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文

一

《红菱艳》属于老戏新编。该剧讲述的是明正德年间，刘夜兰之父遭奸臣江文炳陷害，蒙冤入狱。刘夜兰逃至乡下，遇菱姐收留并互相爱慕。刘夜兰被缉拿后，菱姐巧遇正德皇帝，诉说冤情。正德帝御赐金牌，让菱姐救下刘夜兰，并赐她凤冠霞帔。当菱姐与刘夜兰将成眷属之际，却被告知刘夜兰已由父母做主与天官之女定下终身，自己只能屈身为偏房，菱姐愤然拒绝，抛开富贵，回归水乡，碧波上采着艳艳的红菱……

该剧最初由南方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男旦冯子和编创，1917年6月他与盖叫天首演于上海天蟾舞台，冯子和自饰女主人公红菱女，二十年代唱红江南。60年后，其子冯玉铮根据父亲的剧本进行了改编。

1988年江苏省京剧院上演的《红菱艳》即是新的改编版本。改编后的《红菱艳》晋京参加全国京剧新剧目汇演大获成功，高票获得“优秀京剧新剧目奖”，黄孝慈在剧中饰演女主角红菱女，并凭借该剧摘取第七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桂冠，实现了江苏京剧界梅花奖零的突破。

2015年，复排《红菱艳》被提上省京剧院的议事日程。谁能想到，就在这时黄孝慈被查出结肠癌住进省人民医院做了手术。

躺在病床上，黄孝慈最放不下的是复排《红菱艳》。她抱病给江苏省委宣传部王燕文部长写信：

我拟把1988年天津全国新剧目汇演，被北京专家评为“江南水乡碧螺春的精品” “黄孝慈对京剧旦角表演程式的重大突破”等，并获优秀剧目奖和优秀表演奖榜首的《红菱艳》，也是京剧院的保留剧目，传承给青年人。

二

为复排《红菱艳》，黄孝慈不顾病情，多次和王群、彭林刚等省京剧院领导商谈组建剧组事宜。

剧中主角菱姐儿最终选定由黄孝慈的大徒弟高飞饰演。

可黄孝慈明白，此时与高飞谈复排《红菱艳》的事情，时机不对。

为何？因为高飞刚刚经历了人生的重大变故！因与丈夫性格不合，她离婚了。离婚后，高飞肩上的担子一下重了起来，她要抚养幼小的儿子，赡养年迈的父母，还要为新买的房子还房贷……

处处要花钱，可省京剧院是改制单位，属于企业，京剧院的演职人员能拿到的薪水仅够维持基本生活。高飞身为国家二级演员，每个月拿到的薪水竟然只有3000元左右，加上演戏的补贴，平均下来也就4000多元，这样的薪水，在生活成本极高的南京，要养活老少一大家子谈何容易？万般无奈下，高飞跑到上海去应聘了迪士尼狮子王剧组的女主演。

高飞加盟上海迪士尼狮子王剧组，薪酬很高，每个月税后4万，是她原来薪水的十多倍！有了这笔钱，高飞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可以继续装修房子，给父母养老钱，给儿子交学费……

黄孝慈与高飞情同母女，怕她分心，这段时间并没有把自己的真实病情告诉她，不仅如此，她还鼓励高飞走出去多锻炼自己，也能多赚点养活全家。

现在说让高飞放弃高薪回来演菱姐，高飞能接受吗？

黄孝慈给高飞打了电话：“飞飞，省里已经定下来了，近期复排《红菱艳》，由你来演菱姐，你赶紧回来吧！”高飞一听愣了一下，说：“师父你没开玩笑吧？”黄孝慈说：“是真的！”高飞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回去！” “不，你必须回来！” “我合同都签了，怎么回去呀？”黄孝慈说，“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无论如何你必须得回来！”

高飞心里感觉委屈极了！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无论她做什么事情师父都会理解，自己遇到再大的麻烦，师父都是她最坚强的后盾，但为什么这回师父竟然这么不近人情呢？

高飞的脾气也上来了，我就不回去！态度比师父更坚决！这是两个人结为师徒关系以来第一次陷入一种僵持和对峙的状态。一个坚决要她回，另一个坚决不回。那段时间高飞特别怕接到师父的电话，黄孝慈一打电话就会很严肃地说：“飞飞，我必须要严肃地跟你聊聊！”因为知道她要说什么，高飞就不情愿听，甚至不想给师父任何说话的机会，回一句“我现在有事！”就挂电话。“嘟嘟”的声音响起，电话另一端黄孝慈就泪如雨下，失望与心痛夹杂着病痛，全部向她袭来。

过了几天，黄孝慈再一次拨通了高飞的电话。黄孝慈说，“飞飞，你先不要挂我电话，师父跟你说点儿别的，你得听我讲完。”高飞不吭声，黄孝慈就在电话里讲了起来。她讲了和《红菱艳》相关的一个故事，就是解放前与冯子和一起首演《红菱艳》的是盖叫天，盖叫天17岁时在杭州演《花蝴蝶》，折断了左边胳膊，1934年，他47岁在上海大舞台演《狮子楼》又折断了右脚，医生接错了腿骨，为了将来能演戏，他让医生把先前接上的腿骨砸开重新再接。盖叫天能成就“盖派”，是拿生命换来的。行内有句话叫“戏比天大”，什么叫戏比天大？就是吃了京剧这碗饭，就要一生为京剧奉献，要不就别当京剧演员。讲完故事，黄孝慈说，“飞飞，你是块当京戏演员的料，所以当初师父选了你，是希望你能继承师父的事业，《红菱艳》是师父得梅花奖的戏，不传给你传谁？我知道你最近生活上有困难，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离开上海的劇团，不就是缺钱吗？我跟你保证，这钱院里拿不出，师父出，师父愿意把你每个月损失的钱补给你，让你渡过眼前这个难关！”

那一刻，高飞泪如泉涌。

三

2016年6月30日下午，京剧《红菱艳》剧组正式成立。

7月到8月，高温暴雨轮番来袭，南京城不是开启“烧烤”模式就是全城“看海”。

那段时间，剧组演员经常看到黄孝慈一大早就出现在排练厅，看起来精神抖擞，殊不知那时她正在人民医院接受化疗，走路就像“踩着棉花”。南京的三伏夏日，炎热无比，所有人都着短袖，黄孝慈却身着秋装，她的身体真的非常虚弱了。然而，为了复排《红菱艳》，她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搭了进来。

有次，黄孝慈给高飞示范菱姐在船头的一个动作，转身、右脚上去、侧身上步、抄线踢、云手、卧鱼，这一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根本看不出是一个70多岁而且正在住院的病人。高飞看得入神，说，“师父，我啥时候学到你这样就好了！”黄孝慈笑道：“你要超过我才行啊！”黄孝慈给高飞说的最多的是《红菱艳》第五场举金牌的动作，举金牌是全剧的高潮，最能表现菱姐的机灵、俏皮、活泼，黄孝慈反复示范、解说。每次给高飞讲完，黄孝慈都要补充一句，“我所说的一切，你改之前一定要征求导演同意，导演觉得可行你再改，万万不可以我的名义顶撞导演！”高飞连连应允，那时她并不知道师父的病已经非常严重，因为黄孝慈总是将最好的一面传递给高飞。

“我希望所有的徒弟都能超过我，有她们自己的新东西。”

京剧复兴的希望在青年，黄孝慈大胆推荐刚加入京剧团不久的21岁青年演员彭天宝为《红菱艳》男一号。得到消息的彭天宝有点懵，我演男一号？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在他印象里，许多演员十多年龙套跑下来都演不上男一号。其实，黄孝慈对彭天宝并不陌生，因为彭天宝是2006年小京班那一届的学员，黄孝慈为把他们留到省京曾多方奔走，彭天宝留在省京后又报考了上戏，刚刚学成归来。省京剧院院长王群把彭天宝的录像拿给黄孝慈看，看到彭天宝的演出录像，黄孝慈眼前一亮，对王群说：“头儿，《红菱艳》里的刘夜兰就是他了。”彭天宝并不知道此情，第一天进场排戏就懵了，没有老师了？自己演？在学校都有老师拎着，现在要自己琢磨角色，从没离开过老师的彭天宝的确懵了。那几天天气又热，排练场像蒸笼，空调根本不管用，王群设法弄来了冰块放在排练场四周。就在彭天宝六神无主的时候，黄孝慈进来了，一进来就给他说戏，亲自为他设计动作，现场为他做示范。彭天宝一块石头落地，心里顿时踏实了。天真的彭天宝哪儿知道面前正在接受化疗的黄老师，她是瞒着医生护士偷偷溜出医院的。有一次，黄孝慈又要外出，被医生发现追了回来：“黄老师，你不要命了吗？！”黄孝慈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培养年轻人是我更重要的‘命啊！”

四

转眼进入8月，7日晚，《红菱艳》在紫金大戏院首场彩排试演成功。

依旧是熟悉的江南意韵，依旧是悠扬的苏派唱腔，三十年后再现舞台的《红菱艳》似乎还是当年的“味道”，然而舞台上的菱姐等人却已经是第二代了，在保留三十年前经典版唱腔意韵的基础上，在服装化妆、舞美灯光、群场表演上也进行了全新设计，突出了江苏京剧细腻典雅、大方美观的艺术特色，美轮美奂，异彩纷呈！

坐在台下的黄孝慈眼眶中浸着泪水，高飞、彭天宝、周敏、张坤、黄金朝、肖坤、王东、徐蒙……舞台上一个个年轻演员是那么青春靓丽，她为江苏京剧事业后继有人而感到由衷欣慰。

彩排结束后，黄孝慈和高飞师徒二人迎着闪烁的灯光彼此微笑着相拥在一起。师父要回医院，高飞要去送她，黄孝慈说，“今天太晚了，你辛苦了一个多月，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排完了《红菱艳》的高飞一身轻松，第二天早上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床，想到这几个月净忙活了，没能去医院看望师父，赶紧洗漱吃饭，又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开车到了省人民医院。在病房门口碰到了黄孝慈的儿子磊磊，磊磊拉她到一边，叹口气说：“飞飞你戏排完了，我也该跟你说说你师父的病情了。”

磊磊告诉高飞，母亲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说她的生命最多也就半年了……

什么？癌细胞扩散？半年？高飞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平时师父到剧场都跟平常人一样啊！磊磊说，她是为了让你们安心排戏，硬挺着！高飞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嚎啕大哭起来。这半年她经历了人生中许许多多的转折，现在刚刚平静下来又得知师父命不久矣！怎么可能？那一刻，高飞想起前阵子跟师父对峙时师父对她的低声恳求，对她的软磨硬泡，对她无奈的严厉指责。她终于理解了师父当时为什么对她态度那么强硬，因为师父知道自己很快将不久于人世！

高飞强忍着痛苦的心情，擦去泪水，挤出笑意推开师父的病房门，师父看起来精神依然很好，说：“飞飞你来了！真为你演出成功高兴！”

彩排过后，在等待《红菱艳》首演的日子里，黄孝慈并没有闲着，躺在病床上，高飞、彭天宝、周敏、张坤四个主演的戏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哪儿还显粗糙，哪个动作还有待提高，她反复琢磨着。医生每天上午查床，见这段日子黄老师在病房里待得挺安稳，便大大地点赞：“黄老师，近期你的各项指标都在好转，你安心养病，别太劳累，一定会好起来的。”每当这时，黄孝慈就会向医生表示感谢。然而，她自己清楚，自己的病情愈来愈重了，因为视力越来越模糊，头脑越来越昏沉，而且记忆力越来越差，疲劳感越来越强，她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一定要看到《红菱艳》首演。如果可能，要出席《紅菱艳》在京昆艺术节的演出。

黄孝慈一生爱美，她在舞台上那么美，在生活里时刻保持着一个艺术家应有的美好形象，即使在病房见客人的时候也不忘略施淡妆。她想到参加《红菱艳》的首演时一定要给人们一个美好的形象。因而要儿子磊磊陪同她去商店买了一顶假发。磊磊没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陪妈妈逛街。

10月2日晚上，京剧青春版《红菱艳》三十年后新装亮相，黄孝慈穿戴整齐，画着精致的妆容从医院赶到紫金大戏院来看首场演出，她在台下的样子依然是那样优雅端庄，与粉丝们合影、拍照……谁也没有发现她头上戴的是假发。

谁又能想到，这一位强忍病痛的艺术家是在以这种完美的形式给自己的艺术生涯划上句号。

青春版《红菱艳》首演获得极大成功，江苏电视台、新华日报、扬子晚报等江苏各大媒体好评如潮，观众也给予了充分认可。

12月14日晚7点半，《红菱艳》作为首届紫金京昆艺术群英会的参演剧目，在紫金大戏院再次上演。这一次，黄孝慈却没能来到现场。

院长王群说：复排《红菱艳》是孝慈老师用生命作的最后一搏。

（责任编辑：吕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