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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十记(之三)

2019-09-24崔玉松

滇池 2019年9期
关键词:云水水厂师傅

崔玉松

八记:人名

我想谈谈云水人的名字。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取了些五花八门的名字。

跟云水厂一起出生的,叫建厂、云建。从侯马红卫厂过来的,叫卫红、继红。从其他各地来的,叫援南、援靖。有时代烙印的,叫爱国、卫东的。还有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小名,狗剩、狗全、柱子、石头,以及一些地域性称呼,像老云南、小四川、老东北这一类,还有一种就是工厂特有的,王老刨、赵大车、老磨等这些工种性名字。前几类是大名,户口簿上写着的,上学用的。小名、地域性、工种性这类称谓,是平时大家叫的。这类名字对他们自己大名来说,具有毁灭性、推翻性,叫得多了,户口簿上的大名就慢慢被人淡忘,甚至被自己淡忘,偶有人叫大名,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叫谁。

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外号。车间同事之间打趣嬉笑时互取的诨名,诨名往往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特点。

厂区烧锅炉的那个胖子,姓甚名谁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却清楚地记得,她的外诨名叫六百公分。提起她的时候,厂里的人总会加两个字,横量。人胖已经让人印象深刻,偏偏这位六百公分还喜欢跳舞,喜欢跳舞也没什么,人家还非得请长得子弟帅气的人跳。

周末的舞厅,多是年轻人。六百公分一进去,男青工就会惶惶不安,想方设法往女伴身后藏。她可好,好像根本没发现别人是在躲她。站在门口四处望。曲终,大灯亮起来,跳累的姑娘小伙刚落坐,六百公分一双胖手两边一拨,直冲厂里最帅的小伙杨骏而来。杨骏一惊,起身想往外逃。忽然前面出现一堵墙,六百公分一动不动看着他。杨骏转身往座位上一坐,脸别朝窗外,装着没有看见。六百公分也不说话,一把提起他的领子就往舞场拎。大灯灭了,霓虹灯闪烁不定。六百公分的手就像液压机,一只紧紧按住杨骏的肩,另一只捉住他不甘的手,一步一步转了起来。舞场里的人哈哈大笑,一边跳,一边往他们身边靠,装作不小心的样子,用屁股撞杨骏。杨骏像一只纸船,在飘忽的舞厅不停颠簸。

这样的结果是,杨骏从此再也不去舞厅。经过那一曲舞,跳舞成了他的一场噩梦。不知道让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是一堵无法撼动的墙?还是一把怎么也扒不开的铁钳?

在工厂,容易让人记住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技术了得,各种技能大赛常常拿奖,让人不得不记住。还有一种就是相貌特殊,在厂里空前绝后的。小王属于后者。

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我们单身楼旁边的车站。厂里把新一批大中专生接过来。我们趴在楼上的走道上看热闹。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背着双肩包跟着一群大中专生从车上跳下来。我们想,谁家弟弟跟着来。

当时,我们所有的行李就一个用行军带打成的背包、一个木箱。行李全都堆在车尾,下车后再绕到车尾拿自己的行李。小王也不跟人挤,站在一旁等别人拿完后在慢慢走过去。他把行李包背上,箱子抬下车,就去关后尾箱盖。他跳起来,够不着,转身把背包放下,再跳,还是够不着。那些一起来的大中专学生们正聚在一起自我介绍,谁也没有注意后尾箱的事。他跳了三次,还是够不着。最后,还是师傅发现,才过来把后尾箱盖好。

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也是新分来的。我们捂着嘴不敢笑出声来,隔壁小桂,实在忍不住,跑回宿舍放声大笑。那一晚,我们讨论的就是这个新来的大学生到底有多高。有人说,不到一米六。又有人说,顶多一米五。小桂说,我看他跳起来那样,一米五都没有,估计能有个一米四就算不错了。到底有多高,我们没有继续猜,我们这些人,在厂里干的都是以丝为单位的活,一合计,给他取了个诨名,根号二。根号二等于多少?1.414215926……怎么个四舍五入,也入不到 1.42。也不知道他这个子是怎么长的?

取这个诨名的人嘛,不用再问。自然是我。好歹我也是学过数学的人,我取的诨名得到大家一致好评。根号二,免去了小王身高才一米四的尴尬,保住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又显出取诨名的人有较高的道德水准和文化水平。

不过,诨名是不能当面叫的,仅仅代表了一个人的面貌、特征,却无法代表一个人的能力本事。这个根号二文凭不低,哈尔滨船舶学院的高材生,要不是身高,估计怎么也会分到 705研究所或者 750海军试验场。因为给他取过诨名,我几乎不跟他交往。他倒好,食堂打饭遇到,总是含笑点头,算打招呼。我呢,每次见到他我都会想起他那三跳,总会忍不住想笑,憋住嘴却憋不住眼睛,我猜我的眼睛是含着笑的。这样一来,倒也没有顯得十分无理。

三年以后,我调走了。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集,也一辈子不会再见面。谁知道,人与人的缘分就这么神奇,女儿四岁的时候,我带着她去看师傅。居然在师傅家遇到他。原来,他居然娶了师傅的大女儿,就是在火车上出生的那个师姐。

这个根号二的诨名师妹是知道的。想来她也不会告诉姐夫吧?那么,根号二同志应该不会知道这个诨名是我取的。这样一想,我就镇定下来,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幸好,晚饭后他们有事先走了。再后来,我知道他们的儿子上了清华大学,目前正准备考研。我为师姐嫁给他的不屈也被他们这个优秀的孩子抹平了。婚姻告诉我,身高容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品性德行。我想起师傅对我说,同样是一块钢板,做成鱼雷就能击沉军舰,做成烟机就只能生产卷烟了。材料一样,就看怎么用。我师姐用根号二这块材料,生产出一流的高材生,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说起诨名,还有一个,就是我隔壁的小桂。小桂有一双林忆莲那样的细眼睛,弯弯的,永远噙着笑。

有一次我想焊个架子,拿回宿舍,装上薄板做碗柜。怕被保卫科的人抓到,就跟小桂商量。小桂说,没事,我跟他说。他当然不同意,作为搞保卫的人,这点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小桂因为答应过我,觉得没了面子。小桂一生气,骂男朋友,说,你看看你们这些厂子弟,哪家没有私活。凭什么我们单身做一两样必需品,你们就这样那样的规定。你们分明是欺负我们外招的。

她一赌气,不再理男朋友。

男朋友一下班就来宿舍找她,她连门都不开。给她买来的水果也被丢在门外。一天晚上,月亮很好,男朋友想约她散步,又不敢直说,就在窗下喊,小桂,小桂。小桂吼起来,喊什么喊?再在我门口晃,我报警了。

男朋友好声好气地说,小桂,今天晚上月亮好。小桂懒懒的传出一句,月亮好,好睡觉。男朋友没有办法,只好回家睡觉。

后来,男朋友不得不妥协,只是建议我不要把架子焊好,那样目标太大。我把铁皮压成角钢,钻上孔,拿回宿舍组装。出厂门的时候,用个布袋把包好的角钢拎着,上面盖着我的工作服。果然顺利出门。

那以后,小桂的男朋友是厂子弟,他那帮从小混在一起的朋友一见到他就叫,天不亮。这个天不亮其实指的是小桂,又不敢直说,反倒让他男朋友受用了。天不亮的意思不单是指小桂的月亮好,好睡觉,也是指小桂那双弯弯的小月牙眼,他们说,一副永远睁不开眼睛的样子。

天不亮就这么叫出名来,小桂也不恼。她说管他呢,反正没有叫我。哼,他那帮狐朋酒友。

小桂结婚的时候,我当伴娘。我已经当过好多次伴娘了。请我当伴娘的人每次都逗我,说,伴娘当多了,嫁不掉。我就说,嫁不掉就算,我东家吃一碗西家吃一顿,我就不信活不下去。

小桂结婚那晚,那洞房闹得:高山流水、点七星灯、同舟共渡等等,让小桂用云南话读结婚证。也不知道那帮厂子弟怎么想出来的招数?还让小桂她男朋友背着小桂,在二福利区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敲着盆子,喊,天不亮讨媳妇了。其他人就笑,问,讨谁?答,小桂。又问,小桂是谁?答,天不亮。小桂那晚一点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配合得很好。闹到最后,又让他们把月亮好、好睡觉的过程重新编演一边。

二十多年过去了,六百公分已经离开人世。根号二估计已经没有人记得。天不亮嘛,应该传下来了,说不定现在还有人喊。毕竟,这是唯一被当事人认可的诨名。

九记:离开

当时,我觉得我对云水厂没有太多的感情。这里,没有家、没有爱情,有的只是繁重的工作和一天天磨光的热情,以及看不到未来的茫然与忍耐。

按理说,离开,我应该感到高兴。可是,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拿到调令那天,我还是哭了。是对未来的不确定?还是对云水、对师傅同事的不舍?我没有想得那么多。哭了一阵,我把无法带走、也不能留下的东西全部拿到车站旁的空地上烧。工作服、皮鞋、信件以及一些山上摘的干花、河边采的芦苇。我像是要用这把火对云水,对这个我最早工作的地方,作一个告别。

那夜,天很黑,无星无月,就连平时彻夜不停的歌声都没有。单身楼的女工们似乎约好一般,不在宿舍。我记不得那晚是不是有电影?我只是觉得那夜的云水非常安静,安静得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我的泪又来了,我抹了一下眼睛。男朋友有些奇怪,我说,烟眯了眼。一阵风吹过,那些黑色灰烬到处乱飞,我的青春好像也燃光烧尽。

其实,不管哪一种离开,本身就是一种伤感。它是来到的必然和结果,也是另一种离开的开始和启程。往后,随着越来越多的离开,我变得平静和淡然,那晚的眼泪、那夜的火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它应该是我青春的脱茧和蜕变。任何蜕变都会疼痛。

整个车间的人都知道我要走,没有任何人挽留。直到走,我都没有弄清每天在我工具箱里放水果的人是谁?师傅仍然一声不响干活,我依然每天早上换好工作服,给他倒上一杯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种依赖和信任。而他,似乎也完成了对我这个徒弟的教、授。不管怎样,我找了个大学生,在他心里,总算还是满意吧。

同事們对我客气起来,留不住的终究只是过客,客人当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开玩笑、逗趣。要走的人,共事的时间再长,也只是一阵风,飘过却不会留下痕迹。

班长说,你别干活了。想想要什么,自己做点,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不知道以后会用到什么东西。衣架总会用到吧?我做了一大堆不锈钢衣架,做了锅铲、勺子、撮箕。师傅想了想,说,墙角那个小方桌,不锈钢桌面的 ,你想办法带走。师傅是第二代云水人,又是技术能手,经历过部队、工厂的严格管理,非常自律。他说过,之前做鱼雷,每天上下班,都有海军代表守着,即便是一根用剩的银焊条头,也不能带走。我知道,这个一直放在车间的小桌子,是他留给我的念想。

我是奔着爱情走的。厂里那帮青工对我的选择表示不屑。他们说,个矮、显老、长相一般。我说,个矮省布料,人老会疼人,长相嘛,这样更让人放心。我跟当时所有的女孩一样,为了爱,只为爱。我甚至没有过多了解过他的家庭,我只知道,他家是农村的。

办调动手续的时候,劳资科的工作人员说,每个外招生,毕业分配的时候,厂里给过学校三千五百块钱的培训费。要调走就得退出这笔钱。我找到银行的工作人员,要回我的存折,销户取钱。只有九百,我交不出这笔钱。男友和我一年分工,也拿不出钱来。我找到厂办,左说右说,可以按照顾夫妻关系调动来交,一千块。把钱交上去,盖上章。我忽然觉得,从此,云水跟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悲哀。离开熟悉的地方,重新开始,是一种新的冒险。我把感情、生活、前途一并押上,就不止是冒险,简直是孤注一掷。

分到云水,我没法选择。离开云水,却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更不知道未来又是什么?有时候想想,人生就是一种赌博?女人常常把赌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一头栽进去,赢了是命,输了也是命。

人具备了动物所没有的头脑思维,却生出了太多的痛苦烦恼。每一次抉择都患得患失,每一次离开都畏手畏脚。当时,我就是带着这样矛盾的心态离开。

走的时候,国家对工业企业战略布局进行调整,决定将云水厂和其他船舶系统的几个厂一起整体搬到昆明,厂里正在做搬迁规划。我的离开,就像是厂区里那些梧桐树上的叶子,掉那么一片两片,根本影响不到它的存在。

我和男友把我的全部家当搬上一辆农用车。除了从学校就一直跟着我的被子床褥,还有我新做的衣架、撮箕,师傅给我的方桌。我把被子床褥打成豆腐块,抱着小木箱上了车。男朋友说,师傅,开车。车慢慢开动,我忽然打开车门跳下车,说,请等一下。

我跑回宿舍,宿舍里的床、写字桌依然安静立在那里,这些都是我毕业的时候,厂里配在房间的。这些是厂里的财产,不能带走,留给后来的人。

我打开抽屉,两只手不停乱刨。终于,我找到了,那是一枚厂徽。一艘船的样子,上面没有字,CSSC的字母下面有四个阿拉伯数字,5012,这是云水厂的代号。云水厂也叫 5012厂,或者 353信箱。为了保密,信件、包裹,都不写厂名,用代码和邮箱,丝毫不影响信件的安全到达。

那晚,我没有告别。就连师傅、师妹我都没有说一声,就这样趁着黑夜悄悄离开。我无法忍受离别,更不愿在师傅面前落泪,不然,他会担心。

我走之前,户口已经落到昆明,我却把户口落到一个曲靖最小的县——马龙。这让好多人感到疑惑。

搬迁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相对年轻人的欣喜,老师傅们却有一丝担忧。休息的时候,老龙师说,我开的这些荒地啊,可怎么办?生活区、厂区都有,一年到头,几乎不用买菜。到了昆明,买根小葱都得花钱,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相比他,师傅更洒脱一些,他说,有啥啊?那些年从侯马过来,不也从头开始。总不会让你饿着。龙师还是担心,他说师傅,你不一样,你家三闺女,又不用你买房。我俩儿子,可怎么办啊?姜师年轻,女儿才三四岁。他开导龙师,说,在云水吧,你急儿子不好找对象。上昆明吧,又着急买不起房。你怎么不想想,到了昆明,女孩子一堆一伙,你儿子不愁没对象了。老龙师抓抓头,嘿嘿一笑,说,那倒是真的。

搬迁的消息让老一代云水人开始惶恐。未来,未来是什么样子?他们拖家带口,长途跋涉,告别北方。带着希望,带着对祖国富强繁荣的梦想,在时代感召下,听从安排,来到这穷山僻壤。建起了一栋栋厂房平房,安上了一台台机器设备,把青春和热血献给了云水。慢慢的,他们开始爱上山沟里的生活,爱上云水的山山水水,扎根的心思刚安定下来。又要搬迁,他们感到不安。师爷说,老了,不想折腾。在这些退了休的第一代云水人心里,一辈子守着云水,种种菜,爬爬山,安静地老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师傅他们是真正把青春献给云水的一代。二十多岁来到云水,乡音不改,饮食依旧,却也习惯了云水四季花开、绿树丛荫的日子。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云水建成一个花园式的工厂,商店、学校、医院、银行、俱乐部、澡堂、招待所一应俱全、应有尽有。这就是他们亲手打造的世外桃源。他们不想搬。他们对云水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怀,他们舍不下自己亲手建造的世界。

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是最后一代云水人,在传统文化和市场经济碰撞中长大,见证了云水厂军改民后的艰难挣扎和城市经济的飞速发展。城市的喧嚣热闹、霓虹歌舞吸引着他们。他们在云水的星空下幻想着未来的种种可能。他们是搬迁最大的支持者和响应者,买房、下岗、优化组合,这些都没有多想。他们是云水的技术骨干、中坚力量,他们相信自己年轻、有技术,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要厂还在,一切都不是问题。云水厂这片天太小太窄,根本不够他们施展。

三年以后,云水厂全部搬迁结束,云水成了三代云水人嘴里的老厂。至于山西侯马的红卫厂,已经彻底被人忘记,不会再提。

搬迁场面我没有看到。离开云水,我忙于生活,忙于工作。忙着结婚,忙着生孩子,忙着读书挣文凭,忙着一次又一次离开。云水,在我的生命里渐行渐远。

五年前,我去肯尼亚旅行,在俗称“死亡之渡”的马拉河畔看了一场著名的“动物大迁徙”。成千上万的角马、斑马、瞪羚羊集聚在一起,浩浩荡荡渡过马拉河,向坦桑尼亞迁徙。

站在观光车上,看着茫茫草原上数以万计的角马、瞪羚羊一路狂奔,躲开藏匿的狮豹豺狼、小心提防河里的鳄鱼河马,往河岸冲去。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云水。

从山西到云水,从云水又到昆明,难道不是一种迁徙?难道不是在寻找另一种生存的开始?拖儿带女,家具行李,机器设备……一车一车,那样的场面,同样让人心酸和震撼。他们的再次离开,是对未来的追求和向往?还是对命运的顺从和无奈?我不知道。

而我,我的离开,跟他们的离开相比,只是一种简单的告别和重新开始。

十记:重回

回到云水,是一个深秋的午后。

格里,是离云水最近的一个村。云水厂搬走后,这里好像停止生长,基本保留了原来的风貌。老房还是原来那些老房。倒是老房旁的竹林越发清秀浓密,从屋后轻轻探出身子。瓦房上伸出几枝柿子树,霜降叶落,只留下几个鲜红的柿子。

过了河就是云水了。师傅会带我和师妹来这里钓鱼,我和师妹常常跑到河岸上扯芦花。我往河岸看去,河边杂草丛生,芦苇也在,白色的芦花有些凌乱,就像一个没有梳洗的女人,立着身子往远处望。

厂区后门开着,让我感到意外。印象里,这道门从来不开,除非有原材料采购,或者是厂里的产品外销。守门的是一个老人,对我们的到来有些不悦。我赶紧解释,说,我原来在这里上班。他嘟嘟囔囔,说,个个都说在这里上过班。

他还是把门拉开,他知道他没有办法拦住任何一个想来的人,更无法阻挡一颗回望的心。

这条路是厂区的主路,路两旁种满了梧桐、杨树、柏树。云水厂搬走后,这些树没有人管,越长越高,越长越密,高高的树枝漫过厂房、直插蓝天,把厂区深深隐藏起来。

我把车停在六车间门口。我人生最美好的三年就在这个地方度过。同行的朋友都拿出手机争相拍照,惊叹这里曾经的繁华与现在的破败,一相情愿地设计云水的未来。他们说,应该把这里建成一个集文学艺术、影视音乐于一体的艺术村,建成云南的 798。或者建成医养、康体结合的养老中心,让老人颐养天年,免去独生孩子的后顾之忧。

我什么也没有说,独自一人走进车间。车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和师傅工作的地方,还有一塘深深的油渍。那是我们用机油擦拭保养钻床,钻孔加冷却液,年深日久留下的。

过去的一切就在这一刻浮现出来。人声鼎沸、机器轰鸣,铁锤叮当、焊花四溅。班长抓出手套,一边戴,一边大吼八叫分工。小黄,小黄,你赶紧去技术科,让他们把图纸送下来。老龙师,今天这个液压板必须焊好,明天找水泵来打压,漏气的地方重新补。阎师,你那里怎么样了?大家各自理理,加把劲把手里的活计干完……

一个朋友跟了进来,感叹说,么么,这么大的厂房,房顶那些钢架都还好好的。我赶紧指着告诉他,这里原来是砂轮机,这边是液压机,我的食指就是在液压机上压到的,你看,指甲都是歪的。喏,我的工具箱就放在那里,墙边。这里这里,就是我干活的地方。朋友“哦”了一声,走出门去。相比这空无一物的厂房,外面那些色彩绚丽、光影斑驳的秋景更吸引他们。

我回过头来,所有的场景都没有了。只剩下破旧空旷、人没声寂。过去和现在在短短的一刹那来回转换,繁荣如此不易,破败尤其简单。不用刻意破坏,只需将它放弃。岁月就是一场难以复原的破坏,它带走了我们的青春,也带走了云水的繁荣。岁月无声,一点一点消损着云水的一切,不动声色把云水从繁华变得苍凉,并慢慢变成消亡。据说,扯马碧水库的规划里,厂区成为淹没区。

阳光透过没有了玻璃的窗户斜射进来,细小的灰尘上下飞舞,一枝蔓藤爬上窗棂,毛茸茸的蔓头卷起一道弯,在破败沉寂的云水不停生长。

我们从车间后面走,围着山走了一圈。这是我们和八车间合用的组装车间,所有零件、产品出来以后,在这里组装、试验,试验合格后,再由一车间包装出厂。

从后门到办公楼那段是云水最美的地方。好多厂房已经损毁,只留下半堵红砖砌成的墙。梧桐从破损的窗户伸下枝叶,叶子由绿到黄,由黄变红,在秋风里轻轻摇动,把阳光剪成了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凋零的落叶,堆满了整条路,路旁的排水沟早就被年复一年的落叶掩埋。踏着一地的落叶,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任由阳光悄悄的在我们中间穿梭。

从厂区出来,我开着车从单身楼走过,经过停车场、招待所、二福利区、商店,把车停在冰棒房前面,往俱乐部走。

俱乐部门口有一个大大的花台,从花台往上走,就是俱乐部。俱乐部不单指舞厅、电影院、展厅,也包括电影院左边的球场。这是云水厂最热闹的地方,云水人从这里了解和认识外面的世界。我们每年都要在这里举行文艺表演、卡拉 OK赛,举办篮球、排球赛。吃过晚饭,男职工来打球,女职工带着孩子坐在球场旁的石台阶上看,一边看一边织毛衣。不打球的,也会过来逛一圈,顺便到商店买点东西。

花台还在,花却没有了,几棵柏树挤在一起,就像在相互安慰。台阶上的水泥地板居然成了庄稼地,连同球场一起种满了苦荞。我们扒开长满蒿枝杂草的台阶,避开荆棘,踏着碎石,终于找到电影院的大门。门边一棵豆金粮掩住了半道门。

这是一栋废弃的建筑。整个建筑大体形状还在,两道进门,两个出口。通往球场的出口被苦荞掐断。窗户上的玻璃破损严重,四分五裂。电影院里全是顶棚上掉落的吊板,碎落一地。墙上长满青苔,地上不知名的绿植顶破水泥地板,到处破败不堪。

回到车边,摘掉身上的鬼针草。我们又往医院走。云水医院在八十年代家喻户晓,尤其眼科,先进的设备、精湛的医术,曾经成为全县人看眼病的首选。对了,还有学校,云水的教学质量也是一流。

折回厂区大门,顺着二福利区往上走。这是一条新修的路,村委会占据了云水厂最高点——学校。云水厂子弟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都有,很多县上的领导都把孩子送到云水上高中。整个学校就两栋教学楼,现在成了村委会的办公地点。这里是云水厂唯一有生机的地方,也是唯一通电通水的地方。云水厂搬走后,整个厂移交地方政府,为了方便管理,杜绝厂里的老人和周围农民占据房屋,除了学校,其他地方全部断电断水。

一进门就能看到村委会的各种制度和标语。同样,梧桐树栽满学校,只是这里的梧桐不像厂区,它们没有使劲往上长,反倒把枝丫倾向村委会,形成一个树盖,挡住了风雨骄阳。

足球场同样未能幸免,种满苞谷。苞谷已经掰走,只留下一棵棵苞谷棵,枯焦焦的固守在球场上。

所有的家属区全都破烂不堪,屋顶、窗户几乎没有。房前屋后,蒿枝茅草到处都是,好多地方几乎长到房檐,就好像要把这些破败不堪的废墟掩埋。我想去师傅家看看。我记得清楚,从两棵大树下走过,再爬上几层台阶。走近后却发现台阶已经没有了,我怎么找不到上去的路。

我还想去的是我曾经住过的宿舍。那是一栋青砖绿窗、水泥浇顶的小楼。楼梯扶手是钢筋焊的,可以卖钱。与钱沾边的东西消失的更早,扶手早就没有踪影。沿着从没有扶手的楼梯往上走,穿过过道,我住在背后第一间。房子依旧,我走后,续住的人肯定没有重新打理过。进门左边拉铁丝的钉子还在。和云水所有的房子一样,玻璃只剩下一小个尖头。幸好窗户架子还在,就连关窗的销子也在。倒是尽头的电视房已经被疯长的野草挡住了门。曾经为世界杯呐喊和疯狂的青春也被挡住,年华爬上皱纹。

车开往厂区上面的山顶,我停下车。我说,这里可以看到云水厂掩映在秋叶多彩的模样。阳光已经不再明亮灿烂,树林里的厂房时隐时现。没有人说话,我们静悄悄地站着,任由静悄悄的风和静悄悄的阳光在我们之间穿行,巨大的破败总会让人心生绝望。绝望是一种难言的伤痛,这种伤痛被不断生长的大树和不断倒塌的房屋纠缠挤压,让人一次又一次忍不住与回忆重逢。

回忆是一种不忍和不舍,那么这种不忍不舍难道不是一种爱吗?曾经果断远走,不就是受不了云水的孤单寂寥、迷茫怅然吗?多少年过去,云水的繁重无聊已经被我过滤,只剩下闲居山野的诗意和静谧了吗?那么,我爱云水吗?我爱过它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忘不掉云水厂那些人,忘不掉师傅、師妹,忘不掉我的车间、厂房,忘不掉山上的花花草草、菌子杨梅,还有我们合伙做饭,争吵时丢在草地上那白生生的洋葱。或者我爱的,只是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华?

站在云水的落叶里,我忽然发现,云水没变。有人无人,这块土地依然像大三线时期那样,默然宽厚,包容着一代又一代人。即使有一天,被挖掘、被淹没,云水也会永远留在云水人心里。

虽然我们都希望,它永远以从前的姿势站立,等待我们一次次膜拜、祭奠。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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