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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拜占庭时代的阿索斯圣山

2019-11-04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19年10期
关键词:圣山斯山僧侣

朱英豪

01 Ouranouooli小镇港口

 02轮渡一景

03通往保加利亚修道院的小码头

9月的一个夏夜,在雅典某个户外朋友聚会上,得知我要去的阿索斯山至今不欢迎女性,旅居国外的希腊艺术家戴安娜露出一脸惊讶不解的表情,似乎我谈论的,是远在中国的一座“Forbidden Hill”。

作为东正教僧院的著名圣地,阿索斯山拥有50座大小不一的修道院。位于希腊东北部探入爱琴海的卡其迪其半岛,像一只拥有三根纤细手指的手掌,阿索斯取最上面一根。据希腊神话传说,它是海神波塞冬和巨神阿索斯大战时,被他扔进海里的巨石。大理石山从海平面直耸2000米,自5世纪起就有修道僧院在此建造,最后变成了一个历史悠久、遗世独立、不受俗世政治管辖的神权自治体。Diana作为一名现代独立女性的控诉,我很理解。但一千多年来,女性甚至雌性动物都禁止进入圣山的规矩依然固执地存在,女性观光客想要一睹圣山真容,只能乘游船在距离海岸超过500米的地方眼巴巴地眺望。哪怕是外面的信徒进山朝觐,也得提前半年申请一张类似签证的许可。异教徒和非宗教人士更不能例外,每天只有10个名额。最蹊跷的是,作为一个可以轻易走陆路的半岛,除了飞鸟,所有的来访者都只能乘船从水路进去。

我有幸成为了这10名游客中的一员。为了赶上第一班轮渡,我在凌晨3点离开位于塞萨洛尼基古罗马圆形大教堂附近的Airbnb客店,奔向依然使用东罗马拜占庭历的阿索斯山。迎着爱琴海的晨曦,一辆中型巴士把载有僧侣、信徒、观光客和一个去圣山赴任的新警察送达一个叫作Ouranoupoli的小镇。在一间办公室里,一个警察检查我们的护照,核发已经准备好的“签证”,上面盖着拜占庭的老鹰印章。

三层高的游轮挤满了乘客,甲板上,信徒们的行李像篝火一样堆放在中间,人们围坐四周。一个僧侣在扶梯处售卖转珠,一群塞尔维亚信众向空中抛洒面包屑,引来成群盘旋不肯离去的海鸟。在离我不远处,3个男人在讨论山上是否有信号上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买飞雅典的机票,我自然也加入了发问的行列。“我当然希望没有,也不应该有。我们是去修行的,不是么?”一个年岁稍长的人说道,眼神瞟了我一眼,似乎在埋怨我舍不得俗世的牵绊。

79岁的理查德是来自佛罗里达的外科医生,他被CBS电视台《60分钟》里一部讲述阿索斯山的纪录片吸引,前来一探究竟。正如他介绍自己不是民主党也不是共和党,而是独立投票人一样,他把自己称作为spiritual seeker。彼此投缘,我们决定结伴同行,在靠近一家保加利亚修道院的口岸下船。

01路上的休息站

02徒步路上的标识

03保加利亚修道院的留客楼

04 Vatopedi修道院

05僧侶Theodosios在蔬菜园

在一栋巨大的宿舍楼的会客室里,一个黑衣僧侣用绿色的薄荷酒、茴香酒和沾着白色粉末的玫瑰软糖欢迎我们,为我们登记住宿。但好景不长,我们很快发现这里并不适合我们。因为是非东正教徒,这家保加利亚修道院不欢迎我们参加他们的教堂活动。“你们应该去Vatopedi,那里会更适合外国人。”在一片苹果园旁边,执事给我们指明了一条小路。有些苹果已经熟透落在地上,我们捡了几个,就匆忙上路了。我们要从手指的中间位置,走到靠海的另一侧。

在阿索斯山,连接每个修道院的小路都是非常好的徒步路线,有很多信众和背包客会一次选择住几个修道院,中间靠徒步转移地方。这既是对自己宗教上的考验,也是一次有益的户外运动。

经过3个小时的跋涉,海平面渐渐从丛林中显露出来,站在一片高地上的橄榄树林,我们看到了静静的海湾,一个庞大的建筑体像彩色积木一般摞于其上,它有着拜占庭拱顶、奥斯曼塔楼。如此迷人的海滩,上千年未曾允许有人在此游泳,也无法在海边静静地欣赏落日。第二天傍晚,当我和Richard准备外出,我们被门卫拦了下来。他警告我们,城堡的门会在8点日落时关上。

vatopedi入口的两个旗杆的颜色分别代表着希腊和拜占庭。在这里,僧侣们依然沿袭着拜占庭历,它比正常的日历晚13天。当太阳落下、城堡的大门关上时,就意味着零时,新的一天的开始。

“我喜欢中国菜!”一个英国来的修道士接待了我们。这里的僧侣显然更加友好'而且国际化。在130多个僧侣中,有十几个来自美国、澳大利亚和英国,还有一些来自塞浦路斯、罗马尼亚等东正教国家。

虽然没有预订,我们还是被安排了房间,但被警告下不为例。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来此之前,按照朝觐管理办公室的规定,我给几十家修道院都打了电话或发了邮件,收到的回复不是客满就是以目前在准备什么节日为由婉拒留宿。后来只好再次求助办公室,得到的回复是:直接去就是了,他们会接待的。

我们被安排在一栋偏楼的宿舍区里,房间里除了4张单人床,唯一的家具是一个五斗柜。插头只有一个,天花板上的灯泡已经没了,只有一盏黑色的台灯,而且还共用那个唯一的插座。每张床上方的墙上,都挂有一幅圣像,这似乎是不能共享的。

凌晨4点,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后每扇房门都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值班僧侣正在提醒大家去教堂早祷。教堂的门口大棵上,还悬挂着古老的Semantron,一种6世纪就开始使用的大木钟,这种木钟在奥斯曼时期因为禁止敲钟而盛行,但毕竟声音很小,不足以传到我们偏远的宿舍。

Semantron应该是我在圣山发现的唯一一件乐器。和罗马天主教堂里宏大的管风琴相比,这里实在显得太简陋了。在拜占庭学者Constantine Cavarnos看来,最美的乐器是男人们体内浑厚的发音腔体。

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了雨。借着幽暗的天光,我和Richard摸着湿滑的鹅卵石路坡来到大教堂门口。四周一片死寂,大门紧闭,窗户里也是黑乎乎的,没有一丝灯光。“会不会因为天气原因取消了呢?”在犯嘀咕的同时,我看到了Richard否定的目光。

01修道院食堂

02圣像画家、神父Haralambos和神父Ermaios在工作室交谈

03自制的肥皂

04信徒们在用餐

厚重的木门一旦推开,我就发现自己跌入了另一个世界。在油灯摇曳的光影里,习惯了高光世界的肉眼得花二三十秒钟,才能辨认出眼前的幢幢人影,一不小心,很容易撞上那些身穿黑袍的僧侣,多亏他们都是美髯公,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他们在靠墙的长木椅上或坐或立,也有年迈者熬不住打瞌睡的。信徒们大都在空地上垂手立着,但都纹丝不动,身体冲着的中殿,有诵经的声音阴着烛光缓缓流出。凑近细看,左右两侧中央的垂灯下面,各有一组僧侣站成半圆,在轮流齐声诵经。高潮部分,有一组负责主唱,另一组分担和声,余音缭绕,夺人心魂。此时除了经书上的字,所有物体都笼罩在微光之中,让人想起《阴翳礼赞》。偶尔也会有声音从外殿发出,此时必有人擎着一根蜡烛,指引大家的注意力。在Vatopedi,一般4点到6点是诵经,从6点到8点是唱赞美诗,之后才是20分钟的早餐时间。这时候,东方露白,天光开始洒进带有穹顶的狭窄侧窗,为暖色的烛光增添一丝幽蓝。

在下午一个更加盛大的礼拜中,和其他信众一道,我们瞻仰了供奉在中殿后面的圣人遗物,其中包括圣母玛利亚的腰带和金黄色的留有耳朵的圣人头骨(据称是不坏之身)。当我第一次看到那些西方修道士在圣物前全身心匍匐跪拜的场景,不禁想起那位拒绝在清帝面前跪拜的马戛尔尼。

到底什么是神圣性?宗教比知识好的地方,是通过象征物显圣,无论野夫还是都市人都可读懂。在座的很多人,从穿着打扮上,也能看出大致阶层。人类对神圣性的理解,超越了对诗意的理解。后者更像是读书人的事。

如果没有个别莽撞的信徒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找路(多么刺眼的强光),这个10世纪修建的教堂里的所有一切,从油灯烛火,到祈祷的流程,都会和一千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20年前,这里很多修道院甚至都不用电,更没有手机信号。如果拜占庭時代的僧侣穿越到这里,他会比我还更快地融入这里的生活。如今,新技术大大改变了圣山的面貌,保守如保加利亚修道院,手机依然没有信号,但Vatoped湿然在克制地拥抱现代技术。虽然依然没有Wi-Fi,但在附近的山头安了手机基站,还在尝试利用太阳能。

曾多次探访叙利亚、伊朗等中东国家,摄影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各个摄影节展出:现专注于旅行中的跨文化、亚文化、中东艺术及食物文化。

食堂里的一切也是中世纪的样子。如果俯瞰的话,一共横16竖24张大理石桌子横竖排列组成一个中空的十字。这些桌子,来自8世纪君士坦丁堡的一个废弃修道院。每个桌子大概能坐六七个人,除了高级别的修道士,大部分人没有固定的位置。一个正常的早餐食谱是这样的:自制的酸面包、巧克力酱、一盘生黄瓜青椒、一盘生洋葱、烤栗子、炒鸡豆米、酸奶、一盘红白葡萄。饮料是水和石榴汁。就餐时,大家尽量不语。经过4个小时的礼拜,很多人都已经饿得不行,更何况要在20分钟内解决这些食物。

来自威斯康星州的Mathew在1991年来到阿索斯山,是较早加入这里的外籍修道士之一。为了了解修道院的生活,他带我参观了后厨、食物储藏室、医院、酒窖、化妆品实验室和圣像绘画烫金工作室。作为阿索斯山最大的修道院,Vatopedi拥有自己的酒庄、渔场、蜂场甚至出口到中国的橄榄油加工厂。

Mathew身穿一件到处是窟窿眼的袍服,介绍说是他的工装。前几天,这里刮了一陣大风,把塔楼上一位僧侣朋友家的窗户吹坏了,精于木工的他正好可以大显身手。在修道院,除去宗教上的事务,每个僧侣都有自己需要做的一种或多种工作。当我见到塞浦路斯僧侣Theodosios时,他正在田里挖巨大的卷心菜。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动作麻利,袍服的下摆掖进裤带里。夏天,这里的蔬果基本上能自给,冬天则需要从外面调配一些。这个晚上,Theodosios还要和教友们一起,在深夜趁着蜜蜂休息,把山上的蜂箱用卡车运到另一个地方。冬天也是僧侣们稍微得闲的时候,他的母亲会借机从塞浦路斯跑来看他。因为不接待女性访客,他就把母亲安排在塞萨洛尼基,自己跑过去和她会合。

一个俄罗斯男孩在庭院里拿父亲徒步用的拐杖玩耍。在过去,未成年人是不被允许进入圣山的,哪怕是神学院的孩子。但规矩变了,现在只要有监护人陪同,他们一样可以自由出入。在雅典的那次酒桌上,我的一位家住距离1894年第一届奥林匹克体育场只有几百米的雅典朋友Alex,曾经和我分享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圣山朝拜的美好记忆。

很多成年信徒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在最后一天的liturgy礼拜之后,我们在修道院食堂里领圣餐。站在我旁边的,是来自塞萨洛尼基、准备主攻肠道科的实习医生。可能是出于激动或者职业原因,当我还在犹豫的时候,有些紧张的他,把第一轮发到手里的小面包片塞进嘴里吃掉了。所以,当第二轮侍酒的僧侣把银色的圣杯伸到他面前去蘸酒时,他显得很尴尬。但他也很真诚,事后凑到我的耳根解释自己的失礼,表明自己来之前并不知悉这些礼节。

“你们会想家吗?”一次用晚餐时我问Mathew。

“直到我们见到棺材啊!”他笑着回答我。

“也许到那个时候也不想!”另一个僧侣半开玩笑地插了一句。

我想他们是认真的。在修道院后面的一个山坡上,堆积着自16世纪以来所有在阿索斯山离世的僧侣的骷髅和灵骨。它们散乱地堆积在地上,并没有被妥善地收敛。有些僧侣,会把朋友的灵骨放在僧房的抽屉里。对他们来说,死亡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也需要简单地对待。

临走前,在宿舍门口我又碰到了兜里插着木尺的木工Mathew。问过我坐几点的巴士之后,他打趣:你的巴士是世界时间,但我的木工约定的是阿索斯山时间。在巴士开往这个“国家”的首都Karyes的路上,趁着4G信号满格,我迅速用手机给自己买了一张第二天飞往雅典的机票。

短暂的隐修生活提前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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