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孖天使

2019-11-01程皎旸

山西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阿明

程皎旸

0

香港又有人杀妻。这回是八旬老人,用挠痒竹耙子紧压老伴脖颈,让瘫痪的她在清晨做了一场再也无法苏醒的梦,随后报警自首。

“我们两个无子女,又穷又蠢,住不起养老院,请不起看护,病痛来的时候,生不如死。我希望香港有安乐死,这样社会就不用浪费那么多资源,穷人也不用那么惨。”新闻记者如是转述杀妻者独白。

我在返工路上看到这则报道,如获珍宝,一到公司立即将它改编成新故事:主角是被徒弟骗到破产的老杀手,大病一场,住进廉价安老院;在那里,他喜欢了一个患有脑退化的可爱婆婆,不忍心见她受尽病痛及护工的折磨,拿起竹耙子将她勒死于睡梦中。此行为恰巧被另一个院友看到,他竟然央求老杀手也给自己进行安乐死服务,这令其意外察觉发财之道,再次重归杀手圈……

自从加入一家主打惊悚犯罪片的影视公司后,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搜集热门凶杀案,再创作出故事大纲和人物小传,献给剧本经理马齐。那是个做电视广告起家的中年男人,精瘦矮小,一对龅牙令他看起来像国字脸的鼹鼠;自称在加州混过十年,扬言要将好莱坞式的影视制作带入香港。此时此刻,他正斜躺在大班椅,眯眼看老杀手的故事。

“噼啪——”,他像赌神甩扑克一样将我的文件扔到桌上,瞪圆硬币眼睛问我,“为什么是老人?”

还不及我开口,他就开始錘打桌面,好像说书人给自己打击前奏。

“你写老人的故事有人看吗?拜托你专业一点,用大脑思考一下。我们是拍什么的?网剧。看网剧的主要是什么人?95后,00后。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浪费打游戏的时间,去看一屏幕的老人在那里发癫?你以为你是许鞍华?!”

紧接着,他发了一坨新闻链接给我,让我回去认真学习和研究,再拿新的故事去见他。

看过马齐的锦囊后,我终于明白他的喜好:乱伦情杀,用刀砍、用剪子插、用椅子砸——毫无新意嘛,类似的新闻每隔几个月就发生一次。作为一个有创造性的编剧,我选了两宗案件结合,有了以下的故事雏形:理财师暗恋客户,无奈对方是有妇之夫,为了将他纳为己有,先是用染有哥罗芳的胸罩将其迷晕,再将水泥倒在他身上,将心爱人活活变成一具雕塑。

“这个可以,够刺激!”马齐咧嘴笑了。他掏出电子烟来抽,吧嗒着嘴唇,扔给我一沓A4纸打印的女人照片,“嗱,你选三个大波长腿的,样子似人妻的,作为女主演候选,然后搜一下演员资料,贴在人物小传后面,整成PPT,过几天我带你去跟导演开会!”

1

从马齐办公室出来,我碰见躲在茶水间抽烟的阿朗,他问我新的大纲通过了没有?我点头:过了。

“都说啦,只要你把那些血腥情节往大纲上堆,马齐一定喜欢的。”他对我单眼一眨,洋洋自得。

阿朗是我在编剧组唯一的同事,在这公司混了一年,收藏大量八卦,得闲便拿出来跟我晒一晒。

从他的描述里,我逐渐了解:这公司二十几个员工,承接电影宣发项目为主,近两年才开始搞内容创作,和同一个导演合作了几套犯罪惊悚片,清一色十八线班底,至今仍未在任何平台上映。

那个神奇的导演叫刘达,四十出头,做剪片出身,前几年自己拍片,处女作《春日波波球》邀请到热门艳星萧菲菲做主角,并在全港上映,但票房惨淡,三天就下架。

“他超有钱的,拍烂片还能住豪宅,气死人。你猜为什么?因为他老婆就是制片人咯,北方人,又黑又肥,认识很多大陆客,总有私活给刘达做,名副其实的狼狈为奸。”

阿朗一边打游戏一边说八卦。

“但我就很好奇,刘达加马齐,这么廉价的团队,怎么还能骗到投资呢?难道有钱人都是白痴?唔……不可能。我猜啊,要么是那些投资人想借拍片来洗黑钱,要么就是马齐和刘达报高预算,从中赚差价。你觉得呢?”

“哈哈,我觉得你应该去做侦探喔。”我假笑着敷衍了阿朗。

其实了解那么多黑幕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要继续留在这里,批量生产狗血故事,我没有资格计较太多。那一年,我妈妈被爱情冲昏头脑,跟着年轻男友投资伦敦金,结果输得人财两空,我不得不休学打工。我那尚业毕业的“创意写作学士”无法为我带来任何商业价值,而菲佣对我多年来的照顾,令我很快就被洗碗和叠衣界淘汰——唯有马齐看中我,愿意用本科毕业生起步价买下我编故事的才能。尽管他那一副“我有钱,我最大”的姿态让我时常想一拳揍过去,但我懂得克制,深呼吸,然后默念:没有马齐,我就没有生活的本钱;是他让我成为一个编剧,可以利用自己的爱好挣钱;多谢马齐!我爱Money!

2

这天下午,马齐带我去刘达的工作室。电梯门开启,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咳了咳。

“你不抽烟的?”马齐转脸问我,我摇头。

“不抽烟不行的,拍电影都要抽烟的。”他一边说一边按门铃。我看不到门的边缘在哪里,忽然,砖红色墙壁向左右两边裂开,灰蒙蒙的光从里面飘出来。里面的烟味不再是烟味,而是一种尼古丁长久不散而发出的臭。整个空间好像黑盒剧场,吊扇下有一排苹果电脑,几个男人叼着烟,穿着背心短裤在剪片,屏幕里,有的正在撞车,有的在开枪扫射,还有一个女人正在被强暴。电脑后面是一块白板墙,贴着靓女照片,全穿着比基尼,脑袋被手绘的红色圈圈勾住,彼此之间的身子被手绘箭头围成网状,好像连环凶手作案前的计划。白板下面有人正在玩手机,见马齐来了,连忙起身问好。那是个矮胖女孩,一头粉色卷发,穿紧身包臀裙,瞄了我一眼。

“达哥呢?”马齐问。

“在里面呼吸。”女孩说着,同时在嘴边比划了一个吞云吐雾的动作。

马齐坏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带我绕过白板

——噔噔噔。

马齐敲刘达的门。

里面闷声闷气应了一声,不久,一个年轻男人推门走出来。他高高瘦瘦,一头干净的圆寸染成金色,穿宽大灰色卫衣和牛仔裤,余光淡淡地刮了我一眼,擦肩离去。我忍不住回头看他远去的背影,觉得他高挑的走姿有一种轻飘飘的忧郁。

刘达的屋子没有开灯,弥漫着草药被燃烧过的味道,深蓝色窗帘紧闭,四壁贴着几幅裸女版画,地上放着充气沙发,他倚靠在其中一个上,挺着肚腩,戴着墨镜,半睡半醒的。

整个会议的过程都是马齐在讲,刘达在听。当马齐用一种自圆其说且谄媚的语气说出杀人情节时,刘达好似在听一首梦幻的后摇,花白色的武士头在灰蒙蒙的光线里晃来晃去。

当马齐派我介绍演员资料时,刘达忽然定了定,摘下墨镜,用那双陷入浮肿眼泡、只剩绿豆大小的昏花眼睛,看着我:“咦,你的样子……有点日本妹的味道啊!”

马齐哈哈大笑起来,屁股下的沙发随着他的扭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刘达也跟着笑,边笑边拍大腿,双下巴荡出一层层浪花。

第二天一早,我又被马齐叫进办公室,他那摆满山寨古玩的长桌上多了几件裙子,都是学生妹的校服。

“你的故事,达哥很喜欢。过几天我们还会再跟他见一次,他反馈修改意见给我们。”马齐夹着电子烟的手指戳了戳学生服,“这是之前拍片时留下的服装,达哥让你选一套,下次开会时穿上。”

“不用了吧!”我连忙傻笑挥手,“我的气质穿不了这些东西……”

“你不要怕。”马齐打断我,“达哥嘛,绝对不是坏人,就是喜欢和少女做朋友罢了。阴阳调和嘛,等你做了大编剧,难道不和靓仔演员约会吗?不约白不約嘛,是不是?再说,他也是有老婆的人,在公共场合下,不会对你怎样。”

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是依据本能反应,冷漠拒绝,辞职离开,第二就是装傻,屏蔽脑海里一切不良后果的预测。最终我选了后者。我紧紧把握住这个向马齐讨钱的大好机会,软磨硬泡,他终于答应我,只要讨到达哥欢心,继续合作拍片的话,就给我涨工资,每个月加四千。

3

再见到刘达是一周后的事。这回约在工业大厦里的一家酒吧。我穿着白色衬衫,外面套一件粉绿色背带裙,露出一截小腿,脚踩白袜黑鞋。

刘达甩了一沓纸在桌面,上面草书一样写着他的反馈意见,马齐连忙将它们珍藏在电脑包里。他们说了一些制片人(也就是刘达老婆)的计划后,又扯了扯大陆影视圈八卦,大笑着干了一杯,随后,马齐这个混蛋,居然说要出去打个电话。我感到大事不妙,也准备跟着离去,但又看到马齐对我比画了一个“4”的手势——这令我想起自己的工资。于是我稳稳坐在沙发上,单独与刘达约会了。

刘达摘下墨镜,望着我,开始以一个长辈的姿态回忆过去。说起他的恋爱,婚姻,出轨,回归家庭,再出轨……我全程不想与他对望,低着脑袋,好似听书一样,频频点头。

“我们都是搞艺术的人,感情应该丰富一些。”刘达说。我余光望见他的身影好像在我对面站了起来,阴影逐渐向我这边挪过来。就在他的大腿即将要挨着我的大腿坐下时,我脑子里已经想到了他那双咸猪手抚摸我皮肤的潮热,这让我没来由地觉得恶心。

“呕……”

我的肠胃演技爆棚,即兴呕了一口酸水在手上。刘达猝不及防,屁股悬在座椅上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连忙捂着嘴巴从刘达腋下钻出去,“我去一去厕所,马上回来……”

我在酒吧外的楼梯间踌躇,双手在胃部搓来搓去,它因为紧张而把肌肉缩成一团。到底要不要坐回去?我的脑海被分成两边,一边特写放映刘达的咸猪手兼大肚皮,一边播放马齐甩给我辞退信、我四处见工、无法帮妈妈还债而被她打骂的蒙太奇画面。忽然,我听到“嘎吱”一声,身后的防火门被推开,来不及我回头,我的肩背被一条精瘦有力的胳膊紧紧揽住,同时冒出一个硬物顶住我的腰。透过绵薄的校服,我的腰椎感觉到金属质地的凉硬。

“不要出声!”身后人在我耳边说,是男人的声音,语气很恶,但也清脆,随后我听到”咔咔”的机械声响,似乎是手枪上膛。那极具戏剧化的响动像给我注射了一发薄荷味的醒神剂,我瞬间凉透,一切胡思乱想都冻成了一个感觉:害怕。

这样的情况我在剧本里写过。其实我可以选择说一些漂亮的台词,凭着高湛的心理技巧来吓跑这个莫名其妙的变态,甚至将左手伸进背带裙的口袋,解锁手机,悄悄报警,或者呼叫刘达来救我。但实际情况是,我怕得连思考的力气也没了。

身后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战栗,更加用力地勾住我的肩膀,下巴颏挨着我的天灵盖,男友一样给我披上宽大棒球衫,以此遮住顶在我腰上的枪,然后挟持我疾步下楼。三楼,二楼,一楼,冲出大厦,直达马路对面,打开一辆黑色面包车后门,推着我一起坐进去。

我的上半身笨拙地撞击座椅,双手被捉住反铐在背后,整个人好像砧板上的鱼被翻过来。此刻我才看见劫匪的样子:清爽圆寸,头发泛着金黄色的光,瘦削脸颊,内双眼凹陷入眉骨,眼神淡薄,像是有一层忧郁的雾——这不就是在刘达工作室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吗?就在我尝试用双脚踢开他贴过来的腰腹时,他拔枪抵着我的额头,另一只手像夹子一样捏着我的腮帮,令我的嘴变成O型。我感到片状药物被塞进唇齿间,矿泉水嘴瓶紧接着填补空隙,水流湍急冲刷我的舌苔,泄入我的喉咙。当他打开手电,照亮我的嘴腔,确认无药丸残骸后,掏出消毒纸巾给我擦嘴,随后撕了一条黑色胶布粘住它,同时托起我的脑袋,给我戴上一个画着大眼睛的眼罩。

一切都暗下来。

我依然能感到枪口挤压太阳穴,那带有弧度的金属已被我的脉动温热,不再冰凉。我的手指被反压在腰后,麻痹与颤抖相互搏击。此刻我才发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草药味道,和刘达屋里的怪味相似,但更淡薄,好似一层牛奶潺潺流动,在呼吸的煽动间,逐渐软化我的意志。

4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眼罩已经被摘除。一阵酸麻从我的下半身蔓延开来,我意识到自己正靠卧在藕粉色浴缸,屁股下坐了一层棉花垫,下半身亦被毛毯盖住,粉色背景上印着HelloKitty,瞪着无辜大眼望着我。我赶紧抖动身子想站起,却感到双手与脚踝皆被金属铐子锁住。一个红唇形状的闹钟在我脑袋旁的马桶盖上叫唤——就是那鸡打鸣的声响把我从沉重的睡眠里拖出来。一把火在我的胃内灼烧,后脑勺也疼得厉害。

木门忽然被推开,有人走进来。我惊怕地抬眼一看,还是那个高瘦青年。他又穿上浅灰色卫衣和水洗蓝牛仔裤,松松垮垮蹲在我面前。

“饿吗?”他问我,语气平淡,面无表情。

我提心吊胆地点点头。

“有两个选择,一是餐蛋治,二是干炒牛河,你想吃哪个?”

我从毛毯里伸出被铐在一起的双手,竖起右手食指。

他疾步出去,又很快回来,手里端着海蓝色餐盘,盛有餐蛋治,冒出一股刚刚出炉的肉香味。

“我并不想伤害你,但你要帮我打个电话,我就喂你吃早餐。”他望着我,眼神飘出一片雾茫茫的风,叫人捉摸不透。

胃绞痛逼我迅速点头。

他伸手给我撕嘴上的胶布,刚刚扯起一小边,皮开肉绽般的酸疼就从唇边袭来,我忍不住皱眉。他似乎感受到我的不适,转身从壁橱里拿出吹风筒,对着胶布边缘按下开关,热风呼呼呼直往我的嘴边灌。不久,胶布黏性弱了,再撕就没那么疼——这让我觉得他本性不坏,起码不是虐待狂。我的恐惧稍许减弱,尝试套近乎自救。

“谢谢你啊,你真是又靓仔又体贴……”

但那家伙并不吃这一套,冷言冷语对我说:

“给刘达打电话,让他带一百万赎金来救你。”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

“别装纯情,都知道你跟刘达是什么关系。像你这样的女学生,我见多了。”

我瞬间明白了自己被绑架的原因,种种情绪在胃中翻腾,后悔,委屈,羞辱,哭笑不得。

“我想你可能搞错了……我跟那个刘达,就见过两次,他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死活,甚至连我叫什么都不……”

“你打不打?”

“不是我不想打,而是我跟刘达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打了电话……”

男人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枪来,对准我脑门顶,眼神硬邦邦,像雾气结了冰:

“我再问一遍,你、打、不、打?”

望着那柄黑色手枪,以及被刻在枪背上的斜体金字“bloody killer”,我好像一只见到皮鞭的猴子,四肢无力,捣蒜般点头。

“……嘟嘟嘟……”

男人用我手机拨通电话。

“喂——”

电话被接起,但传出女声,娇滴滴的。

我抬眼看了看男人,他点点头,示意我讲下去。

“请问刘达在吗?”我故意夸张地发出颤抖的声音,期望对方能感受到我的危险。

“你是哪位喔?”可惜对方更关心我的身份,她尾音上扬,语气不善,隔着话筒我也能感到浓浓醋意。

为了安稳持枪男人的手指,不让他按下扳机,我清清嗓子,一字一顿重复刚才那句台词:

“请问,刘达,在不在?”

“你是他什么人啊?”女人反问,音量渐强,仿佛发现领地被占的母狮子,“你打来找他干什么?你想找他就能找到吗?你以为你是谁?!”

女人的声音在厕所里飘扬,似乎还想继续质问下去,为了堵住她的嘴,争取自救,我赶紧道破重点:

“我是他的……合作编剧!现在被绑架,我求他救我,救救我……”

“你去死吧!死八婆!贱人!”

啪叽——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抬头看那男人:

“你看,我就说,我根本不是刘达的情人,对吧?他身边有其他女人,你应该去绑那个接电话的女人……”

“你闭嘴!”他仿佛被自己的愚蠢激怒,一把抢过手机,又攥起盘内的三明治,使劲塞到我嘴里。

“早上找不到他就晚上找!”

望着愤怒的枪手,我不敢再说什么,一边乖乖点头,一边使劲咀嚼我的早餐,内心祈求各路神仙,可以保佑我智商爆发,与劫匪斗智斗勇,活着跑出去。

5

男人守着我吃完餐蛋治,又喂我喝了果汁,最后帮我擦干净嘴唇,再次为它贴上黑色胶布,并用力拍打固定。我看着他走到门边,又忽然折回来,低下身子将我从浴缸里抱出来,放在马桶附近的矮凳上坐着。紧接着他又出出进进,用胶条将厕所小方窗边缘封死,并将所有瓶瓶罐罐扔走,确认没给我任何逃走及伤害自己的机会后,才放心离去。

“咔哒——”我听到木门被反锁。随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男人似乎在不远处和谁讲话,回复他的好像是个小孩子,声音又尖又细,不知是笑还是哭。不久,对话声消失,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嘭——我猜那是房子大门被关上,整个屋子安静下来。

自救的时刻到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用脸紧紧贴住马桶盖,使劲蹭嘴上的胶布,可那玩意黏性了得,颧骨皮肉都发酸了,它依然纹丝不动。我又换了第二种办法,侧身从椅子上摔下去,横躺地上,虫子一般蠕动向前,直到双腿对准厕所门,然后用力踹它。一下、两下、三下……似乎没什么用,我又狠狠心,将整个人缩成球状,滚动着,人肉炸弹一般向门撞击——咚……咚……咚……嘭!

门忽然向里开启,撞到我的屁股。我顾不上疼,以为自己力大无比,满怀兴奋地滚过身子回望,却被一个庞然大物吓到差点窒息。只见它四肢好像充了气的肉柱,胸脯与肚腩一层层坠下来,裹着粘满羽毛的粉红浴袍,像毛球一样噗噗噗地滚进来。我生怕自己会被踩扁,挣扎着缩去墙角,而那东西仿佛看不到我似的,自顾自坐上马桶小便。这时我才看到她的脸,尽管五官被横肉膨胀,但依然带着几分女性的柔美,卷卷的短发贴在脑门和耳边,很像一个放大版的娃娃。

“呜呜呜呜呜!”

我尽力将声音透过封闭的嘴腔传出去,祈求她能救我。

一开始,她神情恍惚,左顾右盼,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直到她起身走到我身边,被我的小腿绊了一下,才低下头。这一刻,她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痴痴地盯着我,脑袋左摇右摆,喃喃自语。

我使勁撑起上身,挤眉弄眼,再次向她发出求救信号,也不知道我哪个动作做错,她仿佛受惊的小狗,疯狂乱叫,哆嗦着羽毛噔噔噔跑开,很快又噔噔噔跑回来——这一次,她的手里多了个东西。黝黑的外壳,方正有型的弧度,金色斜体字在扳机附近对我发出邪恶的光。又是那把枪。我一瞬间感到通体冰凉。

“呜呜呜呜呜呜!”

我一边呻吟,一边举起被铐在一起的双手,使劲表示投降。

她毫不理会,全神贯注,蹲下身子,慢慢逼近,端枪指着我。

我奋力扭动身子,尝试躲开她的瞄准,但一切都晚了,只见她食指扣下扳机——

“嘭——”

我来不及闭眼迎接死亡,也没有感受丝毫痛感。一串彩色泡泡喷到我的脸上。

它们色彩斑斓,逐个爆破在我眼前。

“嘭——嘭——嘭——”

肥婆发了疯一样举枪四处扫射,在绚烂泡沫的包围下,转着圈跑走了。

顶你个肺!

我全身松软,平躺在地。

枪是假的。劫匪是假的。人质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在心里大骂,骂着骂着又笑了,但笑不出聲,气流在喉管与腹部流动,害得我难受了好一阵。

6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地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脑子里不断浮现那把滑稽的、刻着金色字体的假枪,还有女孩一层层下坠的肥肉,仿佛做了一场漫长又诡谲的梦——直到男人再次出现。他皱眉盯着被我踢翻的椅子,还有门上的脚印,像玩弄提线木偶一样将我扶起,并迅速撕下我嘴上的胶布——疼得我五官扭在一起。

“再打给刘达。”他递来手机。

我不理他。

果然,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来吓我——还是那一把,刻着“bloody killer”的冒牌手枪。

我斜嘴一笑:

“不打。”

男人明显被我突然转变的态度吓到,不知所措似的望着我,但很快就再次用枪顶着我的头:

“你再说一遍?”

我翻了个白眼:

“你明知自己绑错人,还要在我身上浪费生命?”

“你说什么?!”

——咔咔,他像模像样地给假枪上膛。

“你信不信我一枪射爆你!”

我顺势用头顶了顶枪口。

“有本事你就开枪啊。”

“你以为我不敢?!”

“就怕你手里是把水枪!”

男人愣住了,仿佛被施了魔咒。是时候进行心理战了。我开始念诵准备了一下午的台词:

“你真是蠢,你以为锁我在这里,就没有人知道了吗?我告诉你,我和刘达关系那么好,我莫名其妙失踪,他肯定会报警的。还有我那个吝啬经理,见我没有返工,肯定到处找啊。你也真是太没经验了,绑我也不该挑楼梯间啊,那里有摄像头的,你看不到吗?”

“没有!”男人打断我,“我查过了,那里没有!”

“怎么,怕了?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的,居然用我的手机给刘达打电话?拜托,警察随便一查就可以搜到定位喔……”

男人不理我,双手握枪在厕所里走来走去。

我继续碎碎念。

“你不要晃来晃去了,不如早点放我走啊,不然……我们就同归于尽咯?——哦不,和你,还有那个超级大肥妹,揽住一起死!”

“够了!”

糟糕,他比我想象中的冲动,居然跑过来要掐我脖子,我赶紧低头躲避,坐在地上,伸长双腿猛力踢他,又用手铐边缘砸他的膝盖。混乱中,外面忽然传来剧烈哭喊,撕心裂肺的。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男人立马停手,连我也被吓到。他不再理我,风一样飞出去。

我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外面说话,逐渐又变成吟唱似的儿歌,似乎在说“阿妹不哭,阿妹乖”之类。我不清楚那个女孩到底是什么人,但狂风一般的哭喊令我有点惭愧,也许不该说出那些恶毒的话语。

等哭声逐渐逝去,屋子再静下来,我兔子般跳到厕所门边,只见男人斜靠在走廊,一摊烂泥似的,弓腰驼背,双手捂脸,仿佛承受了巨大的悲伤。

“喂——”我尝试与他交流,“你们两个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他没有理我。

“是不是缺钱花?”

他还是不理我。

“我可以帮你的——我是说,帮你绑架刘达来挣钱。”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真的,我很有犯罪天赋的。你知道台湾有个悬疑影视剧本大赛吗?我去年有参加,写的就是两个好朋友合作犯罪的故事,虽然没有得奖,但有入围喔。不如我们合作啊!我编,你做,怎么样?”

“你编,我做?”

“赎金可以五五分。”

他没有接话,似乎还在犹豫。

“大不了,你六我四咯?”

他忍不住笑了:

“你有什么好办法,说来听听?”

“你给我松绑先。”

7

男人给我松了绑,但将左手与我右手铐在一起,以防我逃走。同时,他与我写了一份合约,确保两件事,一:我绝不会将他把我绑回家的事情说出去;二:我将与他合作进行绑架,得益与他五五分,损失也共同承担。我想了想,又加了一条:我有权将整个绑架事件改编为剧本,且拥有其版权。

“那你不能写我的真名啊。”男人强调。

“没问题。”

于是他捉着我的手,在合约下方按下指纹,随后自己也按了一个,并签下自己的名字:何小明。

“好了阿明,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个团队!在绑架之前,我们要有一个好的剧本,就好比开公司之前,老板需要一份清晰的策划书。而好的剧本,核心是什么?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而你,就是我们绑架故事的男一号。”说完这堆,我居然有几分激动,甚至看到我和阿明将钞票扔向天空的画面已经被明星演绎,并在大屏幕播放。

但阿明却盘腿吃着泡面,似懂非懂地点头。

“首先,你需要跟我说说你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情感状态,诸如此类。”

“嗯?”阿明咬断一束面条,“这跟我们绑架计划有关系吗?”

“当然啊,没有这些,如何塑造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如何为你编排最合适的作案手法与绑架情节?”

“唔……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我问你答。”

经过与阿明挤牙膏似的交流,再结合自己的想象,我整理出了初步的人物小传:

男,25岁,性格内向,患有轻微读写障碍,中学时跟着朋友在旺角混黑社会,成绩越来越差,中六毕业后放弃学业,跟着师傅去西餐厅做甜点,在后巷抽烟时,无意认识了大麻贩子,加入其中。此后便以gogovan[1]司机为主,运送大麻为辅。本来生意小有起色,却沉迷赌马,身欠债务,急需用钱,刚好认识了大麻买家刘达,又听闻他极其好色,为了女人肯两肋插刀,于是计划绑架他的情人来勒索……

“不对。”阿明打断我。

“怎么了?”

“我没有赌马,也没有欠债,你不能这样乱写。”

“我这是赋予你一个动机嘛,让你的绑架计划来得更合情合理……”

“不行,这有损我的形象。”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刚刚问你为什么要绑架,你说要保密,让我随便给你编个理由,怎么现在你又那么多要求?”

“你不要写动机不就好了?反正我缺钱就对了。香港人谁不缺钱,你不是也缺吗?”

“你我不一样啊,你又不是赚不到钱……”

就在我们争执不下时,那个该死的唇形闹钟又咯咯咯地叫唤起来,吓得我差点人仰马翻。

“你等着。”

阿明伸长胳膊拍了拍书桌上的闹钟,迅速为我解开左手手铐,转而将它铐在床头。我看着他打开嵌在墙壁里的深蓝色柜门,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从里面冒出来:兔八哥头套,皮鞭,淌着血的人腿,燕尾服,警官帽,韩式宫廷长袍,孔雀羽毛制成的蓑衣……

“哇……”我忍不住好奇,“这都是什么鬼东西……你有变装癖?”

阿明不理我,自顾自从里面翻出一件及踝白色长袍披上,背上一对毛茸茸、闪着金光的大翅膀,往脑袋上盖了一个顶着金黄光圈的娃娃头罩,瞬间变身为一个对着我傻笑的雪白天使。

“……你想干吗?出街打怪兽?”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嗱,如果你不告诉我真相,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的话,我就在剧本里设定你是一个变装舞男……”

“够了够了!”

阿明再次打开衣柜,又翻出一套天使服装,扔到我身上:

“你也穿上,跟我一起出去,但不要乱讲话,不然我跟你毁约!”

客厅没有开灯。淡紫色暮色笼罩四周,闹市人声与车响从防盗网里洒进来。我们经过餐桌,沙发,茶几,电视柜,直达客厅的另一边,像跨越一条并不宽敞的河流,然后他轻轻推开第二个卧室的房门。

那里面亮着日照般的鹅黄色灯光,四壁上倒映缓慢旋转的云朵状浮影——一盏摩天轮模样的小射灯在窗台上运作。对窗而卧的正是今早所見过的那个肥胖女孩,此刻她的四肢已经被软皮带固定,仰面躺在松软的床上,一层又一层的肉舒缓下来,随着她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我跟着阿明轻轻走到床边,女孩毫无反应,盯着天花板上的液晶屏幕自言自语,偷偷笑着,小猪佩奇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来,直到阿明在床边跪下,她的注意力才稍微被吸引。

“小朋友,天使来给你送礼物啦。”阿明的声音穿过头套,嗡嗡嗡的。

女孩似懂非懂地,伸手抚摸阿明头上的金光圈。

阿明从袍子里掏出糖果,剥开糖纸,露出粉色的药丸。

女孩接过药丸,放到鼻子边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最终才吃进嘴里,眯眼咀嚼着,心满意足的样子。阿明仿佛松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来,轻飘飘地哼起歌来。

女孩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又清醒过来,望着阿明,又指了指我:“家里来客人了?”

阿明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抚她的额头。

浮云反射在阿明的白色袍子上,成了一朵朵淡金色的花,金色的光圈随着他的吟唱而微微颤动,好似水里的波纹泛起涟漪。望着他与那女孩仿佛静止的画面,我觉得阿明真的就是天使。

8

从卧室出来后,我和阿明摊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夜色渐沉。他告诉我,那个女孩是他妹妹何小欣。

“爸妈很早就离婚,各自有新家,我带着我妹,在不同的亲戚家轮流住,就那样随随便便长大了。”他从电视柜里翻出相册给我看。相里的女孩不怎么笑,椭圆脸,一双猫眼嵌在眉骨下,下巴尖尖,鼻也尖尖,童花头的时候像陶瓷娃娃,长发飘飘又有点像油画中走出的人。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疯癫失智到自我放弃。

“她傻。暗恋大学老师,被骗去他家参加什么读诗会,结果就被害了……”阿明抚摸着照片,头埋得很低。那是阿欣18岁的样子,穿着米白色收腰连身裙,参加中学毕业派对,没有化妆,只涂了一抹珊瑚粉唇膏,纤瘦地立在浓妆艳抹、急于成熟的女同学中,好像一只沉静的天鹅。

“她那年去了台湾读大学,时常打电话要我去看她。但我那时忙着挣钱、追女仔,没怎么理会。后来她电话来得越来越少,Facebook也几乎没更新,临圣诞的时候忽然收到电话,是台湾的医院打来,问我是不是何小欣的家属,我说是啊,然后对方就说,她喝消毒水自杀了,现在抢救。”

说到这里阿明停了停,仰面看天花板,我猜他是想把眼泪咽回去。

“她活过来之后,什么都不肯讲,完全变了一个人,有时自闭,有时狂躁,乱砸东西,有一次把花盆扔到大街上,差点砸死路人……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知道她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很肯定能从里面找出点线索,就请人盗了她所有社交媒体的账号,偷看她的秘密。”

他翻出手机给我看私密日记截图,密密麻麻的字。

“——那天,洪老师带我去他家,邀请我欣赏他写的诗。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读诗,灯光比月色还美。可是忽然,他就变了,像饿坏的野兽,决堤的洪水……

后来我们都有点醉,只听到他说他爱我,黑暗将我没顶而过……我的确当他为偶像,可是他有妻子……我应该远离他。可是每次回到学校,看着他若无其事,轻松幽默地与其他女同学交谈,我又心如刀绞。难道他说的都是骗我的?难道他对所有女学生都是一样好?

……今天他又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想我,爱我,每次见到我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他说他想和妻子摊牌,他说他想和我永远在一起。我竟然觉得很开心。天啊,我到底算什么,无辜的受害者还是插足婚姻的施害者?我真想杀了他,也想杀了自己,结束这复杂的一切……”

阿明将截图内容一段段念给我听。

“怎么不去告那个混蛋?”我听不下去了。

“我当然有找他算账,可是没用,我一见到他,就被他镇住了,怎么说呢,他就是有一种……文化人的气质,让我没法跟他来硬的。然后他又跟我谈心,非常真诚的那种,说他和我妹是自由恋爱、他对我妹是真心的,又拿出各种各样的定情物给我看,甚至还有接吻自拍……看着那些东西,我又有点怀疑,难道是我妹妹自己有问题?最后的最后,他说,这件事如果搞大了,他最多被老婆甩,被学校开除,可我妹呢,说不定会被媒体议论,被同学笑……他这样一说,我又觉得,的确有道理……”

“你傻!”我一拳打到沙发上。

阿明没有理会,自顾自说下去。

“一开始,阿欣狂躁的时候太可怕,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她绑在床上。后来我发现,她只要一看动画片就会平静——碰巧那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些搞影视的大麻买家,见到他们在片场清理道具,我就收购回来,套在身上假装公仔,逗我妹开心……”

“枪也是吗?”我问,“那把可以射出绚烂泡泡的枪。”

“对,我有时跟她玩警察捉贼的游戏,故意输给她,她就用枪来射我,每次看到泡泡出来,她都好开心——我怀疑她在拿枪的那一刻,就把我幻想成了那个混蛋男人,然后砰砰砰一顿扫射……”

“可你这属于自欺欺人,不是长远之计啊。”我有点担心。

阿明用手机翻开一个网页给我看:

“我要带她看心理医生,可是他们总是建议我把她送去精神院。你知道,那种地方不能随便去的。最近我看到这个广告,说是鲤鱼岛有个荣乐疗愈花园,雇了不少海外归来的优质疗愈师,对心理疾病患者进行一对一治疗,据说疗效很好,住院费也不算很高,但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们对患者家庭条件有所要求,必须出示七位数资产证明……”

“这什么强盗逻辑啊?”我惊了,“住个院还要分高低贵贱了?”

“你知道,我不可能一夜暴富,除非中六合彩。怎么办好呢?我想过很多赚快钱的办法,都觉得不太可靠,后来我认识了刘达,跟他的小弟也混得很熟,时常听他们聊天。你知道刘达为什么那么有钱吗?他老婆其实和地下钱庄有合作,偶尔会以投资文化事业的名义帮人洗黑钱,而刘达那个工作室里,就有个临时存放不义之财的暗箱……”

“所以你就起了贼心,想要绑架我来勒索刘达?”我恍然大悟。

“嗯……你不要怪我啊,我一直听说刘达有个心爱的学生妹女友,但从来没见过,刚好那天又碰到你,之后又听他那个秘书八卦,说你就是刘达新宠,所以才误打误撞绑了你……”阿明面露尴尬,自嘲似的笑,“你看我,就是一个连绑架都会出错的废柴。”

9

不知道是不是何小欣的事情激发了我的犯罪天才,还是我被阿明憨厚的本质打动,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迅速写出了绑票剧本。

“就这样简单?”阿明看完,有点不敢相信。

“不要想太多。”我一边煮咖啡,一边鼓励他,“当你不具备强大火力时,你唯一能制胜的就是三个字:稳准狠。”

阿明挠挠头,一脸迷茫。

“知道南亚铁锤帮吗?”我尝试启发他。

“就是拿着铁锤去砸海港城橱窗,三分钟抢走几亿珠宝,然后成功逃走的那帮人?”

我点点头:

“他们就赢在了‘稳准狠。没有真枪实炮,那就拿铁锤,没有强大匪帮,那抢完就跑,根本不给对方反应时间。而我们更容易,连铁锤都不需要,只需要演一場戏,就可以拿到我们想要的。”

阿明咕嘟咕嘟吞咖啡,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我一巴掌拍他肩膀:

“怎么回事?之前拿着假枪挟持我的时候,不是挺有自信的嘛。”

“你是你,刘达是刘达,他可不是好骗的……”

“如果你担心穿帮,那我们就排练一下咯。”

首先,我们选中的排练对手是大麻买家麦高。据阿明描述,麦高是个键盘战士,最喜欢在论坛到处骂人,但现实生活中却胆小怕事。于是,我们约他星期天午后交易。

那是在新蒲岗工业区,街道行人稀少。阿明像往常一样,戴着墨镜从面包车出来,一路行至六安大厦楼下的后巷——那里偏僻狭窄,几乎无人光顾。五分钟后,麦高穿着背心短裤出现。他与阿明嘻嘻哈哈地聊了几句,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就在这时,我穿着一身冒牌警服,端着假枪出现:“你们两个不许动!”

阿明见状,吓得两腿一软,跌倒在地。麦高更是脸色发青,好像兔子一样飞跑而去。我象征性地在后面大喊着追跑了几步,直到麦高的背影消失不见。我与阿明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

以上这一场戏,我和阿明总共换了三个对手,在不同地方演了三次,屡演屡胜。让我们惊喜的是,那些吓得屁滚尿流的客户,居然毫无提防,没过几天就又找阿明订货。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借用“你已经被警方盯上,太危险”为借口,坐地涨价。

排练的成功激发了阿明的想象力。在他的安排下,我们又选了一个小有名气、时常出席社会活动的艺人来演习。当阿明与那艺人在面包车内交易时,我在不远处偷偷拍下二人交易画面,再发送视频和勒索信给他们的经纪人。连24小时都没过,我们直接就在指定的垃圾箱里取得了装有二十万的箱子——简直像做梦。

对于“排练”的意外收入,我和阿明有了第一次分歧。他提议拿去投资理财产品,说是可以稳健发财,我不同意。

“在实行最终计划前,我们不能太张扬了,毕竟做的都是灰色交易,万一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那怎么搞,总不能扔进大海吧?”

“拿去捐了?当是积福,保佑我们大计划成功。”

“ 不不不……这些钱来路不明,我们身份也奇奇怪怪,很难应付捐款中心要求填的表格啊。”

“也对……那些慈善机构也不是吃素的,不知从中抽多少水。”

想来想去,我们决定把“排练”收益分发给住在红英安老院里的长者。它就在阿明家对面,每次推开厕所窗户就能看木质招牌,红漆楷体,立在飘窗里,透过模糊的尘埃,散射到高空。而左右两边的安全网里,总有那么几张苍老的脸,戴着口罩或巨大太阳帽,隐在铁丝间的罅隙里,向我们这边望过来。

当我们寻到红英正门,才发现它一直夹在茶餐厅和士多中,从早到晚对外敞开,毫无戒备,我们轻松走进去,却只见到一道去往二层的楼梯,草绿色油漆看起来生机勃勃,台阶却又窄又陡,很难界定这是长者的通道还是牢笼。

我跟着阿明往上爬,感觉自己似跳在黄金阶梯上的超级玛丽。一个塑胶脑袋在二楼高空迎接我们——原来是个充气公仔,瘦瘦长长,一身茄紫,微笑着摆出欢迎的姿态。

院内大堂方方正正,铜绿色墙壁和木质前台让我仿佛踏入上世纪老电影。黑色长条沙发像一条条细窄的麻将阵,靠墙而立,零散坐着些老人。他们几乎没有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轻飘飘地存在着,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我和阿明悄悄绕过他们,就能瞥见内里的房间,远处的防盗网,但看不到人,只有一个个肉色屏风,咳嗽和呼噜声从中传出来。

“喂!你们干什么呢!”三五个粉袍护工从另一边冲出来,没戴口罩,虎背熊腰,撸起袖子对我们。

我们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来说,介绍自己是大学学生啦,想来义务劳动啦,并准备了一些礼物给老人家,诸如此类,但话音未落,那帮孔武有力的护士已经围了过来,推我们的后背、拉我们的胳膊,很快就把我们轰了出去。

“没有预约,没有许可证,谁都不能进来!”

这是他们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猜那些老人,在红英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我窝在沙发里问阿明。

阿明没有答我,蹲在茶几边榨橙汁,机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对了,你听说那个新闻吗?一个老人,亲手杀了瘫痪在床的妻子。他说他没钱送妻子去安老院,自己也病痛满身,实在无力照顾,所以只能选择死亡。”

阿明摇头,沉默地把一碗橙汁递给我,又拿起新的橙子装到机器里。

“看完那个新闻我就想,这真是个荒唐的世界啊,杀人也成了爱的表达。我可以理解穷人的痛苦,但……还是觉得这样对待爱人,有点残忍?”

这一次,阿明对我的胡说八道不再感兴趣,他好似梦游一般,端着另一碗橙汁向阿欣房间走去,好一阵都没出来。我一人窝在客厅里东想西想,看着暮色渐沉,忍不住打了个盹,再醒来时依然不见阿明,屋子里静悄悄。

我昏沉沉地转了一圈,发现阿明正躲在厕所,坐在浴缸里,双手抱膝,头埋在腕上。起初他只是发出呜呜呜的聲响,随后越来越激动,肩膀抽动,双手握拳不断锤击墙壁,似乎发出无声的号啕。

面对忽然失控的阿明,我不知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不对的,愚笨地蹲在浴缸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这才意识到我的靠近,仿佛受了惊吓的动物,瞬间停止粗暴行为,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拿袖子蹭了蹭眼睛。

这样静默几分钟后,阿明才又出声:

“是我害了她……”

他抬头看我,一双眼红彤彤:

“你记得吗,我跟你说,我不愿意把阿欣送去精神院,所以把她留在家里?不是的……”阿明用力摇头,“我没有那么好,我骗了你……她刚刚发病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她大喊大叫、乱砸东西,我简直要崩溃了……直到她砸伤路人,我知道我不能任由她那样疯下去,心一横,就把她送去了精神院……”他的声音弱了下去,随后又强烈起来,抓着我问,“你说我是不是混蛋?自己的妹妹病了,我不懂照顾她,不花心思去陪伴她,反而把她送去那种地方?”

他不断重复着责怪自己。

“你能想象那里的生活吗?洗澡,吃饭,睡觉,换衣服,做什么都会被人盯着,就像……就像挤在卡车里的猪,吃喝拉撒,毫无尊严。时不时还要眼睁睁看着同类被捆绑,被剥皮,被开水烫……那些狂躁的叫声,像大风一样没完没了……”

“我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了,我帮她申请出院,但出不来,说是还在观察期。我就跟医生吵,带人去恐吓,我真蠢……结果,阿欣不仅没出院,反而被转到智障人士宿舍……”

“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是的,她是不狂躁了,但她也不再是她了。”

说到这里,阿明静了下来。他不再哭了,眼睛望向地面。而我却不敢再看着他忧伤的侧影,抬头望着窗外,只见红英的招牌下,又有老人扒着防盗网望过来。

10

之后的几天里,我和阿明陷入了莫名其妙的丧气里。做什么都不开心,有一天,我居然一出门就连摔了三跤,鼻子都流血了。而阿明更惨,那些大麻买家都听闻警察查得紧,全都不再与他联系。我们一致认为,这种坏运气是尚未被派发的黑钱带来的。就在我们苦恼地为它寻找出路时,一则新闻报道给我们带来全新角度:北角天桥露宿者被赶走,议员刘伟琪公布清场成果。

“不如把那些钱发给露宿者啊!”我灵光一现,“你想,他们无依无靠的,晚晚都睡大街,如果一觉醒来,发现枕边多了一袋钱,那多美妙啊!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也身份不明,就算觉得这钱有问题,也不可能跑去报警。”

事不宜迟,我和阿明赶紧调整作息时间。白天睡足瞌睡,转钟后出动。我们从油麻地徒步到九龙城,又或者从土瓜湾晃悠到牛头角。经过一座又一座灰白沉默的桥洞,靠近一个又一个在洞里安睡的露宿者,留下装有钞票的信封,以及由保鲜袋分装的柠檬煎鸡扒,咕咾肉,咸蛋肉饼,牛肉丸,鲮鱼球,之类——都是阿明的拿手菜肴。

那些夜游的时刻,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好似梦一样撞过来。

我们曾在海滨花园的长凳上遇到睁着眼睡觉的男人,不知他多久没有洗澡,肤色变得和头发一样乌黑,但牙齿却黄中带亮,露在风中一闪一闪。明亮的光点吸引了我,我打算凑近一点给它拍照留念,却突然发现一双眼睛瞪着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弹开。阿明也被我吓了一跳。但不久他就叫我不要怕。那个人就是这样睁着眼睛睡觉的啦。真的吗?真的,你听,有鼾声的。

我们还在油麻地的小公园边遇到与老鼠共眠的女人。她把我们送来的食物逐个逐个喂给老鼠,再瞪着一对双色眼睛,裂开兔唇微笑。

最神奇的是,有一天晚上,我和阿明一路从皇后像广场游荡去了中环码头,竟见到一队漂浮在半空的人,梦游一般排着队向前移动。我们走近才发现,白日里的码头入口变成了一个巨人的嘴巴,张大口腔,逐个逐个吸收那些排队的人。我和阿明也好奇地跟上队伍,但很快被发现。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身上没有流浪认证!”巨人嘴巴怒吼,“你们没有资格进入安眠乐园!”

一阵狂风袭来,我和阿明被吹回了海的对岸。

“居然有那么多流浪的人啊。”我坐在海边的台阶上,吹着夜风感叹。

“是啊。如果我有钱了,就把那个巨人买下来,然后收租……”

“不可以呀!那些流浪者没钱的……”

“哎,我说笑而已啦……”

当所有的黑钱都顺利派發后,我和阿明如释重负,觉得一切霉运已经远离,可以尽情完成绑票计划。最后那个夜晚,我们第二十次围读绑票剧本,喝了点酒,戴上毛茸茸的天使翅膀,围着阿欣唱歌又跳舞。我们越玩越开心,追逐着冲下去,在夜晚十一点的油麻地,挥舞着天使袍子奔跑,掠过一个个惊呆的路人,感觉自己似乎真的就要飞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餐。但我没有再打扮成天使,而是穿上了黑色吊带背心、牛仔裤,外面套上猩红色棒球衫——就像《水果硬糖》里的女主角一样。

临走前,我与阿明轻轻拥抱,他挥舞着翅膀拍拍我的背:

“我等你好消息。”

一个钟头后,一身猩红的我出现在公司。数日未返工,久违的空调风以及薰香味道扑面而来。我推开玻璃门,走进开放式办公空间,一眼就望见自己的工位——那里已经成了新人的地盘。一个全新的女孩,蓄着纯黑色齐肩梨花头,正扭着身子,和阿朗有说有笑。我经过的时候,阿朗诧异地望着我,我没有理他,快步穿过这一片工作场,直达马齐办公室,伸手敲门。

“进来!”里面传出那把男声,还是如往常一样,带着令人作呕的痰音。

我推门而入。只见马齐正窝在窗边的沙发,对着iPad戳来戳去,神情专注,直到我走到他桌前,才舍得抬眼看,随后便仿佛见了鬼,张大嘴巴——下一秒,愤怒取代了惊讶。

“你还敢回来?”他一边捶沙发一边咆哮,“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忽然离席,达哥有多难堪?!你的心中到底有没有我,有没有这个公司?!你有没有想过,达哥稍稍不开心,分分钟就可以甩掉我们,换掉编剧团队,那我怎么办?我的项目怎么办?我真是从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不负责任的人!”

我没有反驳,更没有回骂,只是低着头,使劲吸了吸鼻子,假装抽泣。

“对不起……”我轻声说,并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卫生纸,“请你不要生气,那天我急性肠胃炎犯了……”

“你现在说这些有用吗?指望我给你报销医药费啊!”

“不不不……”我使劲摇头,再用手背擦眼睛,给人一种我泪流满面的错觉,“那天我真的真的真的是病了……”

“打住!”马齐大手一扬,“要哭出去哭,以后也不用回来了!”

“……什么意思?”

“你被解雇了。You are fired!”

震惊,委屈,难过,各种排演过的情绪从胃部翻卷而上,我适度抬高音量,夸张了表情:

“不要啊!不要……你知道我家情况的,我妈欠了很多债,我不能没有这份工,我知道,达哥是前辈,约我聊天是给我机会,但我不识抬举,辜负了他的好意……我知错了,我……”

停顿,哽咽,欲言又止,我深呼吸,仿佛犹豫再三那样,说出重要决定:

“可以再约他一次吗?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替公司挽回与他的关系,只要还能让我留在这里……”

马齐瞥了我一眼,没有作声,双手抱胸——太好了,我知道,只要他停止骂人,就说明他的心里已经开始打算盘。

我决定趁热打铁:

“只要让我留在这里,我可以不要以后加工资,权当将功补过……”

果然,马齐不经意地露出了稍纵即逝的笑。他又窝了回去,还原舒适的姿态,装模作样地跟我推心置腹,讲什么企业与员工的关系、投资新人与回报,诸如此类。二十分钟后,他喝了一杯茶,长叹一口气,然后给了我一句满分台词: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好吧!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第一场完美杀青!

我的内心大笑起来。

11

为了顺利衔接第二场,我向马齐提出了和刘达约会的小小要求:在私密一点的地方见面,最好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那种。

“毕竟他老婆也是圈内人,香港又这么小,万一碰到熟人,我以后怕是不好混下去……”我以此为借口说服马齐,“看看能不能就直接和达哥在他的工作室见面?单独的那种。”

马齐对我单眼一眨:

“你还是蛮聪明嘛。”

约会那晚,我再次穿上雪白衬衫,套上粉绿色背带裙,并在胸罩里贴上了人造血包。

“叮咚——”我按响了刘达工作室的门铃。

此刻之前,我曾想象过多次刘达开门后的场景。或许他还是像初见那样,云里雾里的,戴着墨镜,不可一世,又或者,色眯眯地跟我说起恋爱过往,再进一步行动。但这些都不如现实来得迅疾。门一打开,他的身子就如龙卷风一样将我扯了进去。灯没有开,只听到呼呼呼的空调冷风。

“你这个小家伙,还懂得欲擒故纵嘛……”他的声音伴随酒气散在空中。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揉搓,衬衫开始向四面八方裂开。

“哐当”一声巨响,大门被撬开。光亮从走廊里投射进来。刘达的手停了停,循着光,我望到一个天使,飘着白衣,顶着光圈,举枪指着我——那是变装后的阿明。

“嘭——”。

胸口的血包被遥控炸开,我顺势向后仰,揪着刘达的身子,一股脑倒在了地上。

“救……救我……”我假扮痛苦,氣若游丝。

前一秒还梦游似的刘达,此刻被手中的血浆吓得面如死灰。他一把扔我在地,跺脚大叫。

只见阿明快步上前,直戳戳地将枪口塞进刘达嘴巴。

“收声!”——阿明声音经过无线变声器处理,变得好像机器人。

刘达安静了,双腿却忍不住打颤,我感到地板被他抖得荡漾。

“……饶……饶命……”他喃喃自语,口水顺着枪口流出来。

咚——阿明一拳挥到刘达左眼。

“饶命?怎么饶?我可是收了一大笔钱,来拿走你的命。”

刘达吓得像狗一样喘气:

“……谁……谁……谁要杀我?”

阿明凑近刘达耳朵:

“一个姓马的朋友。”

“马……马齐?”刘达如梦初醒,破口大骂:“我屌你……”

“咔咔——”阿明制作出手枪上膛的声音。

“等一下!等一下……”刘达颤抖着举起双手,“他出多少钱?我买,我买!我高价买回我的命,行不行!求你饶了我,求你,求你……”

阿明暂停了动作,斜眼瞥着躺在地上装死的我,与我互换胜利的眼神,然后把枪从刘达嘴里拔出来,转而抵着他太阳穴。

“他给了我……一,百,万。”

“我给你!一百……一百五……两百万!”

事情就是这样,当欺骗一个心里有鬼之人时,骗到他的不是演技,而是他自己。贪生的刘达在假枪之下变得好像一只听话的狗,不仅主动打开藏在办公室的保险箱,拿出两百二十万现金,还提出如果钱不够的话,可以写欠条。

“看你这么听话,就再送你个礼物。”说着,阿明给刘达喂了几粒大麻巧克力,再用枪柄将他击晕。随后,我们迅速清理现场的指纹与脚印,从垃圾房里搬出事先准备好的洋娃娃,将沾有血浆的学生服和烂掉的血包通通套在它身上。最后,阿明脱下天使服,给昏迷中的刘达换上,同时将消毒后的假枪塞进刘达内裤。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刘达的事情就上了新闻。

“三级片导演在自己工作室内玩变装游戏,误食过期的大麻巧克力致幻,穿着一身天使服在街头游荡,被警方捕获。当他清醒后,却称自己被合作伙伴买凶谋杀,并被杀手持枪威胁。但警方已经从其内裤中搜出枪械,经检验后鉴定为假枪。目前,该事件仍在调查中。”

我与阿明一边吃早餐,一边享受新闻,捧腹大笑。

“你猜他会不会说自己被偷钱的事?”我和阿明讨论着。

“不可能。他如果说了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地下钱庄啊。”

“也对……可是马齐会不会觉得蹊跷?他知道那天是我和刘达约会。”

“估计马齐此刻只想假装不认识刘达吧?”

总之,趁着警方尚未查明真相,我和阿明得尽快将阿欣住院的事情办妥。首先,阿明需要伪造身份,证明自己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白领,再制作一套收入证明,表示那七位数资产的确可靠。这些都难不倒行了混了多年黑社会的阿明,作假什么的,太容易了,反而是入院前的家属面试让他担忧。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正经事啊,现在要装一个有钱人,想想就冒冷汗……”

“或许这就是上天让你遇到我的原因。”我斜嘴一笑,然后带他去了我妈妈租用的迷你仓。

那是一家新型的储物空间,拍智能卡进入,按标码寻找储物柜,再用钥匙打开。我们完全被橙色的储物柜包围,好像进入了一个漫长的科幻电影。

“要我说,这就是包庇地产商的做法。一家老小挤在三四百呎的小房子里,还得再花钱租柜子来装东西。这根本不合理……”

直到我妈妈的储物柜门弹开,阿明明显被镇住。

“哗……”他一件件扫过去,“Armani,Gucci,Hermes……你这个有钱女深藏不露啊!早知道就直接绑架你……”

我白了他一眼:

“绑我没用的,我妈妈都破产了。这是她曾经的宝贝啦,以前还有更多……”我从中拿出一套HUGO BOSS男装。

“这你爸的?”

“这是我妈妈的战衣。”

“怎么,你妈妈也有变装癖?”

“她这几年很喜欢和小男人玩在一起,每次都拿这套衣服送给他们穿,但如果分手的话,她就要求对方还回来。”

“你妈这算什么招数……

阿明嘟嘟囔囔地被迫套上了那身战衣,倒真是气质大变,并一整天不愿脱下。为了满足他期待已久的发财梦,我偷穿了一件Chanel连身裙,背上Dior手袋,陪他在中环一带游荡,穿梭在精美锃亮的橱窗前,拿起一件件天价产品,挑剔来挑剔去再无所谓地放下。

中午时,我们坐在皇后大道的喷泉边,看着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围在垃圾桶边抽烟,我想起我的妈妈。

“以前我妈就在这附近上班。她总是把办公室的海景发到网上给大家看。曾经觉得她很厉害,但后来我发现,她做的不过就是把别人的资产投入一个仿佛看不到头的大海,然后再从中得到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唔……”阿明似懂非懂,“你离家这么多天,她一次也没有找过你?”

我摇头。

“我跟她关系早就坏了。她爱钱胜过一切。有钱的时候,她让我去租房子住,免得干扰她私生活。后来她破产了,我才不得不跟她挤在一起。奇怪啊,我以为我对她没什么感情,可是看到她被追债,被恐吓,我还是忍不住想帮她。”

“所以你才愿意和我一起绑架刘达?”

“嗯。等我把这笔钱给了她,我就自由了,再也不要跟她捆绑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冷漠?为了自己,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别这么想啊。”阿明轻轻揽住我的肩膀,“你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吧?我觉得,你也是为了我……”

这话说得我脸一红,使劲反驳,但最后还是像只麻雀,靠在了阿明肩头,在金融中心的午间,依偎着打了个盹。

12

面试的日子要到了。阿明一次又一次与我排练他面试的对白和神态。

离别时,他拎着行李箱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我有可能会和阿欣在岛上住一段时间,有了观察结果才能回来。”

“好啊。”我说。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阿明捧起我的脸,好像捧起一汪池水。

我摇摇头。

“我还是先回趟家,解决掉我妈妈那边的问题。”

阿明低头亲了亲我的侧脸:

“那你万事要小心。有什么意外就打给我,听到吗?”

“打给你有什么用啦?你又没有枪,不能保护我!”

阿明笑着白了我一眼。我一直目送着他和阿欣上了面包车,然后在楼底下的人群中化作一个黑点,才整理自己的装扮,带上那笔灰色收入,踏上了回家之路。

在车上我想了很多。关于那笔钱的来源,以及解释它的语气。以我妈的性格,她应该不会不收,但八成会质疑我的能力,或者说讶异我居然能为她解决经济危机。

“真是见了鬼了,写个破故事还能赚一百万?”她也许会这样说,然后再大笑着收下。

又或者,多日的分离让她挂念,一开门就给我一巴掌,质问我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打?

“你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妈了?”她咬牙切齿地问。

然后我会卸下多年来的冷漠与倔强,紧紧和她抱在一起,哪怕就这一次也好。

但以上这一切没有发生,因为我妈根本就不在家。逼仄的客厅却堆满了东西,大大小小的纸皮箱,上面印着“雅尼保健品”的字样。我搜索了这个公司,大概了解是个什么东西了,我想不到我妈会为了赚快钱而加入这种组织。

如果她此刻出现的话,我一定会当她面踢翻那些箱子,再无情地将那袋钱甩给她,就像过往那么多年来的争吵一样,简单粗暴。然而她不在,我只能替她收拾了扔在地上的脏衣服,又拖了地板,开窗透气。做完这些,我有点困,午睡了一会。梦里,我似乎又躺在了藕粉色的浴缸里,水龙头里流出一张张潮湿的钞票。我顺着钞票游到一个无名之境,在那里,每个人都赤身裸体,却和和睦睦,仿佛一家人。醒来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收拾了几件喜欢的衣服,拿走自己的手提电脑,再次背起那袋钱,离开家了。

我不会把这钱给她了,我一边走一边想,这钱救不了她,事实上,根本没东西可以救她了。

那我要把钱给谁呢?我想起了阿欣,想起了红英,想起了躲在铁网后的老人,想起睁着眼睡觉的流浪人,想起了与鼠群生活的女子,想起变成巨人的码头,想起我和阿明说过的那些与金钱有关的痴人梦话……

忽然,一群孩子像鸟群似的迎面冲过来。我听到叽叽喳喳的叫喊:快去看啊,有天使啊,快去看啊。我扭头望着他们飞远的背影,逆光跟在后面。

远远地,我望见一个圆圆的圈,正是它在放射光芒。它有一種无形的力量,引领我扒开人群,一步步向前。我看到他了。他正穿着一身白袍,顶着娃娃脸头罩,和小朋友玩滑滑梯。

“喂——”我大喊一声,“是你吗?”

他回过头,站起身,甩甩衣袖,只见钞票好像飞鱼一样,从纯白的袖子里跳出来,弹到天上,化成金灿灿的雨。

天上下金子了!身边人都随着雨水四处散去,天上真的下金子了!

我摸着砸到身上的金币,再次望向天使,这一次,他对我伸出手。

我迎了过去,与他手拉手,再次在马路上奔跑,所过之处都开出一朵钞票,我们踏着钞票云,穿越人流,穿越车辆,穿越密密麻麻的楼群,化作了金子做的雨,飘散了起来。

注释:

[1]香港的叫车服务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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