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晖

委内瑞拉是南美洲北部的一个中等国家。2019年初委内瑞拉爆发的社会政治危机，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这场危机不仅使该国政局持续动荡不安，而且对拉美地区安全以及大国关系产生重大影响。委内瑞拉国内冲突不断升级，固然与其严重社会经济危机有关，但也不能忽视外部势力特别是美国的推波助澜。围绕着解决危机问题，美俄在拉美展开了新的角逐。

一、查韦斯当政时期委内瑞拉与

美国和俄罗斯的关系

拉丁美洲是美国最早控制的地区，是其传统的势力范围。美国对拉美的一贯政策是，不允许敌对势力对拉美的渗透扩张，不能容忍出现反美或不符合其利益的政权，以确保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对拉美的控制。冷战时期，美国通过采取隐蔽行动和直接军事干涉的方式，推翻拉美的一些左翼政权。唯一能顶住美国压力长期存在的只有社会主义的古巴。1999年委内瑞拉政局的变化，颇令美国感到严重不安。查韦斯当选委内瑞拉总统后，完全改变过去的内外政策，宣布在委内瑞拉建立“21世纪社会主义”。查韦斯对石油工业等生产部门实行国有化，加大国家对社会经济的干预。在对外政策方面，查韦斯主张国际关系民主化、多极化，大力推进拉美地区自主的一体化进程，积极发展与中国、俄罗斯、古巴等国的友好关系。

美国认为，查韦斯推行的内外政策损害了自己的利益，冲击其在西半球的霸主地位。克林顿执政末期，美委关系业已冷淡。2001年小布什上台后，两国关系迅速恶化。小布什要求南美国家协助美国孤立查韦斯，准备尽力阻止他向拉美地区输出民族主义思想。委内瑞拉怀疑美国计划采取破坏其稳定的行动或实施侵略。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后，美国调整了与拉美国家的关系，美委关系有所改善。委内瑞拉虽想摆脱美国的控制，但在经济上却与美国形成一种依赖关系。委内瑞拉石油储量世界第一，90%出口商品为石油，美国从委内瑞拉进口的石油，占其石油出口的80%;委内瑞拉主要是从美国进口大量的工业品和日用品。

为了抵消美国的压力，减少在经济上对它的依赖，查韦斯高度重视发展与俄罗斯的关系。查韦斯当政时曾9次访问莫斯科。俄罗斯作为非欧佩克的产油大国，双方的合作对于维持国际油价至关重要，而且在石油生产领域，委内瑞拉也可以得到俄罗斯在技术和资金上的帮助。军事合作也是两国关系主要方面。2005年，委内瑞拉和俄罗斯签订了购买大量俄军事装备的协议。2008年7月，委内瑞拉又从俄罗斯进口价值10亿美元的防空武器。到2009年初，委从俄购买的武器总价值达40亿美元。从2005年到2007年，俄委双边贸易增长了7倍，达到5.17亿美元，到2011年又达到20亿美元。2008年8月，时任俄总统梅德韦杰夫访问委内瑞拉。同时，两国海军在委内瑞拉水域举行联合军演。这是自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俄海军首次进入加勒比海地区。

二、特朗普上台后美委关系的恶化

2013年查韦斯总统去世后，委内瑞拉逐渐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它同大部分拉美国家一样，存在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经济结构单一的问题，主要是出口资源，进口工业品和日用品。委内瑞拉经济支柱是石油工业，国际油价的变动，必然对其经济产生重大影响。由于2014年国际油价下跌，石油收入锐减，不能大量进口粮食、工业品和日用品，国内物价飞涨，通货膨胀愈加严重。因此，人民生活遇到很大的困难，民众对政府的政策日益不满。反对派利用民众的不满情绪，在2015年12月的议会选举中赢得三分之二的多数，从此执政党和反对派之间的矛盾开始激化。

委内瑞拉所处的国际环境也发生对其不利的变化。查韦斯当政时，拉美左翼运动高涨，70%拉美国家一度由左翼力量执政。从2005年至2015年，许多拉美国家的左翼党派在选举中失利，委在拉美的盟友只剩下古巴和尼加拉瓜。2016年底特朗普在美国总统大选中获胜，对大部分拉美国家而言，无疑是不祥之兆。特朗普“美国优先”的理念，对拉美国家构成严重挑战。特朗普在竞选演说中多次直接或间接反对拉美国家的贸易和经济利益。美国对拉美政策变得强硬，不能不引起这些国家对门罗主义复活的担忧。

访问拉美的美高官强调说，门罗主义在今天就像在它宣布时那样紧迫。如果说为了自己的利益，美国对拉美的友好国家都不会手下留情，更不要说对左翼政权了。2017年6月，特朗普公开谴责奥巴马政府对古巴的政策，称之为无效的、对美不利的。特朗普敌视古巴的态度，导致两国关系严重倒退。委内瑞拉也是美在加勒比地区的另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因为它是除古巴外唯一长期由左翼政党执政的拉美国家。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博尔顿称古巴、委内瑞拉和尼加拉瓜的左翼政权是所谓“暴政的三驾马车”。按照美国外交决策者的想法，推翻委内瑞拉现政权，只是清除拉美左翼政权的第一步。特朗普上台后不久，便要求提供关于委内瑞拉的情报。副总统彭斯和有影响的共和党参议员鲁比奥主张让马杜罗下台。特朗普政府的一些高官分析委内瑞拉局势后得出结论认为，不利的内外因素已严重削弱马杜罗政权，可以通过向马杜罗政权施压和支持反对派的方式，改变其政治制度。

美國政府企图通过经济制裁来扼杀马杜罗政权。2017年1月28日，美国政府下令冻结委国家石油公司及其在美分公司的账号，这样就切断了委内瑞拉大部分外汇来源。8月，美国公司还被禁止从事向委内瑞拉国家及其石油公司提供新的长期信贷的业务，以此急剧减少其国际信贷资源。一些知名的美国公司也纷纷撤出了委内瑞拉。美国对委内瑞拉的金融扼杀政策，给其石油出口造成不稳定、不确定的因素，因而加重了它的经济困难。同时，美国还加强对委反对派的支持。2017年2月，特朗普在白宫接见了反对派人士洛佩斯的妻子。此举意在表明美国公开支持反政府势力。在2018年5月总统选举中，马杜罗赢得了67.8%的选票。然而，美国、欧洲国家和一些拉美国家都认为，这一选举结果是无效的。就在马杜罗第二个任期开始前，美国等西方国家的立场，显然是给反对派撑腰打气，鼓励他们采取更为极端的反政府行动。

三、委内瑞拉政治危机与美俄矛盾的尖锐化

2019年1月23日，委反对派领导人、国民议会议长胡安·瓜伊达被宣布为临时总统。大约50多个国家承认瓜伊达为临时总统，其中包括美国等西方国家和大部分拉美国家。特朗普对委内瑞拉现政权表现出最强硬的态度，他第一个承认瓜伊达，并宣布对委国家石油公司进行制裁，把委内瑞拉在美国银行的部分资产交给瓜伊达，还宣布对和该国政府合作的第三国进行制裁。美国又以向委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的方式，来帮助反对派与政府争夺人心。但委内瑞拉政府对此予以拒绝，并关闭与邻国的边境，其理由是美国借援助之名向反对派运送武器。于是，美国等西方国家又向联合国安理会提出相关决议，但这个决议案遭到俄罗斯和中国的否决。俄罗斯呼吁和平解决委内瑞拉危机，认为只有在其政府同意下，才能向它提供人道主义援助。

尽管特朗普声称寻求和平过渡，但又暗示不放弃军事干预的选项。实际上，美国直接军事干涉的可能性并不大。首先，自从1989年美军入侵巴拿马后，美国就再没有出兵干涉拉美国家，主要是依靠政治、经济等手段影响该地区的局势。况且，特朗普本人孤立主义色彩强烈，一般情况下不愿使美国卷入外部冲突。其次，对委内瑞拉的军事干涉不可能得到拉美国家的支持，尽管这些国家站在反对派一边。1983年美国对格拉纳达和1989年对巴拿马的军事入侵，以及它对尼加拉瓜和中美洲问题的态度，都遭到拉美多数国家的反对。如果美国真的要对委内瑞拉动武，那么该国局势有可能失控，大批难民将涌入邻国，从而加重这些国家的负担，并影响到该地区的稳定。此外，这一军事行动会引发拉美地区的反美浪潮，从而给左翼力量东山再起创造机会。第三，美国出兵干涉，未必对委反对派有利。因为推翻现政权后，美国不能再像在冷战时期那样扶植右翼独裁政权，势必要举行自由选举。美国的入侵，将会使反对派在民众心目中失去合法性，如果举行大选，大多数人未必会支持他们，而左翼力量重新上台，则又不符合美国的利益。最后，俄罗斯和欧盟在对待马杜罗政权问题上的立场，大相径庭，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都反对军事干涉的方式。对此，美国不能不予以考虑，特别是俄罗斯的态度。

特朗普之所以支持反对派推倒马杜罗政府，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削弱俄在拉美影响的考虑，最重要的是不让它在靠近美国边境的地方获得地缘战略桥头堡。俄罗斯当然不希望委内瑞拉政局发生剧烈变动，因而赞成各方进行政治对话。2019年3月，美俄举行关于委内瑞拉局势问题的磋商。俄方表示准备与美方讨论这一问题，但条件是尊重联合国宪章的原则。俄副外长列布科夫警告美国不要进行武装干涉，不要对现政权施加其他形式的敌对影响。对俄罗斯来说，委内瑞拉是其在拉美最重要的伙伴之一，俄罗斯国有企业大量投资委内瑞拉石油工业，该国政权变更则会严重损害俄在委内瑞拉的经济利益。委内瑞拉也是俄武器的大买家，何况它还欠俄一大笔军火费，而新政权则未必会认这笔账。委内瑞拉位于墨西哥湾美国的大门口，具有重要的地缘政治意义。自2014年乌克兰危机和克里米亚事件以来，俄罗斯与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关系基本上回归冷战状态。既然西方能在乌克兰挖俄的墙脚，使当地的亲俄政权变成反俄政权，从而严重威胁俄罗斯的安全，那么俄罗斯也可以给美国制造麻烦，在其势力范围内安上一个钉子。如果委内瑞拉政权能克服危机，生存下来，这对其他拉美国家或许有某种示范效应，进而有可能削弱美国在该地区的霸权。为了表示对马杜罗政权的支持，俄罗斯于2018年12月派两架图—160战略轰炸机飞到委内瑞拉。可见，委内瑞拉成为大国之间地缘政治和经济利益角逐的场所。

美国对委内瑞拉的制裁不断升级，反对派又不停地发起游行示威活动，企图迫使马杜罗下台。在马杜罗政权面临严峻考验之时，俄罗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3月27日，两架俄军用运输机在加拉加斯机场降落。据委媒体报道，机上共搭乘99名俄军事人员，装载99吨货物。俄外交部对此也予以证实。作为回应，特朗普在白宫接见了瓜伊多的妻子，呼吁俄不要支持马杜罗。美国国务院称，俄向委派兵使当地局势尖锐化，美国不会袖手旁观。副总统彭斯谴责此举为“挑衅行为”。美国多次要求俄从委撤军。美政府委内瑞拉事务特别代表艾利奥特·阿布拉姆斯称，美国考虑对俄的行动实施报复，但未具体说明。针对美国在这件事上的种种非难，俄罗斯必然要给予驳斥。俄联邦委员会外交委员会主席科萨左夫说，特朗普试图确定俄罗斯哪些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做。他指出俄委两国的军事合作符合国际法。俄外交部发言人沙哈诺娃强调，俄军人在委停留，是由两国军事合作协议规定的，严格依照委内瑞拉的宪法。不难发现，与1962年苏联在古巴部署导弹相比，俄罗斯的行为更具合法性和正当性。

四、委内瑞拉未遂政变与美俄争斗的缓解

在俄罗斯采取公开支持马杜罗政府的军事行动后，美国对此所持强硬态度，无疑是鼓励反对派加快夺权的步伐。3月30日，委内瑞拉又爆发反政府的示威活动，要求马杜罗下台。瓜伊多声称，马杜罗政权不久将要垮台，呼吁军队转到反对派一边。4月6日，瓜伊多将示威游行称之为迫使马杜罗下台的“自由行动”，他说90%的人要求政府更替。美國也觉得马杜罗快撑不住了，需要进一步配合反对派行动。4月10日，美副总统彭斯在联合国安理会会议上突然发难，要求驱逐委内瑞拉驻联合国大使。彭斯的无理要求遭到俄罗斯、中国和委内瑞拉等国代表的反对。俄罗斯驻联合国大使涅边贾再次呼吁各派通过对话来解决委内瑞拉的权力斗争。

同时，马杜罗也再次要求与反对派进行谈判。然而，反对派领导人对此根本不予理会，准备孤注一掷，铤而走险。4月30日，瓜伊多在加拉加斯的一空军基地宣布，委内瑞拉军人支持他。不久，在该基地附近发生政府军和反对派支持者之间的冲突。当天委内瑞拉国防部长弗拉基米尔·洛佩斯宣布，政权挫败由少数军人支持的反对派制造国内局势不稳的企图，委内瑞拉军队要捍卫宪法和合法权威。马杜罗也说，军队指挥官表示完全忠于人民、宪法和祖国。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委内瑞拉政府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瓜伊多却企图将政变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外国势力对马杜罗的支持。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宣称，马杜罗准备逃到古巴，是俄罗斯说服他留下来。俄外交部否认这一说法，称美国企图以此来瓦解委内瑞拉军队的士气，利用捏造的消息作为信息战的一部分。实际上，美国外交决策层对危机的前景做出了误判，以为马杜罗政权已众叛亲离，军队必定会反戈一击。然而，这一行动的结局却令华盛顿大跌眼镜。与20世纪70年代智利的阿连德政权不一样，委内瑞拉军队基本上是效忠政府的。查韦斯本人就是军人出身，在军中具有一定的影响。他上台后又对军队进行改造，消除过去的反共观念，使之服从于他的政治路线;军队在国家政治、经济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军政关系较为密切。据西方媒体报道，委内瑞拉军队总共有2.5万人，其中只有1000多人逃到邻国，大多还是出于经济原因。

在处理委内瑞拉危机过程中，美国高层存在不同意见。据《华盛顿邮报》讲，特朗普不希望进行军事干预，博尔顿要求采取最强硬的态度，特朗普说博尔顿想让他卷入战争。蓬佩奥的态度比较矛盾，他既表明军事干预是可能的，又希望和平解决危机。美国军方也倾向于用外交方式解决问题。美国政府深知，如不直接出兵干涉，反对派恐难在短期内夺权，而实施军事干涉，必然导致拉美局势愈加动荡以及美俄冲突升级。实际上，俄罗斯也不愿因委内瑞拉问题与美发生直接冲突。毕竟拉美与俄相距遙远，它的战略投送能力受到很大限制;俄罗斯的战略重心仍在欧洲和中近东地区，目前优先考虑的是帮助叙利亚当局控制国内局势，而不是介入拉美地区的冲突。

在中美贸易摩擦逐渐升级，美国和伊朗的关系日益紧张之时，美国显然无意将马杜罗政权当作主要的打击目标。美国不愿看到中俄关系进一步密切起来，而解决伊朗核问题也离不开俄罗斯的合作。因此，在委内瑞拉问题上，美国考虑缓解与俄罗斯的紧张关系。因为即便俄在那里站住脚跟，也不至于动摇美在拉美的主导地位;对俄做出某种让步，或许还是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5月3日，普京和特朗普通过电话就广泛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其中包括委内瑞拉局势。5月14日，普京会见来访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双方会谈的内容包括双边关系以及地区问题。双方会晤后，俄总统助理乌沙科夫对会谈结果表示满意。不久，委内瑞拉政府和反对派代表开始在挪威首都奥斯陆举行谈判，马杜罗提出准备举行选举的建议;蓬佩奥似乎表现出疏远反对派的态度。不能排除的是，委内瑞拉事态的发展也许与俄美会谈的结果，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换句话说，双方很可能达成了一致意见，即分别向自己支持的一方施加影响，共同推动危机的政治解决。因此，政府和反对派之间的冲突，暂时不至于再度激化。如果得不到美国的有力支持，反对派内部矛盾就会凸显出来，现政权将在这场较量中占据优势。

（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