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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2019-09-25徐跃文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尖刀斧子花花

徐跃文

大山走出了家门,手里握着一把生满锈迹的杀猪尖刀,扬言要杀了大名鼎鼎的二吊蛋,他还说,二吊蛋胆敢反抗,就在他啤酒肚上戳一个大窟窿,如果他认识到错误乖乖就范,他会轻轻地杀一刀,留下个小口子做念想就行。这把杀猪尖刀是老婆花花从娘家带过来的,闲置有些年月了,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大山觉得自己好像是花花的带刀侍卫,花花受了欺负,是他没保护好她,他要一直保护好她。

下午,大约二点,太阳明晃晃的,大山满脸通红,眼帘充血,他酒量虽有半斤多,可他并不是酗酒的人,但他像发酒疯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快步走到二吊蛋家门口。

二吊蛋家的大门是虚掩的,他不敢贸然进屋,而是站在门外,吆喝一声,二吊蛋,出来受死吧!无人应答,屋内死一般沉寂。他又吆喝一声,二吊蛋,出来给我杀一刀吧!还是没人回答。他挥了挥尖刀,一脚踢开大门,阳光箭一般冲进屋内。大山冲着空荡荡的堂屋,又吆喝了一声,二吊蛋,滚出来!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粉团团的女人滚出来,面如土色,跪在地上对着大山磕头作揖。女人喊,大、大、大山兄弟!大山说,走开,没你什么事。女人说,是、是我跟你老婆吵嘴,不关二吊蛋的事,你要杀就杀我吧。

大山说,我问你,你为什么跟花花吵嘴?女人说,昨天晚上,你家黄猫偷吃了我家半斤泥鳅。女人说着,爬了起来,去厨房将一只塑料量桶拎过来,一尺多深的水,散发着鱼腥味,摆在了大山面前。女人说,大山兄弟,你看,我昨天晚上才放进去半斤多泥鳅,到了早上一條不剩,不是你家黄猫,谁家猫有这么大本事?大山亲眼见识过自家黄猫的本事——一水缸一米深的水,大山放养着几斤泥鳅,黄猫潜伏在水缸边,上一秒,泥鳅在水面刚打个花,下一秒就被黄猫用利爪勾上来,大山本来也气泥鳅代黄猫养了,见状也不气了,黄猫可是靠着真本事吃饭呢,对于有真本事的猫,大山还是从内心佩服的,二吊蛋就没这本事,他是狐假虎威。

大山说,这也不能说,一定就是我家黄猫偷吃你家泥鳅,你有证据吗?女人小声说,证据?没有,但我也没有明说是你家黄猫偷吃的。大山说,那你怎么和我老婆吵起来了?女人嗫嚅着嘴没说话。大山也没有说话,看了看手上的尖刀,眼睛在和尖刀说话。女人跟着大山的眼光看到了会说话的尖刀。女人说话了。女人说,我早上起来发现地上有半截泥鳅尾巴,我就知道泥鳅没了,伸手一捞,果然没了,我气啊,二吊蛋回来肯定也气啊,我怕二吊蛋回来骂我,我就开骂,先骂猫,后来……骂人。花花开始没作声,后来就作声了,她要是一直不作声就好了。大山说,她要是聋子加上哑巴就更好了——其实,牙齿和舌头有时也要打架——关键是你们后来说的话。

后来?女人说,哦,本来已经吵歇了,二吊蛋回来了,又带回半斤泥鳅,叫我烧一碗泥鳅给他吃——我变不来泥鳅——我说,泥鳅被花花家黄猫偷吃了,花花不承认,还骂人。二吊蛋听我这么一说,才说,打死狗日的贵州佬,打死狗日的贵州佬没人找。对,就是打死狗日的贵州佬没人找。谁说的?女人说,二吊蛋。大山说,那就跟你没事了。女人说,不是我吵嘴在先,二吊蛋也不会那么说。大山说,我不掺和你家的烂事,二吊蛋哪去了?女人说,他能去哪,去东街头了吧。

大山从二吊蛋家走出来,径直往东街头去。他走几步,喊一声,二吊蛋,出来!再走几步,又喊一声,二吊蛋,出来!喊声将村街上的乡邻从屋里拽出来。乡邻议论纷纷。有乡邻说,大山这是怎么了?他怎么敢拿刀在大街上挥舞,这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这可是今年村街上发生最大的新鲜事。有乡邻说,大山平时小心翼翼的,走路怕踩死蚂蚁,说话声音蚊子哼,声音大了怕碍着别人什么事,谁借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口口声声喊二吊蛋出来,二吊蛋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他大山敢挑战的。还有乡邻说,这要给二吊蛋听见,还不像捏死一只蚂蚁样捏死大山?也有人说,大山走村串户这么多年,好歹也不是吃素的,等着看好戏吧。

一群人带着好奇跟上来看,大山在前走,身后乡邻越聚越多。

大山在吊毛小店门口九桠树下停下来,他看准了似的,二吊蛋就在里面麻将室里打麻将。这是吊毛家,不管吊毛是合法开店,还是不合法聚赌,与大山没有多大关系,此时,大山只与在里面打麻将的二吊蛋发生关系,他与二吊蛋发生关系不应该影响吊毛做生意,大山这样想着,就在九桠树下候着。吊毛门口的肉案上也睡着一把尖刀,不同的是,吊毛的尖刀,油亮油亮的,吊毛拿着尖刀在猪肉上轻轻划过,一小块猪肉便整齐地分离出来,呲呲的声音像划在二吊蛋的啤酒肚上,尖刀旁边横着一把斩骨斧子,像程咬金的大斧子。吊毛说,大山,听说你要杀二吊蛋。

大山说,是的,不假。吊毛说,你为什么要杀二吊蛋?大山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常常合起伙来欺负我家花花,说打死狗日的贵州佬没人找,我就要看看到底有没人找?吊毛说,常常?大山说,经常。吊毛说,你又打不过他。大山说,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吊毛说,那你还找他送死?大山说,我不死,我老婆迟早要被他们逼死,不死也逼走了,我没办法。吊毛说,你有办法。大山说,什么办法?吊毛说,你去报警。大山说,我考虑过报警,可是,谁不知道,二吊蛋欺负过多少人,多少人报过警,他小偷小赌,不犯大罪,警察拿他也没好办法,批评教育对二吊蛋这样的人没用。

也有乡邻劝大山说,大山,你还年轻,你老婆贤惠,你女儿聪明,跟二吊蛋这样的人拼死拼活不值得啊。大山对着乡邻们说,我没说要杀死他,我只要杀他一刀,深深浅浅,是死是活都无所谓,见血就行。乡邻还是担心说,拳脚无眼,刀枪无轻重呢。大山说,我现在知道了,梁山都是逼上的,我这么做也是被他逼的。吊毛见大山说话如此坚决,就说,那我去跟二吊蛋说说。

二吊蛋一头乌发,如云海卷曲,正坐在桌子上打麻将,他眯着眼睛,伸出大拇指和食子捏住一张,中指摸过,如蜻蜓点水,眼睛看也不看,就丢进四方桌上麻将堂里,喊一声,小鸡,小鸡一个筋斗云翻过去,仰躺在桌面上,果然是一条。吊毛鬼鬼祟祟进来,附着二吊蛋右耳说,大山在外面找你。二吊蛋说,我早就知道了,小屌找死,等这堂麻将打完,我就去捏死他。

大山在九桠树下,和一群乡邻,互相控诉二吊蛋欺压乡邻的种种不是,多是人皆尽知的陈年往事,在村人记忆的阴凉处乘凉久了,有些发霉,又被嚼舌根的人翻出来晒晒。

大山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二吊蛋代我面子也不是一次两次,我家老屋基场子和他家老屋基场子隔着一条笔直的淌水沟,我晓得他的性格,就顺着沟西栽了几个分界桦树,后来修路砍掉两棵,现在呢,水沟紧贴着桦树,没树的地方向西移了一米多,直沟像蚯蚓一样,他想怎么弯就怎么弯,霸占几个平方的土地,还不知等哪个八代过生日时才拆迁,拆迁价格再高,又能值几个钱?

有人接过话题说,我家的自留地和他家自留地连着,分地的时候,我在地头分界沟埋了一块大牯牛大的鹅卵蛋,几年过去后,我越看越不对劲,我找鹅卵蛋,找不到了,我还以为二吊蛋把鹅卵蛋偷挖走了,问他,他说不知道有鹅卵蛋这回事,我拉着他去挖,结果鹅卵石跑到他家地中间去了,我就奇了怪了,鹅卵蛋哪还像二吊蛋长了两条腿?众人大笑。忽听吊毛门口轰的一声,像三峡水库开闸放水,另一群乡邻冲出来,领头的正是二吊蛋,一米八的大个子,眉清目秀,雄狮样雄姿焕发。

那边看过去,矮墩墩的大山,像一只土狼垂着尾巴,狮子倒下来,压都能压死小土狼。二吊蛋径直冲向大山,快要到大山面前的时候,这才看清大山手上还握有一把尖刀,虽是锈迹斑斑的,切肉还是如同切白萝卜。二吊蛋稍微怔了一下,扭头就走,走到吊毛的肉铺上,抓起尖刀,在手上挥舞了几下,试试是否顺手好用,也许感觉好用,拿着尖刀就向大山走去,走了两步,又折回头走两步,将尖刀插进肉凳上,尖刀斜立着,像在示威,他转而抓起斧子,再转身向大山冲去,斧子比尖刀威力大多了,二吊蛋拎着斧子,觉得更踏实。众人纷纷后撤,生怕不长眼睛的尖刀斧子,长了眼睛似的划伤自己。

在距离大山十多米远的地方,二吊蛋立定,他喊,你们都看好了,是大山先拿刀要杀我的,你们都能给我证明,我要是斩死了他,我是正当防卫,他是死有余辜,你们都要给我证明呐。无人应答,有人忍不住呵呵呵大笑。二吊蛋往前上两步,随即又往后退两步,不停地跳。二吊蛋接著喊,大山拿刀是要杀人,他杀人犯法,我拿刀是用来自卫,我自卫合法。远远望去,只见二吊蛋在吊毛门口跳过来跳过去,像一只玩把戏的巨型猴子。他不停地跳,不时地喊,时不时笨拙地挥舞一下斧子。

大山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没有风,也没有闪电。

大山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每一步走得都很谨慎,每一步都是向前进,进到五米的位置,大山眼神严峻起来,露出土狼一样的凶光,看样子正在蓄势待发,给二吊蛋这头狂狮子拼了老命一击。

二吊蛋在大山的眼神里看出了土狼样凶狠,在稳健的步伐里,看出了拼命的节奏。在气势上,二吊蛋感觉大山比自己强,他慌了,又喊起来,大家看看,大山就要杀人了!大家看清楚了,土狼要吃人了!二吊蛋边喊边向后小步子退,一直退到看热闹的人旁边,他能听到身边一个女人的粗重的呼吸声,忽然发觉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又向前小步子上了一步。

大山一小步一小步前进,时间凝固了,先前的喊笑声也没有了,只听见大山沉重的呼吸声。吊毛家的土狗突然在众人后不安地狂吠起来,吓了人群一跳。距离三米、二米……大山突然举刀刺过去,二吊蛋也举起斧刀劈下来。两虎相争,勇者胜,大山想如何避过斧子刺中二吊蛋,他觉得无法把握分寸……就在这时,吊毛冲了上去,只听吊毛一声大喝,都住手!二吊蛋慌忙后退,吊毛横在两人中间。吊毛说,你们要打架不要紧,请到别的地方去打,我家门口不是你们打架杀人的地方,要想打架杀人请你们重找地方。吊毛转而对二吊蛋说,二吊蛋把斧子给我,我家斧子是用来斩猪肉的,不是用来斩人肉的。吊毛接过二吊蛋手上的斧子,说,我要不及时来,真要出了人命案子,追查起来我还要受牵连。大山松了一口气,他见二吊蛋失去了斧子,趁机追了上去。

失去了斧子的二吊蛋,像丢了拐杖的瘸子,拔腿就跑,逃跑的路上见人就喊,你们看着哦,大山拿刀杀人喽!村街不长,头尾连起来也不过几十米,二吊蛋两条长腿比大山长十多公分,每一步跨度也大一些。他跑过正街跑后街,跑过后街又跑正街,始终与大山保持一个二十米的安全距离。大山加把劲,二吊蛋也加把劲,大山松弛下来,二吊蛋也松弛下来,有时,眼看大山就要追上了,却明显地慢下了步子,是大山有意放二吊蛋一马,明眼人也能看出门道。跑了一圈,二吊蛋回头看看,大山停了下来,二吊蛋也停了下来。

大山站在后面说,二吊蛋,你也不要跑了,杀人是要偿命的,我不想死,所以我不会杀你,你就让我杀你一刀,轻轻地划过一个小口子,在手臂上,淌一点点血,以后,我送你去医院包扎,所有的医药费我付;误工费,我付;营养费,我付……只要是你用了的钱,我都付,除了一点疼痛,你不吃多大亏,好不好?二吊蛋满脸惊讶,满脸惶恐,他说,大、大山,你闹出这大动静,到底为了什么?大山说,我就要你长点记性,不要以为老实人可以随便欺负。二吊蛋心虚了,说,你这是哪里的话……都是家门口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还见。

大山说,你还知道抬头不见低头还见啊,我们是左右隔壁,人家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要是不答应,我还是要杀一刀。说罢,开追。二吊蛋赶紧跑,两个人,一前一后,跑着、走着、追着、说着,大山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二吊蛋的,二吊蛋始终不愿意让大山轻轻地划一刀,渐渐地,围观的人也失去耐心,天色将晚,都回家煮饭,连鸟儿也躲进了林子。

晚饭的时候,二吊蛋不敢回家,又钻进吊毛的门,躲进里面不肯出来。大山只好候在吊毛家门口,像一只猫守在老鼠家的洞口。

大山吃了气,中饭糊弄了一下,跑了一个下午,肚子不乐意了,向大山提出了抗议。就在这时,吊毛出门说,请大山吃饭。很明显,吊毛要做和事佬。大山心里有数,如何叫二吊蛋这样的狠人,以后不要欺负自家人,他觉得需要吊毛充当和事佬。

大山这样一想,心里暗暗高兴,他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台阶,能使自己体面下来。他本来就没准备真要杀人,他没有傻到以身试法的地步,他两年前就摸清了二吊蛋的性格——表面上狠,死要面子,内骨子软,给他一点好处就能收买,属于把门框子才狠的角色,出了村,比大山怂多了。

有次,二吊蛋在城关镇卖黄鳝,被当地狠人硬吃了,屁不敢放一个,回家对粉团团也不敢说,怕粉团团笑话他。大山后来在城关镇搞水电装修,无意中听说了,他既没有戳穿二吊蛋,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却让大山找到了二吊蛋的软肋——欺怂怕恶,大山还找到了解药——狠人还需更狠人磨,拿刀杀人只是大山虚张声势,是故意炒作,是要二吊蛋收敛收敛,不要总是认为大山老实,就可以随便欺负,更不要欺负他老婆。老婆来家了不久就看出二吊蛋的霸道,大事小事总代别人面子,大山早就想给二吊蛋划一道红线。可以忍受一点经济损失,不可忍受践踏人格尊严和精神折磨,苦于一直找不到突破口。

今天中午回来吃饭,大山一进门就看见花花眼睛红肿,还没等大山相问,就看见花花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啪啪啪砸在地板砖上。花花一把抱住大山,像一个孩子久了没看见妈妈,好不容易等妈妈回家,一把抱住她,生怕她跑了。大山心里一酸,紧紧地抱着花花。就听见花花附在左耳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二吊蛋粉团团,他们说,要打死贵州佬,还说,打死贵州佬没人找。我千里迢迢来安徽,有命来就怕没命回了。花花的怨气从左耳直接闯进大山的口腔,从口腔下咽肚里,大山本能反抗,无法下咽,怨气反向冲进脑子里。大山头脑轰的一声,他放开花花,在堂屋里找到一把锄头,说,我去一锄头敲死他。花花又一把抱住大山,说,你这个时候一口气咽下,去了是要出人命的。大山怔了。花花说,先冷静下来再去找。大山说,你没有骂他们吧?花花说,我不会骂人,粉团团骂人可毒呢。她骂,养屌猫偷黄鳝,养X人偷人精,我当然要骂她,我偷谁了?你最清楚。本来粉团团骂一两句,二吊蛋回来要是捺一捺,没什么大不了的,粉团团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但是二吊蛋不但不捺,反而和粉团团合穿一条裤子,这样就是把活人往死路上逼。

大山感受到二吊蛋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如果任其发展,将会出大事的,是时候制止他了。大山吃过中饭,休息了一会,这才找出睡在碗橱顶上的尖刀,虽生满锈迹,却不碍大事,他果断打出第一张王牌。

吊毛给二吊蛋和大山每人斟满一大杯马头墙白酒,足足有四两。吊毛说,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三个喝一大口见面酒。吊毛用手指按住酒杯一两的位置,先喝一大口,足有一两酒,接着二吊蛋喝了一大口,大山也跟着喝了一大口。

吃一会儿菜,吊毛又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往事已过从头来,我们三个再喝一大口和气酒。吊毛喝了,二吊蛋喝了,大山也喝了。两两酒下肚,大山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吊毛贼一样的三角眼扫了一眼二吊蛋,又扫了一眼大山,说,借我的酒,你们两个单喝一杯解气酒。两个人都没动。吊毛说,不喝?不要紧,听我说一句,你们要是觉得有道理就喝,没道理就不喝。既然你们来我家喝酒,就是给了兄弟我面子,兄弟有话直说了——今天早上是二吊蛋不对,不该和嫂子合起来欺负弟媳妇,二吊蛋先喝为敬。二吊蛋说,早上是我不对,我道歉,说完就喝了酒。大山只好跟着喝一口,心里也舒服多了。吊毛又说,话又说回来,今天下午,大山拿刀砍人也不对,二吊蛋也算不错,他还大你十岁,也没和你對砍,你也该陪二吊蛋喝一杯。

三杯酒下肚,大山晕乎乎的,但是心里清楚,知道吊毛的话是对的,更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触犯法律,大山赔了一口酒,又主动赔了第二口。大山说,我一时冲动,对不住了。听大山这么一赔一说,二吊蛋心里也舒服多了,站了起来,说,我做得大,带得小,我再赔大山一口酒。

三个人喝掉两瓶的时候,大山想到了多年受的委屈,想到花花无助的可怜样子,突然泪流满面,鼻涕也下来了,大山抹了一把鼻涕,又抹了一把眼泪。大山哽声说,二吊蛋欺人太甚,一点面子不给我,趁我不在家,夫妻两个人合伙欺负我老婆,我讨个老婆容易吗?我二十九岁才娶了个贵州老婆,她不嫌弃我没钱没势,无父无母,我就要对她真心实意,可你、你们尽欺负她,说着自顾自喝了一口,继续说,打狗还看主人,欺负我老婆就是欺负我,我老婆就是再不对,你告诉我,我来跟她说,她不懂风俗习惯,我来教她,她说错话,我来教她,她骂人,我来道歉,我才是一家之主,有什么事就不能等我回来跟我说吗?二吊蛋,你凭良心说,我什么时候没给你面子?大山借酒又打出了第二张悲情牌。

二吊蛋含了一块老肥肉,还没咬就滑下肚子里,嘴里说着什么话,含糊不清,待肉吞下去了,才听清楚。他说,大山,你小屌今天让我太没面子了,家门口没人敢跟我这么说,你是头一个!本村人谁不给我面子?田埂上遇上了,哪个不是先给我让路?小队开会,我说话谁敢反驳?就是麻将我开了诈胡子,也没人敢罚我款;每年抗旱放水,哪个不给我先放?就是外村人也给我面子,那年千山水库放水,过几个村,队长去放水,水三天三夜放不下来,我往渠道上一走,水就咕噜咕噜往下淌。石家村拦水,我去了一放到底,队长小宝啰里啰嗦,我上去就给他两巴掌,他都不敢吱声,吱声看看,吱一声,我要他吱一声钱!吱二声,我要他吱二声钱,他两个儿子,板门一样,来了,屌用,还不是被我县街上的女婿带一车人,打得像夜蝶一样飞了。二吊蛋说得吐沫星子直飞。

二吊蛋还真不是吹牛皮,大山记得清楚,那年幸亏二吊蛋放得水来,不然他家单晚稻颗粒无收。大山这样想想,还得感谢二吊蛋呢,再擦了一下眼泪,又主动赔二吊蛋一杯酒。顺着二吊蛋的话,托蛋一句,蛋爷名不虚传。二吊蛋听了大山托蛋的话,很是受用,心里不免又趾高气扬来。他说,就你大山小屌怂人,今天太不给我面子了,你站起来齐我奶子,我睡下来压得死你,就你还敢拿刀,就凭你那把锈刀,杀屌不淌血,我皮厚,真给你杀还不知能不能杀死我,再说,我那把斧子,一斧子下来真能把你劈两半,你这回是捡一条小命。还有,我没有报警,报警你就是行凶,要拘留的。这些,我都清楚,我为什么能忍你?还不是看着我们是老邻居嘛,你父母跟我父母也是邻居,我们两家几代人做邻居,我不想害你,以后我们都不要闹了。

第三瓶没有喝完,吊毛的老婆就叫吊毛送二吊蛋和大山回去了。后来吊毛说,老婆小点子,她怕把哪个喝出什么事,一桌子人都要分摊费用。吊毛清楚,心里明镜似的——大山话多了,酒却正好;二吊蛋酒还没有喝好。

第二天一早,大山见了二吊蛋,大山呵呵,二吊蛋呵呵,两个人算是打了招呼。花花出门,粉团团女人刚伸出头,像乌龟一样又把头缩了回去,躲开了见面的机会。时间一长,二吊蛋看出了两个女人互相躲着,不给机会见面,形成事实上的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冷战。二吊蛋又见大山的时候,二吊蛋主动跟大山说,大山,我们两个以后不要吵架了,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老来就在这里养老上山,你老了也不会到哪里去吧?这里好得很,我们都要在这里养老上山。大山听了心里暖暖的。

二吊蛋能把话说到这分上,说明二吊蛋对他大山真的不一样了。大山说,是的,我们不要吵了,就是以后我们的女人吵了,我们也不要参和。二吊蛋说,女人心眼小,她们真要发火,趁火头不大,我们就捺一捺,像火柴大小,一口气就能吹灭;有机会,我们还要劝劝她们和,她们两个人不说话,我们两个人夹在中间,那是左右为难。大山说,是真的。

回去就跟花花说,有机会再跟粉团团见面,你岁数小些,理应先开口,痴汉不饶人,饶人不痴汉,先打个招呼不是矮了,懂理的人會把你看得更高大。花花说,我懒得理她,她是不弄子,我跟她说话,说得好也要吵架,不说话,就不会吵架。大山说,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躲着,你们也活得太累呀。花花说,比吵嘴强,上次吵过,我像生了一场病,人没病死,可把我的心吵死了。大山还想说什么,花花说,以后二吊蛋来,我还会和往常一样,会给他面子,不把事做绝,怎么说也是邻居,关系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大山觉得花花的话也有理,也就不再相劝。

两家又恢复了正常,这是大山想要的结果。

大山还得继续出牌,想修复两家关系。大山是几个村的农电工,刮风下雨歇着都拿工资,平时饭菜荤腥多,二吊蛋既羡慕又嫉妒,一到饭点时间,二吊蛋就瞅着大山,蹭吃蹭喝。除了吃喝,二吊蛋平时没少沾大山便宜,他也不管大山是不是恼他,能沾总是想沾,能沾总是沾,不就是几个平方的屋基场子,不就是混点吃混点喝么?大山混得比自己好,混得好的人不该给混得差的人沾点便宜么?谁叫你跟我做邻居呢!二吊蛋这样想,就觉得自己沾得心安理得。闹过没多久,大山回来吃晚饭,二吊蛋又沾着大山说话,说着说着,又坐到了大山的桌子上。花花记住对大山的承诺,笑脸相迎。

农闲的时候,二吊蛋到处找小工做,村人都夸他小聪明。二吊蛋没学过木匠,却跟着木匠扎壳子板;他没学过泥瓦匠,也能跟着泥瓦匠砌墙,做得还像模像样,主人乐见小工做了大工的活。开始是帮忙,后来留守青壮年变成抢手货时,变成付工资,二吊蛋的工资虽比大工少一些,但是比小工多得多,二吊蛋常常引以自豪。如果有工做,做工归来,二吊蛋在街头斩一碟子猪耳朵,拎一小袋花生米,端上小酒杯,有时喊大山过来喝一杯,算是回请。粉团团也热情招待,斟酒夹菜端饭,客气得不得了。

闲聊的时候,二吊蛋说,大山,牙齿和舌头好,也有打架的时候,我们两个吵过还是一样,女人就是小点子,我们要把她们两个人也要搞好,你来我往,喝酒也方便。可粉团团女人说,我现在不敢随便说话,生怕花花生气。大山知道花花有花花的道理,她不接受她,凡事不可过急,暂时就这样相安无事也好,但他不想明说,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清官难断邻居事——清官难断女邻居事。二吊蛋听了就笑,粉团团也跟着笑。

大山说,供电公司要在村街设电费收费点,由我代收电费。二吊蛋说,好,干了一件好事。一天,二吊蛋的侄子叫大山代缴二百元电费,恰逢收费点打印机坏了,大山为方便他不跑二趟,收了钱打了白条,侄子年轻的儿子回来,看到大山打二佰元白条,以为大山贪污了钱,立即打了省供电公司举报电话,县供电公司派人来查,见了白条,立即解聘了大山。

二吊蛋听说后,跑到侄子家,大骂侄孙不道德,侄孙听清了情况面红耳赤,知道错了,但是也迟了。好在供电公司领导也是从基层上去的,知道基层工作的难处,通过调查,对大山的工作还是给予了肯定,又将大山调去县阳光公司,专门架设外线,更辛苦,但工资也更高,大山也乐意。花花也早就想进县城,送女儿到惠民私立中学读书,将来能考县一中,也乐意带着女儿随大山进县城,租房陪读。但是,在二吊蛋看来,大山是落魄了,特别看到没人照顾的大山的老屋寂寞地荒芜着,二吊蛋走一遍,心里难过一遍。

二吊蛋看见大山老屋后水沟淤塞了,自己进出也不方便,就一个人清理了水沟。周末,大山骑电瓶车回家,二吊蛋老远就看见了,赶过来说,水沟已经给你清理了,你家房子也干爽了。大山从车箱子里拿出一包玉溪烟,打开,取出一支,递给了二吊蛋。二吊蛋点燃,拔一口,吐出一道烟。大山将剩下的十九支烟连包递给了二吊蛋。二吊蛋连忙摆手,说,一根就行。大山走上前,将烟塞进二吊蛋的上衣口袋。

二吊蛋说,你家后屋里还有一些废铜烂铁,铝丝,要卖就卖掉,不然,有些收破烂的不规矩,我也不能总在家看着。大山这才想起,家里确实有些值钱的家伙,但他早已忘记了。听二吊蛋这么一说,赶紧过去看看,还在。二吊蛋说,有次有个陌生的老头进来过,是我把他赶走的,我跟他说,人家不在家,你不能进人家屋,不然东西丢了,说不清,还以为是我拿了。大山听了很感激,回去说与花花听,花花也说,真没想到,二吊蛋现在对你这么还不错,老屋幸亏有他照顾。

刚进九天,村里有几条土狗就莫名其妙地丢了。有天夜里,天寒地冻的,大山路过老屋,顺便回老屋看了一下,二吊蛋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铁链子挣得哗哗响,不一会,老屋东头一盏手电灯亮了,一条光柱朝西头照射,一下,两下,又灭了,像电视里放的日本鬼子碉堡里的探照灯。大山警觉地问,谁?二吊蛋也在问,哪个?大山说,蛋爷啊?二吊蛋这才说,听声音像,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还回来了。大山上前,看见二吊蛋穿着一条白色单裤单褂,冷得发抖。二吊蛋说,听见狗叫,我就起来照一照,狗丢了,小偷就来了,来了会掂量掂量,知道我在看着呢!大山心里一热,赶紧搀扶蛋爷,催他,快回屋睡下,别冻着!随手把一包烟塞进二吊蛋口袋。二吊蛋说,我哪有那么娇气,人老骨头硬。

大山发现,二吊蛋将狗拴在了水沟西,新码了一堆稻草做狗窝。晚上钻进被窝的时候,大山说与花花听,花花说,过年回去的时候,一定正儿八经地请二吊蛋吃一回饭,送两瓶好酒,一条好烟。大山瞅了一眼花花,说,那,粉团团喊不喊?花花说,当然喊,我亲自去喊。大山说,还是我的老婆明事理,说罢一把抱住花花。花花说,丫头还在客厅里写作业呢。

不久,大山在城里听说,二吊蛋在县街的女婿将他女儿打得鼻青脸肿,带着帽子裹着衣服跑回家。二吊蛋一下子蒙了,也蔫了,他不敢前去问女婿,只逼得女儿稀里哗啦地哭。二吊蛋依稀听得,女婿有了新欢,且新欢怀孕了。二吊蛋一夜间头发全白,老了十岁。大山带了一瓶古井贡原浆酒,半斤卤鸭子,四两卤牛肉,特意回了趟老屋,陪二吊蛋喝到半夜。

听二吊蛋说,冬修来了,村里要修千山水库下面水沟,沿沟用水泥砌块,省水,高效,村里人正忙着安排劳力,集资筹款,可石家村的小宝带来话,要想修石家村一节水渠,非要二吊蛋来不可,二吊蛋要是不来,谁也不得动一锹土。大山一惊。二吊蛋说,大宝的儿子报复我了。大山说,嗯。二吊蛋说,打我,我不怕,就是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羞辱我,我心里有数,我已不比从前了。大山心里也有数,他当电工的时候,小宝还欠着自己一个大大的人情呢,如今离开了,不信大宝就不给自己一个面子。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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