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林

沟通走进死胡同

谭先生是一名列车长，常年率领数十名员工往返于上海和北京之间，年年被评为优秀列车长，却对自家12岁的儿子隆隆束手无策。前来咨询时他无比苦恼地说：“现在的孩子真难管！严厉点吧，说我是法西斯，讲道理吧，又完全没用，让人左右为难。”他所说的“严厉点”，指的是动粗，具体方式是打耳光和踢屁股，难怪隆隆骂他是法西斯。

我说：“很欣慰您愿意跟儿子讲道理，这是亲子沟通的正确方式。为什么会没用呢？请举最近的两个例子，我们一起分析原因。”

谭先生来了精神，把椅子向我挪了挪，严肃地说：“比如，我要求他每天放学回到家，先做作业再出门和小区的小朋友玩，他口头答应，却阳奉阴违，总是天黑了才回家，玩得不亦乐乎，作业却一点儿没做。逢到我出车不在家，他更是放肆，拿我的嘱咐当耳旁风。您说气人不气人？”

我问：“隆隆有不完成作业的情况吗？”

谭先生想了想，说：“那倒是没有。那小子脑子好使，不怎么用功，考试成绩也差不到哪儿去。他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再不养成好的学习习惯，到了初中肯定要落后……”

我用手势阻止他的借题发挥，继续问：“隆隆有没有告诉过您他先玩后做作业的理由？”

谭先生一拍大腿，说：“他那是狡辩！说什么伙伴们都在小区里热火朝天地玩，自己在家做作业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家住一楼，受外界影响较大，这是实情——如果先做作业，等做完了就该吃晚饭了，晚饭后伙伴们就不出门了，一个人玩没意思。那小子还跟我讲歪理：晚上安静，学习起来效率高。”

我说：“那么，先做作业后玩又有哪些优越性呢？”

谭先生迷惑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好像，好像老师是这样要求的，而且，有教育专家也这样说。”

我正视谭先生，一字一顿地说：“老师说的有道理，孩子说的也不无道理，您拿老师的道理与孩子讲道理，无视孩子的道理，究竟是孩子不讲道理还是您不讲道理？”

我俩同时被我的繞口令逗笑了。

谭先生收敛笑容，说：“我感觉隆隆不如别的孩子懂事。我其实挺尊重他的，不知耐心地跟他沟通了多少次，可他好像听不进去，而且我越讲道理他越反叛，好像故意跟我对着干，是不是他进入逆反期了？”

我说：“12岁的男孩肯定进入所谓逆反期了，但不要动不动就拿逆反期说事儿，如果不讲究方法，孩子即使到了30岁照样跟父母对着干。”

谭先生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说：“既然已经发现讲道理没用，那至少说明在这件事上，讲道理是不对的，应该立即停止。”

谭先生一脸迷惑，不信任地斜视我，问：“讲道理不对吗？那该如何教育儿子？”

我说：“很简单，把隆隆的方法试行一周，放学回到家先玩一会，然后吃晚饭，饭后集中精力写作业，条件是9点半之前必须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如果隆隆能做到，而且作业质量不降低，说明他适合这种作息规律，虽然有违老师的要求，但可以灵活掌握。”

谭先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嘟囔道：“就怕他玩疯了收不住心。”

我说：“隆隆上了初中，如果住校，下午放学后做什么？是不是先运动，然后吃晚饭，晚饭后上晚自习，10点半熄灯睡觉？看，隆隆所讲的道理是不是与未来的作息规律基本一致？”

谭先生眼睛一亮，面露喜色：“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因为您只顾照搬老师的教条了。”我不客气地说，“隆隆可能跟您一样烦恼：我给老爸讲那么多次道理，为什么没用呢？他是不是故意跟我对着干？”

谭先生眨眨眼，脸红了。

我告诉谭先生，亲子沟通出现问题，多半不是话不投机，而是不平等。许多父母的所谓讲道理，无非是要求孩子服从长辈的道理，根本不愿倾听孩子的道理，于是把讲道理变成了强词夺理。

“比如，”我举例道，“有的父母找我咨询，说爷爷奶奶溺爱孙子，导致孩子有许多毛病，然后问我如何给孩子讲道理，让孩子改正缺点。还有的家长说，孩子在学校遭遇了老师的嫌弃和同学的排挤，出现了厌学情绪，然后问我如何给孩子讲道理，让孩子不要厌学——这类奇怪的父母我经常遇到，明明是成年人不对，伤害了孩子，却把改造的矛头对准孩子，指望动动嘴皮子，讲点道理就可以改善孩子的状态，这不是缘木求鱼吗？这样给孩子讲道理，不走进死胡同才怪！”

讲道理是使蛮力

我告诉谭先生，教育不是一件告知与被告知的事情，而是一个主动和建设性的过程，要让孩子明白道理，不能满足于重复死板的道理，而要让孩子有机会在实践中获得连续不断的经验。

“比如，”我举例道，“广州番禺的张中良夫妇收养了10个孤儿。孩子做错事，张中良和妻子不会责骂，也不讲大道理，而是让孩子们通过体验，来完成对一个道理的认识。有一天，张中良让家中的小女儿慕恩带着盲姐姐美春出去玩，慕恩将美春一个人丢在了外面，独自回来了。张中良知道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慕恩用毛巾蒙住自己的眼睛，在外面走一段路。从那以后，慕恩变得特别懂事。这就是‘行不言之教的教育方法。”

谭先生问：“是的，大多数父母都把讲道理当成教育，为什么会这样偏执呢？”

我说：“人们对讲道理的偏好源于思维惯性。从小在家里、学校接受太多大道理教育的人，往往会成为讲道理爱好者。在他们的经验和认识中，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的关系，就是告知与被告知的关系;所谓教育，就是明白人对不明白的人说话。所以他们对孩子表示负责和爱，就是大事小事都要告诉他们如何做。不过，这种单边主义思维方式，最容易让人陷入教育困境之中。”

谭先生说：“刚结婚的时候，我对打孩子的家长非常看不起，认为打孩子是无能的表现。隆隆懂事以后，我总是耐心地跟他讲道理。但是，随着他慢慢长大，我发现以理服人越来越行不通了，隆隆经常很固执，不管我怎么开导，他就是不买账。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是不是太温和，失了原则。这时，有朋友不停地告诉我，教育男孩子就要豪放一些，只要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就行，没什么好商量的，必须服从，不行就动用武力。所以，有两次我和隆隆发生冲突，一时没控制住，就对他动了手。这时我才发现，我已黔驴技穷，堕落为自己曾经不齿的那类家长了。”

我说：“法国思想家让·雅克·卢梭说过，三种对孩子不但无益反而有害的教育方法是：讲道理、发脾气、刻意感动。这句重要的提醒已存世一个半世纪，可是这三种教育方法恰恰是父母们最常用的，甚至成了套路：先讲道理，不行就批评，再不行就通过发脾气来征服，或者用‘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却这样不懂事之类的话来感化孩子。”

谭先生皱眉道：“父母有父母的苦衷，如果讲道理孩子不听，除了生气和感化，还有什么方法呢？难道不教育吗？”

我说：“孩子当然要教育，但以大道理压人，强迫孩子接受父母的道理，这是在使蛮力，是思维懒惰和粗糙的表现，不但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会使问题之扣越系越复杂，越系越死。教育是门艺术，讲究的是简单和精巧。用卢梭的话来说就是：‘冷冰冰的理论，只能影响我们的见解，而不能决定我们的行为;它可以使我们相信它，但不能使我们按照它去行动，它所揭示的是我们该怎样想，而不是我们应该怎样做。”

谭先生不满地说：“卢梭有卢梭的道理，中国有中国的国情。”

我说：“其实，我国战国时期的荀子比卢梭更高明，他把教育区分为有效教育和无效教育，有效教育是‘君子之学，无效教育是‘小人之学。所谓君子之学，荀子形象地比喻为‘道理从耳朵进去，进入心，然后传遍全身，影响到行为;而‘小人之学则是从耳朵进来，从嘴巴出去，只走了4寸长，所以难以影响到整个人。现代心理学研究证实了东西方先哲们的观点：从讲道理到接受道理，中间的距离可能很远。况且，一个人能否接纳别人的观点，首先取决于情绪，其次取决于对方的行为，最后才是对方的语言——成年人尚且如此，何况孩子？”

此计不成另想辙

谭先生问：“父母经常给孩子讲空洞的大道理，对孩子有哪些危害？”

我告诉他，在这样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会首先丧失倾听的兴趣，发展出超过常人的防御心理，哪怕这个道理本身很有道理，他也本能地排斥，严重的甚至会发生道德免疫力;其次，丧失独立意识，不能对一件事进行诚实、深入的思考，失去正常判断力，思维流于肤浅和平庸;第三，心态变得苛刻，对理解他人没有兴趣，兴趣只在如何用自己的观点征服对方，占据上风——这样的人生活中很常见，他们和别人几乎没有共同认可的观点，从来不能在一件事上持有相同的看法。”

“哎呀！”谭先生失声道，“隆隆现在就是一个小杠精，凡事都要抬杠。我说不能滥用药品，他就说生病了还是要吃药的，不能一概而论;我说老年人不适宜穿高跟鞋，容易扭伤或摔倒，他就说不穿高跟鞋的老人也有摔倒扭伤的……原来都是讲道理太多的缘故！”

我说：“喜欢抬杠只是表象，这样的孩子思辨力特别弱，原因是他们的能量不能用于真诚的思辨上，而是用于不停地反抗别人的话语上，这种心理如果不自知、不矫正，不仅有可能導致一生都在这种无意义的消耗中度过，还有可能通过言传身教，形成代代相传的恶习。”

谭先生的身体颤了一下，急道：“以后，我再也不敢给隆隆讲大道理了！”

我笑道：“不可因噎废食。道理还是要讲，但要掌握讲道理的技巧。”

谭先生说：“哪些技巧？请不吝赐教。”

我给谭先生以下三条建议：

第一，讲道理一定不可口是心非。

想让孩子接受什么道理，父母必须首先确认这个道理是自己相信的。我对谭先生说：“我在工作中经常遇到心口不一的家长。比如，有的家长明明非常在意孩子的考试成绩，却向我讨教：孩子考试成绩不好时，如何给孩子做思想工作，让他不要在意分数？把讲道理仅仅理解为一种说话技巧，这是许多父母在家庭教育上不得要领的原因之一。就像文字所到之处是一个人的思考所到之处一样，语言所到之处，也应该是一个人的观念所到之处。与其向别人讨要说话技巧，不如静下心来想想，我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二，避免向孩子灌输庸俗的价值观。

有些父母自己站位不高，却热衷于向孩子传达一些并不高明的见解，甚至是一些庸俗的人生经验。比如，有的家长暗示孩子“不必在学习上帮助别的同学，给别人讲题既浪费时间，又容易被别人超过”“生活就是竞争，别人走得靠前了，你就落后了”等。孩子从这些所谓的人生道理上，学会了小钻营、小算计，却学不到大胸襟、大情怀。父母这样的讲道理，实际上是在限制孩子的视野和胸襟，限制他的发展。

我对谭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家庭教育是要做准备的，最好的准备就是完善自己，想要给孩子讲出能让他飞翔的道理，父母自己就要具有蓝天的胸怀和高度。如果感觉自己的高度不够，不知道该如何说，什么也不说总比胡说好得多。”

第三，切不可把“不讲道理”演变成“不讲理”。

有些父母确实很少对孩子讲大道理，而是直接诉诸暴力，甚至有些家长，对孩子简单粗暴，却在事后美化自己的行为。例如，打了孩子，然后又深情地对孩子说：“孩子，我为什么打你？”然后煽情地为自己的行为找遮羞布，说自己如何如何爱孩子，等等。这简直是强盗逻辑，矫情得十分了得，是更深层面的不讲理。

我说：“讲道理是下策，发脾气是下下策，发脾气加虚伪是什么呢？我看是反人性、反教育了。总之，想让孩子懂道理，父母要口头少讲道理，行为符合道理，这样孩子才能明白道理，这就是教育的道理。”

谭先生拊掌大笑，说：“现在我知道怎样给隆隆讲道理了！”

【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