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 武雅楠

摘 要： 本文在全面考察晋城方言的基础上，对“跟”的用法做了系统的整理。与普通话中的跟一样，晋城方言中的“跟”可作为动词、介词、连词，但是晋城方言中对这些词的运用更加丰富且更为普遍，鉴于此，本文梳理总结了晋城方言“跟”的多功能用法，并尝试分析了其语义演变路径。

关键词：晋城方言;多功能词;“跟”;语义演变

文章编号：978-7-80736-771-0（2019）04-039-03

晋城市位于山西省的东南部，是华夏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按照《中国语言地图集》（2012），晋城方言属于晋语上党片中的晋城小片。在晋城方言中，“跟”有动词、介词、连词的用法，都读作“k ～33”，作为词素儿化后读作“kr2”

一、晋城方言“跟”的几种用法

（一）词素“跟”儿化构成名词（跟儿“kr2”）

“跟”指脚的后部或鞋袜的后部。在晋城方言中的“跟”不单独说，通常要儿化后构成名词——“跟儿”。

（1）例如：脚后跟儿，高跟儿鞋，后跟儿贴。

（二）动词“跟”（k ～33）

1、在后面紧接着向同一方向行动。

（2）他跑得快，我跟不上。

（3）跟上形势

2、指嫁给某人。

（4）他要是不好好工作，我才不跟他。

（他如果不好好工作 ，我才不会嫁给他。）

（5）她家姑娘跟了个当兵的，挺不错的。（她女儿嫁了个当兵的，挺好的。）

（6）她离了婚，又跟了一个爱她的老实人。

（她离了婚，又嫁给一个爱她的老实人。）

3、指追随某人

（7）你再熬几年，等着明明大学毕业了，就可以跟着女儿去享福了。

（你再等几年，等着明明大学毕业了，就可以跟着她去享福了。）

（8）老二的媳妇跟着草灰跑了。（老二的老婆跟着个外地人跑了。）

（9）无论你到哪儿，天涯海角我都跟着。（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追随。）

（10）跟上一个有能力的领导，工作效率就是高。

（追随一个有能力的领导，工作效率就是高。）

（三）介词“跟”（k ～33）

1、引介动作行为的伴随对象

（11）外头黑圪洞洞呢，我跟你一起去哇。

（外面天黑危险，我和你一起去吧。）

（12）我跟你厮跟上一起去。（我和你相跟上一起去。）

（13）村里的年青人们感觉着新媳妇太孤单，就慢慢自动的来跟新媳妇做伴。《小二黑结婚 赵树理》

2、引介动作行为的比较对象

（14）这个人胖得简直跟猪一样。

（15）他跟他哥一般般高。（他和他哥一樣高。）

（16）闺女跟小厮可不一样。（女儿和儿子可是不一样。）

（17）按一手印就行了，跟签字一样。（按个手印就行了，和签字一样。）

（18）说呢跟真呢样，我差乎些儿信了。

（说的和真的一样，我差点就相信了。）

3、引介动作行为的关联对象

这里的对象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

（19）这件事儿跟你一圪几关系都没有。（这件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20）我跟她能有甚关系。（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21）我跟排骨只差一个高压锅。（我和炖排骨汤就只缺一个高压锅。）

4、引介动作行为的根据

这里的根据一般是指责性的，埋怨别人。

（22）跟上你，我一晌午都没有睡。（因为你，我整个中午都没有睡。）

（23）跟上你，我今儿个迟到了。（因为你，我今天迟到了。）

（24）跟上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5、引介动作行为的有生方向①

（25）我跟你说，他脾气可臭呢，你可不要招惹他。

（我和你说，他脾气特别坏，你可别惹他啊。）

（26）你跟他圪摆摆手，不然他看不见你。

（你向他招招手，不然他看不见你。）

（27）人都是互相的，你跟谁好，谁也会跟你好。

（人都是互相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的。）

（28）跟你开玩笑呢，你可不敢当真昂。（和你开玩笑呢，你可别当真。）

（29）青年们并不真正跟她接近，她才慢慢看出门道来。《小二黑结婚 赵树理》

6、引介动作行为的有生来源②

（30）你起先不会修车呀，你跟谁学来？

（你以前不会修车子呀，你是不是和学了？）

（31）又没钱了？去跟你爸要。（又没钱了，去和你爸爸要。）

（32）俺家闺女跟上女婿学会了开车。（女儿向女婿学会了开车。）

（四）连词“跟”（k ～33）

并列连词：名词/动词连接

（33）俺爸跟俺妈都没回来呢。（我爸和我妈都还没有回来。）

（34）去跟回来我都没见他。（去和回来都没见他。）

（35）唱歌跟跳舞我都不会。（唱歌和跳舞我都不会。）

（36）县里派人来刘家峧工作，要选举村干部，金旺跟兴旺两个，看出这又是掌权的机会。《小二黑结婚 赵树理》

例句中的“跟”都相当于普通话的并列连词“和”，例（33）和（36）连接的是两个NP，例（34）和（35）连接的是两个VP，但已指称化。“跟”所在的句法语义结构也是“NP1+跟+NP2+VP”，但“NP1”和“NP2”无主次之分，可以互换位置，它们联合起来一起作句子的主语。

二、演变路径

关于“跟”的语法化和语义演变已有学者

（一）名词

《说文》云：“跟，足踵也。”相对于“踵”而言，“跟”是后起词，是从“根”分化出来的。“踵”原为名词，后来衍生为动词义项“跟随”。“踵”用为“跟随”义在先秦已见：

（37）吴踵楚，而疆场无备，邑能无亡乎？（左·昭公24年）

（38）吴人踵楚而边人不备。（左·昭公24年）

继“踵”之后，“跟”也有类似的用法。

在宋代之前的古籍中鲜见动词“跟”，宋代已见用于“V1+N+V2”式的V1位置的“跟”，例如：

（39）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着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崔待诏生死冤家，近汉语资·宋，445）

所以，宋代以前，“跟”的主要用法还是作名词，动词的用法还不普遍，处于语法化的初级阶段。

（二）动词

动词“跟”的义素有三：

1）在某人身后;2）随同某人做同样的事情;3）运行。

自宋以后，“跟”进入“随从”义动词次类，跟随某人就是与某人一起行走，在后的一方，有可能追赶前者，获得与前者并列的位置，双方就有可能竞争或争斗。若如此，与“跟”发生语义联系的主、从双方不再具有空间范畴的前后区分或主从区分，两个N原先具有的主从界限模糊了。这样，“跟”就有可能发展成为引进交互者的介词，汉语的交互介词大都曾有过“伴随、随从、陪同”等义项。

宋代之后，“跟+N+V2”式是常见的。如：

（40）童子道：“你跟我进来。”（西·1回，13）

（41）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水·9回，68）

这两个例子可以用“N1+跟+N2+V2”式表示。 从语义平面上来看， N1和N2是V2事件的共同参与者， V2所代表的动作行为是两者共同进行的;从语义结构看，这些例句中都可以在V2前插入“一起”等表示“双方同时进行”意义的副词。分析语义结构， N1和N2 始终相随做事， N1和N2有空间前后、身份主从等区分。因此，在这样的语义结构中，“跟”尚未具备介词特征，但可以说已经进入有可能导致“动词→介词”转化的构式。

“跟”语法化时，首先产生的是交互介词。据赵克诚（1987）、向熹（1993）研究，在《西游记》中已看到引进交互者的“跟”。例如：

（42） 跟我为仇，不肯借扇。（西·59回，761）

此例“跟”的義素3已消失，“为仇”属“敌对”次类，“跟”显然已失去义素2，N1和N2不是主从关系，双方处于争斗关系;双方也没有空间的前后之分。动词“跟” 的义素1、义素3都已消失。义素2也有所变化，不是“随同某人，一起做同样的事情”而是“做相同的事”。显然，在《西游记》中已见交互介词“跟”，“跟”呈现动词、介词共现的局面。

在明清小说中，大量介词“跟”出现。

1、表关联

（43）惜春冷冷的道：“他做他的官，我念我的佛，跟我什么相干！” （红楼真梦·37回，427）

2、表比较

（44）听说这两家都跟马大爷至厚。（济·62回，167）（表示双方具有同一性质的）

（45）华云龙说：“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济·76回，205）

3、引介动作行为的有生来源

（46）你早间跟我借二百钱……（济·19回，51）

（47）我那回还要跟老太大要你，放在我们屋里呢。（红楼真梦·29回，341）

4、引介动作行为的有生方向

（48）要有别的用项，只管叫嫂嫂跟我提。（济·61回，164）

（49）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红楼真梦·6回，55）

（50）昨日老前辈去后，他就去跟这位姑娘攀谈。（孽海花·9回，73）

5、表比拟

由“跟随”义到“比较”义，“跟”的动作意义呈弱化态势，当句中蕴含“比较”义时，“跟”进一步语法化，获得引进比较者的功能，在比较句结构中，“跟”常与“一样”等比况助词搭配。

（51）虽然带着笑，却气像冰冷，跟那冻了冰的黄河一样。（老残游记·续3回，245）

（52）彩云道：“这没什么奇。那些中国人，一定是他的同党，跟我们苏州的变戏法一样骗人。”（孽海花·9回，73）

（三）连词“跟”的产生

连词“跟” 有两个来源：动词“跟” 和交互介词“跟” 。

1、动词  → 连词“跟”

“跟”与“跟随”义“跟”有语义联系，由“随从、陪同”义动词而来的并列连词多萌生于句子的后部，分两种情况。

A.宾语部分的“跟”

“N1+跟+N2”如果充当宾语部分的主语，容易被分析为连词。如：

（53）俺姐若知道先生跟姐夫在我家过午，也是喜欢的。（岐路灯·3回，18）

B.兼语结构中的“跟”

在兼语结构的V1后面，位于N1和N2之间的“跟”可做两种分析。

（54）当下安老爷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庙里先给舅太太请安去。（儿女英雄传·22回，321）

（55）依着老道，今天先不叫王胜仙跟小姐入洞房。（济，239回，636）

前例的“跟”可以分析为随行动词;后例的“跟”似乎可作两种分析：动词或连词。由《济公全传》239回的上下文可知，“小姐” 是不愿意结亲的，该例的“跟”分析为并列连词比较合适。

2、交互介词 → 连词“跟”

从交互介词到并列连词，是类推的作用;从句法机制看，是结构的复杂化和句式的变化。这里的结构复杂化是指状语或复指的出现。“N1+跟+N2”短语一般位于句首。

A.“都”类总括副词的出现

（56）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样子吗？（老残游记·13回，135）

（57）员外爷跟亲家老爷都瞧见了。（济·42回，113）

副词“都”语义指向句首的两个N，还隔开了V2和N2的联系，使两个N关系密切，成为同一成分（主语）。

B.复指成分的出现

（58）知府顾国章跟老道彼此行礼。（济·191回，511）

（59）金龙跟银龙二人到了后花园。（三侠剑·3回，203）

复指成分的出现起着与“都”类副词同样的 作用，使句首的两个N成为并列的成分。

（四）小结

“跟”的演变路径：

名词→动词    介词 →連词

连词

经过初步分析，“跟”的语法化路径有以上两条，①名词>动词>介词>连词，②名词>动词>连词。

三、延伸

在晋城方言中，“跟”与“厮”是密不可分的。

厮常用为名词，古代指男性仆人，在晋城方言读作入声（22），有两种用法：

1、名词，小厮（22），“男孩儿，儿子”的意思。

2、副词，用在动词前面，作状语。“相互”的意思。常与“跟”一起使用。“厮跟”就是相跟。例如，“外头黑圪洞洞呢，可不敢一个人走，和人家厮跟上。”（外面天黑危险，不要一个人走，和别人相跟上。）

其实“厮”和“跟”一起用表伴随在元代就已经出现。元杂剧《冯玉兰》第一折，[后庭花]：“可怜咱妇女们，做官的又赤贫，止不过影与身，再没甚金共银。您仍须紧厮跟，挡咽喉强劫人？”《救孝子》第二折，[滚绣球]：“儿呵！咱子母们紧厮跟，索与他打簸箕的寻趁。”《朱砂担》第一折，[邦老吃酒科，云]：“我与你做个护臂，一搭里做买卖去，也不亏你。”[正末云]：“哥哥，如今路途上甚是难行，恐怕你兄弟厮跟不的。”以上，“斯跟”都是跟随、一起的意思。

注释：

① “有生方向”是指“言说等行为所达及或指向的有生对象”（张定 2010：153），相当于马贝加（2002：174）所说的“所对者”和“言谈者”，也大致相当于以往所说的关涉对象（洪波 2004）。

② “来源”可分为“处所来源”和“有生来源”，分别指“某种行为行进过程的起点”和“某个实体转移的所属对象”（张定 2010：153），即动作行为的“始发处”和“师从者”、“求索者”（马贝加 2002：21、241、242）。

参考文献：

[1]马贝加.汉语动词语法化[M].北京：中华书局，2014：191-193.

[2]金小栋， 吴福祥. 汉语方言多功能语素“跟”的语义演变——兼论"跟随/伴随"义语素的几种语义演变模式[J]. 汉字汉语研究， 2018（3）.

[3]金小栋. 西华方言多功能词“给”的语义演变[J]. 语言研究， 2016（4）：62-67.

[4]马婷婷， 刘伶俐. 基于语法化视角的现代汉语“到”的功能角色分析[J].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5（5）：59-63.

[5]王桂亮， 钟虹. 汉语方言“了”类标记的分化及其成因——以山东昌乐话为例[J]. 江汉学术， 2015， 34（6）：119-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