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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宋雨桂

2019-10-09冯骥才

上海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才气云烟烟酒

冯骥才

写这篇文章带着一些歉疚,那就更不能不写。

他在世时不止一次说:“大冯,你还欠我一篇画评啊。”

我确实欠着他的,却笑道:“你急什么呀,你愈急我愈写不出来。”我这话看似开玩笑,实则认真。认真的是,我真想写出一篇有分量的文章,把这位当代山水画大家非凡的画魂勾勒出来。也许我们在一起太要好太厮熟,他可能并不知道我对他才华的钦佩,不知道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有多高。这是个纯粹的艺术的位置。说实话,站在我心中这个位置上的没有几人。这反而不好下笔。

我是先看到他的画,而后才见到他本人的。早在上世纪80年代,我偶然见到一幅画的印刷品,令我心里陡然一震。那幅画是画长江三峡的吧。画中重岩叠嶂,立地摩天,峭拔万丈,一片豪迈逼人的自然生命。我年轻时是学习宋画的,是所谓“刘李马夏”的北宗山水。我知道,唯有宋人才有这样的本领,让你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之浩大、雄奇与高不可攀。从此,一个极具才气的名字叫我记住,就是宋雨桂。

1980年代我从绘画转入了文学,与画界全然断了联系,也就一直与他缘悭一面。然而偶尔在什么杂志上看到了这位陌生的宋雨桂的画,总会情不自禁盯上一眼;每每这一眼却更加深了对他的印象。直到本世纪初政协换届时,从新委员的名单中发现他的大名,我欣喜异常。政

协文艺组是结识各样文艺奇人的好地方。依照惯例,开幕式那天,两千多位政协委员要合拍一张巨型的“全家福”。我是老委员,站在前排,不知后边一排排站在台子上的人群中哪一位是宋雨桂,他肯定就在人群中。我便扭过头大叫一声:“请问哪位是宋雨桂?”接着从上边很近的地方,一个人弯下腰,垂下一张苍劲消瘦、满是胡茬的脸,并伸过一只出奇地短而厚的手,发出干哑的一声:“我。”我很高兴地握住他的手,便结识了这位“久违”的朋友宋雨桂。

人和人的关系很怪。有的像石子儿和石子儿,在一起多少年,依旧各是各的;有的像水珠儿和水珠儿,碰上即刻就融了。我和雨桂就是这样。这样没有原因,也不必去问原因。

可是,我和他完全是两种人。我身上有画家们都免不了的邋遢和随性的一面,但我更有作家必需的清醒、镇定、明晰和理性;相比之下,他就完全是个生活上七颠八倒、不合逻辑的糊涂虫了。酒让他找不到北,烟也不能给他多少清醒。虽然偶尔他也有点小聪明和小狡猾,但这种狡猾能叫人看得出来就是可爱的。故而,朋友们称他“雨鬼(桂)”,或称“老鬼”,他也这么自称,甚至写在画上。他是我认识的画家中最放浪不羁的一位。他能泡澡时糊里糊涂地睡在浴缸里,一直睡到天亮。除去冬天里爱戴一条鲜红的围巾,吃穿全不讲究。只有一次中央文史馆开会,把他那幅刚刚完成的六十多米长的巨型长卷《新富春山居图》陈放在人大会堂,请温总理来看。那天他被要求“着正装”。据说他穿来的西服和领带都是临时找人借的,穿上去像个假人;紫红色领带上绣着金花。他问我“咋样”,我说像个穿洋装的乡镇企业家。

由于政协开会的原故,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每年至少要多上十几天。我们在一个组,由于姓氏笔画接近,所住的房间几乎对门,他晚上兴致一来就砸开我的门,拉我过去聊天和画画。画家们逢到开会都不带笔墨,害怕应酬。他不然,住进宾馆的头一天就把笔墨纸砚都摆在桌上。笔墨和烟酒从来与他形影不离。不知笔墨在他的烟酒里,还是烟酒在他的笔墨中。谁给谁提神,谁为谁助兴。这位傻乎乎的老鬼的房间总是朋友们快乐的相聚之处。我们同组的艺术家韩美林、濮存昕、姜昆、何家英、阎维文、施大畏、滕矢初、谭利华、冯远等等,相互都很要好。老鬼的房间便是大家最轻松的会客间。老鬼不大会聊天,但他喜欢朋友们围在他身边说说笑笑的氛围,更喜欢在这种氛围里拿起笔来乘兴涂抹一通,然后被哪位朋友高高兴兴地拿去。朋友们高兴了,他也

尽兴了。那时候他的画在市场上价位已经很高,但自古以来,文人之间的笔墨从来都是“一纸人情”而已。一天晚上他忽然跑出去,从他在北京的画室里抱来十余幅用日本卡纸画的山水,其中几幅称得上很精妙的小品。转天上午,他遇上哪位朋友,便跑过去低声说:“回头到我房间来,我给你一张画。” 他很即兴,也很随性。我对他打趣道:“看来你的画没人要了,只能往外送。”他对我做个鬼脸。他喜欢我这么打趣他。就像我另一个好友张贤亮,能这样打趣的是怎样的知己?

随性使他松弛。尤其画家,只有这种松弛乃至放纵才能使笔墨一任自然地释放出身上的才情。他早期的绘画具有宋画的特征,进入本世纪便放弃了宋人笔下的“刻划”,拿来元明以来的“抒写”。他对山水画的一大贡献是将勾勒溶化到淋漓的水墨里。我与他相识这十几年里,正是他步入艺术生涯随心所欲和炉火纯青的辉煌期。我与他一起画画时,常常惊叹于他看似不经意、几近胡涂乱抹中,山峦林莽中无穷的意味皆在其中。看似粗犷,实则精微。这一是出于他天生的才气,二是来自对大自然的感悟。其实感悟也有一种才气。那几年他迷上黄山,总往安徽跑,画了许多黄山写生的册页与手卷,都称得上当代山水的极品。他喜欢黄山无穷的变化。山之变幻,缘自云烟。我与他上过一次黄山,他告诉我天都峰后边有一片大山,绝无人迹,野气十足,奇石怪松,处处险境,而且云烟不绝。我们几次说到一起登黄山,去画云烟,直说得逸兴遄飞,却都因为我被文化抢救的事缠住手脚,难于抽身。到了今天,这想起来快意无穷的事,都已成为一个永远的昨日梦了。

雨桂问我:“你说咱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我笑道:“你是大师,我是大冯。”

他说:“我没跟你逗,我说的是画。”

我说:“我是文人画,你是——原始人的画。”

他琢磨一下,说:“你这话绝了。”

我的话的确说到他的本质。他的山水,不刻划,不着意,不做作,不营造。他本真、原生、天然、率性,混混沌沌中有极大的张力。古来山水,皆人所为,很少有雨桂这样的发自天然和一任天然。

我是文人,我的画充满人文;他是“原始人”,他的画充满野性。画中从来不见屋宇、舟车、人物。他不画风景、风光,不畫讨人喜欢的“山水画”。笔下全是大自然生命的本身。只有远山深谷,荒滩秃冈,烟笼雾罩,野水奔流。这中间是不是还潜在着一点寂寥与荒凉?我从他笔墨中参悟到一种苦涩的东西。只可惜我们当今的艺术理论只关注文本不关心人本。没注意到他偶尔说到“我要过饭”这句话后边的人生磨砺,以及这种磨砺究竟与他深郁而幽暗的笔情墨意有什么深切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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