂了。”

“哎哟,这可是大喜事儿呀,孩子办满月时正赶上新世纪的到来,咱们可得好好庆贺庆贺呀。”金老爷子高兴地说。

“是呀,我想按武林方式,广发英雄帖,把太原会馆大院在外工作的街坊们都请回来,一个是给我孙子办满月,更重要的是一起庆祝新千年到来,您看怎么样?”常三爷说。

“这个主意好,咱们大院很多孩子们搬出去住了,我常年见不着,这一说还真想他们。就拿小虎这孩子来说吧,今年都五十有余了吧?”金老爷子问。

“小虎五十二了。”

“你看看,这孩子刚从保定来的时候才两岁多,这一晃五十年过去了,想想就跟昨天的事儿似的。”

董二爷也插话说:“可不是吗,拿孙福来说吧,都六十八了,也成个小老头了。”

说说笑笑中,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高小燕回到家里以金老爷子的名义给太原会馆大院里能联系上的街坊们写了邀请函,请大家共度千年岁末,见证新世纪到来,时间就定在了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地点在宣武门饭店。

金老爷子在太原会馆大院德高望重,大伙儿想着能和这位走过三个世纪的老人一起迎接新千年的曙光,都感觉特有意义,纷纷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天下午,宣武门饭店的餐厅里特别热闹,常三爷、高小燕带着杨秀琴、常小虎、骨力儿、胖丫、秦玉和小妮一大帮人早早就来了,把餐厅布置得既温馨又浪漫。高小燕还是请杨明当主持人,他高兴地应承了下来。

杨明特地准备了一本精美的签到簿,请街坊们留言签到。刚布置妥当,大龙、优莉和女儿金星走进了大厅,他们一家三口从印尼巴厘岛赶来的。杨明和大龙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圈都红了,他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大龙说:“杨明哥,我们总算又见面了,真想你呀!”

“我也很想你们。你们龙氏集团非洲和南美的那两个基建项目后来怎么样了?”

“全赔进去了,总共赔了十个亿。”

“赔了那么多,我不是写信让你出手卖了它们吗?”

“另一方不配合,他们就想让我们违约,吃我们的罚款,我们联系的一些买家都让他们阻挠了,最后过了期限,法院判我们违约,给予基建造价三倍的罚款。我当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不得已我们把在欧美的酒店产业都卖了,才凑足了罚款。龙氏集团受到了致命打击,险些倒闭,最后还是靠优莉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仗义相助才把集团保全下来。我们龙氏集团现在又回到了原点,企业只剩下印尼和新马泰这几家酒店,员工也由上万人减少到不足三千人。唉,都怪我当时没有听您的劝告呀。”

“难关总算过去了,往前看吧。”

“教训太深刻了,我当初去海南炒房,走上了风险极大的投机扩张道路,把宝押在了海南房地产的收益上,结果资金链断了,险些断送龙氏集团呀。”

“还得按经济规律办事,要不然就会吃大亏呀,这个惨痛的认识过程就是金老爷子常说的‘渐悟的过程呀。”

“金老爷子身体怎么样啊?我们都特盼着见到这位三世纪老人,我女儿金星说‘金爷爷是世界奇迹呢。”

“是呀,老爷子一会儿就来了。”

优莉这时走上来说:“杨大哥最近忙什么呢?”

“我炒股,当专业股民了。”

“我听说这几年在股市赚钱不容易呀。”

“还行吧,我在股市没怎么赔钱。”

大龙看到杨明自信的神态,凑到他耳边问道:“哥哥在股市赚了多少?”

“不多,也就是八位数吧,跟你们跨国集团没法比呀。”

优莉在一边听得真切,她拉了一下大龙衣角说:“董事长,你看看杨明哥多有本事,现在要想请他,不给他准备八位数报酬人家是不会来的。”

杨明笑了,说:“哪儿的话呀,就冲咱们这交情,你们真是需要我,不给钱我也去。”

“我哪敢请您当义工呀,到时候小娅嫂子该说我们是抠门公司了。”

杨明笑了笑,问:“晨星怎么没来呀?”

“他在大学里学习挺紧的,不方便请假,让我们给各位长辈带好。”

“这一晃儿晨星都上大学啦,是哪所大学呀?”

“牛津。”

“世界名牌大学呀,晨星太有出息了。”

“让他上牛津我有个打算,将来他毕业,就留在欧洲,我们龙氏集团还要把那里的酒店业务恢复起来,这一摊子就让晨星负责。”

“想法不错,大龙,看来你是不服输呀。”

“杨明哥你不也是这样的人嘛。”

大龙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这时候就听有人喊:“铁县长来了!”

众人回头观看,原来是铁豹和张红来了,这两口子现在都在山西沁县任职。原本他俩在大学新闻专业毕业后,都分到了北京的新闻单位工作,一个在报社,另一个在杂志社。由于工作表现好,成绩突出,他俩先后被提拔担任了新闻部主编和采访部主任。

去年组织上安排新闻单位党员干部去革命老区挂职锻炼,他们两口子都报了名,去太行山区工作三年。当地政府安排铁豹当了副县长,张红当了县委宣传部长。他俩长年工作在外地,心里时常思念太原会馆大院里的亲人和老街坊们,接到高小燕的书信,立马儿赶了回来。

高小燕赶紧走过去拉住张红的手说:“晒黑了,还是那么漂亮!”

“高姨看您说的,我都奔五十的人了,您还把我当小姑娘夸呢,让人多不好意思呀。”

铁豹笑呵呵的说:“你才四十几,别把自己说那么老,在我眼里你跟当年没什么两样,还是个黄毛丫头。”

“那你也还是冰场上的愣头青。”

张红说完开心的笑了。

这时餐厅门口一阵喧闹,孩子们呼喊着:“乌拉!娜塔莎回来了。”

大家瞅见赵武和娜塔莎拉着他们的两儿一女高高兴兴地来了,侯魁和小宝儿跟着他们也进来了。杨明赶紧走上前对娜塔莎说:“滋得拉斯特为接,大瀑落拔拉娃起(你好,欢迎你)!”

娜塔莎笑了,用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说:“杨哥,客气了您哪。”

大伙儿都乐了。

杨明说:“这京腔京味儿绝对是赵武教的。”

赵武说:“我还真没教过她,人家是自学成才。”

侯魁说:“她还没学到家,不分场合,在哪儿都敢招呼这一套京片子,那天我刚从厕所出来,碰上娜塔莎,人家张嘴就来一句:‘侯哥,吃了吗您哪?”

大家是哄堂大笑,娜塔莎臊得满脸通红。高小燕走上来摸着孩子们的小脸儿说:“这几个小朋友长得真好看,他们三个都几岁了?”

娜塔莎说:“老大十岁,老二八岁,小女儿五岁。”

杨明说:“中俄联姻孩子漂亮又聪明,就是不一样啊。”

这时又有人喊道:“孙校长来了!”

大家扭头一看,孙福和小凤儿来了。如今的孙福已然是三所希望小学的校长了。孙福手里有了钱,媳妇小凤儿提醒他说:“有钱了也别瞎嘚瑟,咱们把赚来的钱用在正地方,多做些善事。”

“凤儿啊,我心里有数,你看我的吧。”

要说孙福这些年来没少做善事,就拿他对严老先生来说吧,真是让人另眼相看。有一天早上,孙福从店里出来,冷不丁看见门前石头台阶上躺着一位老先生,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病病歪歪的。孙福吓了一跳,上前摸了摸老人脑门儿,有些发热,他赶紧把小凤儿叫了出来,公母俩把老人搀扶起来,孙福说:“别在这儿躺着呀,容易着凉,先让这位老爷子进店里歇会儿。”

老人进店里坐稳后,孙福给他递上杯热茶,老人一口气全喝了,小凤儿投了把热手巾让老人擦了把脸,老爷子这才缓过神儿来。他睁眼看了看孙福说:“孙老板谢谢您。”

孙福吃了一惊,问:“老先生您认识我?”

“看来孙老板是贵人多忘事呀,您不认识我啦?我姓严。”

孙福这才看清,这位老人是自己的忘年交严老先生。孙福是百感交集,他一把拉住了老人的手,说:“老爷子,敢情是您呀,都怪孙福眼拙,真没认出来您,恕罪,恕罪。咱爷儿俩这一晃有二十年没见面了,您老今年高寿?”

“八十了。”

“怪不得呢,您跟二十年前变化不小呀,您老挺好啊?”

“好什么呀,老伴儿五年前走了,剩下我这糟老头子,虽说膝下有儿有女,全是一群白眼狼。他们把我当成迟累,谁也不想管我,特别是我那个混蛋儿子,他现在也是古董商,他还记着我当年把家里的老玩意儿卖给了你,他骂我是‘败家子,一天到晚不给我好脸子。昨天晚上他又把我从家里骂了出来,我走投无路,想跟您吐吐我心里的苦水儿。走到这儿看见你们家店关门上板儿了,我就在外面的台阶上忍了一宿。”

孙福听着眼泪流了出来,说:“老爷子,我当年就说您手里的老玩意儿是好东西,您就踏踏实实留着吧,可您非要出手,那么便宜就给卖了,怪可惜了的。”

“唉,我当时胆儿小,怕这些老玩意儿在‘破四旧中给家里招来灾祸,也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平安,才狠心卖了它们。我家里这几个狼崽子根本不明白当时的处境,心里就盘算着钱,说要不是我当年冒傻气,他们今天都发财了。就这么着,他们一提起发财的事,就没大没小地数落我,我净受他们的气啦。”

严老说完话泪如雨下。孙福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想了想,说:“老爷子,我从您手里买来的老玩意儿都出手了,确实赚了钱。您看这样成不成,我在香山脚下建了个养老院,上个月刚竣工,我把您接过去住,每天有护理人员照顾您,吃、住、看病您老一个子儿都不用花,您就把我当成亲儿子,我管您老一辈子。”

“孙老板,您真是个大好人呀,我老头子谢谢您了。”严老先生含着泪笑了。

此后,孙福又在山西、河南和唐山陆续建了养老院。他还建了三所希望小学,专门接收孤兒、下岗职工子女和贫困家庭的孩子入校读书,他们的住宿费、学杂费、书本费、饭费,全免。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孙校长——慈善家的美名也传了出去。

大家看见孙福来了都爱跟他逗两句,德福说:“大侄子,你可是大慈善家呀,新千年就要到了,你打算捐什么呀?”

“我打算把你捐出去。”

“跟你叔我这狗戴嚼子胡嘞是不是?”

“怎么是胡嘞呢,你一天吃这么多,我把你捐出去,董二爷得多高兴呀,一年省下来的粮食能养两头猪了。”

“哇!”众人对孙福机智幽默的对答拍手称快,德福弄了个灰头土脸儿,闪一边去了。

“董二爷来了!”

随着喊声,董二爷坐在轮椅上,英子在后面推着进来了。大家是鼓掌欢迎,董二爷双手抱拳,高兴地说:“老街坊们都来了,咱们今天一块堆儿乐和乐和。”

街坊们纷纷走上来向董二爷问好。张喜子、田福余、刘婶和儿子刘锋、秋萍和女儿秦坤、徐大婶和女儿小娅、李松、李菊、李杉跟在董二爷身后走了进来。这时就听见个大嗓门的人说道:“给大家拜年了,新年快乐!”

说话的是王大彪,他带着二愣子、小全、老疙瘩等天桥跤行里出来的老哥儿几个来了,餐厅里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杨明这时大声宣布:“各位,请大家起立,让我们隆重欢迎三世纪老人、德高望重的金老爷子入场!”

随着话声,金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让大庆推着,小红跟在后头走了进来,街坊们热烈鼓掌欢迎。

金老爷子很高兴,他颤颤巍巍地说:“在有生之年,还能跟全院的街坊们欢聚一堂,真是太好了。我一百多岁啦,在咱们太原会馆大院里是最年长的人,让人高兴的是今天还有一个太原会馆大院最小的人儿跟我们一起庆祝新千年的到来,他就是常小虎刚出满月的儿子,我的重孙子也来了。小燕呀,小孙子叫什么名字呀?”

“他叫常久。”

“这名起得好,谐音就是长长久久嘛,不错。这孩子来了吗?”

“来了。”

随着一声答应,沈悦抱着常久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只见小家伙在襁褓里甜美地酣睡着,金老爷子看着孩子慈祥地笑了,说:“别把孩子鼓捣醒喽,让他睡吧,明天他一睁眼,新千年就到了,这一觉睡了两个世纪,也可以说睡了两个千年,等他长大了,跟他说说这件事儿多有意思呀。”

常小虎这时双手捧着一本书走了上来,他把书郑重地递给了金老爷子,说:“金爷爷,我这一生走了不少弯路,在磕磕碰碰中逐渐明白了人生的道理,正像您常说的‘渐悟。我写了一本书,书名叫《人生渐悟》,总结了我和院子里一些发小们成长的经历。今天在这个迎接新世纪和新千年的大喜日子里,我把这本书献给您,以表达我们对您最深的敬意。”

金老爷子笑眯眯地接过书,说:“我听你妈说了,你写了这本书,我很高兴,特地为你写了一首诗,你看看吧。”

金老爷子说完话向小红一招手,她马上把一张宣纸展开了,只见上面写道:

人心向善孝为先,

生活磨砺眼界宽。

渐得睿智观世界,

悟出真谛迎明天。

常小虎阅后激动地说:“金爷爷,您写的是首藏头诗呀,竖着念正好是我的书名《人生渐悟》,明天我就把它裱起来,它是我人生的座右铭。”

金老爷子笑了,说:“咱们太原会馆大院里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一辈人接着一辈人,生生不息呀,我今天见着四辈人,真是太高兴啦。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就拿孙福来说吧,三十多年前,他要多坏有多坏,可后来也逐渐变好了。那时我就曾说过,孙福一旦渐悟了,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衣锦还乡做贤人,现在应验了吧。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你们经历了大的时代,大的社会变革,也受到了很大的磨炼。在人生的经历中谁都难免会遇到一些挫折,走一些弯路。只要认真总结教训,跨过这些沟沟坎坎,对事物的认识就会升华到一个新高度,一生都很有裨益。这种不断学习、认识和自身修炼的过程,就是渐悟的真谛所在。这也算是我对大院里孩子们的寄语吧。”

大家静静地听着,孙福、大龙、大庆、常小虎、赵武、秦玉都不住地点着头。金老爷子讲完话,人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在老街坊们的欢声笑语中,时针指向了零点,钟鼓楼和世纪坛鼓乐齐鸣,古老的北京城沸腾了,伴随着永乐大钟浑厚绵远的钟声,二十一世纪到来了。

初稿 二○一六年春

终稿 二○一九年春

北京 春 晓 书 屋

作者简介:

甲子春,北京人,大专学历,退休干部。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在报刋杂志上先后发表了多篇散文、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作品。近年来作者数次亲赴青藏高原采访,创作发表了长篇报告文学:《天使的情怀》、《天使的心愿》、《点亮玉树藏族同胞心中的明灯》等多部作品。几十年来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始终笔耕不辍。自2010年开始,寫作长篇小说三部曲《百年老街坊》,讲述北京大杂院普通百姓近百年的生活故事,分为《淡忘》《渐悟》《圆梦》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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