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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铁杉的首幅肖像

2019-10-15沈成

华夏地理 2019年10期
关键词:古树树干大树

沈成

绿色和平和野性中国团队拍摄的云南铁杉等身照。与国外大树团队采用的“街景地图式”水平拼接法不同,此次铁杉等身照利用节点云台的透视不变原理,由左上到右下保证相互重叠30%画面内容, 拍摄60张2400万像素的照片,最后用透视算法加以缝合,最终得到总像素量接近十亿的大树肖像。

国际树木协会高级技术员范开林、极限运动影像摄影师阿左以及攀爬统筹员钟峪,以不破坏树体健康和伴生微型植物生态为前提,进行高空绳索攀爬作业,完成对铁杉的科学摄影、摄像记录。尽管都有丰富的户外攀登经验,但这一次,他们追求的不再是高度和速度,而是要耐心去发现和记录树体的生态风貌和物种特色。

远眺千年云南铁杉王。这棵巨大的铁杉身侧没有与它等高的植物存在,在空旷的天空下看起来有些孤单。铁杉所在的林场位于横断山脉南缘滇西纵谷区,“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区末端,澜沧江和怒江的分水岭上。

这棵铁杉长在山谷的斜坡上,已经存在了一千一百年。在它漫长的生命中,一直注视着脚下的山谷,观察身畔的花开花落,草木枯荣,看着谷里的植被因为各种原因毁灭重生,再毁灭再重生,而它始终屹立不动。与它相比,人类的寿命短暂得不值一提,但我却有幸能以大树的视角看这个世界,这种感觉很奇妙。”

攀到接近大树顶端位置的时候,钟峪感觉自己仿佛同铁杉一起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她是绿色和平和野性中国“千年云南铁杉等身照拍摄”项目的攀爬统筹员,她所在的三人小组,攀爬并拍摄了云南大理志奔山山顶一棵巨大的云南铁杉(Tsuga dumosa)。

《云南林业科技通讯》1974年发表文章《罕见的大铁杉》,这是“云南铁杉王”第一次公布于世:“最近在云龙县跃进林业局槽涧林场志奔山林区发现一株高大的云南铁杉……”经过云南省林业相关专家的测量和树种鉴定,这棵大树高度34米,胸径3.93米,树龄达1100余年,为世界上现存最古老最粗壮的云南铁杉。

铁杉所在的志奔山位于大理州和怒江州交界,属于横断山脉南缘的滇西纵谷区,“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中碧罗雪山的最南端,澜沧江和怒江分水岭的迎风坡面。作为碧罗雪山的尾巴,志奔山海拔并不太高,保有较好的温性和温凉性针阔混交林,其中有大片的云南铁杉、苍山冷杉、香柏、滇藏玉兰等。

“在原始森林中,数百乃至千年的古树是其生态系统的最重要组成部分,森林中一棵巨大的古树通常支撑着无形却庞大的动植物生命网络。”摄影师奚志农说。然而滇西北这样高山深谷特殊的地理环境,加上巨树那难以企及的高度,很难通过常规摄影手法拍摄全貌,所以中国大陆一直没有公开传播的巨型古树等身照作品。为弥补这一遗憾,奚志农所在的野性中国团队与国际非政府环保组织绿色和平联合发起了这次拍摄项目。

在之前某次对古树做调研时,我们曾拜访当时跟随专家寻找这棵大树的护林员杨师强。在他的小院子里,如今82岁的老人讲述了当年寻找这棵大树的故事——原来对它的调查比记载要更早。“1965年的时候,有老猎人上报,说在漕涧林场有一棵巨大的铁杉,政府就派了两位专家来勘察核实。”当时志奔山还是完全未曾开发过的原始森林,难以通行。所以即便是从小到大生活在云南山区的杨师强,也没见过它。“老猎人带着两位专家,还有我们林场的人,一起上志奔山找这棵铁杉。当时山上没有路,树、草、还有藤都纠在一起,要经常用刀把拦路的东西砍断,经过两天一夜,我们才到山顶。”山顶草甸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潭,被当地人称作“九十九龙潭”,大树就在距离这些水潭不远的地方。“这里的龙王就住在潭里哩!那次我们带了一条小狗,到了山顶,小狗特别开心,跑到水潭里游泳。结果触怒了龙王,下了好大一场雨!”常年生活在山林里的老人,对自然有着本能的敬畏。在他心里,铁杉王以及周围的水潭,都拥有强大的未知力量。

今年三月,项目团队为确认拍摄方案,又一次来到志奔山,而我也依然随队探访这名1100岁的“长辈”。如今盘山路已经可以直接通到老人所说的九十九龙潭边,我们的几次勘测也因此而比六十年前方便了许多。但三月意外下了雪,由于积雪,我们像老人当年一样,步行去往大树的据点,也像老人他们那样,更亲近地用双脚接触这片生境。在下车开始步行时,我看到对面的山坡上有一棵云南铁杉,目测高度20多米,树干直徑1米以上,比周围的植被高出许多。

滇西北高山深谷特殊的地理环境,加上巨树难以企及的高度,很难通过常规摄影手法拍摄全貌。

在山脚,林下已经没有什么积雪,有浅紫色的报春成簇开放。高大的滇藏木兰的枝头挤满花苞,或者零零星星打开了如荷花般的优雅花朵。路两边许多叶子巨大的凸尖杜鹃,有些叶子比我的小臂还要长,但比起它们的近亲“大树杜鹃”还只能算得上渺小。越往上走,路面的积雪就越厚,两侧山坡上也如此。九十九龙潭这片位于海拔3100多米处的亚高山湿地草甸,在夏季时一定会有各种野花,点缀着这大大小小的水潭。但我们这次到达时,积雪没过脚踝,放眼望去是一片平坦的雪原,在阳光的照耀下简直要灼伤人眼。通过这片雪原,再沿着一条小路穿一截小山谷,那棵参天巨树再次映入眼帘。尽管不是第一次见,但我仰望它的时候,依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杨师强老人也对见到大树时情景记忆犹新。“它那么高,想看到树顶,仰得我脖子都疼。我们几个人试了一下,大概要11个人才能围住它。专家也非常震惊,跟我们说这棵树很珍贵,一定要把它保护好。”我们那次调研也带老人重返大树脚下,因为各种原因,这是他时隔55年首次和大树重逢。再次抚摸大树,他非常激动,却又有些遗憾,因为树已经不是他当年看到的样子。在它第一次被记载的文章中,有这样的描述:“……树冠完整,树干完好尚无病腐迹象。”然而在大约二十年前可能是雷电引起的一场山火中,这棵树死去了。 老人也说,“我们当时看到它时,是活的,挡住好大一片天。”

我们的眼前,树冠不再,这棵枯树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和几个大的分杈,可它依然屹立不倒,被地面延伸近10米的巨大树根围绕着。它周围的植被也和当年的记述不同:在最早的记录中,它的周围都是青篱竹林,如今竹林已经不见,只有一些杜鹃、苍山冷杉和较小的云南铁杉。在更早的没有记录的那些年里,这里的植被必然也曾因为各种原因更迭变换,这也是钟峪感慨的原因吧。可以想象,这样一棵大树在一千多年前由一粒极为幸运的种子萌发,又在小苗时躲过了动物的啃食,恰巧上方拥有生长空间,在之后的数百年中成长,根系不断向周围延伸,为逐日增大的树干与树冠提供支持。它见证了一千多年来这片森林的繁盛——它本身,也正是这繁盛的象征。

如今这棵大铁杉上已经没有原先的枝叶,却依然有不少其他植物在上面生长。仅通过望远镜观察,就可以看到上面有三四种不同的植物叶片。这棵躯干已经死亡的大树,还支撑着多少森林的生命?解答这个疑问,尤其是为那些生命留下清晰的影像,必须要依靠攀树者近距离观测拍摄。

横断山脉的天然林是小熊猫在中国最主要的栖息地。

绿孔雀是云南最知名的物种之一,由于低海拔原始森林不断减少和退化等原因,大多原先有分布的区域绿孔雀都消失了。

因山火而枯死的云南铁杉树干上刚萌生出的铁杉苗。

古树所代表森林涵养了水分,林中小溪为许多动物提供了水源,为山溪鲵这样的两栖动物提供了栖息和繁殖的环境。

“古树长在山坡的斜角上,附近没有其他等高建筑或植物,我们必須设法安全登上树干本体,而且绝对不能对树干造成任何伤害,再开展树上植物信息的调研记录。”钟峪为我讲述攀树的注意事项。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攀山老手来说,爬树本身对攀登技能的要求并不算太高,但是她要面对另外的挑战,“一是要严格遵循国际树木协会的生态标准,不能破坏到树上重新生长的伴生植物,还要通过头戴的拍照设备尽可能完整地记录它们;二是要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古树已经在20年前因山火死去,谁也不知道树干内部是否有腐坏,能否承受打保护的锚点,”这便体现了专业攀爬人员的重要性。“攀树和攀山不同,攀山主要是对体力的挑战,攀树更多时候则是需要考虑保护好大家,协助摄影师寻找适合拍照的位置。”在攀树过程中,钟峪有机会观察古树的全部伴生物种。“很多附生植物都在树冠部分,在近处看它们的感觉与在地面完全不同,你会想它们如何能够在这么高的地方生长,感慨生命神奇的力量。”用完全不同于平地的视野,观察着围绕树干茁壮生长的附生植物,钟峪更感受到巨树的重要性。一棵死亡的大树尚且以其庞大的身躯,承载着这个生机勃勃的小型生态系统,若在它尚且存活的那些年呢?“我甚至想,如果千万年前的地球上没有这些巨树的庇护,人类的早期灵长类祖先都无法得以生存和演化,”从大树下来很久,钟峪依然无法从它带来的震撼情绪中彻底平定下来。

82岁的杨师强是第一批发现了志奔山千年云南铁杉王的林场人员。当年正是他陪伴林业专家找到了这株云南铁杉。在更早的1963年,他还曾与同事在志奔山种过一片树苗,它们现在已长成森林。抵达森林的尽头,杨师强与古树重逢。老人的双手抚摸着老树的树根,两种皮肤的纹理交织仿佛一副油画。

地球上最为巨型的动物体长也鲜少超过30米,然而在滇西北的这些云南铁杉成片的群落中,不乏近30米的大树。铁杉林气候温和,云南铁杉又常常与丽江云杉,云南红豆杉等针叶树以及栎树、青冈等阔叶树混交,这些阔叶树中也有许多长到非常高大。铁杉林下的动植物非常丰富而多样,是代表三江并流区域生物多样性最高的植被类型之一。大树的枝条上挂着长长的松萝,树干上附着有斑驳的地衣和其他植物;林中多种杜鹃错落成片,四五月份时花团锦簇,在大树的阴影中如同彩灯,吸引昆虫和鸟类为它们授粉;林下地面潮湿,生长着厚厚的苔藓、蕨类,报春花在林缘开放出成片的花海。到了雨季,各种菌子从厚厚的苔藓与落叶下生长出来。多种松鼠,成群的雉类以及其他各种鸟儿在林中活动,小熊猫和滇金丝猴也会在这里觅食。就在铁杉王不远处,红外相机还记录到长臂猿的活动,一切看起来生机勃勃。

然而不可忽视的是,由于气候干旱、火灾频发(千年铁杉因此丧生),加上交通逐渐便利,林区人为活动频繁,导致部分物种出现分布范围缩小,自然更新困难,群落逐渐衰退的趋势。漕涧林场采取了各种保护措施,有些树木是近几十年由林场工作人员重新种植,其中一部分还是杨师强老人所栽。新生的森林郁郁葱葱,我听到老人望向它们的喃喃自语,“我年龄大了,希望我的孩子们照顾好它。”

拍摄项目完成后,我又特意去看了上山前山对面那棵铁杉。它应该还正值青壮年,如果“孩子们”照顾好滇西和滇西北这些森林,让它们能够得到良好的保护,那么某一天,这棵“年轻”的铁杉或许能够成长为一棵真正的巨树,如老人所愿,像曾经的“铁杉王”那样,俯瞰这美丽而生机勃勃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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