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祥

劳模女儿接了班

我是从南方一张报纸上看到夏菊花先进事迹的。

刚开始我以为是重名——像这样非常普通的名字，在全国应该不在少数，尤其是在南方报纸上。可是当我仔细看了报纸上的照片时，不禁大吃一惊。可不，这正是当年我们厂的夏菊花！

20多年前，我在工厂上班，夏菊花是我同事。那时我在厂里负责党委宣传工作，夏菊花的父亲夏士杰是我们厂多年劳模，是工厂为数不多的八级钳工。那年，他当选全国先进生产者，着实让厂里沸腾了好一阵子。

领导让我给夏士杰写一篇宣传报道，我去他家采访时，头一次见到了他女儿夏菊花。那时夏菊花才上高中，瘦，眼睛格外明亮。

这双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照片上的夏菊花就是因那双亮亮的眼睛，才让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

夏士杰师傅该退休了，厂里没放他走，一干又是5年，直到65岁才离开工厂。夏士杰退休前，厂领导问他有啥要求，夏士杰挠挠脑袋，下了很大决心才说，想让自己女儿接班到厂里工作。夏士杰说：“这是我唯一请求，如果厂领导不应准就算了。如果有自己孩子在厂里工作，我还可以感觉自己仍是厂里人。”

厂领导考虑到夏士杰对工厂的贡献和感情，答应了他。就这样，夏菊花来到工厂上班。夏士杰女儿来厂上班，厂领导自然不能慢待，没有让她下车间，留在厂部做收发文件等事。

夏菊花非常喜欢汽车，在办公室桌子上摆了个小汽车模型，很精致，红色的，像她一样漂亮。凡来厂部办事的男男女女都喜欢过来看看她，女人光明正大，一来就说看看菊花，她们说，这闺女女人看着都稀罕，真俊呀！男人说，我们是来看汽车模型，这小汽车模型漂亮得没边儿。不管男女，也无论大家夸她还是夸她的小汽车模型，夏菊花总是笑笑，什么都不说。

后来，夏菊花和厂办主任陈钢好上了，这是她来厂两年后的事。陈钢给妻子李明华写一封信，提出离婚，而且告诉她，他现在已经和夏菊花在一起了。

李明华将信拿到工厂，厂领导和听说这事儿的，没一个人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情是真的——因为大家还拿夏菊花当孩子。

那些天，全厂所有男人不管年轻年老没有一个不想扒了陈钢的皮——多么美的一朵花呀！多么年轻的女孩子！你陈钢一中年大叔，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况且，全厂人没有不知道当年陈钢是如何追求李明华的，那可是无所不用其极。

李明华也是个大美人。医科大学毕业后，李明华分配到市中心医院，她心地善良，像待亲人一样对待患者，患者都愿意找她看病。她的手特别漂亮，白中透粉、细嫩温暖，抚在患者头上试温度时，多重的患者都觉得病一下子好了大半。工作不长时间，李明华就赢得了患者喜爱。二十几岁芳龄，长得又好看，身边追求的男性，自然不少。

陈钢是在一次去医院看病人时见到李明华的，一见倾心。于是，陈钢发动一切力量追求李明华：他的一个远房表妹正巧也在李明华那个医院妇产科工作，这样的重要人物陈钢自然会充分利用，表妹引荐，两人很快相识了。

应该说陈钢当年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儿，魁梧的身材、高高的鼻梁、帅气的模样。可是，李明华却对他不感冒，覺得陈钢从部队复员分配到工厂上班，没有读过什么书，而且陈钢也不是自己想要找的那种儒雅、内敛又清秀的类型。李明华直接间接和陈钢说了不知多少遍，可奈何不了陈钢的执著。一天，陈钢表妹神秘地告诉陈钢，李明华刚刚做完人工流产手术，而且她男朋友没陪着，更不见有家人同往——已经对李明华不抱太大希望的陈钢眼前一亮，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好机会。

再上班，李明华整个瘦了一圈儿，陈钢几乎天天晚上去医院接李明华下班。终于有一天，李明华告诉陈钢，自己刚刚结束了一段感情，做了人工流产手术。陈钢说自己不在乎，还拥抱了泪眼滂沱的李明华。

陈钢和李明华举行婚礼那天，陈钢对李明华许下的誓言，更是感动了好多人。婚后，陈钢对李明华关爱有加，不久，他们的爱情结晶问世……昔日爱情故事尚在，谁能想到会出陈钢要和李明华离婚这样的事情呢？谁能想到人见人爱的夏菊花会和已经成家并有了女儿的陈钢好上了呢？

出现这样事情，厂长和党委书记自然非常重视。厂领导特派厂党委副书记、厂办公室副主任和李明华还有李明华的女儿一行四人，去找陈钢做工作。

任谁也想不到的是，一见面，陈钢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不已，把晾到一边的夏菊花弄得不知所措。

厂领导一看这情景，拉住夏菊花进到另外一间屋子，对她说：“看见没有，人家才是一家人。”夏菊花一句话都不说，木着脸站在一边。

陈钢一家和好如初，经厂领导同意，一家人还去南方游山玩水，多待了两天。

惊天之举似乎就这样平静下来。大家仍然按时上班、按点下班，日子没有停息，没有节制，飞快流逝。

据说，夏菊花某一天趁李明华上班时来到陈钢家。陈钢正和女儿玩耍，一见夏菊花，陈钢大惊失色、脸色土灰。夏菊花拉过陈钢说：“你别怕，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你一句话，我们俩的事情你到底怎么想？我就是想要你说一句话，我好做我的打算。”

陈钢哑了半天，终于说：“菊花，我……”

夏菊花问：“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想听你一句话，我们是不是结束了？”

陈钢回答：“我，我……”

陈钢吞吞吐吐加上满脸惧色，夏菊花全明白了：“要不这样，你要是羞于说的话，就点头或摇头，点头说明还爱我，摇头我立马就走。”

就在陈钢一愣神的工夫，夏菊花还是看到陈钢脑袋摇了一下。夏菊花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陈钢家。之后向厂长递交了一份辞职书，从此了无音讯。

现在，夏菊花竟然出现在南方报纸上，这篇题为《十年义帮无数人，菊花清香满城芳》的文章，刊登在报纸头版，标题下是一幅夏菊花笑面如花的彩色照片。

我找到报社编辑部，说明身份后，编辑部主任给了我夏菊花的手机号码。

电话打通后，夏菊花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非常客气地说：“这样吧叔叔，一会儿我去接你到我家看我爸，我爸也想你们，一天到晚念叨厂里人……”

年逾八旬的夏士杰身体还算硬朗，见到我抱住就哭，鼻涕眼泪弄了我一身。站在一边的夏菊花也是双眼通红，好半天她才过来拉住夏士杰说：“爸、爸，快坐下快坐下，叔叔来咱家一趟不容易……”

夏士杰踉踉跄跄许久才坐稳到那宽大厚重的沙发上——明亮的大厅、精致的装修，我知道，夏士杰和女儿在这里的生活优裕舒适。

夏菊花看出了我的疑问：“叔叔，我到这里之后确实发生了不少事……10多年前我一个人来这里租房住，以开出租车为生。一个女人生活得艰难，不用说，叔叔也应该知道。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来了，就得闯出条生路来。在这里，像我这样背井离乡的，太多了。有一天，我遇到从湖南农村来的一家人在路边乞讨，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饿得皮包骨。我哭了，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他们。可那孩子父亲只收了20元钱，把剩下的钱又塞给了我。从那以后，我就常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为真正有困难的人捐款，还免了不少老幼病残顾客的打车钱。于是，开始有人向报社和市政府反映，相关部门还进行了调查核实。后来，我发动起我的同行，这里的出租车司机大部分是外地人，大家都愿意伸一把手，帮助有困難的人。从最开始我一个人发展到现在四五百人，形成气候，有了声誉。事情被越来越多的媒体转载，我成了这个城市的名人，这个城市也给了我无数荣誉和奖励，今年我还当上了市人大代表……”

我听得热血沸腾、激动不已：“你爸爸当年就是闻名全国的先进生产者，你身上有着他老人家优秀的基因呀！”

当晚父女俩留我在家里吃饭。当我说到原来的工厂已经倒闭的时候，父女俩都震惊不已。临走时，夏士杰小声对我说，现在他最关心的就是夏菊花的婚事，让我有时间劝劝她。

一回宾馆我就接到夏菊花的电话，问我到宾馆没有，还东拉西扯和我说了一大堆话。临撂电话时，她突然问我：“原来咱厂厂长他们都去哪里工作了？”我这才突然意识她是想问我陈钢的下落。

我临回东北时，电话约夏菊花在一家咖啡屋小坐。当我问她今后是否有回老家的打算时，夏菊花很犹豫，艰难地说：“真的，我非常想回到家乡去。不仅我有这种想法，父亲也终日想老家的人。可是……”夏菊花欲言又止，终于有大滴大滴泪水流出来。少顷，她擦抹干净眼泪，抬起头对我说：“要不是非常想念家乡的朋友，刚来时有个机会就去国外了。”

“不回去也好，在这里找个合适的人组成个家庭吧！让你爸也放心，让他老人家安度晚年。”我终于开口。

夏菊花沉吟良久，再抬起头又是满面泪水。“叔叔，我和陈钢的事情你只是知道个大概，更深的内情没有人真正清楚。你知道，以前陈钢是我的主任，我刚到厂他非常照顾我。当年他在部队时是汽车兵，车开得好，我又特别喜欢车，下班后他把工厂车开出来教我。时间一长，我们就好上了，可能那时候我太年轻，觉得这是天赐良缘，爱情就应该这样江流婉转、月照花林，哪想到转瞬即逝呢？通过这件事，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海枯石烂的事情都可以相信，唯海誓山盟的爱情不可信！”

临分手时，我说菊花，别因和陈钢的事影响你一生幸福。请你相信我这个看过太多世事多艰的人的判断——这个世界上有爱情，你要去相信，因为相信，才会存在。

愣了好久，夏菊花的嘴角，慢慢泛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