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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源上的兄弟

2019-10-11任冬生

草地 2019年4期
关键词:黑子绳索重量

土地是世间万物的根源。因为土地,我们获得了生存。因为生存,我们和一些动物走在了一起,组建一个家,共同承担生活给予我们的艰难困苦,成为根源上的兄弟。

——题记

我不知道,牛是何时进入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家庭一员的。我只知道,牛是我们家中最得力的干将。要是没有牛,仅凭我们柔弱的双手,是无力撕开土地坚硬的肌肤,无法抗拒大地的疏离,根植我们的粮食、命根、村庄,延续我们的生活的。我们不能没有牛。

我们的牛叫犏牛,是野牦牛与黄牛杂交的后代,外貌介于双亲之间,高大威猛,野性十足,一头价值两三千甚至四五千元。这在物质贫乏、粮食卑贱的年代,相当于半爿瓦房或三四年全部粮食收成。我们要从生活的牙缝中,挤出这样一大笔钱来买牛,实在是太难了。但是再难也得买啊,没有牛,土地就无法翻耕,粮食就种不下去,一家人就没法活。我们只得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拼命凑钱买牛。我们耕地是用二牛抬杠,在未买或是买不起第二头牛时,我们便几家人搭伙,轮流耕作。直到买够两头或三头牛,耕地才算有了保障。有些势单力薄的人家,一辈子也没能凑够两头牛,也没搭上伙,每到耕地时,便求爹爹告奶奶四处央牛,欠下天大人情,临死也还不清。土地上欠下的债谁又能还得清呢?

牛胃口极大,我们储备的秸秆是不够它们吃的。没办法,我们只得在农耕时将它们召回,其余时间则流放到高高的大天爷山上。那里水草丰茂,远离村庄,不怕它们下山糟蹋庄稼。牛是我们最得力的助手,还是最大的一笔财产。将这样一笔财产流放野外,我们自然不放心,隔个十天半月,总要去照看一下,心里才踏实。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不太规矩的牛,到处乱跑,有的牛跑来跑去便失踪了。丢牛的人家,心急如焚,找寨子里的算命先生打卦、求吉、卜方位,然后动员所有的亲戚朋友,搜遍方圆几十里的高山峡谷。找到了牛的当然皆大欢喜。找不到牛的,一年两年仍不死心,白天在山上游荡,期待奇迹发生,晚上在梦里游荡,寄望神仙托梦,直至陷入绝望。

秋收后,我们将牛召回,展开了与土地的艰辛对抗。土地的生存法则,是以整体的力量,以强硬的态度,抗拒一切外物的入侵。而我们的生存法则,是打破土地的强硬,根植我们的粮食和血脉。在这场以暴制暴的攻防战役中,犁铧是我们的刀枪,牛是我们的勇气和力量。但土地是何其的宽广强大,牛是多么的渺小孤单,力量的悬殊,注定了牛的悲剧命运,它们活在土地上,却和土地水火不容,它们走在我们前头,却只充当一种工具,它们和我们相亲,得到的却只有磨难。它们必须适应连枷的束缚和犁铧的重量,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必须拼尽力气,拖动沉重的犁铧,撕开土地坚硬的肌肤。那是它们生而为牛的全部意义,是我们赋予它们的神圣职责。在这条艰难开拓的路上,它们从一头猛兽沦为一只绵羊,从岁初突然步入荒年,从一片土地回到另一片土地,从一个起点回到另一个起点。我曾亲眼看见一头牛,在耕地时,骨油耗尽,双目怒睁,突然猝死,像一座山突然垮掉,重重地坠落地上,溅起一片飘着清香的尘土,以一種意料中的意外,完结了一生最悲壮的使命。我们知道它们的疼痛,来自土地和我们的身体内部,我们知道它们的结局,和我们走的是同一路线。和我们成为兄弟,就必须承受我们的艰难困苦。我们必须硬着心肠将这个难兄难弟推向火海,以它们的牺牲为代价,来换取我们的生存。对它们的活着或是死亡,我们只有永远的愧疚和忏悔。它们死了,我们哭爹喊娘悲痛欲绝地将它们埋在我们房屋附近的祖田里,或是它们生命终结的地方,焚香烧纸,祈求神灵保佑它们下辈子投生为一株草或一只鸟,而不是牛。

我非常喜欢周涛先生的《巩乃斯的马》。每每从先生文字里看到那些“无可替代的伟大马群”,“争先恐后,前呼后应,披头散发,淋漓尽致”,掠过广阔草原,那“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的鼓点,悲怆苍劲的嘶鸣”,在我耳边轰然响起,我就会热血沸腾,不能自己。巩乃斯的马,是真正的马,是力量、血气、神性、自由、尊严的象征。这越发让我对我们的山地马感到悲哀!

我们的马与那卧在盐车下哀哀嘶鸣的骏马和诗人臧克家笔下的“老马”,没什么两样。我们的马生来失去自由,一生与马鞍为伴,马鞍是它们此生唯一的行头。虽然那副行头只是几块木头拼凑的骨架,但就是这副木头骨架,却像一张钢铁大嘴,死死咬住它们的身体,几乎让它们承载了农村所有的重量。粮食、泥土、石头、犁铧、粪便、柴火、稻草、水,还有我们,只要能爬到马背上去,马就得无条件地驮着这些重量,穿梭往复于田坎设置的迷宫中,弯弯拐拐的山道上,不论远近,不分黑白。我们是卸掉了大部分重量,而我们的马,却因承受得太多太重,那原本挺拔向天的脖子,垂过双膝,那善于奔跑的长腿,生硬僵直,那爆发鼓点般脆响的蹄子,哑然失语,那旗帜般飘扬的长尾,荒如稻草。它们顶着马的名号,却已失去了马的本色,巩乃斯的马一定会鄙视这群山地里的牲口的。

让我们的马成为牲口的,除了重量,还有一根绳索。绳索的一头,蛇一样纠缠在马的脸上,绳索的另一头,被一只手或无数只手,紧紧捏住。马负重前行时,那截绳索便在前面带路或是拖拽,像一根盲棍或是牵引器。我们骑在马背上时,那截绳索便在它们头顶盘旋飞舞,像一根刚直的鞭子。即便是马脱掉了马鞍,悠闲地在山坡上吃草,在那幽深的草丛中,同样潜伏着一条阴毒的蛇,时刻窥探追踪它们的动向,在它们忘乎所以地把嘴巴伸向远处一丛肥美绿草时,那条蛇突然咬住它们的嘴,或是缠住它们的四肢。一些马好不容易走出了田坎,把草坡当成了草原,一时兴起,想尝尝奔跑的滋味,甩甩脖子,大吼几声,撒开四蹄,向前冲去,哪想,没跑出几步,那条蛇突然如利箭飞出,扯住它们的后脑勺,重重地将它们摔在地上。它们渴望行走、吃草、奔跑的自由,但自由对它们来说长不过一截绳子。

它们真就屈服于重量的压榨?它们不是机器,当那些重量突然压在它们身上,它们的骨骼会变形,肌肉会收缩,屁股会不由自主地蹦起来,企图颠覆强加在它们肉体上的重量。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十岁那年的一天下午,我骑上家里的枣红马到下水井饮水。那匹温顺的马,突然将我颠翻在地,扭头就跑,我死死拽住缰绳,被横着拖出去很远,衣裤磨烂了,十指被缰绳勒得鲜血淋漓。这还算幸运,其他村曾有人被马颠翻在地,脚卡在马镫里,或手套在缰绳上,被愤怒的马给活活拖死。它们真就囿于田坎放弃了奔跑?它们的四肢生来具有奔跑的优势和力量,放弃了奔跑就等于放弃了自己。我二娘家有一匹叫青红嘴的马,只要你跨上马背,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不管是在多么陡悬的田坎边上,它都会奋蹄狂奔。好几次失蹄,差点摔下高高的田坎,却毫不畏惧。负重,田坎,坡度,非但没能阻挡它们奔跑的激情,反倒培养出它们超凡的勇气和力量。这一点,它们远远胜过巩乃斯的马。它们真就甘受一截绳索的牵绊?它们生来崇尚自由,它们虽然不能解开我们的绳结,但它们会用力扯,用牙齿咬,和那一截绳索争夺自由的权利。我家的一匹马,就在一个血红的黄昏,终于咬断缰绳,获得了自由。它是多么兴奋啊,一改往日的萎靡不振,精神抖擞,气宇轩昂,高亢嘶鸣,放任狂奔,像一阵风,飘过一片又一片梯田,落在远天的红云里。可第二天早上,我们再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它太兴奋了,无休无止地奔跑了一夜,最后却在即将看到黎明的曙光时,不慎摔下两丈高的田坎。我们抱着它的尸体,痛哭流涕,将其好生安葬。我们为了生存,强加给它们重量,剥夺了它们的自由,而它们以一种悲剧的反抗,告诉我们和那些巩乃斯的马,它们不是牲口,它们是马。

我一直认为,在我们的家畜中,狗和我们走得最近,又离得最远。它们和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不能跨进我们的门槛,融入我们中间来。它们不光和我们离得最远,还和它们自己离得最远。它们与人相亲,离群寡居,一根柱头,一条铁链,一窝草棚,就是它们的归宿。孤独是它们活着的理由,孤独也是它们死去的根源。

狗的孤独,源于山村的孤独。一年中的大半白天,我们都在村外的梯田里劳作,将一座座空宅子,交给狗来看管。我说不清,是空宅子拴住了狗,还是狗拴住了空宅子。每当黎明的曙光落在东山顶上,一夜未眠的狗,舔尽瓷盆里最后一滴早餐,目送主人一个个抽身离去,剩下的寂寞,像看不见的毒素,慢慢浸入狗和空宅子体内,和晨光一道扩散。这是多么漫长而寂寞的一天啊,狗无聊地瞅着太阳,慢慢从东山爬到头顶向西滑去。它们的身体被寂寞和火光拉长,瘫软在地,吐着猩红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一言不发的空宅子喘得更加寂寞。偶尔有轻微动静,它们像是突然盼来救星,兴奋甚是癫狂地胡乱吼叫一通,盲目而多情,把一个村庄吼得怪响亮,真让人疑心,这是人的村庄,还是狗的村庄。接下来便是夜晚了。山村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寂寞好几倍,漆黑一片,四野无声,也许是太寂寞了,也许是对黑暗充满恐惧,整个晚上,狗几乎都是在大呼小叫或长哭短啼中度过的。狗的孤独,源于工种的特殊。狗不同牛马。牛马属体力劳动者,工作务实,它们的付出大大超出了我们的劳动强度,我们是看得見并铭记于心的。狗属卖嘴巴劲的,工作务虚,而且,它们恪尽职守卖力付出时,我们大都在田里干活或是床上睡觉,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因此,我们对它们的付出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有的时候,我们正在酣睡,突然被它们的尖叫声吵醒,我们气急败坏地咒骂它们,恨不得用胶布封住它们的嘴,甚至爬起来用棍棒敲打它们的头,让它们长点记性。狗的孤独,源于自身的需求。它们渴望自由,却被铁链和项圈紧紧锁住,活动范围不超过三米。它们渴求尊严,却只能为一日两餐丧失自己,见人点头哈腰,摇尾乞怜。它们渴望融入群体或得到伴侣,却只能焦躁不安地围着柱头转圈,把一腔热血消磨在人为设置的有形或无形障碍中。它们锁住了我们的大门,而我们锁住它们的一生。它们打破的山村的寂寞,而被山村的寂寞完全淹没。这就是狗的宿命。

我不知道,我家门前那根伤痕累累的木柱上,已拴过多少条狗,已终结了多少条狗命。它们与我们相亲,却只能在柱头间消磨生命,直至死亡。但有一条狗例外,这个例外,却是一场更大的悲剧。这个悲剧属于狗,也属于我们。它叫黑子,活泼可爱,极通人性,像一个顽皮而懂礼的孩子。它非常敬业,一有生人靠近,一有风吹草动,便前后猛扑,狂吠不止,让人望而生畏,不敢越雷池半步。我们很喜欢它,把它当做我们最好的朋友。在黑子来我家的第四年末,它渐渐长大,青春的荷尔蒙,让它与柱头的摩擦日趋激烈。看着它焦躁不安的样子,我突然心生怜悯,解下它颈上的项圈,黑子异常兴奋,欢叫着来回在院子里奔跑,在地上打滚,在我身上扑腾,就只差没站起来亲我了。看黑子那高兴劲儿,我也十分高兴。自由对于世间万物来说,都是最美好,最珍贵的。我以为我做了一件善事。其实不然,它因为长久寄食于我们,完全丧失了猎取食物的能力。就在当天下午,黑子为了一截猪肠子,与几条发疯的狗发生惨烈交锋,等我和弟弟闻声赶去,它已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身上、脸上、腿上、脖子上到处是伤,尤其骇人的是肚皮上那巴掌大的伤,皮开肉绽,肠子外露,鲜血泉涌。而那截坚硬的食物,就躺在离它一尺来远的地方,让它永远无法企及。它见我们来了,像是见到自己的亲人,努力想站起来,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没站起来。我和弟弟跪在它的面前,扶住它的头,失声痛哭。它伸出舌头舔着我们的手,轻轻地呻吟着,几颗豆大的泪珠滑过我们的手心,融入血泊中,直至舌头变硬,血泪变冷,哑然无声。黑子就这样死了,死在一截肠子和我们面前。我原本想给它想要的生活,没想到带给它的却是悲惨的死亡。狗的生活就是这样无奈,和我们一起,它失去了自由,和孤独为伴,和同伴们一起,却为了一截肠子,拼命争斗,陷入更大的孤独之中。我们为了生活,将它们驯化,它们为了生存,异化了自己。它们注定和我们走得最近,又离得最远,包括它们自己。它们是狗,又不是狗。

任冬生,男,羌族,生于70年代末,阿坝州松潘县人。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18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现供职于阿坝县文联。散文作品散见于《作家文摘》《民族文学》《散文世界》《青年作家》《岁月》《延河》《长江文艺》《辽宁青年》《西部散文家》《羊城晚报》《中国国土资源报》《四川文艺报》等报刊杂志。有作品收入《2010年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2010年中国西部散文年选》《四川精短散文》等权威选本。已出版散文集《羌风遍野》《记住我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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