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曲德寺的一次经历
2019-11-05撰文供图裴庄欣
撰文、供图裴庄欣
“贡嘎曲德寺位于贡嘎县境内,地处拉萨至贡嘎机场高速公路旁边,是藏传佛教萨迦派距离拉萨最近的一座寺庙,同时也是萨迦派支系贡嘎派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寺庙。”
1985年,我在这个尚不为人所知的小寺院住了三十天,临摹壁画过程所获得的艺术体验,至今仍然深深地影响着我目前的生活及艺术创作。
我竟然忘了当时自己是因什么奇特的缘分偶然到了那里,还发现二楼那小房间里精美绝伦的壁画,立即被它宏大叙事与独特艺术魅力折服。画画儿的人一般是通过视觉来感知世界。尽管之前我己多次去过拉萨和日喀则地区大部分著名的寺院,但从未遇到过自己如此喜爱的壁画,并且还能有缘分复制下来。看到过的一段萨迦派上师说法:如果能在这学习三个月,相当于几年或者一生的功德。而贡寺壁画正是由萨迦派构建,是极为传奇的众神图像。
得承认,我不懂佛教教义,但这种不可知,却也是最引人入胜的所在。我坚信一切最好的东西都不能言传。正因为不懂,才让我保持了强烈的心念,才会反复刻画它们。
当时我并没有把它们完全作为纯粹的宗教作品来看,但它们在特有的观念下,所产生的特殊的人体和动态美,表现出了艺术在神灵图像的超级想象力中,以形与色反映了生命与死亡、内心和自然,以及宇宙间对话的具象结构。我至今依旧同样理解、相信和爱着它们,我所感动的已经被时间证实,这种感动超越了世俗感官中的一切,它们不仅仅在那里普度众生,同时也为抚慰外来的个体魂灵而存在着。
从它出现的几百年后,在历史上那个奇怪的、短暂失忆的空白瞬间,我竟然成为了第一位复制者。这些幸运的经历,一直在脑海中熠熠生辉。
冬天淡季(忘了当时是1985年底或1986年初)馆里没什么特别工作。我给新调来的馆长旺久讲了贡寺的情况,并说到新开展的“西藏概况”中,宗教艺术厅除挂了几幅唐卡,仍有墙面空缺着。
计划带两个助手去贡嘎寺住三十天,复制一幅大尺寸壁画回来补上空墙。馆领导对我这类的业务建议一直都支持,选派了业务科雕塑组藏族学员拉巴,和参加了大昭寺、乃琼寺壁画临摹的待业青年黄家林。馆里答应给黄家林一份工资同去,作为在职员工,我与拉巴每天享有二块钱下乡差旅补助。
馆里的东风货车将我们送到寺庙,并说好三十天后再来接我们。到寺庙后,由拉巴和藏语也很好的黄家林与寺主管联系,将我们安排到寺庙旁边的村委会里的空房子住下,把带来的卡垫垫在地上,简单的被子,皮大衣一盖即可躺下。用的水和酥油茶都免费从寺庙厨房取得,热茶由黄家林每天清早用8磅的热水瓶取回。
我发现小殿内墙角、顶部边缘上的壁画都产生了的裂缝。但是这种裂缝往往也特别的吸引我。之前在大昭寺第一次临摹壁画时候,就干脆把唐代壁画千佛中的裂纹当成主题来完成。
贡嘎曲德寺1985年。“它具有独一无二的宗教地位和艺术价值” ,意大利藏学家朱塞佩·图齐如是说。
壁画复制的前期程序是:
1、量好原画尺寸后,将木条子锯钉拼成与原作一样大。
2、把透明塑料布四边角用胶布粘在壁画上,用黑线把画儿的重要轮廓勾勒下来。
3、取下塑料布后,用针顺着轮廓黑线扎密集针眼。
4、将棉布钉在木框架子上,用带来的大号军用罐头空盒加水和牛皮胶熬化,从墙角或者院子挖扫泥沙土,放进热胶汤混合后用宽毛排笔涂上布面。当地泥土桨与墙面泥底在布面呈同样粗糙和砂砾状态之后,绘制时有极佳破旧壁画的现场质感。
5、将塑料布覆盖在做好沙土底的布后,撒上深色粉末后轻轻抖动,布面即留下壁画准确的轮廓线供下一步深入刻画。
首先要保证完成馆里大画,这幅约三米高三米多宽的密宗神像,构图复杂,每一个局部也极端细腻丰富。黄家林做上面一轮的活儿已经很熟练,拉巴主攻煮饭打杂工等,余下的无穷的细节活儿,就得靠几双手全天不停地画;但记忆中除指指点点外,完全忘了我具体画了哪些部分。
要在一个月完成这样巨大画幅,抛开应该有的宗教仪式不讲,仅仅从技术上说这点时间也是不太可能完成。还好,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我在西藏的工作就是用水粉和油彩绘制大型宣传画,平均也都是三五米左右。年青的激情与无畏,对眼前所见壁画尺寸、复杂和技术难度感觉都不成问题。
我想,正是这些不可能的挑战让我激动吧。工作量是巨大的,日日夜夜一条条线的修正,一层一层色彩的调整与覆盖,每日从早到晚我们六只手都在不停忙着,渐渐的深蓝色大神(当时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和旁边诸多的护法开始显现出来了,站在几米距离外晃眼一看,甚至己难区别原作与复制品的不同。
位于大殿二楼西侧的密宗殿是很小一间房子,中间还有几根木支柱挡着整体视线,庙里其他壁画与这小房风格没有太多的联系,里面也没有其他雕像,据说“文革”期间被当成粮仓,壁画保存尚好。
光线很差,我们白天用镜子反光照明,需每小时调整一次镜面与太阳的角度来反射光到房间里另一片镜面,通过它再次反射至房顶形成漫射光源,阴天或晚上则用烧汽油的手动打汽加压汽灯,这种灯很亮,同时也散发出很多热量,以至于每次深夜离开后,走到外面时总感觉很冷。
寺庙管理不像现在严格,有一小侧门可以白天晚上随时进出,不知什么原因,在画画儿期间,好像没有一个村民进来围观过。僧人们念完经后,第一件事情就跑到我们这儿来看画的进程,轻松的气氛中嘻嘻哈哈的,命运交响乐一直在播放,我半懂不懂地听着。白天的辩论,清晨、夜晚的念诵,经堂里一直不熄灭的酥油灯,小房子氧气稀薄。偶尔大殿里深夜尚在做法事,叮叮咚咚的法号声不绝于耳,念的经文当然是一句不懂,这些事在日后倒是时常徘徊在我脑海里。
在有字和日月符号墙傍边的我,这件军用棉袄伴随我整整四个冬天。
为数不多的老喇嘛们对我们这些手艺人竟然能把壁画画下来,也表示了极大惊讶和关注,然后与黄家林和架子不小的拉巴干部同志闲聊。
寒冬之夜,汽灯把小殿照得明亮和温暖,墙上诸神也更显神秘绚丽。
八十年代中期,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不敢说是否是回归了人性,但在神职人员与普通人,汉族与藏族的互相理解和尊重之间,明显释放着友好与善意。
清晨,天不亮喇嘛们即起来念经。晚上大殿里常常也有加班的场次。二楼干净宽敞的走廊上,常看见小喇嘛们被单独分开后,一个个不停地摇晃着身体并大声唱诵,死记硬背经书;老喇嘛总保持着一定距离默默地看着。
阳光下高墙的角落,僧人正在清理“文革”中被没收、现退还回来的佛像。可惜至今为止,我对圆雕铜像始终不感兴趣,骨子里是个画画儿的,总喜欢二维的那些带色彩和叙事情节的壁画以及唐卡。
那次的行程中间,四川外语学院毕业、在区旅游局工作的刘菲,也利用周末加上放假的时间,来体验寺庙的生活。
刘菲带来迈克尔·杰克逊的新磁带,尖锐强烈的节奏中,她情不自禁地摇晃起来,还拉扯上几个小喇嘛一起跳,忘了她是在教授,还是一起用本地跳锅庄的步伐完成的迪斯科。我和家林均毫无舞蹈动作感觉,这种热闹的场合一般都在旁边发呆。小殿内的气灯散着淡淡的暖意和压抑的兴奋,灯影幢幢,壁画若隐若现,若神人交错。
二十多天后,大家都有点累了,放假一天,从早就看好的线路,乘上每人单程收三元钱的雅鲁藏布江牛皮筏,约用了七分钟即到江那边沙滩。
雅鲁藏布江边背水的妇女们
围绕着气灯取暖的小喇嘛们
小殿内跳完迪斯科后休息一会儿的合照
油画《夕阳中归来的羊群》2005
孩子身后正在铺建的高压输电线筒
江边堆放着正在铺建的高压输电线,我怀疑我们是到江这边的第一批客人,小孩从遥远地平线上的村庄涌来,仰起一张张的小红脸盯着我们看,叽叽喳喳对我们和携带的每一件东西评论着。刘菲的尼龙布外套和狐皮帽,引起他们的特别好奇,江边很大的风中不时传来藏语“甲嫫”(汉族女人)的称呼。
黄昏回程渡江时,透明天空上的繁密星星倒映在广阔平静的江面,融混为天地一体,可以伸手去水面把它们一颗一颗捞起来。那些年游客不多,能到这个小寺来的更少。只要我们走出寺庙,村子里孩子们不管是白天晚上即开始围观,跟着我们看热闹。
冬日的秃头柳树、归来的羊群、正在卸货的马帮、聊天的村民,以及炊烟中浓郁的农牧混合地域气息扑面而来。三十天,不仅仅是单一寺院的宗教生活,而是与人与自然的互动和交流。恍然之间,仿佛沉浸在十九世纪法国巴比松画派的田园风光里。旁边有一片寺庙废墟,村民把残留的高墙当成为羊圈。加了归来的羊群,与远古希腊罗马帝国的废墟,不禁想起《圣经》中上帝的羔羊故事。
大画基本完工后,把周边的细节交给他俩慢慢去磨。计算好余下的时间,我开始画另一幅留给自己的私活,它不像大画那么复杂,仅为自己私藏也无须太多细节描绘,能画个大感觉即是胜利,这可能也是此行的原动力和目地。可惜原壁画中三位舞蹈美神长度超过余下的木条,只好心疼地去掉右手那个,原图中她们一起的构成和色彩对比,可谓其奇异和华贵浓艳,后来我一直把她们称为雪域命运三神。
最后几天,我用剩下的短木条和小块剩布,继续复制了大蓝神最右下角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喜乐神。我后来才明白,要在这些里面寻求的是时间留下的年轮,破损,残缺不全的表面,它已不再具有原有形象本身的意义。
渡江前船夫的准备工作,我们乘坐的牛皮筏
历史上罕有的真空状态,一切都处于断代,并且也给予人们重新创造的机会。记得我们这些穿着破烂画画儿的人,不管在哪里画画儿和画什么,当地的人们总是善良地看着我们和画儿,能听懂的藏语中重复最多的几个单词就是:画得真好!太像了!在大殿,在小房间的烟火缭绕暗影中,在超然的图像的围绕中,存留了我们的青春和梦想。常偷偷的暗中庆幸,我能乐观、健康地活到今天,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熏染到的那些强大的精神气场有着必然的关连。
黄家林补充的细节:
前年他与家人再去贡嘎曲德朝拜时,又见到当年一个小喇嘛,现在已是该寺主管,他仍记得当年的复制工作,并对我们清苦的伙食留下了很深印象。密宗殿里我们复制过的壁画,现已用玻璃隔离保护了。
他当时也在贡寺临摹了一幅单腿站立拉弓箭的神,喇嘛讲那里的护法神是女性,每月她们来例假期间,在墙上专门留出的窗穴里,常常可以看见一些血腥的东西。回拉萨后他把那幅红色的裸体护法装裱成唐卡放到画廊寄卖。
记得1987年卡特总统来画廊时,自治区外事办公室提前通知画廊工作人员,要求当天一律穿藏装,因我没有就不值班,之后听画廊员工讲,家林的红弓箭手唐卡被卡特购走,我赶紧跑到财务室将钱领出后亲自交给了他。
与黄家林聊天,最后几句把我彻底逗乐了:“那个年代好像国内外都没有人在做什么,拉萨每一个人都在争取到内地出差,平常就盘算怎么搞到点从格尔木上来的蒜苔和苹果。而你却骑自行车到周边寺庙写生,搭着货车下乡临壁画……”
感情是由个人具体的经历产生的,在那样一个特殊地区和特殊时期,西藏给予的不仅仅是大自然的壮美,也包括自己拥有的三十多年前深藏于贡嘎曲德寺的一段小故事。其中的人物和场景继续跟随着我,他们有如一盏盏不灭的心灯照亮着前方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