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欣妍

1

“绕着茶树走三圈，捧茶来你见不见，水上漂着枯舟叶，载过微风人见怜……”

小茶神的店在巷子的最深处，我顺着这不成调的曲儿找到它时，已经到了快打烊的时候，店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小茶神摇头晃脑地问我：“客官，需要来点儿什么？”

我微微一笑：“有莲花粉吗？”

“哦，你是说藕粉吧？那应该去隔壁的杂货店买。”小茶神悠闲地抿了口茶，可是眼神却悄悄往我身上瞟，我干脆直言道：“是莲花粉，就是天国里种的花磨成的粉末。”

不出我所料，小茶神一下子从板凳上跳起来，语无伦次地问：“你……你怎么知道？你要它做什么？”

我瞪大眼睛，在气势上可不能输：“我要用它给爷爷泡茶。”

小茶神一激动，手边的瓷碗在木桌边缘打了个旋儿，差点儿砸在地上：“你爷爷是已经去了天国的人？”

“对。”我点点头，“不过现在每晚他都会溜下来陪我散步，给我讲故事，清晨为我梳麻花辫子。”

小茶神上下打量着我，生起气来。“辜朵朵是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说着，他一边收拾茶铺上的东西，一边将我往外推，“你爷爷叫辜勤？”

“没错。”我昂起头看着他，拽住他准备关上大门的手，“你还没卖给我莲花粉呢！”

小茶神真的生气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卖给你？居然敢挑战我们茶神的权威，看我回去不立刻以‘逃跑罪把你爷爷关起来。”

我忍不住打断他：“我敢保证你不会上报的，你还会把莲花粉卖给我。”

“你那么肯定？”

“如果你不怕我爷爷先上报上神，说你滥用私权，每天晚上偷溜去袭奶奶的面馆吃上一大碗排骨面的话……”

“别别别……”小茶神立刻拉出苦瓜脸，“你不知道天上的员工食堂有多难吃，我好不容易应聘上看守的职位，还不就是为了方便打打牙祭嘛！”

我板着脸“哼”了一声，心里却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其实爷爷根本不知道我来找小茶神，又怎么会去告状呢？好在小茶神年纪小，涉世不深，相信了我。

“说实话，你爷爷从天国溜下来三次才会受罚，可是我们这些员工知法还犯法，只要被发现一次，就要被关上整整十年的禁闭。袭奶奶的面和我外婆煮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就是想尝尝外婆面的味道。”

这倒是真的，我咽了咽口水，小茶神的眼睛里闪烁光芒：“袭奶奶家的排骨汤是文火慢炖出来的，汤头都是乳白色。小时候外婆就是这样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熬排骨汤，故事还没讲完我就睡着了，但等汤熬好，我一下子就被香味惊醒了。”

小茶神吸吸鼻子：“好怀念那种味道，可惜永远都见不到外婆了，再也尝不到这么幸福的味道了。”

我赶忙扯两张纸塞给他：“你们神仙也会去世吗？你怎么会见不到外婆？”

小茶神没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那你为什么要莲花粉？还有，你爷爷到底是怎么找到从天上下来的路的？”

2

我拍拍脑袋，酝酿起这件奇妙的事来。

爷爷去世后，我难过极了，特别是家里的大人说爷爷回来过，他喜欢的茶杯“啪嗒”响，锁宝贝的抽屉也被拉开，再不济，他们也在梦里和爷爷相遇了。

我好嫉妒，我可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女，为什么我既没有梦见他，也不见他来找我？

我总把窗户打开着睡，我想爷爷会来找我吧？可是没过几天我就受不了了，天太冷啦，却连爷爷的影子也没有梦见。

“然后呢？”小茶给了我一个拥抱。

后来我还是不愿相信爷爷忘记了我，万一他是被迫喝了孟婆汤呢？老师说过，有一种场景还原治疗法对失忆很有效，我就每晚跑去爷爷总带我散步的小山坡，大声唱爷爷哄我睡觉时唱的歌谣。

我唱了很久，等山风吹起时有些害怕，忍不住哭起来。我不知道哭了多久，一双温暖的大手突然捧起了我的脸：“朵朵怎么了？”

我惊喜地抬起头：“爷爷！”

说到这里，我抽了抽鼻子：“其实爷爷很守规矩，但他说，在天国听见我唱歌，思念便像爆米花似的‘嘭一下炸开，他再也忍不住，就顺着歌声找到了我。

“爷爷回来了，不过每天他只能陪我一小会儿，从夜晚到清晨。可我多想像过去那样，让他载着我在上学的路上教我背诗，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

“全是关于茶的诗，爷爷爱茶，每天都会泡上一壶温茶坐在窗边等我放学。

“所以那时我遇见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爷爷失而复得，我却每天提心吊胆，害怕哪天回到家里，却等不来爷爷。

“我不想让爷爷再回天国，爷爷无意间提起，喝了天国的莲花粉就能延长消失的时间。”

小茶神眨巴了下眼睛：“可是我也没有莲花粉，除非……”

我着急起来：“除非什么？”

小茶神笑眯眯地说：“除非你能让我每天都吃到袭奶奶的面！”

我忍不住说：“你以后想吃多少吃多少，我请客。”

小茶果然神秘兮兮地跟我商量起来：“那我每天帮你去天国种莲花，你爷爷就可以一直待在人间了。”

我和他击掌：“成交！”

天色黯淡下来，我回家从床下掏出小时候换掉的牙齿，原来牙齿是天国莲花的种子。

小茶神说，牙齿是我们身上扎根的东西，就像親人，是根，所以才能用它让离开的亲人留得久一些。

3

小茶神没有食言，每天清晨为我送来一罐莲花粉，爷爷喝完莲花粉泡的茶便精神焕发。

每天放学后我都风一般跑回家，让爷爷带我买好吃的烤玉米、肉卷饼。我将酱汁最多的那一口塞进他嘴里，爷爷乐得合不拢嘴，带我一路飞奔上小山坡，呵，春天到了，漫山遍野长满了迎春花和蒲公英，我吹得嘴巴鼓鼓的，和爷爷一起在山坡上打滚。

我无比珍惜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光，大概是因为我打心底知道，爷爷还是会离开我吧？

没过几天，小茶神便跑来找我：“朵朵，牙齿用完了。”我一下子慌了，没有了牙齿，爷爷就不能时刻陪在我身边。我去找好友们借牙齿，他们都奇怪地望着我：“换牙齿是几年前的事儿，牙齿早没有了，你要牙齿做什么？”

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他们却摸摸我的额头：“朵朵，你该不会是因为爷爷离开，伤心过度精神失常了吧？”

呸呸呸，爷爷每天都陪在我身边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他。

等我赶回家时，爷爷已经不见了，小茶神安慰我：“朵朵，接受现实吧！”

我这么多天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忍不住哭起来：“可是爷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我让小茶神把我现在的牙齿敲下来一颗：“我还没跟爷爷正式告别呀，哪怕再让我见他一面也好啊！”

我和小茶神一起找到一把小锤子，到了嘴边，我们却都犹豫了，轻轻一敲，我立刻捂住嘴巴上蹿下跳：“酸死了！”

可我还是想见爷爷，小茶神灵机一动：“朵朵，要不用其他的东西来换吧？比如一天的味觉、半天的嗅觉，据说最珍贵的东西都能长出天国莲花，换你爷爷回来几天。”

“没问题！”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小茶神答应第二天带天国的特殊瓶子来装我的味觉。

4

爷爷又回来了，他刮刮我的鼻尖：“你又用什么办法把我换回来啦？”

我嘻嘻笑，拉着爷爷去花市，小茶神说天国只有莲花，可是爷爷那么爱种花，现在每天只看那一种单调的颜色怎么行？

花市里热闹非凡，一旁馄饨店里的香气飘来，每一种味道都幸福得醉人，我开心得合不拢嘴。

爷爷乐呵呵地用他粗糙的大手包裹着我的手心，磨得我的手热热痒痒的，他要了汤圆和馄饨：“小馋猫，快吃吧！”

我“啊呜”咬了一大口，脸色顿时变了，突然想起已经把今天的味觉给小茶神种花了，无论多美妙的味道在我嘴巴里，就像干馒头一样没有滋味。

爷爷奇怪地问：“怎么了？平时你不是最爱吃这家店的馄饨吗？”

“今天中午吃太多了，爷爷吃吧。”我给爷爷喂馄饨，心里却不是滋味。

爷爷看出端倪：“辜朵朵，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

爷爷的声音很严厉，在记忆里，爷爷只有一次这样跟我说话。那天我偷拿了同桌的香水橡皮，被爷爷逼问出来，扬起的巴掌却迟迟没落下。那么疼爱我的爷爷，我只要他留在我身边。

我昂首挺胸，没关系，只要爷爷在我身边，什么风浪我都毫不畏惧，我诚实地将交换告诉爷爷，他愣住了，半晌，才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回家。”

明明是让人安心的话，我却莫名慌张起来。

晚上我坐在桌前写作业，小茶神突然敲响了我的窗户，他鬼鬼祟祟地问：“喂，朵朵，你爷爷怎么现在就回天国了？”

我立刻跳起来，一间一间屋地找。“爷爷、爷爷……”我对着窗外大喊，深邃的天空中似乎有一颗星闪烁了一下，那一秒我的感觉异常强烈，爷爷不会回来了。

可我不甘心，为什么每次他都不辞而别？

小茶神担忧地望着我：“朵朵，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把你的一半听觉给我，种一朵永生花，这样就算你爷爷不肯，他也必须留在人间。”

我犹豫了，爷爷的不辞而别让我开始疑惑，难道爷爷真的想留在天国？如果爷爷继续留在我身边，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呢？等我长大，会有自己的生活，爷爷会很孤单吧，我不能这么自私，可他難道不想念我们这些至亲吗？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一次梦到爷爷，他说：“朵朵，爷爷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开心健康地长大，我会在我的地方守护你。”

梦里我哭了，爷爷温热的大手掌拍着我的肩，像小时候般“咿咿呀呀”地安抚我，直到闹钟响起，我一下子坐起身，那一秒我无比思念我最爱的爷爷。

5

我跑去找小茶神，他正一脸忧愁地坐在茶铺门前张望，依旧唱着那支曲儿：“绕着茶树走三圈，捧茶来你见不见，水上漂着枯舟叶，载过微风人见怜，人见怜……”

我跑到他面前：“我愿意。”

“什么？”小茶神懵懂地望着我。

“我愿意用一半的听力换爷爷回来。”我摇着他的肩膀，“快点儿取走吧。”我生怕下一秒我就后悔了。

小茶神却摇了摇头：“交易终止了。”我疑惑地望着他，小茶神苦笑着说：“你爷爷真的将我告到上神那儿去了。上神查下来，正派了天国的捕快来抓我们，朵朵，来，跟你爷爷最后告别一次吧。”

我愣住了，这个消息让我接受不了，转身就要跑：“我不见，我想方设法留他下来，他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他要这样害你？”

可我一抬头，便看见爷爷正站在远处，用无比温柔的目光望着我，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朵朵，你听我说。”小茶神抱住我，“天国里的人，每年迎春花绽放的第一日，都能悄悄来人间看自己最思念的人，所以爷爷一定会来看你。”

小茶神正极力劝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两个蒙面人，其中一个一把将爷爷紧紧抓住，念叨起来：“真是搞不懂你们，明明有幸去了天国，却要因为屡次违纪被上神丢弃，掉进海里被海浪冲散、扔上天空被吹散……”

我惊呆了，我不要爷爷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一刻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我宁愿永远不见爷爷，反正我知道，他一直在天国守护着我。可是现在，是我害了爷爷和善良的小茶神……

我拼命追过去，我想替爷爷求情，想告诉他我不是生气，只是太爱他，不想让他离开我，我还想跟小茶神道歉，是我连累了他。

正想着，小茶神突然挣脱了捕快跑到我面前：“朵朵，你爷爷不会有事的，只要用我的神仙命交换给他，每年春天他还是会像其他天国的住户那样回来看你，我保证。”

“那你怎么办？”

“我和奶奶一样被关永久禁闭呗，”小茶神居然笑起来，“如果运气好，我就能再见到奶奶了。当然见不到也没关系，朵朵你知道吗，我入职就是为了来人间调查，奶奶怎么会为了凡人徇私枉法，偷放天国的住户下来看他们最想念的人，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朵朵，谢谢你请我吃了那么多碗排骨面。不要担心我，懂了奶奶的心，心里就像喝了排骨汤似的热乎起来，幸福得不得了，跟她在我身边的时候一模一样呀。”

小茶神的声音飘到风中，茶铺的大门锁得严严实实，我却好像第一次听懂他总是唱起的那支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