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

2019年4月30日，日本天皇明仁退位，30年的平成时代宣告结束。5月1日，皇太子德仁继位，令和元年开启，日本步入令和时代。

出生在和平社会，成长在有母爱有家庭温暖的正常环境，并娶到最爱的女人为妻——在拥有二千多年历史的天皇家族中，新天皇德仁比他祖上的任何一代都要幸运。而且，在二千多年的天皇历史中，因为日本整体的社会环境变化，新天皇德仁在成长过程中，还创下了多个作为天皇的“第一”。

这令德仁与包括他父亲在内的其他125位天皇，完全不一样。

【向往自由的父皇与平民出生的母后】

2019年4月7日早晨，“朝日新闻”在网络上发布了一条很短的视频新闻。报道“今天早上7点11分，天皇和皇后在皇居外悄悄散步”——虽然笔者已经在日本居住了20年，但关于天皇夫妇在街头散步的报道，却极少看到。散步的范围其实很小，仅限于皇居外围，而且时间也非常短，一共不过10分钟。

但这10分钟对于天皇明仁来说已经足够珍贵。他走出皇宫大门的脚步显然有些急促，从拉近的镜头中，可以看到他满脸的的喜悦，兴奋得像个孩子，刚一走出皇宫大门，就开始好奇地四处张望。跟随在明仁身边的美智子皇后紧紧地挽着他的手，在他们周围，是一群身着便装的随身保镖。与明仁满面的笑容相反，保镖们个个表情凝重。

4月30日退位的明仁，今年86岁。早在68年前，明仁18岁的时候，他也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悄悄去银座散过步。

当时的明仁，还是学习院高等科的三年级学生，课间休息时跟好友桥本说：“好想去银座啊！”桥本问：“什么时候去？”明仁答：“现在。”于是几位少年毫无预谋地策划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银座，明仁和同学一起吃了苹果派，还一起凑钱喝了咖啡。不过事情很快就被发觉，明仁的随身侍从蓦然发现皇太子不见了（当时昭和天皇在位，明仁还是皇太子）。

负责打理皇宫事务的宫内厅一片混乱，大群警察迅速赶往银座，将明仁和同学们散步的区域团团围住。

这次有名的“银座散步事件”虽然短暂，却是明仁一生当中唯一拥有过的自由时间。

和所有其他的皇室孩子一样，明仁出生后才一星期就被交给了乳母抚养，三岁开始就独自生活在自己的御所，围绕他的是宫廷的侍从和女官，与父母和兄弟见面，属于每周一次的礼节性拜访。

尽管明仁的父亲昭和天皇，在明仁12岁那年，因为战败发表过“人间宣言”，但明仁并没有因此而享受过属于人类孩子的童年温暖。陪伴他成长的，是严格的教育、苛刻的规矩，以及无限孤独的宫廷生活。因此，当明仁长大成人时，他拒绝了宫内厅为他准备的、来自近五百个旧贵族家庭的“太子妃候补”，说：“至今为止，我一直都对周围言听计从。但至少结婚这件事，我一定得自己作主。”

年轻的明仁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反抗，并获得日本国民的支持。当时的舆论调查显示，有87%的日本人赞成皇太子应该“恋爱结婚”。注定要成为天皇的明仁，并不拥有普通人所拥有的任何自由：他没有投票选举的自由，也没有表达喜好的自由。甚至连他是否应该“恋爱结婚”，都要得到国民认可与支持——作为日本的—个象征，這是现代日本皇室必须面对的现实。

天皇的一举一动都由不得他自己，他必须顾忌到全体国民的感受。因为皇室的生活财源，来自全体日本国民的税金。

在轻井泽避暑地的一次网球淘汰赛上，明仁邂逅了美丽的正田美智子，并对美智子一见倾心。那年美智子22岁，作为日清制粉集团社长、实业家正田英三郎家的长女，刚刚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从圣心女子大学文学部外国语外国文学科毕业。

这桩婚事遭到来自皇室旧贵们的强烈反对，但却作为“自由平等”的象征，得到了日本国民的大力支持。战后相对宽松的社会大环境，帮助明仁实现了他的人生梦想。

明仁迎娶了后来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平民皇后的美智子，并在成婚一年后，生下他们的第一位皇子——也即刚刚开启的令和时代的新天皇德仁。

【“德仁宪法”：一部育儿指导笔记】

“我是在皇宫的仓库出生的。”长大成人之后的德仁，性格温文尔雅，偶尔还会幽默地“自黑”。

1960年2月23日，德仁诞生于宫内厅医院。这家由宫内厅管理的医疗机构，只有20个床位。在改建之前，是皇宫内的一个仓库。德仁是在这个“仓库”里出生的第一个皇室孩子。诞生一星期后，他得到了第一份人生礼物——爷爷昭和天皇赠送给他的命名“浩宫德仁”。这四个字来自《中庸》的“浩浩其天”，以及“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与父亲明仁以及任何一位先代天皇相比，德仁都算得上是一个幸运的人。他的热爱自由而不得的父亲明仁，以及出生平民的母亲美智子，在规矩森严的宫中，竭尽全力地为他营造了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

幸运的德仁，因此成为两千多年的天皇家族历史中，成长得“最正常”“最健康”的人。

新天皇德仁今年已经59岁，但皇宫里的老侍从们，在回忆德仁的童年时，至今仍在津津乐道德仁的母亲、美智子皇后的“三个宫廷育儿改革”：第一是选择在医院生孩子;第二是废除了乳母制度，用自己的母乳喂养孩子;第三是废除了专职的养育侍从。和普通日本家庭一样，德仁由父母亲手抚养成人。

这“三个改革”在普通人看来平淡无奇，但对于皇室而言，却意义重大——两千多年的天皇历史，至今为止连德仁在内的126位天皇当中，德仁是第—个在医院出生的天皇;也是第一个喝亲生母亲乳汁长大的天皇;并且还是第一个在父母身边成长，得到过完整家庭温暖的天皇。

而关于德仁的童年教育，最有名的便是“德仁宪法”—这是母亲美智子送给幼年德仁的礼物。

在德仁出生后才七个月时，明仁与美智子因公出访美国，临行前，美智子为德仁特意录制了一盒录音带，好让襁褓中的德仁每天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此外，为了方便宫中侍从照顾德仁，还特意制定了一部“德仁宪法”。

“德仁宪法”实际上只是一部饱含母爱的育儿指导笔记。大都是一些如“休息的时候请这样、讨厌牛奶的时候请那样”之类的生活琐事。此外，还包括“坏事就是坏事，请务必严加训斥”一类的具体要求。在出访美国期间，美智子十分担心宫中的侍从们凡事让着宠着德仁，于是“德仁宪法”变成了白纸黑字，一一写明，以免宫中侍从在照顾未来天皇时心有顾虑。

“德仁宪法”伴随着德仁一起成长，后来被母亲美智子不断增添了许多新的内容。例如：“自己扔出去的东西，请让他自己去取回来。”“自己玩过的玩具，请让他自己整理。”即使生为皇子，身边有一群侍从跟随着照顾生活起居，但美智子要求儿子不可养成依赖他人的习惯。凡事要学会依赖自己，这是作为人的自立。

自立自信，有始有终，这样的人将来才会令人信赖。作为未来的天皇，比起帝王学，令人信赖才是更为重要的基石。缺乏了这一块基石，再高明的帝王学也毫无用处。

【第一个被同学抛人池子里的天皇】

德仁年幼的时候，东宫御所养了一群小鸡，德仁因此经常去给小鸡喂食。喂食多次之后，一看到手抓饵食的德仁，小鸡们就会习惯性地围拢过来。这让德仁觉得很好玩，于是忍不住伸出手来想去抓住小鸡，结果吓得小鸡们四下逃散。小鸡们在前面跑，德仁在后面追，就好像在捉迷藏一样。

母亲美智子看到了这一情景，于是在“德仁宪法”里又追加了一条：“请不要扔饵食的盘子。比起追赶逃跑的小鸡所获得的快乐，请务必让德仁记住在喂饵食时，一点点向他靠拢过来的快乐。”强者必须对弱者心怀慈悲，绝不可以以戏弄的方式去收获快乐，这是美智子对儿子德仁的严格要求。

“德仁宪法”对现代日本育儿的影响深远，成为日本母亲们效仿的育儿宝典。

日本现代动漫鼻祖手塚治虫与夫人悦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个男孩，与皇太子德仁年龄相仿，名字叫“真”，熟悉的人都亲热地称其为“真酱”。在真酱小的时候，悦子夫人也曾制定过一部“真酱宪法”，张贴在手塚动漫工作室四周墙壁各处最显眼的地方。上面写着：

“工作时，如果真酱问题太多，影响了工作，请随时赶他出去。”“捣乱的时候，请毫无顾虑地大声训斥。”

德仁年满一岁时收到的一份大礼，是父亲明仁和母亲美智子花了几个月时间，在宫中的庭院里亲手挖的一个沙坑，这份特别的周岁礼物，饱含着初为父母的明仁和美智子的无限爱心;在阳光下玩沙子玩泥巴，是任何一个正常的孩子都可以拥有的快乐。明仁和美智子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拥有这种正常的快乐。

德仁开始上小学时，明仁和美智子赠送给儿子的礼物，则是宫中庭院里花坛的一个角落——德仁可以在那个角落里种植自己喜欢的花草，并親手负责培育那些花草长大。宫廷的生活无趣而乏味，且缺少普通人所拥有的自由。明仁和美智子期待德仁在对于动植物的热爱中，成长为—个有趣的人，—个内心丰富的人。

日本著名媒体人松崎敏弥长年追踪报道日本皇室新闻，在谈到德仁的童年时，松崎敏弥说：现代富裕社会，孩子是父母长辈的心头宝贝，只要孩子们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大人们就会马上买下来满足孩子们的需求。可幼年的德仁，却并不拥有这样的幸运。

因为日本皇室的习惯是：即使变破了的绘本、变旧了的玩具，也要求在修理之后继续长期使用。就连德仁开始上小学后，都是身穿父亲明仁上小学时穿过的旧制服去上学。虽然贵为皇室，但不允许接受来自国民任何形式的礼物。日本皇室这种节俭自律的习俗，源于当年昭和天皇的遗训。

昭和天皇曾教导他的儿孙们说：皇族所有的一切，都源于百姓的税金供养，故而一切物件，包括皇族孩子的玩具在内，都属于“公有用品”，须得深加爱惜，不可随意废弃。

德仁在父母的教育中成长为一个诚实、谦和、稳重、对他人有关怀的少年。每年日本全国各地有自愿者去皇宫除草，3岁的德仁路过时看到，会恭恭敬敬地朝自愿者们鞠躬致谢：“谢谢！辛苦了。”

进入学习院就读之后，自己步行上学，和其他学生一样，在学生食堂吃80日元一份的荞麦炒面。

升学到学习院高中时，男孩子们当中有一个不成文的“接纳仪式”：刚刚入学的新生，都要被抛人到学校的金鱼池中一次，以表示从此之后就是彼此无猜的一伙。轮到德仁时，同学们很犹豫。德仁微笑着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别客气，请吧！”

在两千多年的天皇史上，德仁成为第一个被同学抛入池子里的天皇。

诚实温和的德仁在成年后，开始关注世界水运史，并成为水资源问题专家。

1986年秋天，在为访日的西班牙公主埃利娜举办的欢迎茶会上，德仁邂逅当时23岁的年轻女外交官小和田雅子。美丽大方、才华横溢且精通六国语言的雅子，令德仁一见钟隋：“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仿佛被什么给击中了。”

七年之后，德仁终于以真诚打动了雅子的心，在全日本的祝福中，举办盛大的世纪婚礼，与雅子携手走进婚姻。随着令和时代的来临，出生于外交官之家的雅子，也成为继美智子皇后之后，日本史上第二位平民皇后。

（作者系旅日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