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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07尤今

意林原创版 2019年9期
关键词:祖屋心门步入

尤今

外祖父是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男人。他从商,可是,饱读诗书的修养却使他有着一种独独属于哲人的风采。他肩膀很阔,手指很长。深邃的眸子常常在沉思时发出湛湛的亮光,像两盏忧悒的灯。他喜欢穿浅色的长袖衬衫,柔柔的蓝色,或者,淡淡的米色,这些柔淡的色泽,把他魁梧的身材衬托得修长修长的,别有一股飘逸的气质。

然而,这样一个俊秀的男人,在他儿女的眼中,却和老虎并无两样。

他们怕他。

有一件事,是母亲百说不厌的:“我们很喜欢在怡保祖屋大门前面那条长长的走廊里玩耍,然而,每回玩得兴高采烈时,看到你外祖父回家的身影,大家都有一种魂飞魄散的恐惧感,一溜烟地逃上楼去。在楼上玩了一阵子后,听到他咚咚咚地上楼的脚步声,大家也都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等他一步入卧房,我们便又一股脑儿地逃下楼去;杂沓的脚步声,把那一道古老的楼梯踹得咯吱咯吱响。”

怕他,只因为在那遥远的年代里,外祖父和大部分为人父亲者一样,惯于把高高在上的尊严做成一个道貌岸然的面具,长年长日地挂在脸上。对儿女,他话不多,每一开口,从嘴里溜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好似钢铸铁制的,有不容反驳的威严。他不骂孩子、不打孩子,可是,孩子看到他,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在地上蠕蠕而行的小蚂蚁,渺小而卑微。

实际上,外祖父感情充沛,但是,他把心门严密地关着,刻意不让孩子看到、触到他那颗柔软的心。

母亲说:“我们心里有事、嘴里有话,都不会,也不敢向他说。”

一度是怡保殷商的外祖父,是通过丰裕的物質供应,静静地传达父爱的。

他好似一口很深很深的井,井里有着清冽甘甜的水,然而,无知的小孩,却都把这一口井看成是危险的象征,不敢,也不肯主动地接近它;更明确地说,他们只看到井的幽深诡谲,丝毫感受不到井水的清凉宜人。

说起来难以置信,母亲一直到披上婚纱的那一天,都不曾与外祖父有过任何一次深入的交谈!

真正地透过外祖父冷峻的外表而接触到他柔和的内心世界时,母亲已步入哀乐中年。

那年,我们一家子回返怡保省亲。年过六旬的外祖父,站在祖屋门口迎接我们。他的背脊,依然直直地挺着,保持着年轻时的良好风度,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和嘴唇,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满满地含着慈和的笑意。

逗留在怡保期间,母亲和他,常常在闲来无事的下午,坐在轻风徐来的客厅里,絮絮地谈天。旧的事、旧的人、旧的记忆,一则则、一个个、一桩桩,像溪、像河,潺潺地流到了眼前来。他们说、说说说、说说说,细细碎碎的谈话声,好似无处不在的微尘,飞到祖屋的每一个角落里。

横在父女俩之间那一层无形的隔膜,在岁月的冲洗之下,遁去无痕。然而,这时,外祖父这口古井,已近枯竭了。

七十岁那年,他撒手人寰。

母亲心里,有着很深很深的遗憾,总觉得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来不及和他说、来不及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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