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扎牧场
2019-11-05撰文曾哲
撰文曾哲
在尼泊尔游历了东、西、南部后,我从首都加德满都,徒步向北翻越喜马拉雅山,用了四十八天走到拉萨。然后到了喜马拉雅的山南市洛扎县,准备生活六个月到一年。
到洛扎的想法很多,包括放牛,包括要修建一所希望小学,等等。我把放牛的地点选在洛扎县拉郊乡。五十五户人家,一百九十一人。这里以牛为主,几乎没有羊。
前往拉郊的路翻山越岭,我们骑马和步行。步行的地方道路陡峭,走着走着就开始上喘下软。能骑马的路段,我们信马由缰,悠扬的马铃声,被风吹成长短不一的音符再重组,犹如天籁,动听得让我想入非非。
到达拉郊乡,乡民居住的山谷,更是超过想象中的桃花园。雾一片,云一团,从眼前飘过,高一点的地方是草地溪流水瀑,海拔再低一些是翠绿松林。山谷中藏式房蓝铁皮屋顶,似瑞士像挪威。
放牛是在山上,牛放出去根本就看不到
乡里一个叫齐贡拉的地方,是我要放牛的第一个牧场。
我的房东三口人:一对年轻夫妇罗布和旺姆,是乡党委书记丹增的弟弟和弟媳;另一位七十一岁的老人索朗,是丹增书记的舅舅。家里还有两个成员,一条黑狗一条黄狗。
牧场黑牛毛帐篷的东坡下,有一个碧蓝的湖泊,湖泊像一只迷茫的大眼睛。湖东岸还有一户牧民,仅有父子俩。
这里放牧的全都是牛,两户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二百头。我的房东说,此地再往南,就是中印边界“争议地区”。
整个这片牧场,有四户牧民,听说都是丹增书记的亲戚。因为辛苦,谁也不愿意来,丹增书记就只好让亲戚来。
放牛是在山上,牛放出去根本就看不到,晚上再去找到牛轰回来。一般情况下,早晨七点半是挤奶时间;早饭十点后,罗布开始舂酥油。傍晚五点出去,上山往回轰牛。七点到十一点晚饭。
这天正午,我想睡个午觉,发现垫被子的塑料布下,汪着很多水。旺姆和罗布赶紧过来,把我帐篷里的东西全部搬出去晾晒。我也不敢搭手,一动就喘。
这里的阳光,也是好动淘气,有时还没走下坡来,它们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阴雨雾云,转眼就劈头盖脸遮天蔽日。
都是今儿这样的天就好啦。这会儿饱满的阳光下,小夫妇俩在湖畔洗闹了一阵,换了干净的衣服,拉着手上了山坡。
我看着他们,想着那蓝蓝的水就安逸。要不是一走就喘,我也早就飞身下坡,跳进水中。这些天都是听着罗布的挤奶声起床。
这天清晨,罗布的挤奶声没了精神。起来看,好像旺姆还在睡觉。罗布一个人在牛肚子下面忙活。我立刻有了担忧。
昨晚的雾浓重。媳妇旺姆去找她丈夫,走前嘱我看好家,别让狗钻进黑帐篷,瞎吃裹乱。我在大雾中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牛是回来了,但数儿不够。罗布一脸的严肃,又跑进大雾里。一会儿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把牛犊子锁好。“还缺一个”,他叨叨完,再跑进雾中,没了人影。
半小时后,雾中见声不见人。女声:“都找到了吗?”男声:“是。”就都放下心来。吃晚饭时,旺姆却感觉不舒适,右腮已经肿起来,我赶紧给她拿了药催她服下……
在我担忧时,旺姆精神萎靡地掀开帐篷帘出来了,说一夜几乎没睡,症状比昨天更厉害了,右腮里起了一个小泡。
看到旺姆病情加重,我赶紧去烧火,用高压锅压了开水,叫来旺姆吃药。
中午,山脊上来了一男一女。女人年龄略大,骑马,男人瘦小,牵一头小牛犊,说是去他们的牧场路过此地。在牧场,只要一来人,我就兴奋。不管什么人,不管男女,不管来者抱有什么目的。我把这叫寂寞期待综合症。有人来就有新消息,帐篷里的气氛活跃了。房东小夫妇俩恢复了往日的欢笑。
我和罗布把一瓶白酒喝干,然后手舞足蹈。
牧民幸福的家园,就是下一个转场的目的地
早上七点,以为自己起得不晚,出了帐篷才发现,大家都已经在忙碌了,黑帐篷已经开始拆卸,我们要转场了。
十点半出发,下午一点半到达那木贡新草场。一路上,所有的人都走路,只有我一人骑马。经过一处山坡,坡上有几棵半人高的植物盛开着塔形白花。随行的阿旺说,人不能走到跟前去看,口臭会使花朵败落。牛远远躲着这花,也绝对不吃。
那木贡的风景和齐贡拉大不一样,有水流有草地,海拔四千二百多米,平展地面更少更小。两国边防军都在此巡逻。
我睡的帐篷南坡下,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昼夜欢叫不止。河流宽不过两米,竟然轰鸣声巨大。
每天,我们把牦牛直接赶到北山坡去吃草。在它们吃草的陡坡下方,积聚着大量的黑石头,几乎把一面上千米的山坡根儿占满。说到黑石头,也是个迷一样的现象。大的黑石头比我们的帐篷还大许多,小的也有三四头牦牛大。它们形状各异,三棱的、长方的居多。黑石头互相挤压的地方,有许多缝隙和洞口,让人想象洞里的去处和秘密。这些黑石头是从哪里来的呢?山上并没有这种黑岩石,并且这些山也没那么高那么陡。
黑乎乎的大石头啊,组合在一起,堆集成谜。在这里待过二十四小时,就会考虑人生的意义。
又一天,在那木贡的早晨醒来,远处云雾中的北山脊,朦朦胧胧似乎有人站立;罗布在挤奶,索朗在坡下轰牛,那一定是旺姆。可能又去找牛了。夜里,牛会一边吃草一边溜达,一宿可能走出去几座大山。辛苦挤奶人,辛苦牧民们。每日同样的雾气昭昭,同样的工作,同样的面孔。这种重复,一方面会造成焦虑,另一方面会让人思考。在想象与实际中,实际相去甚远。
而牧民幸福的家园,就是下一个转场的目的地。青草肥美,牛肥体壮。
再次转场的路程,草地含水很大,一踩一忽沓
昨晚聊天才知道,今天转场到了东巴新草场,就只剩我和罗布两人了。另一家,也只有男主人桑珠。其他的人,要去洛扎寺庙朝拜。一个草场,三个男人。要在没有女人的草场,放牧半个月。
这次转场的路程,草地含水很大,一踩一忽沓。走过十几米,鞋子和裤脚就会湿得淋漓。我们一路在雨中搭帐篷,路上滩涂沼泽地危险丛生,听说曾经有牛陷进去,拖也拖不上来,最后死在里边。在白玉地区的牧民,家家都有过死牛的经历。一般是转场时摔的,或是河水淹死的。
大家帮我搭好帐篷,又在四周挖好排水沟,我在东巴新牧场的生活就开始了。此刻,牛还在山水间,我的帐篷后边是孔雀河,水色泛蓝。听着河水轰鸣,我突然有些疑惑,以为自己身在一个大工厂的车间。
夜里,帐篷外边覆盖的塑料布被牛给蹚了,黑更半夜起来搭盖,还好没大雨。再回到被窝,就睡不着了。听到罗布的黑帐篷那边有动静,就爬起来。
牧民幸福的家园,就是下一个转场的目的地。青草肥美,牛肥体壮。(格桑嘉措/摄)
罗布说,少了三头牛。罗布去找牛,我看帐篷。站了大约半个小时,罗布在南面山脊上出现。再一会儿,牛铃铛声撞击过云雾,砸在黑帐篷上。在这里,牛挂铃铛的意义远大于帕米尔地区,因为这里的大雾太多、太浓,太不可思议。寻声寻牛。如闻其声,如见其牛。
这种在大山中奔波数小时找牛,实在令我难以抑制地无奈。为什么不考虑围栏,或者把牛都拴住?每天早晚两次这样在大山里奔跑寻找,时间长了,再结实的汉子也得趴下。
果然,令人担心的事情来了。罗布嗓子痛。下午已经吃了消炎药,不见好转。饭后嘱他再吃一次。并给他开了一盒水果罐头。千万别病倒!在城市,头疼脑热的不是事,在这里可不行!
在罗布的帐篷聊到十一点。他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他说2008年冬,他和扎西在马家塘放牛,扎西全身疼痛,昏死得已经不成了人样,吓得他终生难忘。他说,这里的山叫东巴日,牧场东面有一个大冰川叫“更日”;说索朗带着他放牛已经十五年啦,从没见过舅舅唱歌跳舞,顶多把脸上的皱纹堆起来,笑笑。
后来的几天,罗布就一直在念叨着:更日更日更日。他身上的热度降下来,病情居然有了好转。
“更日”:冰雪山的意思。
不上高原,也许终身不会对呼吸有什么理解
半夜,牛群绊折了我固定帐篷的绳子,似是山崩地陷,是连楔子一起踢出来了。收拾好,听着牛吼,再无法入睡。身上爬的东西越来越多,帐篷里一直是这样,蚊子、苍蝇、蛾子、土蜂,这个爬那个飞。
雨衣外衣全盖在被子上,还觉得冷。
昨儿发现,被褥下都是湿润的。可能是转场搬到这里就这么铺上了,也可能是后来浸入的水。不管怎么说,都要赶紧晾晒,否则睡时间长了,腰腿要出毛病。
身体有异样感,是不是已经感冒,只是自己不承认而已?或者说不敢承认?
不上高原,也许终身不会对呼吸有什么理解。习以为常的呼吸,习以为常的空气,让我们对生死缺一份理解和思考。不上高原,不会重视呼吸,对赖以生存的空气,视而不见。
在高原上,床这个东西,也不是躺上就踏实了。比如此时,我的身体压着的几层塑料布下,是喜马拉雅山脉,是世界的屋脊。我的脊梁和地球的脊梁紧密相连,但不舒服,有被托着或吸拽的感觉。
九点二十分开始烧火,想早点喝上不丹红茶。居然一直烧到十一点多。烧火,说来挺简单;一根火柴,一堆树枝。在白玉地区烧火却不简单,树枝湿答答的,熰烟半小时,把湿得滴水的柴火变成半干直至全干,大火熊熊时,才算烧上火了。
十一点半,罗布回来了,说他去了大巴,十多头牛跑到那里去了。
下午,罗布把七八块酸奶豆腐装在一个枕头大的牛皮囊里。罗布说,到了冬天牛皮囊会缩小一半,变得极臭。用手指大一块酸奶豆腐和青稞面、洋葱羊肉等做成粥,称“堆果”。
转眼进入了九月,丹增书记派乡里的工作人员带马来接我去大巴,与书记和其他两户牧民会合,再转场到色布。
介久措湖水如翡翠般迷人。(刘蜀雯/摄)
这是我最后一次转场。去色布的路,也是一条神奇的路。泥泞中有石块,石块中有灌木,灌木中有水流,水流不规则地肆意流淌。马是不能骑了,我步行间或蹦跳着往前走,忽然被湖泊拦住了路。再看这湖水,不是湖蓝,不是海蓝,不是淡蓝,不是深蓝,是那种蓝得让人浮想联翩的蓝。
湖水怎能是这种颜色?
蹚着这样的湖水,我追溯自己一路的放牛生活,了解到白玉地区牧民的辛苦。我想,在合适的机会,要为这里增加一些设施,比如棉帐篷,比如折叠床,比如睡袋,比如药品。冬天有四五个月大雪封山出不来,牧民会在石屋里蜷着喝酒熬日子。能不能给他们装个天线,接上电视?能不能给他们装一台卫星电话,万一有点什么事,也好和乡里县里取得联系。
后来,我蹚着湖水萌生的想法,在2010年底,都一一实现了。老百姓那个高兴啊,把我也高兴坏了。
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湖水被一道横伸的岛屿分割,不再完整如镜。类似的观湖点,在此后我们遇到好几个,据说都是牧民放牧时找到的。(格桑嘉措/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