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萨梯寺:时代的余光
2019-11-05口述黄春和撰文闫晗
口述 黄春和 撰文 闫晗
诞生于杜松、杜鹃与野玫瑰的晨雾中
奋起于狂风、霹雳与剑戟的交鸣中
绚烂于柏树、白罗①与肯巴②的桑烟中
消散于岩山、雪河与时代的余光中
打开首都博物馆研究员黄春和的图片资料库,帕木竹巴法相温和敦厚,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在一众绮丽华美的唐卡、神秘庄严的造像中颇具辨识度。
黄春和2005年接触到丹萨梯造像,倾十余载心力研究丹萨梯寺。他认为,要了解这座在西藏政权烟云散聚中潜隐的寺院,就要从帕木竹巴③讲起。
帕木竹巴:开法建寺
丹萨梯寺地处西藏自治区山南市桑日县桑日镇,静卧于郭卡拉山脉东段俄木雪乃波斯温的黑山山坳。
丹萨梯寺,又称丹萨替、邓萨梯,始建于公元1158年。
那一年,是南宋绍兴二十八年,南宋殿前司强刺平民为兵,平民避郡、商旅裹足;金朝则斥巨资营建汴京宫室,为南下灭宋铺路。
正当内地暗流涌动,烟幕初起时,噶举派僧人多吉杰布骑着骡子,走过重山、树林与江水滚滚的雅鲁藏布,向桑日行来。
《青史》④载,当年多吉杰布离开冈波寺,“祈愿栖止林寂处,能如法行且自在”,遂驻锡僻静清幽的帕木竹巴村,在村子后面的黑山上居山洞、住茅棚,传授冈波巴所授之密法。他远避红尘住山13年,创建帕竹噶举派,被世人尊称为“帕木竹巴”。
丹萨梯寺兴建经历过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帕木竹巴在两处天然山洞隐修,搭建过一个小茅蓬用于接引弟子,这时的丹萨梯还不能称为寺庙,只算一处修行场所。第二阶段始于公元1198年,帕木竹巴的两位弟子止贡巴⑤和达隆巴⑥开始带领众弟子修建祖拉康大经堂,使寺庙初具规模。
大司徒·绛曲坚赞⑦曾记述:“(具德帕木竹巴)八百弟子中有盛张华盖的善知识约五百人,他们中间有心传弟子八人,近住弟子四人,无与匹敌的是止贡和达陇(止贡巴和达隆巴)二人。”这两位大弟子都是著名的法王。史料载,二人长期不合,唯独在修建寺庙时通力合作。
公元1170年,帕木竹巴圆寂,部分舍利安奉在丹萨梯寺灵骨塔内。之后又渡过了漫长的28年,寺庙才真正建成。
茅蓬堪称帕木竹巴的一个识别符号,多出现于表现法脉传承的唐卡上,示明帕竹噶举派及其衍生的八小派的教法源头。
直到现在,祖拉康大经堂中还存有一座小茅蓬,茅蓬下圆上尖,形状极似蒙古包。其实原本大经堂的位置是坚固的岩石。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时代,僧侣们耗尽心血撬开岩石修建大经堂,只因为这是帕木竹巴的茅蓬所在之处,对上师的敬信之心让人动容。
帕木竹巴去世后,丹萨梯寺沉寂了近四十年。因为以止贡巴和达隆巴为代表的门下弟子不合,丹萨梯寺绝大部分时间人心涣散。丹萨梯同时承受着巨大的外部压力,当地昂续人地方保护主义思想严重,屡生事端。曾有无子嗣的昂续富人将全部财产奉献给丹萨梯寺,引发族人不满,要毁寺劫掠。
达布噶举派的四系八支(四大八小)
注释:①白罗、②肯巴:白罗,一种灌木;肯巴,一种野草。都是桑烟的原料。③帕木竹巴:帕木竹巴·多吉杰布(1110~1170年),简称帕木竹巴。著名佛学家,帕竹噶举创始人,达布噶举派创始人冈波巴弟子。 ④《青史》:噶举派僧人桂洛·宣奴贝(1392~1481年)作品,记述了九世纪中叶至十五世纪后半期的藏族史和佛教发展史。 ⑤止贡巴:止贡巴·仁钦贝(1143~1217年),简称止贡巴。著名佛学家,止贡噶举派创始人。⑥达隆巴:达隆巴·扎西贝(1142~1210年),简称达隆巴。著名佛学家,达隆噶举派创始人。⑦大司徒·绛曲坚赞:绛曲坚赞(1302~1364年)是帕竹政权缔造者,第一位第悉,元朝政府册封其为大司徒。引言出自绛曲坚赞所著《朗氏家族史》。
点燃拐点的双星
公元1208年,止贡巴的弟子、朗氏家族的扎巴迥乃⑧,坐上了止贡巴亲自铺就的十八层软缎宝座,成为丹萨梯寺第一任京俄(住持)。当时的人们不会意识到,这是一座寺庙的拐点,也是西藏历史的拐点。
随着扎巴迥乃入主丹萨梯,寺庙跳出了内乱外忧的困局,与朗氏家族结成政教联盟,开启了长达四百年的辉煌。
从扎巴迥乃开始,丹萨梯京俄一职在朗氏家族叔侄、兄弟间传承。朗氏家族在藏族历史上非常著名,历史悠久,枝繁叶盛,是山南当地的名门望族,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地方势力。
除了扎巴迥乃,旭烈兀⑨也对丹萨梯寺的崛起有重要意义。旭烈兀是成吉思汗第四子拖雷的儿子,蒙古帝国四大汗国之伊儿汗国的建立者。
旭烈兀在历史中的记载,多和参与宫廷斗争、出征西亚相关,与西藏的关系零碎而鲜见,却绝不是孤例。黄春和在对史料的探究中还原了这段历史,确认旭烈兀曾受封帕竹,与丹萨梯寺结成过“施主与福田”的亲密关系。
《朗氏家族史》载,“(宪宗蒙哥)从王子阔端手中将西藏接收过去,划分西藏,供养各教派”。帕木竹巴是旭烈兀的封地,旭烈兀是这块土地的保护者;作为帕木竹巴的重要寺庙,旭烈兀亦是丹萨梯的重要资助者。
帕竹万户时期
公元1252年至1349年,是帕竹万户时期。为对新领土征税,元朝政府对西藏清查户口,认定了十三个万户。
帕竹万户是最早的一批,且地域广、实力强。近百年间,帕竹诞生过十一位万户长,虽不乏能者,但庸材更多。其中,最有才干的当属扎巴仁钦和绛曲坚赞。
帕竹万户时期,丹萨梯寺出现过四位京俄,其中京俄·扎巴仁钦⑩以丹萨梯寺第五任京俄身份,兼任帕竹万户长。上一任万户长宣努云丹爱好醇酒妇人,且处处针对丹萨梯寺,扎巴仁钦夺其位取而代之,开创了帕竹地区的政教合一新体制。
丹萨梯寺第六任主持京俄·扎巴坚赞⑪是绛曲坚赞的伯乐。万户长坚赞郊为夺妻杀害下属被免职,扎巴坚赞本有机会承其职、成为“喇本”,但“坚辞不受”,大力举荐了绛曲坚赞,并在绛曲坚赞继位后助其施政。
《郎氏家族史》记载帕竹历任万户长一览表(黄春和/供图)
绛曲坚赞年仅二十岁就成为了万户长。学僧时代,他曾被喇嘛年麦巴盛赞为“创世之神斯巴塑造的巍峨雪山”,而同期的学僧、宗亲之后和贵人之子们,仅仅是“被风吹刮的沙丘”。
成为万户长后,绛曲坚赞果断整顿吏治,清理内政,让政治面貌焕然一新;同时减免捐税,大力发展生产。很快,帕竹万户得到了政治、经济实力的双向提升。
绛曲坚赞有智慧、有眼光、性格果敢,这样一位杰出的人物却成为帕竹万户时期最后一位万户长——不是因为命运的凋陨,而是他开创了一个更为广阔、炫目的新时代。
帕竹政权:四巨头
随着帕竹万户势力增长,与雅桑万户有了利益之争。
其时,西藏地区由萨迦政权控制,为遏制帕竹壮大,萨迦统治者与雅桑、蔡巴万户勾结,借调停之机拘禁绛曲坚赞。经过多次诉讼与争斗,绛曲坚赞率军击败雅桑,进而控制了前藏大部分地区,于1349年建立帕竹政权,最终在1354年统一西藏。
公元1351年,绛曲坚赞被元顺帝封为大司徒。由此,帕竹政权得到了中央政府的承认,帕竹万户时期宣告结束。绛曲坚赞是这一时期最后一位万户长,同时成为崭新的帕竹政权第一位第悉⑫。
注释:⑧扎巴迥乃:扎巴迥乃(1175~1255年)是止贡巴特别器重的弟子,尽得教法与心法。曾作为“司膳者”随侍止贡巴二十一年。⑨旭烈兀:孛儿只斤·旭烈兀(1217~1265年),忽必烈、蒙哥和阿里不哥的同母兄弟。西南亚的征服者,于公元1258年攻陷阿拉伯帝国。⑩京俄·扎巴仁钦:扎巴仁钦(1250~1310年),四十岁任京俄,五十岁自任万户长,得到元朝承认,获颁虎头印及封诰。其特殊身份在当时被称为“喇本”,即“喇嘛身份的地方长官”。⑪京俄·扎巴坚赞:扎巴坚赞(1293~1360年),十八岁任京俄,在位五十一年,是丹萨梯历史上在位最久的京俄。绛曲坚赞在《朗氏家族史》中给予他高度评价,并称其为“恩人”。⑫第悉:帕竹政权首领。
丹萨梯造像完美呈现帕竹噶举派崇拜体系,风格特殊。(龙冬/摄)
绛曲坚赞为帕竹政权打造了严格而理想化的第悉制度,该制度由最高行政首领第悉、丹萨梯寺京俄、泽当寺住持、朗氏家族血胤保持者四大巨头构成。政权初立,绛曲坚赞就在首府乃东建立了泽当寺。
他为朗氏家族的人才制定了清晰的发展路线:出家入泽当寺修行——成为第悉——任丹萨梯寺京俄。这一规划,表明了泽当寺培养政治和宗教接班人的重要作用。
要担任第悉有严格的条件,必须是严持净戒的出家僧人,而且要来自朗氏家族。
丹萨梯寺的京俄不仅负责寺内事务,也管理帕竹政权域内一切佛教事务,地位崇高。同时,担任过京俄者多担任过第悉,所以权力在朗氏家族内部自如传递。
血胤保持者与宗教、权力无关,唯一的职能是保持朗氏家族血统延续,为第悉与京俄提供继任者。
为保证统治集团的纯洁性,绛曲坚赞针对血胤保持者制定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近乎苛刻的规定,比如实行一夫一妻、无子嗣不得再娶、只能娶贤良高尚的女子、不向外族求妻等。
这位卓然的政治家困心衡虑制定的前瞻性规则,并没有被后人恪守。四百年后,仁蚌巴家族通过联姻的方式渗入朗氏家族,夺取权利,成为帕竹政权衰落的直接原因。
时代的余光
“丹萨梯寺建在一座柏树环绕的美丽的山崖上,我登山来到寺院的大殿,参谒了寺院内部各种宝物。”
丹萨梯寺主要建筑平面分布图(黄春和/供图)
宁玛派高僧噶陀司徒在《司徒卫藏朝圣记》如是说,亦如黄春和考据之行的生动述写。为实地研究丹萨梯文化,黄春和曾五入山南。
丹萨梯寺背山环水,有汉地易学“抱阴负阳”吉祥之意。于丹萨梯远眺,可见一东西走向山峦横亘于前,据说山中有铜矿,精美绝伦的丹萨梯造像所用之铜皆产于此。西藏受尼泊尔影响,擅长金铜造像,工艺非常复杂,无论铜的致密度还是错嵌工艺等,都比汉地造像先进、发达。
提起丹萨梯造像艺术,黄春和兴致勃勃。
丹萨替造像完美呈现了帕竹噶举派崇拜体系,风格特殊。造像铜胎厚重、镀金厚,色泽发红,绚丽而恢弘;造像的造型生动,肌肉非常饱满,看起来气韵十足、很有张力。
西方研究者认为其是尼泊尔风格,黄春和则认为:“其实无论造像技术、审美,丹萨梯都并非纯尼泊尔风格,而是糅合了西藏主观意识,体现了西藏的创造性。”
他说:“丹萨梯造像,可以说是西藏历史上最辉煌的一个时期,达到了西藏雕塑艺术的顶峰!”
经八百年风雨洗礼,丹萨梯寺宝贵的艺术品或损毁、或流失,散存于世。帕竹政权已随历史消隐,幸好还有同时期的艺术品可见。从这些庄严华美的造像上,可略识得一个曾经辉煌的政权所具有的气魄、追求与胸怀——这是一个时代的余光,是一段文明留给世界最后的残像。
加查崔久沟的牧羊女。崔久沟位于加查县崔久乡境内,也叫那玉河谷,是雅江北岸八大风景秀丽的沟谷之一。(钱贤/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