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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

2019-09-28黄金梅

草地 2019年3期
关键词:姐姐妈妈

黄金梅

远处传来一阵念经的声音,那是法轮寺的僧人们在打坐做早课了。不一会儿工夫,吆喝声、脚步声、说话声……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和这念经声,搅和在了一起,很响。

法轮寺位于城西五里处的宝塔湾,因此处有一座法轮塔而得名,始建于北宋年间,迄今已有上千年历史,曾因殿宇钜丽称名蓝,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事变迁,渐多圮废,寺旁隙地没入民间,僧徒也逐渐散去。改革开放后市政府拨出专款,邀请古建筑专家重新设计,修缮法轮塔,重建法轮寺,才使宝塔湾这一佛教文化圣地,成为市里的又一道靓丽风景。现在的法轮寺共有庙房殿堂九十余间,分庙院和塔院两个部分,庙院坐北朝南,山门上方是“法轮寺”三个鎏金大字,山门内东西两侧分立着严守佛门的哼哈二将。进入院内,两旁岿然耸立着钟鼓两楼。顺甬道前行至天王殿,那里供奉着弥勒、韦陀和四大天王。天王殿北面为大雄宝殿,供奉如来佛,殿东为观音殿,西为地藏殿,后为藏经楼。庙院西厢房中间有一门通向塔院,内有一座法轮塔,高五层,外形八角,内形正方,楼阁式。三十二尊石刻佛像分别嵌于宝塔内壁,释迦牟尼佛祖端坐瑞莲祥云之上,栩栩如生。宝塔各层皆有回廊,游人登塔,可在回廊上欣赏都市风景和田园风光。沿塔内楼梯盘旋而上,可直达塔顶。登上塔顶,向东望去,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市区繁华景象尽收眼底,朝西远眺,一望无际的田野,纵横交错的河流把田野分割成一块块“豆腐块”。五层的八个翘角上都挂有铜铃,清风吹过,铮然作响,清音悦耳。每一层的飞檐边上都饰有彩灯,每当夜幕降临,华灯齐放,数十里外可见宝塔轮廓,景色煞是迷人。塔院内厢房朝西的一面是碑廊,廊内墙上陈列着上百块功德碑,碑上刻有建庙修塔捐资者的姓名及捐资数额。南西北三面都有花园,圃内遍植名花异草,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衬托着宝塔的巍然雄姿。

集宗教活动、文物保护、旅游于一身的法轮寺,庄严典雅,雄伟肃穆,一副名刹派头,香火很旺,来自四面八方的香客络绎不绝,里面的僧人也很多,不,现在不时兴叫僧人了,都称法师。每天清晨,他们骑着摩托从四面八方赶来,脱去西装革履,换上僧服罗汉鞋,披上黄色的袈裟,开始一天的工作。穿着大红袈裟的方丈也就是第一法师很是宝相庄严,俨如得道高僧。

对这些声音我们已是习以为常,也可以说麻木了,原来干嘛的现在还干嘛。热闹是他们的,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们住在和法轮寺只有一墙之隔的祠堂内。相较之下,祠堂就显得太寒酸了。由山门进入院内,极目所见是一块两亩大的空地,两旁也种了一些花草树什么的,却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沿甬道拾級而上,便是祠堂前的月台,月台上有一座一米多高的四脚铜鼎,鼎里装着一大半的纸灰和横七竖八的断香,大殿正门上方高悬着红底金字牌匾——“宝塔祠堂”,就是我们的祠堂了,祠堂共三层,第二层是我们的住所。祠堂后面是一片竹园,竹子稀稀落落,黄泥土裸露在外,弥漫着一股荒凉之气,更有那乌鸦的叫声,声声催人肠断。

现在,邻居们都睡了,只有我醒着。我的睡眠一向不太好。因为妊娠反应很严重,我身子很羸弱,气色很不好,永远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孩子已经两个月了,我摸了摸依然平坦的小腹,心道,乖孩子,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你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是白还是黑呀?我知道两个月的胎儿是什么样,“胚胎身长约2.5厘米,体重约4克。心、胃、肠、肝等内脏及脑部开始分化;手、足、眼、口、耳等器官已形成,已越来越接近人的形体,但仍是小身大头。绒毛膜更发达,胎盘形成,脐带出现,与母体的联系更加密切,还只是一个刚刚开始有点胎儿雏形的胚胎,是脑和内脏形成的重要时刻。”我虽说大学读的是会计专业,在医院干的也是会计工作,但生于医学世家,又在医院工作,可谓身边皆医生,何况还有孕妇手册,这点专业知识对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有的地方该开始由红变白了吧,我多么希望他(她)能长大呀!

孩子,你是妈妈的最爱,虽然……不过,你仍然是妈妈的最爱,你陪妈妈度过了多少不眠的白天呀!有了你的相伴,妈妈才不会那么孤独那么失落。

你狠心的爸爸,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你想知道你爸爸的模样吗?妈妈告诉你哦,你的爸爸他个子不高,长得瘦瘦的,脸白白净净的,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他是一家医院的医生,和我一样大。相识那年,我们都二十五岁,都已工作两年了。介绍人是这样对我说的:“他为人忠厚老实,你们两个人蛮登对的。”是的,他模样虽不帅,但看起来还算比较可靠,而我,从小到大也被亲朋和周围的人说忠厚老实,我和他着实登对。“就是爸妈都是农民,家里穷了点。”介绍人这样对我的父母说。介绍人是一个已经三十出头的女人,和他在同一家医院。我父母思想很开明,对家境不是很在意,只要人好就行。我家的家境是殷实的,我家是医学世家,医生这个职业在现在也是很吃香的,薪水相较于其它职业而言是比较高的,更何况还有老祖产。

“我们会帮衬着的,何况他自己还有份不错的职业呢。”父母如是说。我不在乎他穷与富,倒不是我怎么与众不同,而是我从未过过穷日子,不知道穷是啥样,反正有父母呢,我乐得轻松。

现在我的家怎么样了呢?我很想知道,可是我回不去。白天,我是不能出来的。晚上,我又不能长途跋涉,因为我怀着孕呢。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走啊走啊走啊走啊

走过了多少年华

……

陈星的一曲《流浪歌》把我从那有着高高烟囱的地方送到了我的家,又把我从我的家送到了宝塔祠堂这个地方。

本来,我有自己的家,不该来宝塔祠堂的。只是,弟弟抱着我最后的那个小盒子准备把我送到家里时,婆婆伸开双臂把他拦在了门口,对他说:“我这儿媳是讨债鬼,不能进屋,我儿子还要讨媳妇呢。”当时,我还没离开呢,还在弟弟的旁边站着,丈夫站在屋内,一脸的漠然,听凭婆婆粗声大气地阻挠。一路哭得几次昏厥的母亲嘶哑着嗓子说:“我这闺女可是你家儿媳,她可是因为你的孙子才这样的呀。再说,这房子还是我和她爸出钱建的呢。”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母亲又昏死过去。一众亲友忙着掐人中拍胸口,父亲木立一旁,似乎丢了魂魄,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变故。他们为了我的房子,为了我的婚事,更为了我的后事……多么的憔悴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我哀怨地看着丈夫。你倒是说句话呀,为什么不让我进门呢?我是你家的儿媳,你的老婆,我还怀着你的骨血呢。可他不吭声,不再有我以为的默契,这就是我看到的在众人面前痛哭流涕连连吻我相片的丈夫吗?才一会儿工夫,他怎么就变了呢?我的心好痛,哦,我已没有心了,是那种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了的痛。

抱着小腹,宛如抱着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孩子,你没有爸爸了,他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了,另外一个孩子的爸爸,不再是你的爸爸了。一定是那样的。否则为什么四年来,都没来看我们一次呢?

入夜了,大家都从自己的屋里走了出来,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闲话,或在厅里飘来飘去,抓起香炉里的香灰往别人身上撒,被撒的人自然也不甘示弱,一边躲避一边也有样学样,抓起香灰往撒的人身上撒。灰雾弥漫中,大家恍如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楼上传来笑声,那是一家子,一个大家族,老的和少的岁数相差悬殊,辈份也相差悬殊,每天光是叫人一项就足以搞得人晕头转向。他们不大出门玩,平时基本上都呆在家里。他们应该是没我们快乐的,因为家庭这部乐曲再美妙,也总有一些不和谐音符,总免不了磕磕碰碰,更别说大家族了。您想啊,身为家族中的一员,他们得长幼有序,老不能为老不尊,少不能年少轻狂,偏偏在这里岁数和辈份完全无关,何为老何为少,谁又为老谁又为少,实在很难搞清楚。如此一来,未免活得拘谨压抑,也格外纠结。

不像我们,我们年龄相仿,经历相近,还有别地儿的方言为生活平添乐趣。我们会相约出去散步,绕过那曲折的小径,穿过那茂盛的花丛,绿荫荫的草地,离开宝塔湾到那田野里去尽情享受夜的美妙。我们争着俯下身子贪婪地亲吻着大地,深夜的大地还留着太阳的味道、青草的味道和湿湿的泥土味,它们热烈地包裹在一起,散发着很浓的气息,香香的、苦苦的、涩涩的、酸酸的,如同母亲的子宫。我们亲吻着小溪、河流、草地,它本来应该是我们的家。当年,我们都待在母亲的子宫里,温暖、安全地汲取着营养。

黄黄的丝瓜花开满了瓜架,七八寸长的麦苗如同一块厚厚的绿毯子铺在田野上,玉米秆好像一个个威武的士兵在站岗放哨,腰里挎着几个系了长长穗子的玉米棒。

我们和麦苗说:“你又长高啦!”

麦苗便会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哥哥姐姐们来啦。”

我们对风儿说:“今天怎么这么温柔呀?”

风儿会调皮地说:“想你们了呗。”

当我们在玉米地里捉迷藏,晶莹剔透的露珠有时看兴奋了,会把自己当子弹朝着我们嗖嗖嗖一通乱扫,却怎么也扫不湿我们的衣裳,高高的玉米像男人般沉稳地笑著,并不说话。

我们是多么喜欢这一切呀,我们是从茂密的森林,小巧的山丘,汩汩流淌的小溪里出生的,我们应该回到那里去的,大地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呀,可我们却不能够伏在大地上,尽情地依偎着母亲。

她们不能,我更加不能。身体很弱的我不大和她们一起出去,只是在附近走走、散散心,看着她们打打闹闹。去外面的田野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凤儿姐姐很多时候也不出去,就为了陪陪我。即使凯儿哥哥约了她。

我们都不到市区去。尽管我们很想去,因为我们的家和亲人在那儿。

“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凤儿姐姐问我。“明天是清明节。”她说,两行清泪便从她凝脂般的脸上滚了下来,如花瓣上的雨露。

“明天,我儿子会来的。”

“是呀。”我忙安慰她。

我儿子该上小学一年级了,我走那年他才三岁,都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指着我的照片,告诉送我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和我的一些远房亲戚们“这是我妈妈,这就是我妈妈。你们说我妈妈漂不漂亮,漂不漂亮啊?”我的近亲远房们都哭了,我听见他们泪流下来的声音如小溪的水淙淙流淌着,我听到他们的哭声是多么悲伤,多么惋惜。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最大,几乎是哭嚎着的,如天上滚滚而过连绵不绝的雷,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妈妈。我很想安慰她,我走了过去,伸出手想抹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珠,可是我抹了一遍又一遍,都无法接近它,不能感知到它的温度,它应该是温热的呀。我呼唤着她“妈妈,别伤心了”。可是一切依旧,我的声音在母亲的哭声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我终于相信,自己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人世了,我和亲人们已是天人永隔了。

妹妹在旁边劝着父母,看着她,我眉头便蹙了起来,我恨她,是她抢走了我的丈夫,也夺走了我才二十六岁的生命。

丈夫长得不算帅,但生得高大强壮,看上去很有派头,也很会说话,很会哄人开心,很讨女孩子的喜欢,就是抵抗力差,抵抗不了这外面许多的诱惑。他原本是多么的爱我呀,我和他是在下班回家的途中认识的。后来,他就每天接我上下班了,骑着摩托车痴痴地在我厂门口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总会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下来,痴痴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的脸,说:“凤,你真美!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只恨没有天梯让我摘下星星来给你串成项链,戴在你白天鹅般高贵修长的脖颈上,取下月亮来嵌在你玲珑剔透的耳朵上……”他的话多么抓人的心啊,我的脸羞得通红,心儿如喝了酒似的醉了。

我们常相约去逛街,逛街时他总是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好大,是那么的温暖和宽厚,我的手在他的大手里,竟然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一路上,不少男孩女孩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和他,我总是仰起头,偷偷地看他,然后就傻傻地笑,一脸的陶醉,他也是,不过他是低下头。走着走着,他会突然停下来,在我的耳边呢喃:“知道吗?这街上所有的女孩加起来也比不了一个你,你就像一粒在沙石中绽放着璀璨光芒的金子。”他还会吟诗给我听:“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吟诗时,我能看到他眼中的簇簇火星在跳跃。

“我爱他,比他爱我要多得多。”

我吃惊地看着她,这些我从没听她说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些,是因为明天是清明节吗?

那年春夜,我们从郊外踏青回家,那天风清云淡,月色朦胧,就像现在一样,田野里弥漫着一股清香,麦苗儿青青的,我伸出手摘下一片麦叶,放在鼻下轻嗅着那清新的香味。他一下子搂住了我,我心儿怦怦直跳,他那夹杂着烟草味的体味是多么的好闻啊,我把头埋进他的胸前,醺醺地,如立云端。那天,我把自己交给了他,在那还没开始扬花的麦地里。

她喃喃地说道,端丽的脸上满是柔情。

麦苗儿扬花抽穗了,我才发现我怀孕了。征得双方父母的同意,我们结了婚。那时,我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周围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我和他是多么般配的一对,他有才我有貌。虽然妊娠反应让我憔悴了许多,但打上薄薄的粉底,化上淡淡的妆后,我依然是婚礼上最光彩夺目的新娘。他的男同事们都羡慕极了,纷纷向他表示祝贺,他得意洋洋,一直给别人敬酒,直到把自己喝醉。

为了有个优秀的孩子,我不许他再碰我了。他很苦恼,便常常出去喝酒,常喝得大醉而归。现在想想,发生后来那事我也有责任。男人嘛,这方面的欲望总是很强的。可是,即使回到当初,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毕业大半年没找到合适工作一直闲在家中的妹妹住到了我家,帮着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这一住就是大半年,确实帮了我不少忙。我很感激她,又怕亏待了她,毕竟她还是小女孩,正是爱玩的年龄,便让丈夫带她出去逛逛街,给她买买衣服,吃肯德基什么的。

“可是……”凤儿姐姐语气突变,“一天,我带孩子打防疫针回来,竟然看到他们滚在一起,在我和他的床上。我当时气急了,情绪激动异常,就那样看着他们,许久地沉默着。”

“唉!”她不再说话了,一脸的凄苦。

“他们这对狗男女,你为什么原谅他们?”我愤愤不平,我见过她的丈夫和妹妹,妹妹长得没她漂亮,但是会打扮,能撒娇,会发嗲。丈夫也确实长得高大强壮,看上去很有派头,且言语温柔,是个会讨女孩欢心的主。以前只以为她妹妹和丈夫结婚是因为她离去的原因,却不料还有这隐情。

“我也没有办法呀,那两年我多痛苦呀,一会儿想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一会儿又想成全他们算了,一会儿又想,我儿子不能没有父亲呀。我整天神情恍惚,然后就被车撞了。”

“那你为什么还撮合他们?”

“反正我也这样了,总不能让我的儿子没有母亲吧,妹妹毕竟是我儿子的姨呀,总该比别人多疼我儿子的,再说他们已经知道内疚了,所以我托梦给父母,同意他们的婚事,也托梦给他们,让他们照顾好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为凤儿姐姐,为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如此善良的女人。

天亮了,清明节到了。天依然是阴沉沉的,大概,清明节都是这样的吧。

寺那头的声音更嘈杂了,就像市集一样。陆陆续续地,我们的大厅也来人了,他们或三五成群,扶老携幼,或一两个孤影,跚跚独行。他们或带着鲜花,或带着檀香,或带着冥钞,或带着饭菜。鲜花、饭菜放到了门口的香案上,擎香敬上,冥钞点燃,小孩在蒲团上跪下,大人一旁作着揖。礼毕,直奔那一年或多年未见的人而去,絮絮叨叨给那人讲这一年或多年的思念和家中的情况。亲情如那袅袅升起的轻烟,热气缭绕在我的邻居的四周。

凤儿姐姐的丈夫来了,挽着妻子——凤儿姐姐的妹妹。“小心点。”经过门槛时,他嘱咐着,我看了看凤儿姐姐,凤儿姐姐的眼里噙着泪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的妹妹已经大腹便便了,快生孩子了吧?我想。不像我,我的孩子永远只有两个月大,我摸了摸依然平坦的肚子。

凤儿姐姐的眼睛看向他们身后,我知道她在找什么。

为什么没有带我的儿子来?我听到了凤儿姐姐的哀怨,他们已走到她的灵位前,但他们听不到。

他先说话了,声音听起来冷静而低沉,似乎带着一丝丝悲伤。“凤儿,我们看你来了,你还好吗?”妹妹也跟着说了:“姐姐,我想你。”

凤儿姐姐脸色柔了下来,幽幽地说:“能好吗?”

他继续说着:“儿子在上学,成绩很好,很乖,你妹妹对他像亲生儿子一样的,你放心,他……”

妹妹有些不耐烦了,对着她的姐夫嗲声嗲气地说:“老公,我累了。我要回家。”丈夫立马过去扶住她的腰,温柔体贴地让她靠在他的肩上。“好的,把最重要的话说了就回。”又转过头来对着凤儿姐姐:“凤儿,今天我们都来了,烧了很多钱给你,你尽情享用。你妹妹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今天还挺着大肚子大老远来看你,也算对得起你了,你可一定要保佑她和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呀,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呀!”

凤儿姐姐的脸上留下了泪痕,两条长长的延伸到嘴角的泪痕。

凯儿哥哥一直看着凤儿姐姐,眼睛射出缕缕柔情,看凤儿姐姐如此伤心,他很想伸出手为凤儿姐姐抹去脸上的泪。我想凯儿哥哥是爱凤儿姐姐的。

凯儿哥哥既英俊又魁梧,可凯儿哥哥的门前却冷冷清清的,凯儿哥哥是二十九岁那年出的事,也是因为车祸。他的老婆是不會来了。在他出事后,他老婆便拿了赔偿金领着女儿改嫁了。他的父母也不会来了,因为他出事后,两位老人伤心过度不到一年便先后辞世了,他们不会被送到这儿来,因为他们的侄子也就是凯儿哥哥的堂兄继承了他们的家产,既然继承了家产就要当自家祖先供在家中行祭祀之礼。到这儿来的都是进不了家门的幽灵。

快到中午了,大厅里热闹非凡,浓浓的香火味、浓浓的亲情把我们包围了,我们分享着邻居们的幸福。今天是属于我们的节日。

父母还没来,都快到中午了,还有弟弟、弟妹呢,怎么也没来?我焦急地向门外张望,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已不指望那个曾经做过我丈夫的人来了。这五年来,他只来过一次,就我刚过世那年。

父母终于来了,我总算放下了心。父母相互搀扶着往前走,他们老了。当年风韵犹存的母亲让我在外人面前虚荣心得到了多大的满足呀,如今哪里还能找到当年的一点风姿,还有我那气质儒雅的有着精湛医术的父亲,头上也根根银丝扎着我的眼。

母亲弯下腰在香案前铁制的焚纸炉里点着纸钱,父亲站在香案前,双手合十作了个揖,捻了一枝香点燃,双手持香放在额前拜了一下后插在案上的香炉里,等母亲作过揖和母亲一起走到我的面前。母亲摸着我的脸,老泪纵横,脸上的皱纹一道又一道,像刀刻似的。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抚平它,却徒劳无功。

母亲说:“云,不要怪妈妈当年狠心,不让你进咱家的门,你弟弟要结婚的啊,你一个出了嫁的女儿怎好留在家里呢?”母亲一来第一句话必是这个。这个时候的父亲总是唉声叹气不吭声。

我只能默默地陪着她。

“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门口响起,打断了所有人的深思,我们都向门口看去。刚才还阴沉沉的天亮起来了,太阳又出来了。大厅里,阴暗没有了,光线斜斜地照在香案上,照在那蒲团上,光线里浮动着分不清是粉尘还是香灰的物质,一种温和的气息弥漫着。阳光柔柔地照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扎着两个羊角朝天辫,一双大大的眼睛又圆又亮,那闪着光泽的白嫩皮肤,既像缎子,又像牛奶一样,淡淡的茸毛在阳光下纤毫毕现。是她女儿,我认出来了,去年,她也来过的,那时还是一个剪着短发看起来完全像个男孩子的娃娃呢。才一年呀,都长这么高了,而且越长越漂亮了,像花骨朵一样,好美好可爱的女孩!

“妈妈,你竟然还哭,你又不是小孩子。”她抬起头,眼光投向秀,调皮地伸出她粉红柔嫩的小舌头。

秀收住了哭,脸上露出了笑意,说:“丽朵,来,叫一下姨。”

她叫丽朵?

“嗯,叫丽朵,美丽云朵的意思。你虽然早早的去了,在这世上连个孩子都没留下,不过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就给她取了丽朵这个名字,希望她这一生不但长得美丽还活得美丽,把我们的这辈子都找补回来。”

女孩跨进门来,走到我跟前,好奇地看着我:“姨”。

“哎。”我应着。

“春天的小草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夏……”陈星在唱。

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

女孩子乌溜溜的眼睛四下里转着,甜甜的声音突然不安起来:“妈妈”。

“乖孩子,不要说话。”阿姨在听这天下最迷人的声音。

“妈妈。”女孩子又叫了起来,声音里夹杂着深深的恐惧,惊醒了我。孩子,你怎么啦?

女孩子转身一把抱住我的腿:“妈妈,我们回去吧,我怕。”

她抱的是我的腿。她叫着“妈妈”,抱的却是我的腿。我是谁?

看着女孩子,一个久远的记忆慢慢拉近,怀胎十月,一个臃肿无比的女人。手术台上,白衣护士递过来一个粉红的肉团:“恭喜你做妈妈了,是个女儿。”六个月时她长出第一颗乳牙,八个月时她学会了叫“爸爸”,十个月学会叫“妈妈”。十二个月时她学会了走路,虽然很慢,但很稳。到十四个月,她不但会走还会跑,拔腿还很快。十六个月,她开口说话,出口即成句。长到两三岁时,头顶留着寸把长的短发,调皮捣蛋得很,有洞钻洞,有缝挤缝,初生牛犊不怕虎,“真像个男孩子”人们都如是说。到四岁时她开始蓄发,穿花裙,蛹化蝶前的不伦不类。现在,她五岁了。

我完全想起来了,她是我的女儿,丽朵。

我是秀。

云死了。

身子猛地一震,我灵醒过来。我待在这儿已很长时间了。

外面,一片灰蒙蒙,暮色已四合,杳无人声,只有几只乌鸦不时在耳边喑哑地叫着,门口的香案上,香炉内,残香已灭,焚纸炉里,香灰已冷透,门内,缀满五彩缤纷纸花的花圈,东一束西一枝散落在地上的鲜花,都掩盖不住这里的荒凉。一排排的柜子里,相片上一双双清亮的眼睛射出的全是哀怨,男人的,女人的,他们都很年轻。正面是云的,背面是一个叫莫如凤的,再旁边的,是一个叫袁凯的,再旁边……他们都是非正常死亡,怨氣纠结着,现在,除了云一脸的温和,他(她)们都在哀怨地看着我,注视着我,我的心又在慢慢变冷,慢慢变冷。

“妈妈,我们回去吧?妈妈。”是女儿恳求的声音。

心迅速回暖。

扫一眼四周,初春的天气清冷异常,空空的室内只有我和女儿的声音在回荡。空谷回音,沉沉的死气,这么一想,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是清明节的下午,下午四五点了吧?好,我们回家吧。

外面已无人迹,牵着女儿的手,在众目睽睽下惊慌失措地逃离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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