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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 眠

2019-10-16林达琳

湛江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女儿

◎ 林达琳

患得患失的感觉,在乔楚君的心里如此强烈。就连几年前起诉离婚的前后,她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失眠、多梦、盗汗、脱发,晚上好不容易睡着,突然就惊醒了。醒来后,一泡尿憋得再难受,她也不愿意起床。一旦起床、上厕所、喝水、看手机,就意味着一直到天亮闹钟响都不可能再有睡意了。她看过太多熬夜猝死的新闻,不论是加班做正经事的,还是玩游戏的,正熬着夜,突然就与世长辞,鲜活的生命在风华正茂的年龄段嘎然而止,令人扼腕。而新闻媒体,总是在报道此类消息时强调“熬夜”这个关键词,警醒世人生命可贵,熬夜必须谨慎。的确,生命应当细水长流,而不应该如此争分夺秒。所以,她必须强迫自己入睡。当然,强扭的瓜确实不甜。

习惯性失眠的现象已持续数载。这晚,也是一样——她突然睁开眼睛,依然伸手不见五指。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看,喔,凌晨三点半。扔下手机,她裹紧了被子。空调的度数稍微低了点。再厚实的窗帘,也会隐隐透出些许光亮。她睁着干涩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如墨的黑暗中,她听到窗外的小虫在吱吱吱地演奏,也听到自己烦躁的呼吸声,她甚至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强劲而又杂乱。她多希望科学家能发明一种机器,能够买来装在身上,一摁按钮,便能迅速入眠,而对人体健康没有任何影响。她从来不敢借助药物入睡,生性多疑、个性谨慎的她是不敢服用安眠药的。

事实上,失眠的夜晚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想?但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尽管翻来覆去,她也只是在她的半边床翻来覆去。整套房子都是她的,整张床也是她的,另外半边床的主人早已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但她习惯了睡在床的左边。右边,就这样空着,一空,就是几年。空着的半边床,仿佛她空着了的半个灵魂。而离婚前,她以为远离鼻鼾声就能安然入睡。

婚姻,并不是乔楚君人生目标清单上的必需品,特别是一段患了绝症的婚姻,在她眼中完全没有抢救的必要,能干脆利落地扔掉所有记忆、痕迹,那是最好不过的止损了。当年三十岁才结的婚,也不完全是遵从自己的内心的。婚前拍了几次拖,时间或长或短,最后都以分手告终。这些恋情都谈不上刻骨铭心,仿佛鸡肋。她曾经渴求爱情、渴望婚姻,然而寻寻觅觅,总觉得不适合,根本没有办法接受彼此在一起生活,更何况是共度漫长的余生?余生即使索然无味,也不能在煎熬折磨中度日如年。只是,舆论实在太可怕了,如割肉的利刃,分分秒秒裹挟寒意逼近,直至群情鼎沸——她不结婚简直对不起所有亲戚朋友同事的祖宗十八代。她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太硬气的人,后来就在亲戚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个男人,匆匆忙忙,糊里糊涂,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她一开始悲观地以为,生命也就这么一回事,婚姻本该如此,爱情亦然,几岁会走路、几岁要上学、几岁必须结婚生子,一切皆有路数可循,而男人,如果不是不适合,那必然是适合的。至于书上所描述的、电视机里播放的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生死相许的所谓爱情,她并不知晓其中滋味,所以,也谈不上向往,只是徒添惆怅罢了。

不少作家形容一段并不那么美满的婚姻,总喜欢用“磕磕绊绊”这个词,而用这个词来形容乔楚君之前那段失败的婚姻,好像也挺贴切的。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出轨背叛,也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是两个人过着过着就过不下去了,也许婚姻的基础本身就不牢固,怨不得谁。说起来,他并没有十恶不赦,他最令她接受不了的,恐怕是他那地动山摇的鼻鼾声。他的鼻鼾声像饭堂的蒸汽锅炉,“呼噜呼噜、滋滋滋……”而且没有规律可言,断断续续,常常是打着打着,突然没有了声响,仿佛整个人已经断了气一般。她从手机里百度出有关信息,告诉他,打呼噜是一种病,由于打呼噜使睡眠呼吸反复暂停,造成大脑、血液严重缺氧,形成低血氧症,而容易诱发高血压等多种疾病,夜间呼吸暂停时间超过120秒容易发生猝死。她建议他去看医生,他却大发雷霆,认为她诅咒他。他不肯去处理自己的毛病,困扰的却是睡在旁边的她。她常常痛苦不堪,既恐惧他打呼噜,又担心他不打呼噜,长此以往,便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明明困得随时要倒下,就是难以入眠。离婚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人的本性是自私的,尽管共同财产不多,但还是据理力争。女儿只有一个,大家却都不想要。

说来也奇怪,乔楚君身边的人但凡要离婚的,都为儿女的抚养权争到头破血流,好像彼此在赌一口气似的,谁最终能将儿女留在身边,谁就是跌宕起伏离婚剧情高潮中的赢家,而失去儿女抚养权的一方,难免垂头丧气,人生的意义必定要怀疑一番。

他们是例外。

乔楚君知道男方不要女儿抚养权的原因,他想再娶时干手净脚,而不想独自一人负责一个小生命的吃喝拉撒。他是及时行乐主义者,什么责任、什么道义,于他而言轻如鹅毛。他的眼中只有利益,以及自己。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要女儿的抚养权,是认为自己的心理年龄尚小,还是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活得太累,没有丁点信心带大女儿?原因却不是不爱。她觉得自己很爱女儿,从骨子里爱,希望女儿健康快乐成长,成为一个有作为有追求的个体。但她何尝不是一个自卑到骨子里的人?唉!她的身上有那么多臭毛病,孩子学到一样都挺糟糕的!在一起生活,她觉得自己会把所有毛病都传染给孩子,就像她将父母身上所有缺点都复制粘贴到自己身上一样。她也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父母离婚时,也都视她为累赘,争着吵着不想要她。她甚至联想到孩子长大成人后,也会重蹈覆辙,将整个家族相同的命运不折不扣地演绎一次。幸福始终离自己那么遥远,女儿远离自己应该能够距离幸福近些了吧?

孩子的爸爸却一脸鄙夷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哪有母亲不爱女儿的?你真是奇葩!”在这个家,五十步笑百步时时刻刻都会发生,乔楚君一点儿也不惊讶,也不辩驳。

纠缠不清,那就打官司吧!为极力争取的,为全力放弃的。

中国式离婚诉讼中,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关键词叫做“六个月”。第一次起诉离婚的,只要不是因为家暴、重婚、吸毒、赌博、遗弃、虐待等恶性事件起诉离婚的,法官通常都不会判离,而是说过六个月再来,或者说先冷静六个月。具体来说,判决不准离婚和调解和好后的离婚案件,没有新情况、新理由,原告在六个月内又起诉的,法院不予受理。这六个月常常称作是法院给原告的冷静期,也叫做被告的悔改期。不少人却认为,如果夫妻双方感情已经彻底破裂,六个月的冷静期不起任何作用,只会浪费司法资源,只能算煎熬期。乔楚君也是这样认为的。“无所谓吧!不差这点时间。”她想。

综合衡量,一锤定音,法院将女儿判给了母亲乔楚君,其他该分的也一一分开。孩子的父亲每个月要付抚养费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履行过义务,也从来没有接孩子出去吃个饭嘘寒问暖一下。孩子的父亲岂止是与母亲离婚?他简直是同过往划清界线,然后冷漠地头也不回地消失。从此他对女儿不闻不问,就像他从来没有与她共同生活六年。获悉此事的人,都说这男的实在太恶毒——养一只小狗六年,分开以后都会舍不得吧?何况是自己的女儿?何况小姑娘这么活泼可爱!

不过,乔楚君不打算再上法院追讨抚养费了,打官司这事,一辈子有过一次就足以让人抓心挠肝,产生恐惧后遗症。她搞不明白法院的建筑风格,为何要建近百级阶梯,光是抬头往上看一眼,就令她产生阵阵眩晕。她还记得自己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袋,走呀走呀,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而内心是颤抖的、脸色是苍白的、手脚是冰凉的!

在经济实力上她是有底气的,可称得上丰衣足食。她凭一己之力完全养得起女儿,不需要为了每月一千块抚养费再与前夫纠缠不清。看不起一个人,就连与他打官司也是令自己恶心的。罢了罢了,无所谓!

如今的乔楚君得过且过,没有丝毫朝气,没有任何追求。曾经,她可不是这样的人。大学毕业后,她当了两年中学教师,心得体会就是太没意思了。体制内条条框框太多,比如上下班打卡就换了几种方式,先是签字,接着按指纹,后来刷脸,至于违反管理条例就会被扣钱:迟到扣钱,早退扣钱,每学期的作业批改次数不够扣钱,学生平均分不达标扣钱,不参加周一早上升旗仪式扣钱……学生每上早上六点半到校,老师必须提前十分钟到办公室,晚上则要备课、批改作业到深夜,她的睡眠严重不足……呵,与后来的睡不着觉相比,刚毕业那两年怎么睡都睡不够,寒假、暑假能够睡到自然醒,想想都觉得幸福!

乔楚君向往随心所欲,一时冲动便辞了职,先是从事化妆品直销,后来又干过保险业务,再后来注册了一家规模较小的物流公司,用她的话来说是“捡点残羹冷炙”。公司交给同母异父的妹妹打理,她想去公司就去,不想去也无所谓。她将日子过得杂乱无章,将生活经营得灰天暗地,二十多岁时的野心勃勃不复存在,不知道是不是认为自己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其实,大环境这么好,如果她稍微用心一点,将集货、理货、库存、配送等角色有效延伸,是可以将事业搞得风生水起的,至少比目前要好。但她已经丧失斗志,一切都无所谓,能养得起十几个工人、能维持如今的生活质量就算了。她是单亲妈妈,这个才是最主要的角色吧?但是这个角色,她也演绎失败了。

父母离婚后,小姑娘一下子与活泼可爱搭不上边了。她完整彻底地遗传了母亲的自卑心理,表现得唯唯诺诺,晚上乔楚君帮她盖被子时,她还哭喊过“妈妈不要丢下我”。女儿的这句梦话如同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乔楚君的心里,心痛的感觉再次出现。不要说心不会痛,因为你尚未能感同身受。她想起自己凄风苦雨的童年,想起父亲喝醉了酒血红的双眼,想起了奶奶用力掐她的长指甲,不禁咬牙切齿地命令自己停止回忆。

乔楚君当然知道生活要向前看,因此必须力挽狂澜,让女儿过上幸福的生活!她觉得,幸福生活与有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参与无关,没有父亲一样可以幸福快乐。她努力分散女儿的注意力,使父母离婚对她的影响降到最低,让女儿的性格阳光些,于是,她送女儿学舞蹈、钢琴、跆拳道。一开始她不知道,一旦学习这些,目的不再纯粹,不再是培养兴趣爱好,不再是充实生活,因为,她这种性格的人不可能不问过程不问结果。事情发展到最后,就是累!大人累,孩子累!女儿每天要做大量功课,还要上各种兴趣班,逆反心理越来越强烈,学会了吵嘴、抗议。

暴怒起来,乔楚君会用衣架狠狠地拍打女儿的屁股,暗红的伤痕横七竖八,触目惊心。吵架的时候,女儿往往声泪俱下,用一声声“为什么”来控诉妈妈,但是当妈妈揍她时,她却倔强地站在那里,用大眼睛瞪着妈妈,不再流半滴眼泪。每次动起手来,乔楚君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无能的父母才打孩子,她的确不懂教育孩子,的确无能。她得承认这个事实。

这些年,母女俩几乎天天吵架,小小的人儿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妈妈的权威,嚷嚷道:“干嘛非得逼我学这些?干嘛你自己不去学?”“我倒是想学呀,可是我小时候没有这条件!你以为我小时候有你这么幸福?”“什么是幸福?告诉你,我不幸福!我一点儿也不幸福!”听到女儿大声地吼叫着自己不幸福时,乔楚君真的生气了,讲的话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她怒吼道:“我这个单亲母亲容易吗?你感觉不幸福那你快滚啊!滚去找你爸爸,看看跟着他是否幸福。但是他不要你,知道吗?他永远抛弃了你!”说完这句话,她愣住了,懊悔得嘴唇微微发抖。女儿也愣住了,眼泪一串串无声地流下来,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乔楚君后悔死了:自己得精神病了吗?怎么能讲这些混蛋话?

上兴趣班的结果就是,半途而废,两败俱伤。乔楚君放弃了培养女儿成为艺术家的念头,不学琴棋书画一样可以成才吧?自己什么才艺都没有,还不是好好的,只不过灵魂没那么有趣、举手投足没那么潇洒,生活略显空虚而已。不过,她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一旦继续逼女儿学习这些,不是她疯了,就是女儿疯了,甚至两个人一起走向癫狂。这不是迟早的事吗?两个倔强的人在一起生活,无异火星撞地球。互相妥协才是唯一出路。

自此,乔楚君发现,自己比女儿还活得小心翼翼,担心说错了什么话又伤害女儿弱小的心灵。按理说她曾经是一名老师,心理学是上学时的必修课,不至于在教育孩子这个问题上手足无措,但她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心理不健康,更加不懂得运用专业心理知识帮助孩子树立信心、激发学习兴趣,从专业角度对孩子进行积极引导。女儿摸透了妈妈的心思,变得强势起来,听不得半句批评意见。说不得,不说不得,乔楚君左右为难,不止一次怀疑生儿育女的意义何在。对于女儿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连想也不敢想。在她的认知中,一个不虚心听取别人意见的人,是不可能取得什么成就的。她很想对女儿说:“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没有经过培训,没有任何经验,一切都在摸索中,你就原谅妈妈的不完美吧!妈妈希望你为梦想努力,希望你做事专注,也是为你好。”“我们都是为你好”,中国的父母都这样对子女说,但有多少人能真正体会到父母这种“好”?

本市第一家私立学校的横空出世,叫乔楚君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家私立学校的第一届高三学生,两个被清华大学录取,尽管是补习班的,但这消息也足够爆炸,要知道,这座中等城市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过学生上清北了。私立学校以收费高昂出名,在宣传资料中强调名师教学与准军事化管理,全市各大路口的LED数字屏媒上都滚动着学校的广告:“管而不僵,活而不松”。乔楚君宁愿花再多的钱,也要为自己买来自由,也要为女儿买来更优质的学习环境。陪伴就是最好的爱?她不觉得,女儿也不这样认为。反而,朝夕相处,大家都剑拔弩张。因此,她必须以爱的名义送女儿上私立学校。商量?大可不必如此民主,当女儿的只需要无条件服从就行了。

私立学校的学生每个月只回家待两天,放假期间也要完成十几张试卷,想要好好喘口气是不可能的,更加不可能有精力胡思乱想。在学校里,每个班安排两个生活老师,督促孩子们统一起床、统一洗漱、统一跑操、统一吃饭、统一学习、统一整理内务、统一洗澡、统一上床睡觉,学习计划、生活计划上的时间安排精确到秒。孩子们都变成了刻板的学习机器,很明显再无童年一说,也再无快乐、个性可言。大家都这样说,但是有点小钱的家长都纷纷将孩子送到私立学校,期待孩子在严格的管理中出类拔萃,顺利上完小学、中学,接着离开家乡上大学,上清北最理想,或者能够被其他985、211、双一流院校的热门专业录取,家长这就算功德圆满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家长不必在每晚的为孩子辅导功课中气到心肌梗塞——时下大家都说,简直是用生命在陪孩子写作业。这种焦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都清楚。不理会孩子的学习,那可做不到,可是认真起来,仪态全无,各种恶毒的话脱口而出,衣架拖鞋齐上阵。明明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可是嗓门一天比一天大了,性情一天比一天暴躁了。好了,将孩子送到私立学校后,眼不见为净,无论是学习态度不端正还是生活习惯的各种小毛病,自然有老师去“收拾”他。虽然社会上极力提倡家校合作、家校共育,但又有多少家长想过如何去提高家庭教育水平呢?当然,先进的教育理念、科学的教育方法,家长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力不从心。

乔楚君将女儿送进学校后,一路开着强烈的音乐疾驰,整个人轻飘飘的,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过如此痛快淋漓了。天空是那么蓝,路边的花是那么鲜艳,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是那么可爱,连执勤的警察也那么帅气!眼中的世界变得五颜六色,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她觉得自己又能畅顺地呼吸了!一个月回家一趟?最好一年回家一趟,或者两年也可以吧?她很内疚将女儿当作包袱,但是叛逆的女儿直接影响她的情绪,她真羡慕别人的女儿那么乖巧听话。别人总是说女儿出嫁有多么失落和不舍,但换作她,日后女儿出嫁那天,她一定会笑出声的。一定是这样的!

约朋友逛街吃饭!到公司看看!……她帮自己把行程表排得满满的,内心仿佛充实了许多。

她到公司去,却遇到了一件闹心事。那天,她刚走进公司,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只见他瘦骨嶙峋,又黑又矮。这个人令人印象深刻,除了他的瘦、黑、矮,还有他那染得五颜六色的长头发,像极了一只鹦鹉。“鹦鹉头”的右手提着一罐看起来像花生油的东西,罐身又旧又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像是从垃圾里翻出来似的。透过玻璃门,还看到他停在门口的电动三轮车上还有几十罐相似的油。

“现金还是微信?”“鹦鹉头”一边将那罐疑似地沟油重重地放在茶几上一边问,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什么意思?”乔楚君疑惑不解。

“你是新来的?”“鹦鹉头”反问道,两排大黄龅牙显得非常突兀。

“我是这里的老板。”乔楚君说。她在心里想:没有谁要买这种“三无”产品吧?

“我在这里出入五六年了,每个月来一趟,怎么没见过你?今个月换老板了?”“鹦鹉头”上下打量着她。

这时,只听到厕所里传来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乔楚君的妹妹从厕所里匆匆忙忙地走出来,一边甩干手上的水,一边掏出钥匙打开办公桌一个抽屉,数了十张一百元钱,赔着笑脸说:“巫哥仔,实在不好意思,我姐很少到公司来,她不懂这些。”

乔楚君把眼一瞪,伸手挡住妹妹递钱的手:“这罐什么东西?你买的?值这么多钱?这五六年来每个月买一罐?我怎么不知道?”

“鹦鹉头”很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以为做生意有这么容易吗?附近几条街的档口,开饭店的,开发廊的,卖水果的,卖窗帘的,哪个老板每个月不给1000块钱买一罐?这就相当于交保护费,懂不懂?卖油只是一个借口,谁家油这么贵?不给钱谁保护你?如果你不给,你一天生意都做不下去!看你年纪一大把,连这点潜规则都不懂,还学人家做生意?!”

乔楚君怒发冲冠:“我们老百姓有警察保护,用得着你保什么护?”她还想说,就凭你这五短身材,我一只手都打得赢你,你先保护自己吧,还保护别人?

这时,她的妹妹迅速将钱卷成一团塞进那个“鹦鹉头”的手里,边将他送出公司大门,边点头哈腰赔不是。“鹦鹉头”放出狠话:“我空手走出这个门的话,你信不信日后你到我家求我收下,我都不要了?不信试试!”

别看这个“鹦鹉头”个子矮小,目光却凶狠异常。他在门外开电动车时,还盯着乔楚君看了几眼。

后来,妹妹一五一十地和乔楚君讲清楚“鹦鹉头”的来头。原来,这个“鹦鹉头”是城中村巫村的人。本地有句俗语:人怕大村人,狗怕细村狗。意思是村子大的人容易心理膨胀,凭着人多势众专爱欺负村子小的人,而小村的狗见到陌生人的机会少,保护主人的意欲更加强烈。巫村就是一条大村,自古以来净出恶霸,三十几年前,被市、县两级公安荷枪实弹围村抓捕过几次,算起来前后至少有五人被送上刑场。“虽然说现在是法治社会,巫村人没有那么出格,但是,这几十年来,姓巫的人谁敢惹?大家一见到姓巫的,就好像见到鬼一样。这每个月1000元就当破财免灾吧。这笔账账本上每个月都登记的,开支名目是茶水费,你从来没问,我就从来没提,也是,这么小的一件事。”妹妹说。

“这件事小吗?我觉得这是一件违反原则的事。没人想过报警吗?警察不管?如今全国上下扫黑除恶咧!”乔楚君忿然道。

“姐,你不知道,前几年这姓巫的刚来卖油,有一个外地人,开眼镜店的,偏不信邪,说自己家小本生意,根本不想出这1000元,报警了事,结果眼镜店被砸了,门窗的玻璃、柜台的玻璃无一块是完整的,他又报了警,结果此事公安一拖再拖。他很生气地走了,说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足我们这里半步。”妹妹说起往事还心有余悸。

乔楚君说:“以前是以前,以前连摄像头都没一个,现在不是到处是天眼吗?警察取证很容易。难道巫村的人就能为非作歹?……”

“如果报警没有用呢?你既然放心将公司交给我,我每个月都能帮你赚到钱,这就足够了。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就别理了。”妹妹说。

乔楚君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她的失眠状况更严重了。那段时间,她想了很多。她真不敢相信,黑恶势力竟然收保护费,而且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她也真不敢相信,居然所有人都逆来顺受,乖乖地双手奉上保护费。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发声?就因为几年前有一个人站出来,下场却很惨吗?如果她选择报警,警察会不会处理?那些黑恶势力会如何对待她?公司被迫关门?她应该像所有人一样,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说来也奇怪,就在她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准备报警时,电话响了。“你是不是不知‘死’字有多少画?”她听得出是“鹦鹉头”的声音。“你是谁?你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她明知故问。“我们巫村的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要说生意,你连生活都无法自理,信不信?我问你,你要左手还是要右手?留一只给你擦屁股!……”

乔楚君又气又怕。她又变得焦虑不安起来,觉得连人身安全也无法保障了,好像黑恶分子随时踢开她家的门冲进来砍她的手。

她思前想后,决定向黑恶势力宣战。报警后,她开车到了公司。很快,几名便衣警察便上门走访调查取证。一开始,附近几条街的档口老板、员工都不敢出声,在警察的鼓励下,才有胆大的人说出真相。有人说,一直以来敢怒不敢言,有人说,这油不但贵,放在这里吃又不敢吃,送人也不敢送,只能白白扔了,也有人说,早就应该把不法分子绳之以法了。

没多久,公安局的微信公众号推送了一则消息《出重拳,恶势力团伙被成功铲除》。说是派出所接到线索,有人拿疑似劣质花生油到各个档口进行高价强卖,群众人心惶惶。派出所马上组织精干力量从外围进行侦查,并通过大范围走访摸排,成功对多名受害经营户进行取证固定证据。抓捕条件成熟,民警雷霆出击,将涉案人员悉数抓获,当场扣押已勾兑但未销售的花生油约2000斤……

顿时,乔楚君的失眠状况大大改善,吃什么都觉得香,睡觉也觉得踏实多了。

没到半年,她从暴瘦,到暴肥。所有衣服都不合穿了。购买新衣服时,她还刻意买大一个码数,因为她肯定还会长肥肉。她知道,自己变得有多么不堪。这个可以从陌生人上下打量的目光中就可以略知一二。她已经沦为一个胖大妈,气质全无。猩红的口红和浓烈的香水,好像为了突出她的丑态和造作。但她觉得无所谓。

又是一个失眠之夜。她不再直挺挺躺在床上,为了所谓的不熬夜。她不想再过这种前怕狼后怕虎的日子了。于是,她起了床,胡乱穿上一套运动服,到了车库,没有选择小汽车,而是开起了摩托车。摩托车不知多久没有开过了,她打了半天都没打着火。寂静的夜,打火声音显得那么突兀。好不容易打着了火,拐出小区,昏暗的街灯照得周围影影绰绰。夜深人静之际开摩托车兜风,这是二十岁才干的疯狂事儿。就这样,一个胖大婶漫无目的地开着一辆破摩托车在街上行走,不关心目的地,不关心安全与否,只是为了消磨时间,为了排遣内心的孤独。

在冷风的吹拂下,她清醒了许多,竟然开始思考自己的前半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活得太失败了。她甚至已经从今天的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后半生。余生依然如此百无聊赖吧?如果一辈子就这样,没有惊喜,没有璀璨,没有艳阳,她真的非常不甘心。可是,她又能怎样呢?

左拐右拐,摩托车罢工了。街上偶尔有小车和摩托车一闪而过,但她不准备求助,她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管这种闲事,如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越来越少,天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陷阱?当她想掏出手机进行滴滴打车时,发现自己连手机也忘了带。她这才惶恐不安起来。对于现代人来说,手机离开身边一分钟也令人没有安全感啊!真是扫兴!

她靠边停好摩托车,上了锁,准备走路回家。她没有了色相,身上也没有钱包和手机,劫财劫色都是没有意义的。虽然谈不上害怕,但她的心情相当沮丧。

这时,一个身穿荧光运动服的男子逐渐跑近。他吸引她的,不是他青春的脸庞,也不是健硕的身材,而是他的腕表——真是有品味的人啊!这是某著名品牌的运动型腕表,他戴的是男款的,而她的手上正戴着女款。因为这只手表,令她备感亲切。她鼓起了勇气向他求助:“哎……”

他已经从她的身边跑过去十几米了。但他还是回头看了一下,并在原地踏步。“叫我吗?”他问。啊,很耐听的低音炮。“可以借我二三十块钱吗?”她大声问,脸上火辣辣的。一开口,她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世道有不少骗子专门利用别人的同情心,一些人三四十岁了还身穿校服到学校门口跪下乞讨,膝下的纸写着遗失毕业证或父母重病等,搞到很多人再也不相信陌生人了。

果然,他转身就继续跑开。这些骗人的把戏,每天都在街头上演吧?借几十块钱?相当于肉包子打狗。

幸好,仅仅是几秒钟,他又回头,跑到了她的身边。她闻到了青春的气息和汗水的味道,竟然有自惭形秽的强烈感觉。

“我不是骗子,我的摩托车坏了,我没带手机没带钱包,我想借几十块钱坐的士回家,或者……你会修车吗?”她看到他跑回来,心想这个小伙子真善良,她不能让他误会她想骗他的钱。

他让她把锁打开,试着帮她打火,但只听到“突突突”的声音。他说:“多久没有开过了?是不是没油了?”她说:“有一段时间没开了。没油了?我不知道呀!”他又说:“你开车没油都不知道吗?是不是油表坏了?”“油表坏了?我不知道呀!”她说。他的声音高了八度:“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吗?”

看着比自己年轻一大截的小伙子教训自己,她更觉得无地自容。

“平时在哪里修车的?你应该定期到修车档让师傅帮你看看车况,刹车是否灵?是否要换机油?车灯、车胎有无问题……这么晚了,打电话给修车档也没有用……”他一口气说了几分钟,像是在教训她,又像在自言自语。

她频频点头称是。

“最近的加油站离这里恐怕要走半小时。你知道在哪里吗?”他又问。

“让我推半小时摩托车去加油,我宁愿不要这辆车了。算了,算了,无所谓,这辆车我不打算要了。”她先是倒抽一口冷气,然后,试探性地问他:“你可以帮我推去加油吗?明天我给你钱。”

“我不可能帮你推车去加油,我每晚只抽半小时夜跑,回去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况且这辆车加了油以后能不能打着火还说不准呢!你现在应该回家去,明天一早联系修车师傅,和他一起来取车。还有,我也没有带钱包,借不了钱给你,但是我可以帮你叫滴滴。”他说。

“好吧!谢谢你!”她说,“我也不用滴滴打车了,我也夜跑回家。”

“女人夜跑不太安全,还是坐车回家吧!我们虽然不是菩萨心肠,但也经常做好事的,也不差这一回。钱不用还了。”他看着她上了滴滴,健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真为自己遇上好心人而高兴。说来也奇怪,回到家以后,她洗漱完毕,竟然一觉睡到天亮,完全忘记失眠这回事了。

过了几天,中午做饭的时候,她切菜时不小心切到左手的食指,鲜血直淌,急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用纱布简单包扎好,打车到市人民医院看急诊。她一直在流泪:好痛!好倒霉!在医生为她处理伤口时,她更是忍不住小声哭出来。

“别乱动!”医生一把将她按在凳子上,边帮她用药边对她冷嘲热讽,“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这点小事也值得哭?大姐,你几岁了?”

她不禁竖起了耳朵,停止了哭泣:这低音炮怎么这么熟悉?再看这名男医生在空间不大的治疗室走起路来步步生风,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人。而遮得严严实实的脸露出的一双眼睛,竟然似曾相识。

“伤口不要沾水,明天下午记得来换药。”他又说。

“原来你是医生啊,我还欠着你的钱呢!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的摩托车坏了,你帮我打滴滴吗?我加你微信,发红包给你。”她高兴地说。

“不用了。”他说。语气拒人于千里。

“我没带钱包出门。加个微信发钱给你吧!”

“不用。我比较忙,你让一下。赶紧回家去吧,别人不知道的,以为我缠着你跟你聊天。”他倒是挺固执的。

她看了他的工作胸牌:主治医师马卡龙。挺特别的名字。

“好像我多想加你微信似的。马医生,我不习惯欠着别人的钱。你有你的原则,我有我的原则。”她说。

在她的坚持下,他们互加了微信。他的微信名是“最毒马大夫”。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取这样一个微信名合适吗?她真是想不通。

就这样一来二去,他们居然成为了朋友。他们仿佛来自两个世界,一个年轻有为,有理想有激情,一个无所事事,无自信无干劲。于她而言,有个人经常讽刺一下自己,有助于大脑清醒。于他而言,他本来是看不起这种颓废女人的,光长年纪不长智慧。他常常说她之所以失眠,是因为闲着了。他说:“失眠有很多种原因,有身体原因也有精神原因,还有生活方式和环境因素的影响,你之所以失眠是因为闲得抽筋。你试一试每天连续工作十七八个小时,忙到脚不沾地,连饭也没空吃、连上厕所也要小跑,看你的脑袋是不是一挨着枕头就昏睡过去?”

他说她明明受过高等教育,曾经为人师表,但是思想幼稚、情感障碍,严重缺乏安全感,从来没有全身心投入去爱一个人,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爱。他还说她之所以焦虑,是因为长期处于舒适区,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浪费光阴、辜负自己,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却幻想得到生活更多馈赠,结果就是危机四伏……

乔楚君竟然哑口无言,实在想不出什么句子来反驳。自己除了离了婚,好像也没有遇上多大的事,一切都是庸人自扰。而当急诊科医生的他的工作压力非常大,面对复杂的医患关系和突发的事件,要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和巧妙的沟通技巧,还要坚持终身学习,因为观念不断发展、知识不断更替、技术不断创新,如果平时不多看学术杂志、不参加各种培训交流来扩大知识面,就没法做好一名医生。除了工作、学习忙碌,他还是一名单亲父亲,虽然说已经退休的父母帮忙照顾女儿,但是不也有无穷无尽的压力和烦恼吗?最应该忧郁和焦虑的不应该是他这种人吗?但他好像有用不完的能量,从不怨天尤人,而是气定神闲,一切游刃有余,除了工作,他还能抽出时间健身、夜跑,陪父母和女儿饮茶,和朋友聚餐吹牛。

她总是半信半疑:这种潇洒,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吧?但不可否认,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已经在无形中用正能量影响了她,使她逐渐远离负能量。她开始检讨自己并一点点作出改变:她开始锻炼身体、按时作息,她开始积极工作、开动脑筋,她开始直面亲子关系、换位思考,她开始塑造一个全新的健康的自己,她开始告诉自己从容一些宽容一些。

心态非常重要,自从乔楚君的心态改变,她看这个世界、看周围的人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偶尔她还和朋友到光荣院给老人家送温暖、到福利院给小朋友送关爱。她曾经很不屑这样做。但现在她不再认为这是作秀,她做到了只忠于自己的内心,而不再在乎别人的评价和内心的挣扎。原来,别人所说的“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不美好,那是因为你自己还不够美好”是真的。她觉得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个像马卡龙医生那样的人,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有一晚,她看他的微信朋友圈,知道他被一名喝醉酒开摩托车摔伤的患者用凳子砸伤胳膊了,急得马上赶到医院急诊室,他的同事却说他下班回家休息了。她以为他会很沮丧,谁知道他却在微信里告诉她:这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就是这样,有惊喜,也有意外,只有接受才能放下。

“你出生的时候就有光环吗?”她忍不住在微信上问他。

他回复了一连串大笑表情包,还有一行字:你看别人头上有光环,因为你的眼睛里有光环。

乔楚君的心怦怦直跳。她曾经也是一个文艺女青年啊!

第二天一早,她就跑去医院急诊科,她想确认一下他没大碍。还有,她单纯想见见他。她知道他虽然有轻伤,但是肯定会去上班的,他经常说科室人手紧张。她在急诊科里转一圈,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以为他出车了,心里有点失落。

正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眼前。“你没事老往医院跑干什么呀?喜欢这里的消毒水味?”他问。她笑了:“刚才哪去了?”“喔,医院领导陪同我接受记者采访。”他轻描淡写。“哇,有记者采访?是因为昨晚的事吗?你怎么说的?”她显得比他还激动。“当然是说一些正能量的话呀!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当然,也是医院领导想听到的,是社会大众想听到的。具体说什么,你到时看新闻吧!”他说。“难道你不生气?不委屈?”她追问。“查理·芒格说:对于一个手里拿着锤子的人来说,满世界都是钉子。在面对不理解的事情时,不妨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进行思考。如果人人都保持一颗平常心,这个社会一定会更加和谐。当一个医生,如果没有包容的精神和博爱的情怀,根本没法当下去嘛!我要干活了,你没事赶紧回去吧!”他说。

当她发现自己悄悄地喜欢上这碗行走的心灵鸡汤时,她又失眠了。在辗转反侧中,她看到他们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最明显的就是年龄。她比他大近十岁。况且,好感只是单方面的。她在他的身上学了很多,但她无法学到那份坦荡的胸怀。依然自卑的她将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不道破,他还能做她的良师益友吧?生活,不否认有繁花似锦的一面,但仿佛总是在她的面前呈现出一地鸡毛的模样。那又怎样呢?接受才能放下,放下才能释然。她必须学会!

只是,在学习的过程中,她又要与失眠作抗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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