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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琼的为人为艺

2019-10-08陆寿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师

陆寿钧

当前的演艺界,人才辈出,然而也光怪陆离。我想,在刘琼老师诞生106年之际,讲一讲他的一些故事,会有些意思的。

刘琼老师生于1913年,与我父亲同岁,确实是我的父辈。他在我生下前8年就开始演电影,出大名。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是他的小字辈,只有对他仰视的份。但真与他在一起工作,他一点也不会让你有这样的感觉。可谓良师益友。

我有幸能与刘琼老师接触,那是在“文革”后的上影文学部工作期间。我们那些“文革”前大本、大专毕业的编辑们,在政治运动中被消磨掉了十余年青春已人到中年,在事业上却还“一穷二白”,不得不作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搏。经过了“文革”的残酷折磨后身体健康状况尚可、事业心极强的老导演们,都想最后再拍几部好片子,因此常来文学部挑选剧本。我就是在这种真正干活的气氛中与刘琼老师相识和熟悉起来的。他常骑着一辆“老坦克”来我们文学部,与我们一起研究剧本。那时,他已七十上下,硬板凳上一坐,腰板仍然笔直。他的神态就是你在他演的电影中常看到的那种,既不会板着个脸严肃得让你难以接近,又不会夸张地朗声大笑,总是含蓄地微笑着娓娓道出自己想说的话,十分得体,完全不是装出来的,是一种素养的自然流露。

让我对他肃然起敬的是当时发生的一件事。在改革开放大开国门的国策下,一位定居在海外的老影星终于能来上海观光省亲了。抗战胜利后,她曾与刘琼老师一起在香港演电影,她离开香港时有一部电影的酬金尚未领到,便委托刘琼老师代为办理和保管。此次,她一到上海,刘琼老师就把银行卡交给她,本金和利息一分不少。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老影星自己或许早已忘却或许早已不存希望,而刘琼老师却能如此“完璧归赵”,不仅让那位老影星感动得流泪,而且也在我们上影人中广为传颂。

我愿与他接近,为他做事!为宣传他的影片,让观众了解他的人生和艺术追求,我们曾作过多次长谈,说起“完璧归赵”的那件事时,他平淡地对我说了一句:“那是做人的底线,根本不值一提!”是的,他把人际关系中的友善、谦和和诚信,都看作做人的底线。可如今的演艺界中,轻易超越这条底线者并非少见。

有一次,刘琼老师与我谈起他为何从影时说,他21岁时立志下影海演电影不是为生活所逼,也不是为出名获利,他是作了一悉考虑的。他受过良好的家庭和社会教育,他是学法律的大学生,原本应该成为法官或律师的。但他喜爱运动,在篮球场上认识了金焰,金焰鼓动他演电影。他由于以下三个原因决定一试:一是他生在北京,操着一口标准的国语,台词没问题;二是形象与身体条件也适合;三是也有这个爱好。以此发展,可能会比当法官或律师更适合自己,更有益于当时的社会。于是,1934年,他在金焰大哥的介绍和带领下,参加了宣传抗日反帝的故事片《大路》的拍摄,饰演一个筑路工人,虽还属配角,却一举成名。纵观刘琼老师的从影经历,虽也有其偶然性,但肯定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他根据自身的条件和爱好,以及如何让自己的人生更有益于社会而作出的极为明智的选择,起点较高。如今,我也成为了一个老影人,重温当年刘琼老师的指点,我想对于当前众多学艺和刚从艺者来说,在综合考虑了自身条件与如何贡献社会这两条后,再作出明智的道路选择,对于人生的走向可能会更有价值和意义。

抗战前刘琼老师在上海就演过不少反帝反封建的进步影片。我在查阅江青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底在上海演过哪些影片时,惊奇地发现,刘琼曾与她在《狼山喋血记》中演过“夫妻”。此事知者甚少,刘琼也从不提起,直至“四人帮”粉碎后,他也从不提此事。我尊重他的意愿,也从未冒失地去问过他。但我心中一直有好多疑问:他为何能逃过这一劫,在“文革”中没被江青整死?江青在拍摄影片时的真实情况,刘琼应该最清楚了,他为什么到了可以公诸于众时,仍然沉默不语,平静地把这段极有新闻价值的史料带进了棺材?“文革”的前奏中,江青就向刘琼编导的《阿诗玛》发难,开始整他,“文革”后他完全可以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爆出猛料,为自己增加点政治资本,可他为什么不这样去表现一番?刘琼老师肯定有自己独特的想法,这是难以让一般俗人所理解的。让我尊重的是,这不仅体现了他的人格人品,他在有关自己生死的人生特殊事件中所体现的特殊智慧,也有不少可以让后人深思玩味。

上海沦陷后,刘琼仍然留在上海。有不少人想拉拢他、利用他,以达到自己的各种目的,而刘琼始终保持着中华民族的骨气,决不参与拍摄有失国格的坏戏,相反,他积极参加地下党领导的进步影剧活动。他曾冒着极大的风险,在地下党员阿英编写的话剧《海国英雄》中饰演民族英雄郑成功,以激发人民的爱国热情。对于那些为了金钱或出于自身的安全目的参与坏影片制作的人,他不屑一顾,对叛国投敌的汉奸更是嗤之以鼻。刘琼的老熟人都知道一个有趣的故事。刘琼有一次被迫听了汪精卫丧权辱国的滔滔“演说”,当场就揶揄道:“看过汪主席的‘演出,我们当演员的就没饭吃了!”我曾向刘琼老师求证过有否此事?他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我追问他:“如果当时有人告密,你怎么办?”他还是微笑着回答我:“那时是脱口而出,没想那么多。”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都跟老朋友说的,谁会告密?谁愿意跟汪精卫去当汉奸?就是传出去我也不怕,我不是在称赞汪主席的表演才华吗?”我听后与他一起笑了起来。是的,对一些烟云已过的政治人物的“表演”,刘琼老师的观察和评价入木三分,最贴切不过了!但我能体会到,我们现在如此说笑是非常容易和轻松的,但在当时复杂的斗争环境下,如果真传到汉奸、日本人那里去,那就并不轻松了。当时,国难当头下的上海,情况非常复杂,刘琼不但坚守着爱国的底线,演该演的戏,说该说的话,而且还尽他所能,利用他的社会关系,影响一些在社会上有能量的人去支援新四军。他挺着腰杆,走过了这艰难的八年,应付过了各种各样的人物,除了正气,还需智慧。“文革”中有无知者去追问刘琼与这些人的关系,他很有底气地答道:“去问问当时上海的地下党组织,便会一清二楚了!”

抗战胜利后,由于各种原因,他去了香港,仍從事进步影剧活动。他主演和导演过不少揭露国民党反动统治,宣传民族自强的影片,此外他与一些影剧界的进步人士一起,参与组织学习,以适应新中国成立后的新形势。为此,1952年1月,他与其他一些进步影人被港英当局无理驱逐出境。

回到人民的新上海后,刘琼得到了应得的信任,他曾当过上影演员剧团的领导,主演和导演了《山间铃响马帮来》《女篮五号》《海魂》《宋士杰》《乔老爷上轿》《51号兵站》《阿诗玛》等优秀影片。他在为新中国的电影事业努力工作的同时,内心还是有一定的压力的,过去曾在影片中与他演过夫妻的蓝苹现已改名为江青,成了中国的“第一夫人”,她当然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在上海的这段经历的。可刘琼一清二楚。江青也知道他一清二楚。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随着1957年在“反右斗争”中,他们一起从香港被驱逐回来的一些人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他内心的压力当然更大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为新中国的电影事业作出如此大的贡献,确实不容易。然而,他变得越来越内向了,除了从事他心爱的电影工作,在他这一辈份中有极大声誉的老艺术家中他是最少抛头露面的一位,话也越来越少了。好多有关他个人利益的事他从不去争。就是熬过了“文革”十年后,他仍然如此,始终低调为人。当时,他编导的《阿诗玛》得以正名,红遍了国内外,好多娱记争着要采访他宣传他时,他却说:“在电影艺术上,我虽然是个老兵,但还差得很,不像郑君里、赵丹那样,已形成了自己鲜明的风格。就是《阿诗玛》这片子,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尤其是电影作曲家葛炎同志,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你们要宣传,多去宣传宣传他们。事后,我问他,这样低调是否可以避掉不少麻烦事?他摇摇头,收起了笑容,有点严肃地说道:“你千万要牢记,搞艺术的人要有自知之明,要以发现自己的不足为乐。我现在越来越发现自己有着不少不足之处。虽然年岁不饶人,但我还要努力,争取在自己的晚年再拍出一两部真正形成了自己风格的影片来。”一位大名人,不喜抛头露面,不事张扬,总把成绩归功于他人,处世低调,已经很不容易了。而刘琼老师能发自内心地做到这些,更为可贵。与其他文艺界的名人相比,他似乎吃了不少亏,但他得的“大利”则是平安、自在、坦然、健康、长寿,在他深爱的电影艺术领域内常有新的贡献。君不见常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自以为天下唯有其最有才的所谓各类名人们,只要稍有失口闪失,能有几多会有好下场的?

从名演员转为导演的不少,但像刘琼老师那样真能拍出几部好片子来的却不多。“文革”前,他编导的《51号兵站》成了红色经典。《阿诗玛》则是人见人爱的歌舞片,也成了此片种的经典之作。“文革”后,他选拍的两部片子又探索了新样式:《李慧娘》不是舞台的记录,而是京剧的电影化,他用电影特有的表现手段去反映中国的古老艺术。音乐歌唱片《海上生明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歌剧片,也不是故事片加唱,而是有机地把14首歌曲跟剧中人的命运交织起来,这一片种样式可谓是独辟蹊径的探索。并且,他大胆地启用了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来担当此片的主演,当有的领导担心关牧村从没演过电影可能会砸锅,而建议是否由她唱,让专业电影演员来演时,刘琼老师则坚定地表示:“我坚信过去周璇能做到的事,我们这一代的青年演员也能做到!”他鼓励关牧村勇敢地去演,不要怕失败。万一失败,该打“屁股”由他来挨打。他在跟我谈起此事时,曾说过这样的话:“这一关总要有人去闯的,如果始终没有人去闯,怎能去攻破呢?在外界看来,我已功成名就,不再会像中青年导演那样有这有那的负担了,连我都不敢闯,这艺术还如何发展?”

他让我更明确了搞艺术的人绝不能墨守成规,不管活到何年何岁,若少了创新精神,自己的艺术生命也就此中止不前了。他还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这些老演员为什么要去改行执导影片?还不是想打破常规,闯出一条新的路来体现自己多年来的追求?如果我们只拍一般的常规电影,干吗要去抢职业导演的饭碗?还不如回到驾轻就熟的演艺这一行去。而当我也成为老导演时,如按照旧章去拍几部电影,还不如让给中青年导演去实践。人到老年,就要不计个人成败地作最后的拼搏,踏出一条或几条路来。”正因为刘琼老师有这样的胸怀和追求,所以他在同辈明星转为导演中,是最为成功者之一。他“文革”前执导的《51号兵站》《阿诗玛》,“文革”后执导的《李慧娘》《海上生明月》,都因在电影艺术的领域内奋力创出了几条新路而深受观众的喜爱,而片中的主角梁波罗、杨丽坤、胡之风和关牧村也从此出了大名。他在电影艺术创新上所取得的成绩,在中国电影的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刘琼老师当了导演并取得成功后,并未忘记自己的老本行,有适合他演的戏他还是照演。如《牧马人》中的那个老华侨,虽属配角,但他还是应谢晋之邀,友情出演了,而且演得惟妙惟肖。年届八旬之时,他还在影片《死神与少女》中饰演了老人田耕一角,并得到了当届金鸡奖评委的一致肯定,荣获了“特别奖”。那是对他的表演艺术的一个异乎寻常的肯定,不仅肯定了他饰演这个角色的成功,更是肯定了他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刘琼的表演风格受当时美国影片中英俊小生的影响较深,洒脱,有功架,然而也带来了一个缺点:有拿腔拿调的痕迹,但他在塑造《死神与少女》中的田耕这个角色时,完全克服了这个缺点,演得极其自然朴实,深切动人。张骏祥先生看了影片后,对刘琼说过一句笑话:“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死了!”意思是他演得成功,能“封”得住“箱”了!

终于有一天,刘琼老师不得不从自己心爱的岗位上退下来了。退下后,他深居简出,很少参加社会活动。我也不敢再去打扰他,但仍然时常关注着他,听到过他的一些消息。有个到过他家里的人告诉我,他常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以保持自己的体型。我听后心中五味俱全,他是期待着有朝一日再上银幕……后来,他终于应秦怡之邀,由他们担任主角,演了一部电影《梦非梦》,这是由秦怡参与编剧,也是她一直想拍的一部影片。秦怡是刘琼从影的引路人金焰大哥的遗孀,60年前,刘琼在首演影片《大路》中当了金焰的配角,60年后,刘琼甘心协助引路人的遗孀来演这部影片,拍摄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部影片,其中的含意再丰富不过、动人不过了。

无论从身体状况和心态来说,我总认为刘琼老师活过百岁是不成问题的,想不到他还是走了……

刘琼老师走得悄然,身后也悄然,让我茫然。突然有一天,我打开电视,只见一位年轻女主持人正在与刘琼的遗孀88岁的老演员狄梵谈论刘琼。主持人有意引导狄梵去谈论刘琼的那些“大事”,想给观众以正能量。老太太却总是喋喋不休地“纠缠”在一些生活细节上,很有趣。现凭记忆,录下幾节(当然只是大意)——

问:刘琼在表演上对你有哪些帮助?

答:我不喜欢演戏。他当演员剧团团长时,我正怀上孩子大着肚子。他一天忙到晚,下班时我等不及他就自己走着回家。他让我等他,叫辆三轮车,送我回家。我宁可自己先走回家。组织上要给他提级长工资,他坚决推辞了,他说某某比他演得好,该提那人……

问:刘琼常参加社会活动吗?

答:他不喜欢抛头露面,拍照时总往边上躲……

问:“文革”中他受了哪些苦?

答:他被关进了“牛棚”,不准回家。但他平时对木工、电工,对任何人都很好,所以,到了那时,他就少吃了不少苦头……

问:据说刘琼很喜欢体育活动?

答:他退下来后还常去打篮球,该到吃饭时还不见他回来。我等他,等到了,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他说在等一元车钱的公交车,不乘有空调的,省一元也好……

问:他病故前留下什么话吗?

答:他全身疼痛,女儿给他按摩捏脚。我说,你女儿待你好吧?他说,我夫人也好……

问:你认为他哪一部电影演得最好?

答:他对自己的作品总不满意,认为要想达到的总还没有达到……

狄梵与刘琼一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她最了解他了,她所说的那些生活细节,可能没有符合主持人的要求,但在我看来,一个对社会、事业、家庭都有很强的责任心,为人低调、谦逊、温和、勤俭的活生生的刘琼,正在妻子的述说中向我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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