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华，甄 艳，银 巴

(1.中国藏学研究中心 北京藏医院，北京 100029；2.中国中医科学院 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北京 100700；3.西藏自治区藏医药研究院，西藏 拉萨 850000)

“人神禁忌(流注)”的内容，在中医和藏医古籍(藏医《四部医典》《藏医秘诀》)中都可以看到，是传统医学实践中一个独特的内容，而且至今还被一部分中医和藏医所采纳。在敦煌汉文文献中有多篇讲“人神流注”[1-2]。藏医有关人神禁忌的论述，最早见于敦煌莫高窟所藏写卷Pel.tib.1044和Pel.chin.3288，这两件写卷由伯希和带到法国，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本文概括介绍敦煌藏文人神禁忌写卷的情况，并做转录、翻译和必要的注释。通过对敦煌汉、藏文人神禁忌相关文书的比较，探讨该写本的可能来源，汉、藏文本人神禁忌的差异及其可能的原因。

一、人神禁忌的概念与内容简述

(一)人神概念

人神禁忌学说中的人神有其特定内涵，不同于《素问》中所说的人神。对于人神的概念有不同理解，据清李光地等编《御定星历考原》[3]86-87卷五“人神”条，引《天宝历》(1)按：未查到原书，似应指唐天宝(742-755年)年间编纂的一种历书。曰“人神者人之神识也”，又引曹震圭“人神者非人之神识也，是六气阴阳所在表里也”。对人神本质的认识大相径庭。对其禁忌的应用范围和方法也有多种说法。仅人神日忌，《考原》就列举了一月30日的日忌，对应于十二建除的“逐建人神”，及对应于十二地支的“十二辰人神”。《医心方》卷二“人神所在法第八”[4]68-70，[5]158-163，记述了年神、日神、时神等，对于“日神”记述尤详。

(二)人神禁忌内容

如前所述，人神禁忌内容比较多，限于篇幅，本文只讨论逐日人神禁忌中的每月30日人神禁忌。首先看中医文献的记述。

《医心方》卷二“人神所在法第八”[4]68-70，[5]158-163收录了《范汪方》《蛤蟆经》和“华他(佗)法”的人神日忌，但没有提到“人神”这个词。如：《范汪方》和《蛤蟆经》都说“人气”，“华佗法”说“神”。特别是《范汪方》将一月30天分为上下两半各十五天，每月一日起为“生”，每月16日起为“毁(省)”，是根据月相变化而定的。1-8日、16-23日用蛤蟆生长和衰毁为喻，9-15日、24-30日以兔的生长和衰毁为喻。原编者在《范汪方》和“华他(佗)法”录文后引《蛤蟆经》文字，相同的写“同之”。但是《蛤蟆经》的两处引文不同，似乎表明《蛤蟆经》(2)按：丹波元胤所见《黄帝蛤蟆经》第1卷，“首举蛤兔图，随月生毁月日蚀避炙判法”，见《中国医籍考》第21卷，明堂经脉一《黄帝针灸蛤蟆忌》条按语，人民卫生出版社1983年第二版，第236页。记述了两种说法，或者是它将“人气”和“神”分别论述。

其日神(人神日忌)内容大致相同，现列表比较如下：

表1中医古籍中的人神日忌对照表

·续表1·

在汉文文献中，用蟾蜍和兔代表日月，如《参同契》“蟾蜍与兔魄，日月气双明，蟾蜍视卦节，兔魄吐光生”[6]9。印度古代也用“夏夏”(兔子)指代月亮。

二、敦煌本藏文写卷之人神禁忌

(一)敦煌写卷Pel.chin.3288所录人神禁忌

Pel.chin.3288写卷之第198-220行共23行讲人神禁忌，这是最早的藏文人神日忌文书。其内容分为两部分：人神禁忌总论(198-201行)，人神禁忌时位(202-220行)。

人神禁忌总论(198-201行)：

首先4行总述，讲了基本原则，即人神所在之处禁忌火灸和放血。提到的蟾蜍是表示月相的，与中医文献所记人气流注相似。该写本部分字迹模糊难辨，无法完整解读。

图1 人神禁忌总论

录文

译文

198……，蟾蜍消长……，和……，和“帕让然夏”所……(著)

199……的医治抄本中说，人神星宿所居之处禁忌火灸和针刺

200汉地的“芒唐”中所出的，以及星宿……中得到的人神星宿(魂魄星宿)

201……相遇而不顺，当时于其上……(禁做治疗)。

人神禁忌时位(202-220行)：

202和219行讲述逐日流注和禁忌，207行起始部有缺损，使得该处文字完全无法看到。第220行隐约可见半行文字，但字迹漫漶无法辨认，应是此段的结尾。

图2 人神逐日流注和禁忌

录文

译文

202.人神所在之处禁忌火灸和针刺，其日期(和禁忌部位)为：203.(每月)一日，依于足大趾和趾节而住。二日，依于足大关节204.踝部的内外而住。三日，依于腹内和大腿内侧之上而住。四日，依于腰部205.系带处和足部而住。五日，依于口内而住。六日，依于手和206.……下和腹部而住。七日，依于足踝内外而住。八日，依于手207.……[腕]和肘部而住。九日，依于……[男阴]、女阴和肛门部而住。十日，208.依于背脊和腰部而住。十一日，依于鼻部而住。十二日，依于额部209.以上和发际而住。十三日，依于牙齿而住。十四日，依于颈项、手虎口210.口和胃内而住。十五日，依全身而住，针刺和火灸都211.不可以。十六日，依于胸而住。十七日，依于口、齿和胸口而住。212.十八日，依于大腿、腹内和……各处而住。十九日，依于足踝下方和足213.心而住。二十日，依于腿胫和外踝、腕部而住。214.二十一日，依于手小指和足大趾而住。二十二日，依于胸腹和足215.踝内外而住。二十三日，依于肝部和足而住。二十四日，依于手而住。216.二十五日，依于手食指、足背和足心而住。二十六日，217.依于……[手]以上、肩以下而住。二十七日，依于膝部而住。二十218.八日，依于男阴、女阴而住。二十九日，依于大腿内外、膝部219.……而住。晦日(三十日)，依于足大关节、足后部和足心而住。220.……。

(二)敦煌写卷Pel.tib.1044所载人神禁忌

图3 印度疗法之人神禁忌

译文

从印度王土得到的一种外治疗法说：

具有神通的天仙(所传授的)，这种名为“哈达纳切塔”的火灸术，要配合日期。在察知人神所在之处后，在该处不能施术。火灸的季节，一年四季皆可，春季施灸，不仅治愈疾病，而且一个人的所有疾病和三百六十条脉的分支都可以施术。如此(从春到秋)依次地疗效下降，冬天治疗的话，仅对一部分脉和病的分支有效。

说明：在这一部分有两个表示起始的符号，分别位于第52行和第53行开始处。按常规这表明另一个单元的开始，也就是说第52行与第53行以下的文字分属不同单元。但是在残卷中第52行只一句，可翻译为“出自印度王土的一种外治法中(说)”，意为下面要讲的内容是来自印度地方，是引述印度文献中的内容。这句才起了个头，下面应该接着讲。但下句第53行开头又写了一个起始符号(云头)，表明一个新的单元的开始。相邻两行起始处都写起始符号的情况，在其他敦煌藏文写本中也出现过，那通常是因为书写者发现第一句写错了，用笔划掉后，在它后面或下一行再写一个起始符号重新开头(譬如S.t.755)。但是在此处，第52行并没有划掉，也就是说它并没有写错，下面的内容确实是它的继续。那么，这第二个起始符号应该表示下面的文字是从一部书中抄录的，是原书的一个独立单元。

三、讨论

如何计算日期、如何查看人神所在的位置，《四部医典·后续》和《月王药诊》灸疗章都没有讲，在古印度医经中也没查到。敦煌汉文文书和P.3288V藏文残卷中有具体记述，而且汉文有多篇。宿喀年姆尼多杰编著的《千万舍利》和塔莫洛桑曲扎的《藏医秘籍》中都有人神流注的论述。《藏医秘籍》所录人神流注的内容摘译并简要介绍。人神流注包括几套同时起作用的周期，就是分别以月和日为单元的周期。以日为单元的周期为：

按照上面的规律，可以确定某个时间人神处于身体的什么位置。在这些位置不可以针刺、火灸，但是遇到紧急情况，必须在这些位置施治时，也有变通方法，就是要念咒语。念过咒之后再去治疗可以消除所有过失。

此外还有年、季节和时辰的禁忌，与汉族的十二生肖有关，具体是，“鼠(子)年的仲冬，牛(丑)年孟夏，虎(寅)年季夏，兔(卯)年孟秋和季夏，龙(辰)年季冬，龙蛇马羊(辰巳午未)四年每天日落以后和夜里，狗猪(戌亥)二年每天上午，以上时间都不可火灸。”这不是人神流注禁忌，但属于火灸禁忌，在敦煌写本中没有这个内容，可能是藏医后来发展出来的。引录此文，一是为了与前面人神禁忌对照研究，二是表明(至少在较晚时期)藏医火灸疗法禁忌，除了通常的禁忌症以及人神禁忌外，还有其他与时间相关的禁忌。

《藏医秘籍》虽然辑录了大量古老的经验和文献精华，但成书于17世纪，与敦煌卷子也有近700～1000年差距，所以上面介绍的这种流注规律可以作为理解敦煌卷子的参考，但不能认为它与敦煌卷子所说的那种方法完全相同。

此外，在藏医古籍《医疗日光》中也详细记述了人神流注(6)④ 《藏医珍稀古籍丛书》第14，译题名《医疗研究》，引文出自该书页179-180，即写本叶113a6-113b7。，现摘译如下：

“喇”(人神)者光(泽)精华命，诸日如此住于身，一日足之大指上，二(日)处于足踝背部，三(日)处于大腿内侧，四(日)在腰部、五(日)在口内部，第六(日)手部、第七(日)脚踝内，第八(日)手(腕)的横纹部，第九(日)足、眼脉上住，第十腿背部是也，十一是鼻、十二(日)时，处于(前额)发际等部也，十三(日住在)胁部，(但)异本说，是处在(在)脸颊、上齿部，十四心口，(但)有的说，在虎口、乳房边，十五遍布于全身，十六处胸，十七(日)时，处于颈窝的上下，十八在大腿内侧，十九腿部，二十(日)时，处于脚踝根内也。二十三(日)在足部、肝，二十四处于手背，廿五足背、廿六者，认为处于胸部等，廿七膝盖、廿八者，处于男阴、廿九(日)时，是处于腿胫前部，三十处于足跟说，一说是处于全身。

《医疗日光》与《藏医秘籍》中对人神禁忌的记述，两者存在较大差别。

此外，在藏医古籍《千万舍利》中也详细记载了人神流注④，现摘录如下：

敦煌汉语医学文献《人神日忌》P.3247和《新集备急灸经》(P.2675)[2]214-220中的人神禁忌，计算方法和原理与敦煌藏文《人神禁忌》(P.3288)基本一致，现列表比较如下：

表2敦煌本与后世藏医古籍人神禁忌对照表

上面几种文献中，《医疗日光》的记载与《藏医秘籍》差距大，而与敦煌汉文医书最接近，特别是与P.3247如出一辙，而《医疗日光》中还介绍了一些不同的说法。

吐蕃时期藏医文献《月王药诊》约成书于公元8世纪，其中没有人神禁忌的内容。由此推测，敦煌本P.t.1044和P.3288写卷中有关人神禁忌的内容与《月王药诊》同时或稍晚，属于吐蕃晚期。

P.t.1044说有关人神禁忌的火灸疗法源于印度王所辖之地，说明藏医的人神禁忌观念来自于当时印度国王治下的某个地方，当时藏文中所谓的印度(rgya gar)所包含的地域比现今的印度广大得多。

图4 敦煌本人神禁忌文书(伯3247_01)

P.3288写卷提到了出自汉地的《芒唐》等书，也就是说，敦煌藏文人神禁忌说，分别受到汉地和古印度的影响。敦煌汉文文书中有多个写卷载有人神禁忌的内容，而同期或更早期的印度医经中，迄今尚未有研究者发现有相关内容。

12世纪以来的藏医文献中，可见人神禁忌说，而且有密和显两大流派。显者与敦煌藏文人神禁忌内容接近，应该是与敦煌本同源。密者未见于敦煌和吐蕃文献，与敦煌本内容差异明显，显然是晚出的，是在《时轮续》传入西藏(公元11世纪)之后才出现的。

笔者初步推定，敦煌莫高窟本P.t.1044和P.3288写卷属于8-10世纪间的写本，属于吐蕃王朝时期，是迄今所发现最早记录“人神禁忌”的藏文文献。其所载人神禁忌内容比《四部医典》(rgyud bzhi)更为详细和具体，是研究藏医外治学的重要文献。敦煌写卷P.3288中的人神禁忌内容，原文中提到了汉地文书，说明它可能直接源于汉地文献或受汉地影响，所记载的内容与敦煌本人神禁忌相近。P.t.1044中的人神禁忌，内容简略，大致涉及人神日忌和季节与疗效的关系。在古印度文献，尤其是吠陀医学文献中，迄今似乎尚未发现相关的内容。人神禁忌学说有显、密两个来源，中医人神禁忌研究相对比较多。而印度密教经典中人神禁忌的相关内容，研究报道也极少。敦煌本藏医人神禁忌文书是吐蕃时期重要的藏医文献，它的发现，对于藏医学外治法研究、藏医医史文献研究都有重要价值。同时，这两份材料对于中医学、古印度医学、西域医学以及古代丝路医药文化交流史研究也都有重要价值。这些材料的价值还远没有被学界充分认识，衷心希望相关学者，尤其是藏医学者能充分关注此类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