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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机与青春共鸣

2019-11-01尹德朝

西部 2019年5期
关键词:钻井队泥浆

尹德朝

1955年6月14日,中苏石油股份公司驻新疆独山子矿务局钻井处,派出一支由8个民族36名青年职工组成的1219钻井队,进军黑油山,承担钻凿黑油山1号井的钻探任务。由于当时环境恶劣,受各种条件所限,直到今天都无法列出一份完整的1219钻井队队员名单。如今,钻探1号井的大部分员工已陆续离开了我们,但他们为祖国石油工业做出的卓越贡献将名垂千古。

——题记

出发前,妻子送来了紫红线衣

1955年6月14清晨,阳光明媚,我们1219青年钻井队36名钻工在独山子矿务局调度室门前一字排开,等待临行前领导的嘱托。空气中有一丝乍暖还寒的凉意,我感觉自己那件线衣有点脱早了。线衣是妻子杨立人把工地上使用过的线手套捡回来,一点一点拆开连接,然后把线再用紫红色染料进行漂染,神奇地织出一件线衣。我目睹了编织的全过程。这件线衣是妻子在工作时的小憩,在闲时的聊天,在昏暗的灯下,在饭后茶余……在千百次的竹针穿梭中编制而成的。她把深深的爱密集地编织在了线衣上,我只要穿上它,永远都不会冷。不过,这次远行打井毕竟是一次千辛万苦的鏖战,我怕会弄坏它,就脱下来放在家里了。

今天,我们就要开赴黑油山打井了。此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口井不久将会震惊全国,将催产一个大油田的诞生。我们只是听从上级的安排,地質专家们把井位定到哪里,我们就把井打到哪里。我们的整个工作过程是地面与地下的深度结合,探出深埋地下的宝藏,看上去机械简单,其实十分复杂,比登天都难。

一辆嘎斯军用吉普开了过来。独山子矿务局局长秦峰和独山子钻井处处长兼黑油山前线总指挥马骥祥专门来为我们送行。马处长第一个下车,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家面前。(两个月前勘探黑油山时崴了脚一直没有好)我大喊一声:“立正!”大家便稀里哗啦地立正,我们都没有军事训练的经历,所以队伍很不整齐,行李和生活用品横七竖八地挎在身上。秦局长也下了车,面带笑容问:“大家都吃过早饭了吧?”我们就大声喊:“吃过了!”我们喊声很大,精神非常饱满,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挑战的欲望。

秦局长前来为我们送行不太多见,这便让我感到此次出征不同寻常。秦局长下车后,又跟着下来一个年轻女子,这让我惊讶不小。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新婚三天的妻子杨立人。她怎么会坐在领导的车里?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塑料网兜,我一眼就看到里面装着我的紫红线衣。此外还有一包类似方块糖和油条之类的东西,还有我熟悉的小瓶子也在里面,那是她腌的萝卜干咸菜。我盯着她看,她也深情地看着我。我心想,八成是今天一早她就去找领导了,想让领导说服我把她带上。这两天她一直闹着要跟我去黑油山打井,我没有松口,戈壁滩太艰苦,我怎能忍心让她跟我一起受罪呢?我让她好好在独山子等我,十天半个月我就回来了。可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是泥浆调配化验员,又懂一些医药方面的知识,绝不会当你们的累赘。”

我说:“井队上就你一个女的,吃住都不方便,再说那里的蚊子很多,风非常大,会把人都刮走的。”

就是这样也没有吓倒她。她说:“那《林海雪原》里的小白鸽的部队里,不也只有一个女的吗?”

我说:“那是小说和电影,不是真实的。”

“是真实的故事改编的,我就要去。”她泪汪汪的,实在是舍不得离开我,说要找领导。我以为她不过说一说而已,结果她还来真的了。

妻子下车后,便站到我们的队伍旁,就像是我们中的一员,小声对我说:“我是来给你送线衣的,早上和夜晚都很冷,快穿上吧。”

我接过网兜,一股暖流溢满全身,小声说:“你胆子真大,领导的便车你也敢搭。”她不说话,只是悄悄地拧了我一把,充满了爱的埋怨。我抱着毛衣,能闻到里面还藏着她的体香,油条也是热乎乎的。她的眼睛是湿润的,盈满依依不舍的泪水……毕竟我们新婚才第三天呀。我有些难为情,小声说:“老婆别这样,让人看见笑话。又不是上战场,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这让我很难堪的。”可是老婆似乎不顾这些,依然让自己的依恋之情尽情释放。

“同志们——”秦峰局长一声响亮的话语,让我精神一振,把我从妻的爱意中拉回到现实。他操着浓重的长沙口音说:“我们就要去黑油山打井了,这口井叫1号井,为了得到这口油井的钻探权,我们争得很苦,得来的不容易呀!我们中国地质学家在对黑油山的多次验证考察研究和争议中,顶住了外国权威们的巨大压力,最后这口井才落到了咱们手里,来之不易呀,同志们。咱们国家太穷了,每打一口井都要花掉咱们很多的外汇呀,要是打出一个干窟窿,钱扔到地底下就再也捞不回来了,所以说,我们一定要为咱们祖国石油工业争一口气,大家有没有决心?”

大家齐声道:“有!”

“好!我就知道咱们这支队伍是打得起硬仗的,所以才会派你们打前锋。”

接下来是马骥祥处长讲话,他是军人出身,举手投足都带着股非常硬朗的气质:“刚才局长都说了,我就不重复了,我只嘱咐一句,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他盯上了站在队伍前列的我,大喊一声:“陆铭宝,出列!”

我昂首挺胸一个箭步迈出队伍,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他说:“你是一队之长,代表1219青年钻井队向秦局长表个态吧。”

“请领导放心,无论条件多艰苦,油井再难打,我们一定要拿下这口井,给党和全国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保证三个月内打出高产井,向局里报喜!”

马骥祥摇头:“三个月时间太长了,我们原材料有限,耗不起持久战,一个月之内给我拿下,怎么样,有困难吗?”

我一挺胸,铿锵有力道:“困难肯定是有,但我们一定想尽办法去克服,保证完成任务!”

秦局长大声说:“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口井有没有油都很难说,但是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完成计划内的井深任务,探明储量,取准资料。”

我再次大声说:“陆铭宝明白。”

马骥祥说:“请秦局长为咱们1219青年钻井队授旗,请队长陆铭宝接旗!”

我昂首挺胸健步上前,向秦局长敬礼后,接过了鲜艳的印着“1219青年钻井队”的红旗,在员工的头顶左右挥舞了一阵,大家掌声雷动。

秦局长说:“本来马处长作为前线总指挥是要和你们一同去的,一个月前,他去黑油山时崴了脚一直不消肿,这几天要去乌鲁木齐的医院拍个片子,所以不能与你们同行了。”

马处长朗声说:“大家先到一步,等我的伤好后,马上就到。”

秦局长又问:“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和困难,现在提还来得及。有没有?”

大家相互看着,都说没问题。秦局长大手一挥:“出发!”

于是,我们这支36名钻工组成的钻井队向着黑油山进发了。

爱情,有时充满巧合

我和杨立人的爱情一波三折,她差一点儿让人家抢走了。有时候我会想,要是那个苏联专家不追求杨立人,她就不会离开机关,要是我的钻井队离机关再近一些,她也不会选择1219钻井队,那我们就没有机会认识,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爱情这一说了。换个角度说,如果那个苏联专家年龄再小一些,长得再高大英俊一些,追求得再执着一些,那如今也根本就没我陆铭宝什么事了。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既有阴差阳错,又充满了巧合,偶然之中产生必然……

我和杨立人都是上海过来的知识分子,我毕业于上海中华职业学校石油机械科,她从上海女子高中毕业后,报考了新疆俄文学校。当时她家人是坚决反对的,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突然要离家好几千公里,去一个十分落后的蛮荒之地,父母的心都要碎了。她出生在一个医学家庭,家里希望她能继承父业,留在上海当一名医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爸妈可以天天见着她,多好呀。可是,这个大家闺秀,偏偏要远走高飞,风风雨雨地闯世界。爸妈拦不住,亲戚劝不了,她还是走了。

1952年8月,我也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打起背包来到了新疆石油股份有限公司,当了一名钻井工人,这年我刚满19岁。由于我学有所用,再加上勤奋努力,很快,在苏联专家的提议下,我被提升为钻井队长兼机师。

杨立人从俄文学校毕业后,被分到机关当翻译,后来有个苏联专家看上了她,要娶她去苏联,她心里不同意,把问题反映给了组织。为了不伤害苏联专家的感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她调离单位。可是这样一个小女孩,调到哪里合适呢?领导只好对她说:“你想去哪里自己选吧。”她怕老外还会纠缠,就说离机关越远越好。于是,她就到了我们独山子1219钻井队,当泥浆化验工。我们在一个单位,你来我往,渐渐地产生了感情。有一天我问她:“机关多好,干干净净的,你不后悔吗?泥浆工又脏又累的。”

她莞尔一笑,羞赧地说:“不后悔,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再苦再累我都不后悔。”

我的心简直快要被爱情的炽热之火烧化了。

本来我们打算把黑油山这口井打完之后再结婚的。可是就在我出征前一个星期的某个夜晚,马骥祥处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除了工作,他还谈了一下我和杨立人的婚事。我的这位上司是一个非常爱护技术人才的领导,特别是对我们处里几个知识分子的生活关怀几乎无微不至。他一瘸一拐地给我倒上水,我忙抢过水壶:“处长我来吧。”

他没拦我,笑着说:“我这脚一直肿着,去黑油山崴的,这个‘礼物给我送的太大了,本以为挺上几天就好了,可到现在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肿,今天医务站的人说,有可能是骨折后发炎了,要尽快手术,若再不去乌市治疗可能就废了。很遗憾,这次咱们去打1号井,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作为黑油山一线总指挥,我不在现场,实在是说不过去呀。”

“处长,身体最重要,等把伤养好了,咱们再一起战斗,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呢。”

“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现在很着急,咱们独山子井架安装队已经把你们的井架竖在黑油山了,就等着你们打井了,他们是我们的无名英雄啊。”

我说:“听说咱们安装队一个看守员已经在井上看守一个月了,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样?”

“是呀,本来咱们1219钻井队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应该开赴黑油山的,可是今年这个春天热得早,去年冬天雪又大,本来就没有路,雪一化到处是泥泞。加上连续几次的融雪性洪水,道路彻底中断,给安装队看守员运送补给的车辆,好几次都途中返回,可苦了咱们的看守员喽,困在上面两个月,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这次上去,多带些生活用品和药品。”

“你们到达那里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司机当天就把看守员送回来,他应该是咱们石油战线上的第一功臣啊。”

“是的。”我感慨地点头,心想,马处长临行前的工作安排大概也就這些了,可想不到他话锋一转,说起我和杨立人的事。

“老陆,我看你和小杨要是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的话,就把婚结了吧。”

我笑着说:“我俩已经商量好了,等打完黑油山这口油井,回来就结。”

马处长看着我,笑着摇了一下头说:“你这一走至少就是两个月,你就不怕她飞了?”

我呵呵一笑说:“不会吧,她很爱我的。”马处长并没有笑。他今晚特意把我叫出来,不像是随便找人聊个天啥的,似乎事出有因。

“再爱你的人,你几个月不在她的身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听说有好几个北京来的小伙子也盯上了杨立人,好姑娘谁不想抢?更有甚者,有人向我反映,那个苏联专家已经知道杨立人在咱们钻井队了,他正在托某高层领导给他说媒呢。你应该知道,咱们某些领导,有时为了中苏友好这盘大棋不受干扰,会不太讲原则的。所以说,你要尽快地‘特事特办。”

我猛吸一口凉气,我的爱情背后形势居然如此严峻。我一下站起来问:“那我该怎么做?”

“给你三天的时间,尽快把婚事办了,越快越好。这样,你在出发之后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我激动地说:“好,我这就和杨立人商量拿证,然后收拾房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

马处长说:“房子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派几个人去收拾。”

我转身欲出门又返回身来,一把握住处长的手,止不住鼻子发酸:“处长……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好啦,我只是害怕咱们的人才被人家一个个挖走。快去准备吧。”

后来,我和杨立人在钻井处的大食堂里热热闹闹地办了婚事。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平房里,我和杨立人住在了一起。一只十五瓦的小灯泡,映照着墙上的大红“喜“字,显得更加红艳。屋顶上挂的彩色纸链,被小窗里飘进来的微风吹得轻轻摇动……我们走进人生中最甜蜜的时刻……

我们队是一张立体版的全国地图

我们井队的员工有维吾尔、哈萨克、蒙古、塔吉克、回等8个民族,汉族同志来自全国各地十八个省份,我们的井队俨然就是一张立体有声版的全国地图。

我们都是主动报名参加黑油山1号井钻探的。至于为什么要抢着来黑油山,每个人的目的好像都不是很清晰。我只记得在临来之前的动员会上,有一个叫达吾提的维吾尔族小伙说:“我的家在南疆库车,一天阿爸对我说:‘儿子你长大了,好男人要把眼光放开,不要太迷恋老婆和家乡的一亩三分地,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要到外面闯世界。于是我就来到了油田,最艰苦的地方才是一个男人要去的地方,所以我要去黑油山。”

哈萨克族小伙艾山别克说:“我看上了一个姑娘,她好美丽,我向她求爱时,她说:‘你要是想娶我,就放下羊鞭走出牧场,去干一番大事业。正好我听说中苏石油公司正在招工,我就从天山脚下骑马来到了独山子,为了爱情我可以不顾一切。”

那天,我记得大家都没有唱高调,但却都有一颗克服困难、报效祖国的淳朴之心。

我们谁都没有去过黑油山,就连司机也只是知道大概的方向。虽然是初夏,但戈壁滩上干燥的热风迎面扑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我们一路欢笑一路歌。维吾尔兄弟唱罢《达阪城的姑娘》,蒙古小伙的草原长调又唱起来,大家又说又笑快乐极了。谁都没想到前方的路有多么艰险。

刚走出独山子没多远就没有路了。汽车沿着冬季时安装队留在地上车辙,慢慢往前走。春天成吉思汗山上的雪化了,将戈壁滩冲得沟壑纵横,地上流下一汪一汪的积水,汽车怕陷进去,绕着积水时走时停。走着走着就看不见车印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车轮陷进了泥潭里。司机下来一看,顿时慌起来,整个前轮陷进去三分之二。他拿出千斤顶急救,可是地上太松软没有支撑点使不上劲,他嘴里不停地说:“完了完了,恐怕要困在这里了。”

我下车蹲着观察了一下,轻松地说:“没事,我们个个都是千斤顶,三十六条汉子都不是吃干饭的,就是抬也会把车抬出来。”

我对身边的副队长艾山说:“叫弟兄们都下来。”

艾山副队长一声令下:“大家抄家伙,把车挖出来!”

队员全部下了车,铁锨镐头乒乒乓乓也都扔了下来。大家先是一窝蜂地推车,但是不行,八吨的泰拖拉卡车太重了,更何况还有车上的设备。这样蛮干不行,要想办法。我叫一部分人去砍周围的梭梭柴,另一半人卸下车上的重型设备,然后再把一个井台常用的大木墩子抬过来塞进车底,这样,千斤顶就有了支撑点,轻轻松松就把车身支撑了起来。紧接着我们把砍来的梭梭柴垫在轮下,车子一加油,轰的一下就爬出了泥潭。

车虽然出来了,但为了不再出现类似的事故,我们全部下车,步行走在车前面,一是给车寻找坚硬的路面,二是尽快找到去黑油山的旧车辙,以免再次迷路。这场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纤夫牵着一条大船,缓慢而悲壮地行走在茫茫戈壁瀚海。

190公里,我们整整走了两天一夜

我们的汽车就这样拐弯绕道,走走停停,从早晨一直走到黑夜,也没走到目的地。我们的任务很急迫,大家一致认为就是天黑也不能让车停下来,好在司机有把握地说,只要不再陷进去,方向正确就没问题。我还是放心不下,要是再陷进去,可能就没有刚才那么幸运了,如果再出个什么伤亡事故,那可就真是‘壮志未酬身先死,不如一堆狗骨头,彻底玩砸了不说,国家的损失谁来承担?

为了安全起见,天黑后我还是让车停下来,等天亮再走。我们36个人,人挤人在车上坐着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边刚刚呈现一片鱼肚白,突然,我们发现,一个井架隐隐约约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它就像茫茫瀚海里的一叶风帆。在火红的太阳蒸腾升起之时,井架扭来扭去。

全车人一下沸腾起来,就像见到失散很久的亲人那樣大声叫着:“井架,我的好兄弟,我可找到你了呀!”

由于安装井架和打井作业是两个不同类别的工种,所以一般都由两个单位分开作业。每次井位搬家,我们就会把它交给安装公司去拆卸或安装,也就是说每次完井,我们都会有一次数日或数月的分别。此刻,我们已经有近三个月没有看到这个老伙计了,心里真的是十分想念。

不过说井架像我们的亲人,不如说它更像是钻工们手里的武器。我们只有使用它的时候,才能让我们身上的能量得以最大限度地释放,我们才能更加勇敢地探寻亿万年的秘密,打开地下宝藏,实现中华民族的富强之梦……

即便看到了它,它离我们也有几十公里之遥。当我们真正走到它跟前时,太阳已经偏西了。这区区190公里路,我们竟然走了两天一夜。几个小伙子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呼喊着跑去看他们的老伙计,他们要爬上自己心爱的井架放眼看一看这陌生而苍凉的世界。然而,当他们跑到一半时,突然就站住了。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井架上有一个人……

井架上走下来一个“鬼”

这个人站在井架的最顶端,在夕阳的照射下,若不仔细看很像一个猴科动物。他向我们招手,嘴里发出极其洪亮的嗨嗨叫声,从高空传下来简直如雷贯耳。声音虽然洪亮,却十分混沌,勉强能辨认出他在说话:“你们好!钻井老大哥们!你们终于来了!”

此时,阳光把他剪成一个类似皮影一样的动画,一下一下跳跃着往下走。他下得急促且没有节奏,我担心他会从云梯上滚下来。还好,他很快就稳住了自己,重心靠在扶梯护栏上,静静地往下滑,就像是在往下飘似的。如此熟练的溜滑动作,也许他做过了上千次。我想,这应该就是马处长说的那个井场看守人吧。

当他走到我们身边时,他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哪里像人,分明就是一个鬼吗。头发很长,满脸乌黑,在夕阳照射下放着蜣螂般的光亮,整个脸型朝右面歪斜,像是被什么东西使劲地拽扯着。露出的牙齿是洁白的,这是判定他是个年轻人的唯一证明。已进入初夏了,他居然还穿着一条老棉裤。最为明显的是,他胸前挂着一个类似喇叭的铁皮筒,刚才的声音就是通过这个喇叭筒发出来的。他冲我们笑,这笑却显得十分狰狞,然后开口说:“可把你们盼来了。有水吗?”

我身边一个钻工忙把水壶递给他。他侧脸拧开壶盖,一口气喝下大半壶。然后猛地停下,又把壶盖拧上还给主人。我注意到,他在喝水的时候,嘴并没有对在壶口上,而是小心翼翼地往嘴里倒,准确到滴水不洒。如果不是看到他的喉结大幅度跳动,简直以为他在灌鼠洞。这个细节让我对他产生敬意,他是一个顾及他人的人。他把水壶双手递给主人,侧着脸向壶主人道谢,然后说:“我是独山子安装公司的设备看守人。我叫沙因别克,你们要是再晚来两天,我就渴死了……”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心疼地问。

“本来我们公司安排是十天换一次岗的,两个礼拜补给车上来一次,我前面的是一位叫张福善的汉族同志。可是自从我把他替换下去之后,车辆和人就再也没有来过。我不怨他们,我知道,一个月前成吉思汗山上的雪水化了,把勉强能走的路都冲垮了,所以车上不来,人也上不来。一切供应都断了,我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人,一天又一天地熬呀盼呀,生不如死,呜呜……”

他居然哭了起来,哭得就像一个有无限委屈和怨恨的孩子。我这才发现,他的眼泪是从一只眼里流出来的。原来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睛的眼球好像被摘除了,由于外部的眼皮深凹进去,消瘦的脸看上去总是向一边拉扯着,难怪他总是侧着脸看人。我问他:“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叹口气说:“我们安装队今年三月上来时,这里还是白雪皑皑。在找1号井的标位时,我不慎掉进了雪窝子,一下就晕了过去,要不是同志们把我拉上来,我就没命了,可我的眼睛被一根梭梭柴狠狠扎了一下。开始只是滑了一道口子,但是没有及时治疗,伤口发炎了,等我回到独山子时已经开始溃烂。医生惋惜地说:‘小伙子,你的眼睛保不住了,你来得太晚了。就这样我的左眼球被摘除了。”

我感到一阵心酸,为了祖国的建设,我们新中国的年轻人就是这样奉献着自己有限的生命。

沙因别克说:“……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出院后回到安装公司时,我的班组又到其他地方搞安装去了,很远,好像是去了南疆叫什么依奇克里克的地方,去找他们是不可能了。

“难道我就这样失业了吗?我问领导。领导郑重地說:‘沙因别克同志,不会让你失业的,你是功臣,你为了革命工作瞎了一只眼,到了年底我们一定要好好表彰你的。至于目前你的工作吗,我们主要是担心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还有问题吗?我很坚决地说一点问题都没有。领导说:‘那就好,这样吧,明早你去调度室问一下有没有去黑油山的补给车,顺便把张福善同志替换下来,他在那里已经十几天了。就这样,我来到了黑油山。

“我见到张福善之后,他给我说了很多注意事项:‘这里有狼,最好爬到井架上去,几十米的平台上面没有蚊子苍蝇;要是刮大风,就把自己绑在栏杆上,下雨了就盖上三合板,上面有两个桶子,一个可以用来接雨水,雨水可以喝,接的多了的话还可以洗脸刷牙,另一个桶子大小便。最危险的是这里还有小偷,地方上的人来偷铁和生产工具,我从戈壁滩上搬上来很多的石头,要是他们来了你就用石头还击。

“最后,老张把他胸前的铁皮喇叭摘下来交给我说:‘这个喇叭可有用了,用它一喊,放出来的声音就像狮子吼叫,会把狼吓跑,也可以用它给小偷们做思想工作。真的很好用。

“张福善交代完之后,就走了。想不到第二天,真有人来偷东西,我就举起喇叭冲他们喊话。我说,农民同志们,我知道你们生活很苦,但是这些机器都是国家的重要设备,你们要是拿走了,国家受到了大损失,独山子的保卫处是放不过你们的,他们会去抓你们,要是严重的话,你们会被判处死刑的。想不到我的一番话挺管用,他们都悄无声息地走了。没事的时候,我就用喇叭唱歌,我还从戈壁滩上捡来白矾,在铁皮上画画。可是我想不到,我在这里一住就是两个月,我快要疯了,我把周围的黄老鼠都掏出来吃光了,喝的是山上留下来的洪水……”

沙因别克停止了讲述,不停地抹泪。

我想起马处长对他的评价,大声说:“沙因别克同志,是我们新中国石油战线当之无愧的功臣!”

他一个劲地摇头:“什么功臣不功臣啊,我能活着见到你们,就是托毛主席的福了。”

我们把干馕送给他吃,又送了一壶水让他洗把脸。他拧开壶盖,将右手掌窝成一个勺状,把水倒进去,一点也不浪费地把水抹在脸上。脏水流下去后,一张青春俊气的面庞显露出来。我一直以为他至少有四十岁,原来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这时,我们的一个货车司机走过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他问井场看守人跟不跟车回独山子。

我说:“当然要立刻把他送回去,马处长专门交代过的。”

沙因别克睁着一只大眼睛:“我可以回去了吗?可能不行吧。我还没有接到上级让我撤离的命令,再说接我班的人还没到。”

我对他说:“我们就是你的接班人,沙因别克同志,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已经光荣而圆满地完成了上级交给你的任务了。”

他摇着头,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司机说:“没事的,小伙子,钻井队长都说话了,你还有啥怀疑的,要不让队长给你写一个交接手续的证明总可以吧。”

这个主意很好。我掏出别在上衣口袋上的钢笔,拿出笔记本,大大地写下几行字:

截至6月16日,通过对1号井全部设备的验收,井场的各个部件无一遗漏,完好无损。安装公司职工沙因别克同志,已经圆满地结束了对1号钻井设备的看守工作,可以返回基地了。与此同时,我也代表1219青年钻井队全体同志向安装队的全体同志表示深切的感谢……

陆铭宝

1956年6月16日

写好后,我从笔记本上撕下来递给他,他如获至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口袋,跟着司机走了。

我巡视井场四周,这里只有一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土坯房和一个面积更小的窨子。这哪里容得下我们36条大汉居住呢?看来这两天我们要露宿戈壁了。这时,我隐约嗅到空气中飘过燃烧着什么的焦煳味,回头看到不远处有一小股烟雾升起来。沙因别克在烧着什么?

他见我走过来说:“司机在给汽车换轮胎,我顺便处理一下自己的东西。”

“你在烧什么?”

“烧的是我的棉裤和棉被,上面长满了虱子,怕染给你们,就觉得烧掉好一些。妈的,虱子祖孙三代都在里面,我把它们养得太肥了。可我就这么一条裤子不穿又不行,现在是我报仇的时候了呵呵。我能听到了它们在火中的爆裂声,它们在哭呢,哈哈哈……”他那么天真烂漫,简直就是个孩子。我也跟着他笑。沙因别克已经把同志们给他的裤子和衣服穿在身上了。他这一收拾,一下子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要不是那只瞎眼,他应该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

“噢,对了,”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弯腰从地上拿起那个铁皮喇叭,“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可别小看它,遇到一些紧急情况它非常管用。狼来了你一喊,就像狮吼,它们吓得比兔子跑得还快。还有这个白矾,可以当粉笔用,画画呀写字呀特好使。”

我接过这两样东西,有些不以为然,特别是这块白矾,戈壁滩上随处可见,但我还是装到了口袋里。

车开动时,他一个劲地向我招手道别,我举起手里的喇叭冲他喊:“再见了!写给你的交接单子别让雨淋湿了!”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洪亮如钟,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乖乖,这真是个好东西。我仔细看着这个铁喇叭,心想,钻机启动后噪音很大,这个喇叭一定能派上用场。

夜晚,我们成了蚊子和狂风的“盛宴”

一间土坯小屋和一个地窝子便是我们的安身地,最多也只能容下十几个人,其余的人只有睡在露天了。夜里的气温还不错,二十八九度的样子,我们摊开行李准备就寝,心想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可是刚睡下不久,成群的蚊子便蜂拥而至,密密麻麻漫天飞舞。据说蚊子的嗅觉和识别方向的能力是狗的一千倍,它们在几公里之外就能准确地锁定目标,特别是人的气味。

不管是否有科学依据,反正它们非常精准地杀过来了。我们赶紧穿上衣服,尽量不让肉体暴露在外面。但是这些吸血鬼们早已磨就一副好牙口,那钢针铁刺般的锥形吸管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进衣服,直入肉体大快朵颐,恨不得要把自己撑死在现场。我们奋力还击拼命拍打,一巴掌会打死好几只,但是它们不畏死亡,前仆后继,以分得一口人血美羹为蚊生最高境界。我曾仔细观察过蚊子的吸血过程,它们虽然争先恐后,却互不争斗,有条不紊地各吸其血,这种众志成城、宽大为怀的聚餐方式,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我赶紧把紫红线衣套在身上,一下好多了。幸亏临行妻子把这件线衣送过来,不然我会活活让蚊子吃了,是老婆救了我呀。

我的周围哀声一片,大家不停地扇着自己的嘴巴,拍打声此起彼伏,痛苦的叫骂声几乎要把我们逼到发疯的地步。一个名叫买买提依敏的小伙子索性爬起来不睡了,抄起一把砍刀朝着黑暗的梭梭林走去,我以为他可能是要砍些柴草点火驱蚊,这个办法应该不错。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并没有抱来大量的柴草,只砍来几根红柳棍子把它们插在自己被褥的四个角,我们明白了,他要支蚊帐。他很快就支好了,然后钻进去,把自己脱了个光溜溜,惬意地唱起了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蚊子多不要怕,蚊帐一支它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智慧加勤劳就会换来幸福和享受,我们好羡慕他,可是谁也没有去效仿他,因为天就要亮了。天亮后我们要干活,现在一折腾还没等你躺下也就天亮了,哪有力气干活呢?

东方的鱼肚白并没有按时出现,我想今天可能是个阴天,说不定会下点雨。世界异常宁静,静得似乎要发生些什么似的。钻工们打蚊子的巴掌声没有了,周围鼾声一片。蚊子突然就消失了,好奇怪的蚊子,就好像它们中间有个首领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全部撤得无踪无影了。可是它們为什么要撤呢?难道它们吃饱了?抑或是先留下这些难得的美餐,待明天慢慢享受?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隐约听到一个呼呼啦啦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膜。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几乎可以天天听到,而陌生的是它把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声音夸大了一百倍。我拧开手电筒,顺着声音的方向寻找。它来自高处,我的目光沿着井架一直往上延伸。啊,原来是我们的队旗在飘动。它已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吹得笔直,那强烈的呼啦声似要把这绸面纺织物撕裂成碎片。风!我的这一反应刚落定,四周立刻烟尘四起,发出鬼魂一般呜呜的怪叫,狂风席卷着沙石铺天盖地。我们身边所有的锅碗瓢盆洗漱用品被褥衣物,全部一股脑地腾空而起,丁零咣啷被席卷而去。

我终于明白那些可恶的蚊子为什么会突然撤离了,昆虫界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早已被科学所认定,可是我们人类的进化依旧还是这样滞后迟钝。买买提依敏最惨,他的蚊帐就像一个大大的气泡,瞬间卷入天空,好似一个婀娜的无骨的仙女舞动纱裙拂袖而去。他的衣服和被褥全被卷走了,他只能赤条条地任凭砂石抽打。我一把拽起卷成团的他逆风向地窨子里挪去,大家也都手拉着手拼命往屋里走。

我们终于爬进了屋子,可是屋子太小了。三十多个人挤进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就像是把一堆活体动物硬塞在罐头盒里。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头进去了屁股还露在外面。我担心有人员遗漏,向屋里喊:“还有谁没有进来?各自报名,声音大一点!”“副队长艾山到!地质师荆田义到!架子工买买提依敏到!采集员谢达楼到!副司钻李世顺到……”到一个,我心里数一个。还差五个。有人说有可能在地窖里。

我转身钻进大风里。两间屋子的距离不过十米,我要在十二级的大风里爬过去不是很容易。不过,我发现大风是有规律的,它们一般都是集团性进攻,一股风浪过去之后,中间就会有间隙,我便在这间隙中猛爬一阵儿,待它们第二次进攻来袭时,我就把头埋进胳膊里耐心等待。但我很快发现,我低估了大风的“智商”,它们哪会那么顺从地按照我的规则出牌。我自以为风跑累了就要暂时停下来喘口气,哪里想到,我刚一站起来,它突然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过来。把我刮倒在地不说,还把我心爱的紫红线衣像撸兔皮似的从我身上瞬间扒下席卷而去。我本想奋不顾身地追,但这是非常危险的,我的妻子和同志们也决不会因一件衣服允许我这样冒险。我趴在沙土里,欲哭无泪,万念俱灰。

我大概用了近半个钟头的时间最终走完这十米的艰难路程。爬进地窖后数了下人数,还好,五个人都在。我松了一口气。之后,我们就在烟灰蒙蒙的地窖里,度过了一生中最为难熬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万里无云,天空几乎蓝到了极致,那通透的样子似乎一吸气就会沁到肺里似的,与昨日那恐怖的世界相比,俨然一对魔鬼和天使。黑油山真是一个离奇古怪的地方,不管是狂风、恶蚊还是蓝天,居然都是一个德性,说来呼啦就来了,说停咔嚓一下就停了,一点过渡都没有,刀切一般整齐,简直就像是一块看不见的方形巨兽猛砸过来,把人玩腻了又突然离开……

我们走出门外,先去查看井场的设备有没有损坏,特别是轴承和电器部分,要是刮进砂土损坏了线路可就麻烦了。还好,一些关键部位帆布包的都很严实,当然也有被风掀开的地方。好在对机器的破坏不大,这让我再一次想起沙因别克他们对工作的一丝不苟,真不愧是一支过硬的安装队伍。我抬头去看我们的队旗,它仅剩一根旗杆立在那里,红旗已被狂风一块又一块扯掉了。队旗是一个战斗队的精神象征,它没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按计划,第二天我们就应该上钻井平台,籌备开钻前的工作。但是,这场突袭的大风把我们的计划打乱了,很多生活必需品都被刮跑了,眼下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刮跑的东西尽量找回来。同志们分散开来,在梭梭林里搜寻自己的衣服被褥鞋袜和锅碗瓢盆。戈壁滩上有许多梭梭灌木,不少东西都被梭梭挡住了,有的被埋进土里,大家基本上都找回来一些。

我惦记着我那件紫红线衣,它是我的爱情见证,是我最心爱的东西。我足足走了两三公里才看到它,它挂在一棵梭梭柴的根部,依然还是那样鲜艳夺目地绽放在蓝天下。它知道我会来,因而静静地等待着我,就像我的妻子在等我一样。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扑了过去。它一半已经埋在了沙土里,我把它从土里拽出来抖掉沙土杂草,除几处有些抽丝外,还是可以穿的。我把它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觉得妻子的温暖又回到了我身上……

我们率先做了“铁人”

我们不能再露天睡了。刚到第一天,就被毒蚊和狂风打得溃不成军,以后还怎么办?人都是血肉之躯,如果被这恶劣环境肆意摧残下去,身体垮了,井还怎么打?怎么向上级交代?磨刀不误砍柴工,为了让我的35个兄弟能够尽快住进屋里,我抽调一半人挖地窖。当然工作也不能耽误,另一半人上平台准备开钻前的工作。

下午时分,数台满载钻井设备和泥浆材料的重型车辆陆续开进来,这些成吨的设备和原材料都是钻井必备的。我一看就懵了,这些大家伙怎么卸下来呢?又怎么能把它们都移到井台上?我问司机:“为什么没有跟辆吊车?”

“这是调度上的事,我们只管送货。”他看我犹豫,又说,“你们抓紧时间卸车吧。路不太好走,我们还要在天黑前赶回去。”

除了人抬肩扛,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把挖地窖的人又都调了过来。我对大家说:“同志们,没有起重机,但是如果这些柴油机和钻井设备卸不下来,我们就开不了工。现在,三根钢管、十根撬杠和两条麻绳就是我们的全部工具,大家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大家要是有意见,现在可以提。”

副队长艾山说:“谁要不愿意干,现在就可以退出我们的队伍。正好现在有车,可以回去。”

大家愣了几秒钟后,说:“干,没说的。干——!”

大家开始脱衣服撸袖子。36个人,一半在车上,一半在车下。车上的人用撬杠把设备移到车边,车下的人用肩膀和双臂挺住设备,我一声号子:“1——2——3——嗨!”设备动了,又是一声“1——2——3——嗨!”沉重高大的设备在三根钢管的支撑下缓缓滑下来。卸下车后,我们再用撬杠一点一点地移到井台边,之后依旧是人拉肩扛,用麻绳拼命拽到钻台上,然后进行安装。这一切,都是靠我们36条啃干馕喝凉水的汉子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完成的。

我们的潜力究竟是怎么调动出来的呢?难道是苍天被我们感动,把某种神的魔力注进了我们的血液里了吗?当然不是。但是,我又实在不想用某种高调式的理由来解释它,因为那是不真实的。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告诉大家:1955年那个年代,“铁人”王进喜还没有出现,我们在举国学习“铁人精神”之前,已经做了“铁人”该做的一切。

这场苦战下来,我的好几个同志不同程度受伤。手磨出了泡擦破了皮,这都是轻伤,一个同志脚被砸了,血流不止,还有一个肩膀肿起老高,连衣服都没法穿。我想起出发前妻子送给我的医药箱,叫管药箱的小刘把药箱拿来。小刘是井队负责宣传和保健的人,他很快把药箱拿过来。我一打开,傻眼了:药倒是不少,可是那一个个小药瓶都是治什么病的?问大家,谁也不知道。我们在这些药面前成了“睁眼瞎”,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个“聋子的耳朵”放在一边。

多少年来,“1——2——3——嗨!”这个铿锵有力的喊号声,一直都在我的耳畔萦绕,久久不散。我记得这年年底,在独山子工人俱乐部举办的总结表彰大会上,我们1219钻井队全体员工披红挂彩向党报喜和受奖时的情景。除了受奖,我们还接受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任务,就是要演出一个节目,要求我们把工作中最具感染力的工作场面,用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可难坏了我们这些钻井大汉们,不过,局里给我们派来了一名导演前来指导。我们的表演内容就是人拉肩扛卸设备的场面。本来,我们用的是原汁原味的“1——2——3——嗨!”有生活气息,朗朗上口。可是被导演换掉了,他说这个“1——2——3——嗨!”节奏感太差,没有艺术感染力,表现不出石油工人那种艰苦奋斗的气派和为国打井的决心。他为我们另编了一套劳动号子:“石油工人,嗨奏嗨奏,干劲大呀,嗨奏嗨奏,定叫原油嗨奏嗨奏,见青天呀嗨奏嗨奏……嗨奏……嗨奏……”

演出那天,台下坐满了干部群众,该轮到我们上场演出时,台下掌声雷动,因为我们是打1号井归来的英雄嘛。可是,演到一半时,我突然感到我的“演员”们嘿嘿笑场。我仔细一听,不知有人是故意还是无意把“嗨奏嗨奏”喊成了“狠揍狠揍”,然后大家不由自主地都跟着喊:“狠揍狠揍……”一点也不严肃。演出完下来,我狠狠地把个别搞笑同志批评了一顿。我一个劲向导演赔不是。导演也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朽木不可雕也。”

不过,我也感到纳闷,明明是在自己演自己,怎么越演越不像自己了呢?不笑场才怪呢。

同志们都对我说:“我们还是喜欢1——2——3——嗨!这样的号子,只有这样喊我们才能使得上劲,‘嗨奏嗨奏根本就使不上劲,换成‘狠揍狠揍同样也使不上全力,哈哈……”

原因找到了,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位导演同志缺乏真实的生活体验,把生活和艺术弄成了两张皮,所以同志们才忍不住笑。

开钻这天,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1955年7月6日,是1号井开钻的日子。这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独山子钻井处处长兼黑油山前线总指挥马骥祥直接指挥这场战斗,他的脚并没有好利索,他拄着拐杖,首先跟我们一个一个握手,不停地说:“辛苦了,辛苦了,大家辛苦了。从今天起,我和大家一起战斗,不拿下这口井决不收兵!”

1号井的开钻仪式十分简单,没有锣鼓喧天彩旗飞舞,也没有领导前来剪彩讲话。但我们升起了国旗。自从我们的队旗被风刮走后,我的心里一直很难受。今天马骥祥指挥特意为我们带来了一面五星红旗,我顿时感到只要有五星红旗在我们头顶飘扬,就浑身充满无穷的力量。

我登上了钻塔,把鲜艳的五星红旗插在了井架的最高点。我们全队人仰望着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放声高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的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看着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我的眼睛潮湿了。多少年后,我一直都深切地感到,我们1号井的开钻仪式,是我一生中最为庄严和隆重的时刻。

之后,我们全体队员站在钻台上,在我们共同写下的一张血书前高声宣誓:“安下心,扎下根,不出油,不死心!”

马指挥激动地对大家说:“1号井,决定着咱们新疆石油工业的发展命运,我们只能胜不能败。”他大声宣布:“黑油山1号井,现在开钻!”

两台B2—300型柴油机一声轰鸣,钻头刺破戈壁,深入大地,它刺痛了黑油山沉睡亿万年的沉默,在中国石油工业的建设手册上也写下了凝重的一笔,同时,也向世界宣告,新中国第一个大油田克拉玛依油田诞生了。

打1号井,困难重重

打好一口井,不仅要有过硬的科学技术手段等各个方面诸多的配合,更重要的是必须保证原材料的正常供应。然而,我们连最基本的正常用水也难以保证,这直接影响到打井的进度。井下存在的不确定因素,也经常打你个措手不及。

开钻第五天,问题说来就来了,由于缺水和泥浆成分比例不准确,直接导致钻杆出现了剧烈晃动,这样下去井位很容易走偏。马指挥把我和地质师顾景林叫到他的临时指挥所,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难题。马指挥问顾景林:“你说一下,我们泥浆的配比不对,是不是因为水的不足引起的?”

顾景林说:“水的问题只是不利因素之一。最严重的是,我们的化验人员技术不过硬,导致配比不准确,这个问题要尽快解决。”

马指挥和顾地质师同时看我。我知道他们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他们希望杨立人同志能够过来救急。

我的新婚爱人杨立人是一名出色的泥浆化验工,她对钻井泥浆的配比技术有专门研究,在历次技术比赛中都是一流的。这主要得益于她能看懂俄文技术书籍,知识量很大,眼界也开阔,加上勤奋钻研,她一直都是整个钻井处最为出色的泥浆化验工。要是爱人杨立人在我身边该多好呀,真后悔当初没有让她来。当初我只考虑到一个女人跟一群小伙子住在一起不方便,领导也想到了这方面的问题,所以没有批准她的请求。现在觉得她来这里是再合适不过的,再说她生长在医学家庭,一定懂医术,这里的泥浆和看病两大难题,她一个人就能解决。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说:“我马上通知杨立人同志,让她火速前来1号井。”

马指挥笑说:“怎么,你不心疼她了?”

我也笑着说:“那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国家的利益为重。”

马指挥一拍桌子:“好,她能来,我就放心了。”

马骥祥含泪:“拜托大家了”

戈壁的七月,气温有时高达40摄氏度以上,钻台上的钢铁都晒得烫手。越是火热,员工们就更需要大量的水来补充身体,可是我们的饮用水太有限了,大家只有忍着,最后导致嘴唇干裂、皮肤发烫、喉咙冒烟,有人开始中暑,晕倒在平台上。没有医生,大家只能把病人抬到地窖里,让他喝口水睡一会儿,爬起来又返回钻台。

当钻机钻到古生界地层的时候,地层非常坚硬,司钻操作时刹把跳得很厉害,司钻的身体就像筛糠一般,颠得無法忍受。为了钻头顺利凿进,司钻工始终全神贯注地盯着指重表,仔细观察井下情况的变化,有时盯着盯着就晕倒了……

供水严重不足,有的同志开始喝从“小西湖”运来的机器用水,这种水碱性太大又苦又涩还有一股硫化氢味道,一般只是用于生产和洗漱。有的同志开始腹泻。还有一种叫牛虻的昆虫,毒性特别大,被它咬过的地方如不及时治疗,会引起皮肤溃烂。

井队开始严重减员,井台上能够正常工作的已经不到十五人。泥浆的成分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再这样下去,井队将面临停钻。1219钻井队到了最严峻的时刻。

这天,马指挥对我说:“组织党员和群众开个会吧,就在钻台上开。把党旗挂上。”

党旗挂在钻机的刹把上,十五名同志在党旗下一字排开。马指挥拄着拐杖站在大伙面前,他把大伙一个一个地看了一遍,然后对大伙说:“同志们,我们今天能站在这里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现在,我们面对恶劣的环境,食物和饮水严重不足,有的同志倒下了,咱们的队伍严重减员,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我们正面临着党和人民的严峻考验,我们能经得住这次考验吗?”

他停顿下来,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大家,脸上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他继续说:“是党员的举手。”

站在最前面的五名同志举起了手,他们分别是副队长艾山、地质师顾景林、司钻荆田义、地质采集员谢达楼、副司钻李世顺。

马指挥欣慰地点头:“咱们1219钻井队一共六个党员,一个都没有掉队,好样的。”

他双手抱拳道:“我代表独山子钻井处全体员工感谢你们,我马骥祥拜托你们了!”他的眼里含了泪水,拐杖从腋下滑落到地下,我急忙上前扶住他。

副队长艾山大声说:“请马指挥放心,请党和人民放心,我们1219钻井队,哪怕剩下最后一个人,也绝不能让钻机停下来。保证完成任务!”

“好!我相信大家一定能够打好这一仗。还有,咱们的非党员群众,你们也都是英雄,我一定要给你们记功,你们和当年枪林弹雨中的战士一样,坚强勇敢,不怕牺牲,你们完全具备了火线入党的条件,我是党委成员,如果你们现在写申请,我现在就可以批!”

大家备受鼓舞,激动得鼓起掌来。

我激动地大声说:“大伙还记得开钻前咱们的宣誓吗?”

大家齐声喊道:“安下心,扎下根,不出油,不死心!”

雄壮的声音飞上云霄。

妻子受命到达1号井

偏偏怕啥来啥。就在我们十分焦急地解决泥浆问题的时候,一个同志气喘吁吁地跑进地窝子办公室,焦急地说:“陆队长,李德明病倒了。”

我们立刻跑出去看病人的情况,马指挥也一瘸一拐地赶过来。小伙子脸色煞白,已处于休克状态。马指挥说:“好像是中暑了,赶紧把药箱拿来。”

有人很快就把那个沉甸甸的药箱拿过来。可是我知道这药箱就是一个摆设,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药,药是不能乱吃的。好在运送补给的车还没有走,我们只好把病人送上车火速往独山子送。

送走病人后,马骥祥沉重地说:“看来,我们不仅急需泥浆化验员,还需要一个懂医会下药的医生。”

副队长艾山操着生硬的汉语说:“这很容易嘛,把陆队长的‘羊缸子调过来,问题不就全部解决了嘛。”

“羊缸子”是新疆地方土语,就是“爱人”的意思。我对大伙说:“大伙放心,杨立人同志最迟明天下午就到。”

副队长艾山说:“既然陆队长的爱人来了,咱们总不能让他俩跟咱们睡在一起吧。”于是大伙商量,要为我们夫妇挖一个地窖当新房。说干就干,大家挖坑的挖坑,砍梭梭柴的用梭梭柴做房梁,不到半天时间,一个地窝子新房就建成了。

第二天下午,我爱人杨立人到了。只见她穿一身和我们一样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衣袖高高地挽起来,露出上海女子特有的白皮肤,工服细一看又和我们的不太一样。原来的样式很肥大,她把它改成了很贴身的样式,看上去高挑匀称,好看极了。一对很粗的小辫子扎在脑后,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她看到我后还有点不好意,白净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大伙儿似乎比我还开心,一个劲地把我往她面前推。爱人的脸红到了脖子,我对大家说:“你们闹啥?我们又不是结婚,还要闹回洞房不成。” 大家乐不可支。

她带了一个大箱子,我以为装的是些生活用品,原来都是工作上要用的,显微镜、烧杯、酒精灯和玻璃罐之类。把自己的毛巾牙具一一放好后,她只在房间里停留了片刻,就对我说:“走吧,队长同志,上钻台吧。”

我走上前很想抱一下她。她推开我,假装生气说:“当初我要来,你怕我拖你的后腿,现在后悔了吧?你这是对女性的歧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

我忙说:“我错了,我不是怕你遭罪嘛,老婆,现在我知道错了。”

她灿烂一笑:“知错就好。”说着就亲了我一下,我以为她还要继续缠绵,不成想她却说:“走吧,上井去。”

我一愣:“坐了一天的车,你也不休息一下?”

她莞尔一笑,说:“我不累。再说我也不是来探亲的,更不是來度蜜月的,我是来工作的,以后在工作中,你不要把我当爱人,也别把我当女人,我就是1219钻井队的一名钻工。好啦,你赶紧通知地质师和几个干部同志还有马指挥,速到钻井平台上来,泥浆的问题不解决,井就没法打了,赶紧帮我把箱子搬到平台上去!”

她说着就出了门。我就像个小跟班似的,抱着箱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我从心底佩服我的爱人,工作起来雷厉风行,回到家里柔情似水。泥浆配比的问题,被她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得利利索索。晚上我们在井队食堂吃罢饭后,准备回到地窝子,她却又对我说:“把所有员工都叫到咱们屋里来。”

我挺纳闷,问她要干吗。

她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快通知吧。”

等我把所有人员都通知到,回到屋里,只见她把唯一的桌子摆在了门口,桌上放着医药箱。我明白了,她要给职工看病,检查身体。

不一会儿同志们兴高采烈地都来了。听诊,拿药,她忙得不亦乐乎。我坐在她身旁,内心感到无比幸福。今生今世我得到了这么好的女人,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呢?

骤然井喷,我们一时都懵了

1号井从开钻到现在,已经打了一个月了,感觉它平平淡淡,毫无任何征兆,然而8月5号这天,出事了。

当钻头接近气层之后,杨立人的泥浆分析显示,地下岩层出现异常情况。她对我说:“从地层的异常情况来看,不可预知的因素很多,我们要做好应急处理的准备,注意观察。”

当时我想,这样的情况在一个月的作业中时常会出现,就没有太在意。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钻杆进入到三百多米时,我正准备命令司钻提钻,更换已磨损的钻头时,突然,井口涌出一股奇怪的水,带着一股浓烈的天然气味。杨立人正要用玻璃杯采集水的样本,只听呜的一声,钻口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响声,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气浪带着强劲的水压猛冲上来,把井台上所有的人都冲下了井台。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井喷了。只见一股混合着气水油并挟带着碎石的水柱冲天而起,足有四十多米高,直冲得井架都在摇晃,声音大得震耳欲聋。这是我和大伙头一次遇到这么凶猛的井喷,既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和应急意识,也没有处理如此之猛烈井喷的经验,一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懵的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我便冷静下来,我是一队之长,关键时候我绝不能退缩。马指挥索性把拐杖扔到一边,一条腿蹦着跑过来,冲我大喊着什么,可我一点也听不到,他索性趴到我的耳朵旁喊:“老陆,喷出来的成分都是天然气体,不要犹豫,一旦着火,后果不堪设想,你赶紧拿出解决的办法。”

我一下冷静下来,首先冲过去熄灭柴油机切断所有电源。接下来,就是要强行下钻,也就是说,把钻杆迅速下到井里再安上防喷器。可是二层平台上的两个工人都是新手,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做,唯一的办法是就是冲上去,把钻杆硬顶下去,也只有这样才能止住井喷。但要这样做的话,必须重新启动柴油机,这个想法太冒险,一旦柴油机发出一丝火花,轰然着火,钻机和所有人员必将葬身火海。就算不着火,我们既没有防毒面具也没有防火衣物。冲上井台,在高强度的水压和有毒气体中,迅速找到钻机操作刹把,将钻杆下到井里去,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这两个步骤都必须在非常危险的情况下一气呵成。

紧要关头,不能再犹豫了,必须铤而走险,我把人迅速分成两批:一批人尽快找到一根皮管将柴油机的排气管引流到水里,避免火源与空气接触;另一部分人组成两个冲锋梯队,强行降下钻杆。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大喊:“共产党员都站过来!”

井喷的声音太大,大伙听不到我在喊什么。我一下想起沙因别克送给我的喇叭话筒,它就挂在离我几米地方的一个铁架子上,我立刻跑过去摘下喇叭,大声喊:“柴油机准备启动,共产党员都站过来!”

副队长艾山、地质师顾景林、司钻荆田义、地质采集员谢达楼、副司钻李世顺立刻站到了我身后,

我用喇叭对艾山副队长说: “你要爬上二层平台,扣上钻杆的吊卡,我和顾景林在一层平台操纵刹把,让钻杆降下来。你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保证完成任务。”艾山顺着云梯爬了上去。

我又对荆田义说:“我先上,一旦我在上面晕倒,你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冲上去,先不要救我,赶紧找到刹把,把钻杆下到井里,能止住井喷就是最好的救人方法,明白了吗?”

荆田义说:“明白了,队长你放心。”

我当时想,这也许就是我一生中要说的最后几句话了。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冲锋队员,他们的眼里除了充满惊惧之外,还有赴死的决心,这眼神给了我巨大的鼓舞。

这时马指挥冲到我身边,他的脚似乎突然好了似的,变得身轻如燕。他把几个风镜迅速发到我们手里。一戴上风镜,眼前一下清晰多了,领导考虑的就是全面。马指挥说:“我和你们一起上吧?”

我说:“马总,你是前线总指挥,要照顾到全局,不能先倒下,等我们都倒下了,你再上也不晚。”

“好!”他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要胆大心细,实在不行不要硬拼,迅速往下撤。祝你成功!”我深深点头,举起喇叭对旁边的顾景林喊:“我喊一、二、三,你就跟着我上。荆田义你们做准备。”就在我要冲时,有个人在拉我,我一扭头,是爱人杨立人:“老公,我和你一起上,就是死咱们也要死到一块。”

“胡闹!”我一把推开她。马指挥和其他人赶紧跑过来,把她拽了下去。

我喊:“一、二、三,冲!”

我和顾景林像跳出战壕的战士冲上了阵地,可是我刚上平台就被一股气浪打倒,顾景林也像吹倒的草木一样滚到台下。就在我将要掉下去时,我一把抓住平台护栏,然后拼命站立起来。我心想,一定要快,柴油机已经启动了,里面的电路一旦进水,必定一片火海。我的风镜上喷了泥浆,什么也看不见,捂在口鼻上的毛巾也不见了,满嘴都是泥沙,我索性摘下风镜。透过水雾我看到了刹把,它离我只有两米远的距离,可是我一步也挪不动,这个距离就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就在万般无助时,我一下摸到了一根麻绳,使劲一拽,我的身体就向前挪了一步,这一步给我带了莫大的希望。只要再有一步我就能抓住刹把了,我仰头看到二层平台的艾山,他已经把吊钳卡在了钻杆颈部了,只要把钻杆放下来,我们就胜利了。就在我用尽全力抓住刹把时,麻绳突然啪的一声断了,不过在它断的一刹那,我一把抓住了刹把。我只要把它一松开,钻杆就会下降到井里,这是我们都在期待的事情。

我清楚地知道,如果刹把放得太快,如同从二层平台上砸下一块铁疙瘩,那就一定会碰出火星。可是我的整个重心都在刹把上,我必须找到一个稳住身体的支撑点才能进行正常操作。气体已经把我熏得没了力气,但是我看到刹把与齿轮之间有个缝隙,就拼命挤了进去,这一下我的身体被卡住了,手从刹把上腾了出来,然后我轻轻一松手闸,钻杆开始一点一点下落,巨大的水柱,在几顿重的钻杆下压后开始减弱。当钻杆落到卡盘的井口处,只听咔嚓一声,水柱消失了,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突然就宁静了,静的好像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任何声音响过似的。几分钟过后,世界才慢慢地清晰起来。我看到台下的人在欢呼,是我一点也听不到,耳朵里被另一种类似蜜蜂的嗡嗡声灌满。当大伙冲上平台时,我的腿发一软,眼前一黑……

我倒下了,妻子继续指挥战斗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被天然气熏得有些轻微中毒,加上高度紧张、劳累,导致中毒性休克。当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地窖里,身边只有我的妻子杨立人。她俯视着我,甜蜜地笑着,脸上却挂着泪花。

我问:“井上还好吧?”

她说:“很好,一些都过去了。正常开钻了。”

我隐约听到传过来的钻机声,才长出了一口气。但是我哪里知道,当我休克之后,危险并没有解除,在加装了防喷器固定之后,井喷虽然制服了,但钻井还是要继续的。问题是钻机一开,井喷可能还会再次出现,唯一的办法就是往井下强行注泥浆,以此压住二次井喷。可是我们的泥浆已经在井喷时全部喷射出去,泥浆池里已经所剩无几。必须立刻向独山子紧急调运,可是由于没有公路,至少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能到达。如果这样等下去的话,很有可能还会二次喷发,一旦地下油层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其损失无法想象。

怎么办?大家把眼光都投向了泥浆技术员杨立人的身上。

马指挥對她说:“你不要有顾虑,尽快拿主意吧。”

她看了一下四周,喷出来的泥浆都在地上和井台上一堆一堆地淤积在一起,这些泥浆是可以回收利用的,救急一时是没有问题的,于是我妻子大声说:“同志们,把地上的泥浆回收起来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越快越好,地面很干燥,一旦渗入地下,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马指挥大声说:“都听到了吧?赶紧回宿舍取脸盆水桶,把周围散落的泥浆都回收起来。从现在起,一切都听杨技术员指挥。”

大伙赶紧四处找容器,端脸盆的,提铁桶的,拿碗缸的,有的干脆用双手捧,七手八脚把泥浆一点一滴地回收起来。经过一番过滤后又重新注进了井下。当钻机重新开动时,杨立人拿起我丢下的喇叭,大声说:“各岗位注意!现在请立即报告各机器部位的工作指标和参数。”

司钻报告:“井下气压10个,钻机正常。”

柴油机工报告:“机器运转正常。”

“……地层压力,正常。”

“……泥浆进注顺利,正常。”

“……冷却水温,正常。”

一切正常!

杨立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无比疲惫地摘下铝盔,擦了一把汗,仰头看见井架顶上的五星红旗,在傍晚的微风下徐徐飘扬,她轻松而又凄凉地笑了一下:“我们胜利了。”眼泪便涌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的脸上全都是泥浆,便偷偷地把装在兜里的小镜子拿出来,对着镜子擦着脸上的泥。擦到一半时,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还躺在地窝子里,也不知是死是活。她一下从很高的平台上跳下来,朝着地窨子飞奔而去……

1号井出油了,克拉玛依诞生了

这次井喷虽然出乎意料,却给了我们一个新的启迪,也就是说,井喷证明了地下有水层和气层,可以由此推断它的下边极有可能储存着丰富的油层。这种希望,激励了我们1219全体钻工的斗志。我们开始日夜奋战,每个人心里都怀揣着一个出油的梦想。

10月29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就在井深进入六百二十米时,我感到有液体在油管中汹涌,凭感觉我认为这是钻到油层的信号,于是我下令进行“完井试油”。当清水淘出井内泥浆之后,井下的油气就拼命地涌向了地面,顺着管线喷进了油池。

有的同志开始欢呼了,我对大伙说:“先别急,我们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要做,首先我们要面临下套管和固井的问题。”我们用的套管是苏联制造的,套管笨重不说,管与管之间的连接都靠人工操作,我们的工具只有两把链钳,用推拉的方式一点一点地上丝扣,由于劳动强度大,不得不轮流作业才能完成固井任务。我把所有人员集中到一起,大声说:“同志们,我们要打一場最后的攻坚战了!现在我们要下套管,可是咱们只有两把链钳,所以我们要全体出动轮换上扣,大伙有没有决心?”

“有——!”

于是我们开始了一场苦战,一口气连干了十六个小时。我们三十八颗心都系在1号井上了。当所有的套管都链接到位并下井完毕之后,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装上防喷器,之后,我们打开闸门——

“出油啦!出油啦!”

在场的人们一片欢呼,地窖里的人们飞奔出来,正在做饭的炊事员们也赶来了。大伙敲着锅碗瓢盆,尽情庆祝……多少个艰辛困苦的日日夜夜,多少次眼泪和汗水的相伴,终于,我们盼来了今天的收获。出油啦! 不是做梦,是真的出油啦!

10月29日,我们记住了这个日子,它是1号井出油的日子。我们尽情地唱啊跳啊,互相拥抱,一时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喜悦,有人干脆把喷出来的原油抹在身上、脸上,忘情地嗅着原油的香味。

天黑了,我们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我们让汽车司机打开车灯,照亮了半边戈壁滩,在灯光下我们继续跳舞。没有酒,我们就用凉水代替,茶缸子碰的乒乓直响。我们一直跳到深夜,跳到了我们没了一点力气,才就地躺倒呼呼大睡……

好消息迅速传遍全国,贺信、慰问信像雪片一样飞来。当时石油工业部李聚奎部长来了,带来了党中央、毛主席的亲切问候,也带来了开发黑油山的决心和力量。从此,大批钻井器材从祖国各地运到了黑油山。黑油山,维吾尔语,就叫克拉玛依。也就在那个时刻,克拉玛依出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这片沉睡了亿万年的土地沸腾起来,伴着社会主义建设高歌猛进的节奏,踏上了飞跃发展的道路。

今天,我们的油城克拉玛依如此繁荣,绝不只是时代进步和发展顺理成章的一蹴而就。1号井告诉后人,我们这座城市是在前辈们血肉铺垫的戈壁上建立起来的,是具有壮硕的精神基因和文化底蕴的。六十三年前,那口险些胎死腹中的油井,便是我们今天的精神基因最初的雏形。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基因存在,才点燃了当年那细若游丝的生命之火,使得我们这座荒漠戈壁上的城市胚胎,由此孕育、存活、茁壮、秀丽、伟岸……

如今我们已经进入新时代,我们需要在这个精神基因和文化底蕴的基础上,为国家和人民创造更新的神话和传奇。让我们的奋斗拼搏精神,像1号井那颗永不熄灭的火种一样代代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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