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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赶过的火车

2019-10-20仁卓

青春 2019年8期
关键词:车厢座位火车

仁卓

十四岁之前,女孩仅有一次单独出门的经历。女孩的母亲常常感慨,别人家女儿千伶百俐,自家女儿却有些傻。那次她不过是去离家三十几公里的乡下老家,因为完全不知道该转哪一路车,也不肯向人开口问路,蹲在小镇熙熙攘攘的车站哭得活像个傻子。一堆好心的大爷大妈围观良久、议论纷纷,最后得出一致结论:小姑娘定是被拐子拐了刚刚跑出来的!要不是女孩擦着鼻涕落荒而逃,大妈们差点帮她报警。

所以,独去远方求学,孤独寂寞、水土不服此类,女孩都是可以接受的,只有往来十几小时赶火车这个事儿叫她恐慌。

她所在的那个小县城没有火车站,赶火车之前得坐上两三个钟头东摇西晃、一路乱喘气的长途大巴,忽明忽暗的车厢光线交织着浓烈的汽油味,使她长时间处于呕吐与崩溃边缘。在昏昏欲睡和乍然清醒的无限循环中,她强迫自己保持意识,因为搭火车是一场许胜不许败的战役,她必须厉兵秣马,打起十二分精神。

然而不论再怎样准备充分,她总是在置身火车站的瞬间就溃不成军。女孩活像个被晴天霹雳劈到现代摇滚舞会的原始人,怀着天地初开的混沌迷糊,落入一场史诗级的魔幻演出。周遭人头涌动,鼻子里充斥着浓烈的烟味、汗味和各种食物融汇的古怪气味,南腔北调各种难以理解的方言四面呼喊,复合着小贩的叫卖、车站大喇叭和孩子尖利的嚎啕,无数高频复杂音波混杂为一团。

那情形,既无比繁杂,又无比荒芜。

火车到站的播报响起,就像沙漠里骤然掀起一场沙尘暴,她是一颗茫然不知所措的沙粒,被裹胁着,身不由己地狂奔。第一个暑假回家那次,她着一身淡紫色连衣裙,小小的紫薇花样的人儿,在一片上下起伏、争先恐后的灰暗色人群中颇为扎眼。她奔逃的动作又无比笨拙,把自己的包紧紧按在胸前,像溺水的人紧抓着稻草。好多次,女孩被身后混乱的人流中伸出来的手抓捏一把。所有的神经刹那间震颤起来,好像蟑螂与毛虫一齐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是那种由内心里直扩散到汗毛的恶心与震愕。她扭头愤怒望向身后,那几乎望不到边的人潮里,每个人都有着一样的匆忙而麻木的面孔,他们朝的方向和身体奔涌的目标只有前面的火车,没有人看她,没有人注意女孩儿眼眶里噙着的泪光。

火车是不等人的,朋友在前方人群里发出呼喊,她只得继续埋头在人群中挨挨碰碰地奔逃,迅速地把眼泪咽回去。

从此之后,赶火车时,她再也不穿自己喜欢的紫裙子。

车票紧张时,常常买到慢车,更为悲催的,还往往是站票。座位,那是一种极其珍贵而稀少的资源。她羡慕地看着在座位上的人,他们或打牌吹牛,或脱鞋盘腿,或剥桔子啃扒鸡,或趴或仰以各种姿态打瞌睡,哪怕只是盯着窗外发呆,也透出一股子闲适和优越感。买到站票的有许多伶俐人,会抢先占据车厢靠边边角角的好位置;还有许多聪敏人,能敏锐地感觉出哪个座位上的人下一站要下车了,早早在旁搭讪候着;更有许多强悍人,能挤出一个角落席地而坐,甚至在过道上啃鸡爪嗑瓜子。而她从小就是个笨丫头,只能呆立在过道中央,极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尽量避免触靠到别人的身体。过道堆满了各色蛇皮袋子、被头铺盖等奇怪形状的巨大行李和包裹,她把行李和书包放在脚下,余下的空间刚刚够放下一只脚,另一只脚虚悬在行李之间。

常有同学赶火车时被扒,她没有过。全部财产是这学期余下的几十块钱生活费,出发前就细细地折好了,穿在袜子里,踩在塑料凉鞋和脚底之间,时不时地微微有点硌痛。但这让她踏实。

整整十二小时的摇晃,女孩站着做了无数个时短时长的碎梦,梦见自己钻进童年那个桥洞,轻快的风吹过面颊,波光中的白云飘过脚下,自己好像长出小小的翅膀,可以在河面上摇摇晃晃地滑翔,茸茸的水草偶尔拂到光脚丫,微微刺痒。女孩想要飞高一些,以免泄气掉进水里,然而她完全无法把控自己的高度和方向。梦中的飘浮感极其真切,时不时被瓜子花生矿泉水的叫卖声打落,半个她掉进水里羽毛湿透,半个她条件反射地侧身让路。

回到家把钱从脚底掏出来一分不少交给父母的时候,父亲很是高兴,觉得这是节俭家风的代代相传。女孩也觉得很高兴。那几张钱被汗浸湿了,卷着角儿、飘着味儿,看上去颇为狼狈。

然而,也有运气爆棚,买到坐票的时候——返校,春运的当口,父亲居然托人买到了极难弄到的坐票!还是靠过道的座位!女孩想像座位上的优雅与闲适,心中很是欢喜,一路怀着憧憬,连坐大巴都不晕了。上火车时她梳理着整齐好看的麻花辫,穿着过年的绿色新大衣,人造毛领子也是绿色的——那种初春里枝头刚刚绽出来嫩芽一样鲜的绿。

然而,找到座位时,已经端端正正坐了一个少年。“这好像……是我的位子”女孩嗫嚅数次,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少年一脸愕然,两人同时掏出票。然后,女孩发现,比买到站票更为悲催的事情,就是终于买到了张坐票,却是假的。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两张标了同一车厢同一排同一号的车票。少年拿出来的票,座位号是打印的。而自己手握的,座位号却是手写的……

女孩刹那间体味到了什么叫戏剧性反转,什么叫欲哭无泪。

她垂下头缩回手,打算去车厢里找个能放得下两只脚的角落。

“你坐这儿吧。”

什么?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坐这儿吧,咱挤挤。”少年说。他不仅让女孩坐下来,还让她坐到里面,自己则在硬座的边儿上搁半个屁股。

坐着不属于自己的位子,女孩有点儿不好意思,把谢谢两个字含在嘴里滚了好几滚。素来对与人接触的恐慌和羞怯,让她始终不敢正眼看少年。

少年倒很健談:我去北京上学,你呢?

徐州。女孩垂着头又在嘴里滚了一下这两个字。少年和她聊了许多在高等学府里学习的趣事,女孩听着,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清,她觉得羡慕两个字很沉重。

或许正因为这是趟终点站为首都的列车,太多人想在那里占有一席之地,太多人想爬上这开往梦想的车厢。女孩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挤。

火车每到一个站点,不及停稳打开车门,就从门缝里塞进来、涌进来无数行李和人,窗子只要有条缝,刹那间就被窗外的无数只手推上去,然后一个接一个的互相拉扯着、托举着,从窗子缝隙里钻进来,熟练之极地拱进车厢里。

女孩不知道,为了爬上火车,为了奔向生活,人类会爆发出来怎样非人类的强大潜力,人的身体居然可以扭曲柔软和灵活到这种程度。小小一个车厢究竟可以挤得下多少个人?竖着的、横着的、斜着的、团缩着的……连行李架上也趴满了人。窗子锁得死死,因为绝没有人再敢打开,车厢里挤到连空气都快装不下了。女孩虽是坐在座位上,她梳理得极光滑的头发也被挤散下来,鼻尖顶着另一个人的臀部,左右都没了空隙,几乎要窒息过去。

少年突然站起来,面对女孩,双手撑住椅背,把她牢牢框在中间,颇像多年后流行的被叫作“壁咚”的撩妹动作。少年对不断往前挤压寻找空间呼吸的人群说:“你们别挤她!”

少年热热的呼吸喷到她的额上,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在此后的一路,他都那样站立不动,维持着这个动作,用手臂和背脊给这个陌生女孩撑出一个呼吸的空间。中间他突然抽出一只手,为她理了一下盖到脸上的乱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轻轻赞叹了声:你真好看。

女孩整个脑壳嗡嗡作响,她觉得自己比之前在人流的沙尘暴中狂奔的时候还要不知所措。

妈妈说得没错,自己整日看的那些小说果然是一无用处!居然没有一本书教导一下该如何处理现在的尴尬情形,她完全不知道该作什么样的反应,应该感激、羞怯还是羞辱?

快到站时,女孩突然想起父亲。父亲很喜欢煮饺子,可每次要往锅里放饺子放到盖不上盖儿,恨不得在一斤水里下三斤饺子去。女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一个陌生少年手臂的方框里,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地熬着,好不容易快到站了,本应该忧心忡忡、发愁怎么才能从眼前看去没有一丝空隙的车厢里挤出去,居然会在此时此地想起父亲下的饺子锅煮开的情景。

然后莫名地想苦笑。

少年也听到了喇叭里的报站声,他观察了一下接近沸腾状态的车厢,从行李架上拖出女孩变了形的包裹,不容置疑地说:“走,挤出去。”

他拉着她,大声嚷着:“让一让、让一让。”仿佛在潮水中逆流而上的勇士,手推肩搡腰拱,一路杀出重围。从座位到门口的冲杀何其漫长,等到女孩终于像管子里的牙膏一般被挤落出来,火车已经不堪重负地喘着大气缓缓启动。他把包裹递给她,探出半个身子拉着车门朝她喊:“你电话号码是多少?”

女孩没有回答,又一次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到达宿舍是半夜時分,精心梳理的发型成为一头乱草,绿毛领和头发一样,根根冲着各种方向乱呲,衬着她惨淡的面色和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活像从哪部恐怖片里爬出来的绿毛怪。揉着惺忪睡眼前来开门的舍友被吓得狠狠嚎了一嗓子。

至于少年――女孩想着,哦不,现在已经是女人,她心中想着:生活并不像小说,每个相遇都是伏笔,只要遇见就有再遇,就有故事,就有结局。生活里的相遇,绝大多数,都像平静的池水中偶然泛起的一个小水泡,出现得毫无来由,消失得悄无声息。

只是当初的惶恐不安,回首时却已是一出喜剧、一抹淡淡的温暖。

怎么每次在高铁站送女儿,总会有那么多按捺不住的回忆翻滚出来?

新建的高铁站离家很近,女人可以随意地披散着长发、穿着拖鞋就出门去接送。同在安检口的,多是返校的学生,他们也多和女儿一样,挂着秀气的长围巾,一手轻扶万向轮行李箱精致的拉杆,一手把玩智能手机,脖子上挂着时尚耳机,随时沉浸入音乐和自己的世界。

女儿和当初的女孩一样也是十四岁,正是蓓蕾一般的年纪。她赶火车时却惫懒得很,大厅里优雅的女声提醒检票好一会了,才磨蹭地晃过去。

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可以这样不疾不徐,可以这样旁若无人,可以不需要任何骑白马的勇士帮忙搭救。真好。

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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