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树

都说“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如果小姑娘晶晶是一根草，那她一定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小草。

晶晶的妈妈在生她时难产而死，爸爸喝酒打麻将不务正业，唯一对她好的“姑姑”竟然是妈妈死亡的“真凶”，命运究竟要跟她开多大玩笑？急诊室又发生了催人泪下的故事——

有个爸爸在“虐童”

2007年，我在烧伤科轮转，有天半夜跟着带教老师去急诊会诊，一个满身酒气，胡子拉碴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孩子的头、面、颈、胸、腿等部位不仅大面积烫伤，而且伴有数不清的皮肤破损，一条腿黑乎乎的，一条腿又白得发光。

在问诊的过程中得知这个叫晶晶的小女孩只有六岁，满身酒气的男人是他的父亲刘成治。

我问刘成治：“孩子是怎么受伤的？”

刘成治挠挠头尴尬地说：“被开水烫伤的。”

“她腿上一边黑，一边白是什么东西？”

“左腿上是酱油，右腿是牙膏，我不知道哪个管用，就一邊一个都试试。”

我忍住怒气说：“烫伤你不先用凉水给她冲，竟然相信偏方？”

“这哪是偏方，这可是祖传秘方。”刘成治狡辩说。

我还想继续教训这个疏忽大意的父亲，却突然感觉有人在拽我的白大褂，回过头，病床上的晶晶拖着虚弱的声音说：“姐姐，你不要怪我爸爸，爸爸喝醉了，他一直喊口渴想喝水，可家里没有热水了，我就想烧点热水，灶台太高，我就垫着凳子，怪我自己没踩稳，才不小心摔倒烫到自己的。”

听完晶晶的话，我一边心疼孩子的过分成熟，一边埋怨父亲的疏忽大意。简单的清理创伤之后，晶晶被转入烧伤科病房住院治疗。

晶晶所住的这间病房，有五个孩子都没有满两周岁，却因为不同原因烧伤或烫伤而住院治疗。每个孩子都有妈妈在照顾，唯独晶晶的妈妈一直没露面。

第二天一早，医生查房的时候，发现晶晶爸爸也不在病房，床头放着一个面包和一瓶牛奶。医生问晶晶：“你爸爸呢？”

晶晶一脸无所谓地说：“爸爸打麻将去了。”

“打麻将？”

有人小声嘀咕：“这是亲爹吗？”

每天早上换药是最痛苦的时候，治疗的时候因为打麻药，孩子们还可以忍受，到了换药的时候，有的孩子一看见护士推着推车进来就开始哭。到晶晶的时候，她明明疼得不停吸气，却坚强地忍住不哭一声。

我安慰她：“如果疼，你也可以哭出来。”

晶晶摇摇头说：“我不能哭，爸爸说了，爱哭的孩子不是乖孩子。”

临近午饭时间，一个年轻女子才出现在病房，她看见满身纱布的晶晶忍不住哭起来：“是不是很疼啊，你爸到底怎么照顾你的，怎么能让你伤成这样？”晶晶用小手抹了抹她脸上的眼泪说：“不怪爸爸，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我忍不住抱怨：“你怎么当妈的，现在才来，这么小的孩子你们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刘芸面露难色地说：“我刚下班，实在走不开。”

晶晶着急地说：“她是我姑姑，不是妈妈。”

午饭的时候，刘成治头发凌乱，面容憔悴地出现在病房，刘芸一看见刘成治就开始骂：“孩子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打麻将？你到底是怎么当爸爸的，她那么小，怎么能让她动开水？”

刘成治一脸无辜地说：“我是等她睡着才走的，我昨晚喝多了，我哪知道。”

刘芸气愤地说：“你哪一晚不喝多？你要是照顾不了她，我来带她。”

刘成治突然抬头语气坚定地说：“要带孩子，自己赶紧结婚生一个去，别没事总想抢别人家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自己带，不劳您费心。”

刘芸气得直跺脚，临走，她往晶晶枕头底下塞了一个红包。

好“姑姑”不受待见

刘成治给晶晶简单喂了几口饭之后，就趴在床边睡着了，没一会就鼾声四起。晶晶用小手轻轻地拍打着刘成治的后背，有孩子哭声大了，晶晶会做出一个小声的手势，有孩子不听，晶晶就会假装生气扮鬼脸，吓得小朋友再不敢吭声。

有小朋友分享给晶晶零食，再好吃她总是留一半，明明馋得直流口水，却还是忍住说：“我要留给爸爸吃。”

与晶晶的贴心不同，刘成治根本就是拿医院当宾馆，拿护士当他的御用服务员，除了饭点准时出现，其它时候在病房里就找不到他人，护士几次明确表示，孩子太小，需要监护人，他嘴里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不见人了。

晶晶看见好玩的事情，急于想跟爸爸分享，却总是被刘成治不耐烦地打断：“你能不能自己安静待着别吵我？”晶晶惊恐地看着爸爸，眼神瞬间就黯淡了，拼命咬着嘴唇挤出一个“哦”。

有家属看不过去说：“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遇到这么不靠谱的爹。”这话被刘成治听见，他反驳说：“你喜欢带回去养啊，白送还倒贴一年伙食费。”刘成治说完就离开病房，临走他留了一部手机给晶晶说：“有事才能给我打电话，没事别烦我。”走的时候他还顺手把晶晶床边的帘子给拉上了。

我下午看过几次，发现晶晶一直在睡觉，就没当回事，直到晚饭时间刘成治还没出现，我怕孩子饿，拉开帘子发现晶晶发烧了，高烧40℃。

烫伤的孩子，伤口愈合的时候会很痒，小朋友忍不住想要挠，大人们怕留疤，总是很细心地用扇子扇风，减轻孩子的痒。晶晶也痒，却没有人为她扇风，她只能自己不停地蹭床单。有些还没愈合好的伤口被蹭破，变得血肉模糊，造成伤口感染。

我打电话给刘成治的时候，很清晰地听见那边传来麻将机转动的声音，我忍不住对着电话喊：“你女儿因为你在生病住院，你还有心情打麻将？你是不是亲爹，有没有人性？”

刘成治被我突如起来的骂声吓得有点蒙，半天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投诉你。”

我无奈只好给刘芸打电话，半个小时后刘芸气喘吁吁地跑来。

看见刘芸，我没好气地说：“你们家到底有没有个靠谱的人？这孩子是医院的吗？大家都像你们这样，把护士当私人保姆，这医院还怎么运转？”

刘芸不断向我道歉：“对不起啊，实在不好意思，我会注意的。”

我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烧得满脸通红的晶晶说：“你们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孩子，她还这么小，受伤本身就已经够难受的了，还要受到你们的冷落。”

刘芸红着眼睛，一直不停帮晶晶擦汗，满脸的心疼。

到了半夜，晶晶终于退烧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刘芸问晶晶：“你跟姑姑一起生活好不好？”

晶晶想了会摇摇头说：“不好，我走了，就剩爸爸一个人，他喝醉酒回家，冬天没人给他盖被子，夏天没人给他扇风;他口渴没人给他水喝;他饿了没人给他煮面。我要帮妈妈照顾好爸爸，爸爸说因为我不乖，不听话，妈妈才离开家的。姑姑，你觉得我乖吗？你能帮我跟妈妈说，我很听话，我很乖，她可不可以回家？我很想她，爸爸更想她，爸爸每天晚上都抱着他们的婚纱照哭。”

刘成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听到晶晶的这段话，他不自觉红了眼眶，脸上的悲伤一闪而过。但是看见刘芸，他又立马换了一副面孔：“你怎么又来了？真是喜欢多管闲事，要是让你男朋友看见了，你们这婚又结不成了。”

“结不成就不结，这次说什么我也不能不管晶晶。你根本没能力，也没资格照顾好孩子，孩子跟着你只会受罪。”

“跟着你又算什么？被人误会未婚先孕，男朋友都换了多少个了？你年纪不小了，不要再被我们拖累了。”

说着，刘成治把刘芸推出了病房把门关上，刘芸站在门外，哭得泣不成声。

催人泪下的“真相”

我递给刘芸一包纸巾，可能是太憋屈了，她突然说：“你可不可以听听我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

刘芸说：“我和刘成治不是亲兄妹，我们从小在一个村子长大。大人们都说我们有夫妻相，以后长大了一定要结婚。我知道那是一句玩笑话，可我还是当了真，从小我就很喜欢刘成治，梦想着长大以后嫁给他。

“高中毕业之后，刘成治去了广州上大学，我去了上海。大学四年，我一直没谈恋爱，我以为以我们的感情，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我一直等他毕业之后来娶我。可谁知他回来的时候不仅带回来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还怀了孕，她就是晶晶的妈妈。

“我没办法接受现实，找刘成治理论，可他说他一直以来只把我当妹妹看待。我伤心了，完全没办法接受现实，就趴在刘成治的肩膀上哭了一会，没想到被晶晶妈妈看见。她以为刘成治出轨，一下子接受不了，心情起伏太大意外早产。虽然我和刘成治不停跟她解释，但她在生下晶晶之后大出血死了。

“刘成治一直不能原谅自己，他无法接受现实，整个人都颓废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喝酒打麻将。完全不管孩子，他说晶晶长得太像她妈妈了，像到他不敢面对。

“晶晶小时候一直是爷爷奶奶照顾，前几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因为愧疚，我一直帮忙照顾晶晶，可交往过的几个男朋友都不能接受我照顾一个与我非亲非故的孩子，他们认为晶晶是我的私生女，为了避嫌，刘成治一直和我划清界限。

“事情发生这么久，他从来没有怪过我，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看不到他和晶晶好好生活，我怎么能放心一个人去追求幸福。”

听到这，我突然想起带教老师说的一句话：“你永远猜不到病人背后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艰辛和故事。”

我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说：“你们大人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到头来却让一个无辜的孩子背锅。你以为你不结婚，一直照顾晶晶就是在赎罪吗？不是，你是在纵容刘成治的不负责任。孩子是他的，不管孩子的妈妈因为什么原因过世，晶晶都是他的亲人，是他要用尽心力去呵护和保护的人。

“就是因为你的纵容，才让他毫无后顾之忧的沉沦。如果他不能站起来，承担起他应该承担的责任，像今天这样让孩子受伤的事情以后会更多，等她慢慢长大，受伤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到那时，你的良心就好过了吗？”

听完我的话，刘芸哭得更狠了，我抬头看见站在门后的刘成治泪流满面，四目相对时，他迅速退了回去。

晶晶出院那天，刘芸早早来了病房，倒是刘成治早上送完早餐后，又不知所终。就在大家着急等待的时候，一个身穿白衬衫，脚踩黑皮鞋，手里拿着公文包的男人出现在病房。

我愣了一下，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个人是刘成治，他对晶晶说：“寶贝，对不起啊，爸爸早上去面试，所以来晚了。”他又起身对刘芸说：“我找到新工作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晶晶，不会再自暴自弃了，你放心吧。”

刘芸红着眼睛，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恭喜你，重获新生。”

刘成治说：“你也要重获新生。”

刘成治把晶晶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晶晶吓得一直求饶，嘴里却忍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是那种独属于孩子的单纯的笑声。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刘芸的请帖，她要结婚了，婚期定在三个月后。婚礼上，她穿着婚纱笑得一脸轻松，晶晶站在后面当花童，她和刘成治四目相对，那一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