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

一

黑云压城，隐约雷鸣，墨水湖上盘旋着几只水鸟，湖边小亭里有个作画的人，他抬头望着水面，手中的笔也顿在空中，迟迟不落。

暴雨突至，湖面破碎，雨滴顺着风涌进了小亭，石桌上的画纸被打湿，墨迹变得模糊不堪，许久，那人才喃喃自语道：“好雨！”

听街坊四邻说，湖边那人可不是什么好人，在牢里关了许多年才放出来，平日里在小商品市场做点小生意谋生，周末会到墨水湖的亭子里画画。

作为美术生，我并没有因为这人的前科而感到厌恶，反而对他长期在墨水湖这里画画的事情感到好奇，时间久了，好奇心驱使我一探究竟。

那天，我静静地坐在亭子里休息，果然等到了他，他只是悄无声息地瞟了我一眼，便自顾自地开始画画。出于同行的原因，我忍不住在一旁偷偷观察他画画的细节。

他是个鬼才，我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涌出这个想法，这人画风带着超现实主义的影子，每一处细节都拿捏得很好，要知道，这种绘画流派需要对事物进行最细致的观察，这周围荒无人烟的，哪里来的模特给他参考。

一个大胆的猜想从我脑海里浮现：他把模特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住了，所以能够凭空画出这样细腻的画。此刻，我对他的好奇越发多了起来，不过，出于礼貌，我不敢去打扰他的创作。

半盏茶的工夫，一个中年女性的轮廓跃然纸上，画到眼睛的时候，他闭上双眼停下了笔，仿佛在回忆什么故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苦闷。我看见他的眼角滑落几滴眼泪，他默默地抹掉，继续勾勒那双眼睛。

整整一下午时间，我都静坐在这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双手上，全然不觉周围的一切，看过他的落笔和色彩搭配，我对绘画的理解瞬间升华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长期传统的绘画教育已经让我丧失了很多想法，每一幅作品几乎都是站在前人肩膀上创作的，一味地模仿只能提升我对绘画的熟练度，而抹杀了最好的创新意识，我明白这是一场悲剧，也是一次必然。

暮色昏黄，那人收拾好纸笔准备离去，冷不丁，他转过身来问了句：“你不走吗？”把我吓得慌了神，毕竟，没有经过人家的允许而去偷窥他的创作，这是很令人不齿的，我的脸庞染上一抹红晕，低着头不敢出声。

尴尬的场面让我的神情很不自然，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的画挺好的。”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嘛，就像一个被人赃俱获的小贼。

“你学过画画？”

“嗯，学了几年。”

我和这位先生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先生姓冯，汉水人士，在湖边画画已有三年。至于先生曾经的事情，他没提，我也没问，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获取对方的信息，害怕触及不该触及的地方。

“明天我还在亭子里，带上画画的家伙一起画吧。”冯先生发出邀请。之前听到的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变得苍白无力。让我想不通的是，温文尔雅的儒性画家，怎么会传出作奸犯科的丑闻呢？

二

朝露未干，天色微亮，我早早地出门，在亭子里打着哈欠等待冯先生的到来，许久才看到那个身影，“来，喝杯早茶，提提神。”

保温杯里泡着热腾腾的茶，翠绿晶莹的液體流淌进一次性纸杯，茶叶在水中翻滚，如同百鸟冲天。我细细地抿了一小口，淡淡的茶香味冲击着味蕾，残余的疲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茶，先生，这茶是？”独特的味觉享受和视觉冲击让我对这茶叶多了几分好奇。“常州金坛雀舌，前几日托朋友带的，刚好拿过来给你尝尝鲜。”说罢，冯先生把画具摆好准备动笔了，我也不敢懈怠，喝完茶便开始构思画面。

墨水湖边很少有人路过，只听得见虫鸣鸟叫，时不时一阵风吹过，湖边的垂柳随之摇摆，还真有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意境。我瞟了一眼冯先生的画，画上还是昨天的中年女人，不过已经完工大半，只剩下上色和几处细节的勾勒。

湖光山色给人带来宁静，我的画也格外“安静”，我把墨水湖的轮廓画了下来，顺便点缀了几只嬉戏打闹的水鸟。许久不动的画笔逐渐灵活了起来，一时间整个人全身心投入于这天水之间，把那份宁静藏在了画笔里。

中午时分，酸涩的眼睛和饥饿的胃催促我放下了笔，冯先生也坐在一旁休息，看我停下了笔，他从包里取出几个馒头，还有一盒小菜，“先生准备得挺齐全啊！”我忍不住说了句玩笑话。“你这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吃你的吧。”说着，冯先生递过来一个老面馒头。

就着小菜和开水，好歹准时供奉了五脏庙，歇息之余，冯先生打开了话匣子，和我聊起了画画的事儿。我才知道冯先生之前并没有接受过美术专业的学习，只是出于爱好，闲暇时间就走出来采风画画，说起来还是个野路子。可我不信，先生的画一看便是大家手笔，怎么会是野路子？先生见状，笑笑，没有接着说下去。

下午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我最终没有抗住倦意，靠着石栏睡着了。等我醒来，太阳已经缓缓落下，愧疚感涌上心头，说是一起来画画的，我怎么睡着了？冯先生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眶上的泪痕还没有消失。

这画中人和冯先生必定有着特殊的关系，不然怎么会画一次哭一次？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已经两次撞见冯先生的眼泪，这不是巧合，这其中一定深藏着故事。

“画好了，你看看。”这是冯先生第一次邀请我看他的作品，画中人是位普通的中年妇女，穿着淡绿色的旧毛衣，一双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仿佛能折射人心，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再往下看，中年妇女的手如同老树皮一般，皮肤发皱发黄，明显是长期劳作遗留下的赠品。

我不敢轻易评价，酝酿许久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得语无伦次。冯先生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去，我也只好带着画具跟在先生身后。路过一家苍蝇馆子，冯先生停下了脚步，“喝一杯？”我点点头。冯先生点了几个菜，我要了两瓶牛栏山，又要来了一碟花生米。

三

平日里我是不大喝酒的，最多苦夏难熬，买上两瓶啤酒解解暑，或者在世界杯熬夜看球的时刻喝上几杯，今天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要了两瓶牛栏山，可能是出于对先生的尊敬。白酒在传统酒文化里显得更有诚意，也可能只是今天想多喝几杯，听听醉后的故事。

苍蝇馆子的家常菜味道是极好的，一家夫妻店，老板在厨房挥斥方遒，老板娘在大厅指点江山，两个人配合得相当默契。不一会儿菜就上好了，连喝酒的杯子都已经倒满了酒。

“来，走一个。”冯先生举起杯子示意我喝一杯，作为后生的我恭敬地举起手里的酒杯，低低地碰了一下冯先生的杯沿。这牛栏山确实好下口，就着酸爽的小菜，小半瓶酒便下了肚，冯先生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说到后面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终究是仙人入了凡，人间烟火才有味。”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完整的话。醉酒后的先生说起话来也别具一格，呢喃细语间，两瓶酒消了大半。人们总是拿醉酒当做依托，酒醒之后会忘记所有的不痛快，冯先生也不例外，就在那一晚，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他和那个中年妇女的故事。

画中的女人是冯先生的亡母，父亲走后是母亲把冯先生拉扯大的，在风风雨雨中艰难地支撑起这个家。可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那天，冯母在家做饭，突然晕倒在地上。左邻右舍发现，赶紧把人送进了县医院，这一查便是不得了的大病，白血病中期。

冯先生那会儿还在念书，听到母亲病倒的消息赶紧从外地赶了回来，一笔巨额的医药费压在了冯先生的肩膀上。他挨家挨户地借钱，跪在地上磕头，额头上的血迹浸入水泥地里，可认识的亲朋好友都没有伸出援手，他恨自己没能借到钱，在医院的那晚，一夜白头。

思索许久后，冯先生做出了人生中最疯狂的举动——抢劫，在县里的一家储蓄所，他拿着从黑市上买的土枪铤而走险抢到了二十万元人民币，不到半天时间就被警察抓住了。后来，冯先生被判了十五年，冯母也在医院病逝，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能见着自己的儿子。

在监狱里，冯先生弄到了一支水笔，每天休息的时间就在墙上涂画母亲的形象，画画的时候都在一次一次地忏悔自己的罪孽，直到前些年先生才被放出来。外面的世界早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冯先生为了生存当过清洁工，捡过垃圾，也吃过餐馆里的剩菜剩饭，终于在城里站稳了脚跟。

故事终了，我对冯先生的境遇唏嘘不已，或同情或悲哀，各种情绪被酒精无限放大，到嘴边的话却一直说不出口，半天才缓缓举起酒杯，“喝，咱们走一个！”话藏在酒里，杯盏便不停。这一晚，我喝醉了，被酒精和故事灌倒在地上，呕吐物从嘴里喷涌而出，直到好心的老板端来一杯热水让我喝下才慢慢缓过神。

人們总说悲剧感人，却不知作为悲剧里的剧中人承受了多少痛苦。先生把故事藏了很多年，终于在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忘年交这里，把一切说了出来。夜深的时候，我和冯先生互相搀扶往家里走，望着那星河撒落人间，不知不觉中感到了一番凄冷之意。

主持人：林苑中

编辑：朱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