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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的三次“施暴”

2019-09-17罗萌

南方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许鞍华施暴姨妈

一、“鬼”

不少人吃惊恐怖片《幽灵人间》(2001)出自许鞍华之手,多半因为它和许氏“重要作品”(譬如《千言万语》《女人,四十》、“天水围”姊妹篇、《黄金时代》等)在形式上大相径庭;更具体地说,作为一部“典型”的港产娱乐片,它似乎无关人文传统,无关大历史,更是与许鞍华立身之本的“冲淡型”纪实风格格格不入。不过,惊讶之余,可以得到一个提示,那就是,许鞍华的银幕实践,有其跨类型的一面。

《幽灵人间》成绩不算差,当年的金像奖,它收获了三个提名一个奖;即便如此,坊间依然有说法,认为许鞍华是筹资需要,拍娱乐片救市,为下凡的文艺片导演作看似体恤实则保守的辩护。许鞍华在自述中表露的则是另一番态度,自认“对这些阴森东西很有fascination,很有感觉”①。但话说回来,虽然《幽灵人间》充斥血红与阴郁,最终落脚依然是父母子女的家庭伦常,毕竟,重点在于“人间”,而幽灵,不过平凡万象中一种。就像电影里养老院老人说的:“一定有一只(鬼)会在附近。”也就是说,《幽灵人间》形式上是许鞍华的例外,实质上属于她的常规。

当然,《幽灵人间》绝非许鞍华唯一一次现实主义以外的类型实践。1979到1980,许鞍华连出两部惊悚片,《疯劫》和《撞到正》,后者鬼怪喜剧,前者疑似有鬼。即使今天看来,《疯劫》一样堪称毛骨悚然,可以说,算得上许鞍华的一次“施暴”。所谓施暴,不仅指泛滥的血光之灾(当然,电影里也不缺),更指影片中乖张迷离的人物命运和事件走向,一句话,没人救,也救不回来。

《疯劫》女主角叫李纨,刻意借取《红楼梦》,应该是为了标记她的贤妻良母属性。影片一开头,她就死了,和未婚夫一起,成为树林中两具血尸。在此之前,有一小段场景,暗示两人之间暧昧未决的情感关系,此外,功能在于引出影片中的观察者——邻居女青年连正明。谋杀嫌疑人是附近居住的疯子。连正明总觉得李纨之死疑窦重重,甚至感觉她回来过。于是她开始独自调查,牵扯出未婚夫那来自澳门的舞女情人,继而发现,死去的女人不是李纨,而是舞女。最终,未死的李纨在案发地点露面,怀着身孕,面色如女鬼。这时候出现闪回:舞女在和未婚夫争执中杀了他,而李纨用石头砸死了舞女,并冷静地给舞女换上自己的衣服。接下来,李纨突然对连正明发起攻击,因为胎动受阻,这时疯子现身,用铁链勒住连的脖子,闪回再度出现:李纨和一双抓着铁链的手一起杀了未婚夫和舞女。然后,疯子的母亲来了,疯子逃跑,李纨昏死,连正明得救。最后,疯子母亲用刀剖开李纨的肚子,取出胎儿,交给连正明。下一个镜头转向李纨家中的供桌。影片结束。

《疯劫》全程维持恐怖气氛,片中布满诡异的细节,但最骇人的,其实是事件的不可解释。影片并非没有包含提供现实主义解释的条件,比如未婚夫家的华丽陈设和狭窄老旧的李纨家形成对照,无声说明了为何未婚夫的父母“不知情”两人订婚,再比如片尾“婴儿”镜头对接“供桌”镜头,显然套用了传统女性命运批判的话语。可是,这些现实主义因素,基本外在于影片主要情节,观众在故事内部感受不到阶级或者传统迫害的解释力;也就是说,这些因素无法对叙事构成有效的驯服。而且无论在哪段闪回中,李紈都无法被洗白,甚至直至最后,我们都无法判断,两段闪回,哪一段才是事件的真相。观众最终收获的是李纨那越来越晦暗不明的内心,以及多层面叙事造成的语义上的缠绕不清。许鞍华赞许《幽灵人间》编剧邝文伟的一段话同样可以借来评价《疯劫》:“……不算很正常,很多时候plot不知所踪,很神奇,乱成一团,有些主戏写得很短,但有些场面突然间很fascinating,又会写得很长,不受控制。……但我觉得他的感觉很genuine,真是有一种很可怕的感觉想表达出来。”②这样的文本呈现,不见得是败笔,更像是某种奇迹:在突如其来的溢出和短缺中,达成一种叙事能量的暴涌。

二、“雾”

三十年之后,惊悚类型片《疯劫》迎来了它的现实主义对应物——《天水围的夜与雾》(以下简称《夜与雾》)(2009)。尽管《夜与雾》是现实批判题材,但由于涉及事件本身的极端性,使得它和姊妹篇、表现日常的《天水围的日与夜》观感差别极大;若论及主题、结构甚至风格上的相似性,《疯劫》才是它的血亲。

《夜与雾》死亡人数翻倍,除一男一女夫妻俩之外,还有他们的双胞胎女儿。凶杀场景同样在片头出现,只不过,摘掉了类型片外壳,既不会闹鬼,也不会开展“死而复生”的灵异之旅,而是不断地闪回倒叙插叙,逐步剥开男女主角生前故事。另外和《疯劫》类似的是,《夜与雾》同样借助周围人的眼光来了解死者,但并非连正明这样一以贯之的观察者,而是通过警察对邻居、社工、朋友等人的讯问。此外,一部分叙事来自夫妻俩之间不为人知的部分,也就是说,影片并没有始终保障第三人称有限视角,而试图进一步探入两人生活的各个角落。如果说,阶级、性别等因素在《疯劫》中只是让事件更加扑朔迷离,到了《夜与雾》里,它们似乎成了解锁真相的官方钥匙。死者李森和晓玲的背景交代得非常清楚:男的香港女的四川,社会底层,老夫少妻。两人在经济层面属同一阶级,但由于一个本地一个外来,李森表现得高人一头,发怒起来叱骂晓玲“乡下婆”。晓玲屡遭家暴,求助未果,无路可走,最终被丈夫虐杀。

李森杀妻杀女,一切板上钉钉。不过,作为一部无须刻意营造悬疑的非类型片,《夜与雾》依然留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细部。比如,警方询问李森儿子父亲和前妻的关系,儿子回答“妈妈很凶”,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畏惧母亲,始终处于夫妻关系的下风,和杀害晓玲的暴徒完全不像一个人。顺便提一句,影片中李森儿子虽是职业龟公,大致也可以归入许鞍华的“好儿子”系列(不少许氏作品中的“儿子”,例如《女人,四十》的阿一,《男人四十》的安然,《天水围的日与夜》的张家安等,都是温和贴心的青少年男性),他瞒着母亲补贴父亲,还上门嘘寒问暖。可是,案发之后,面对好奇的人群,他漠然说了两遍:“我不认识他。”李森父子的人格存在先后反差,晓玲的形象亦包含模糊性:寄居天水围的她隐忍可怜又纯朴,自尊心很强,李森不准她出去工作,她愤怒表示要自食其力,不愿一世靠综援。但李森初识她时,她在深圳做小姐,两人相好的场景中,晓玲妩媚诱人,熟练地引导李森主动开口,和她回家见父母。

总之,一方面,暴行不可收拾,夜越描越黑;另一方面,许鞍华似乎抵抗着任何水到渠成的社会控诉,或者任何顺理成章的“现实感”,拖住迷雾,不许它轻易消散。在最近的访谈中,她依然感慨,“到最后我也不明白男方杀女方的真正原因——这是一个谜”。另外,当被问及作品中常见的性别议题时,她质疑用单一女性主义模式解释社会现象的有效性,“未必是性别的问题……各种问题都是混在一起的”③。

《夜与雾》无疑具备现实主义的纵深以及复杂性;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在形式风格上,多多少少,它和70年代末的悬疑惊悚片遥相呼应。与此同时,因为主题的缘故,它又有点牵连“剥削电影”(exploitation movie)。苏珊·海沃德(Susan Hayward)在《电影研究:关键概念》(Cinema Studies:Key Concepts)中提到,“剥削电影”通常指那些成本较低、利用涉及特定社会群体的“话题性”主题或叙事、以此吸引特定目标观众的电影④。《夜与雾》聚焦陆港婚姻、新移民等热门议题,虽然有别于更受商业利益驱动的典型“剥削电影”,但许鞍华显然对两者之间可能发生的亲缘关系非常自觉。谈及这部作品时,她巧合性地使用了“剥削”一词,表达了她的“克制”考虑:“这个戏当然可以拍到让社会都震撼,但我没有,我觉得那样是一种剥削。”⑤某种意义上,电影维持着“迷雾感”,并因此染上类型片色彩,正是出于“克制”的需要。或者说,许鞍华在用自己的迷惑感,调动观众超越类型的观看方式。

三、“吃”

许鞍华的“暴力”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其实更为特出,不过施暴方式有所不同:《疯劫》和《夜与雾》更多依靠人物和事件内部的逾出常理和不可预期;《姨妈》主人公则像是被掌镜者驱逐着退入命运的阴影中,配上稍微无厘头性质的片名,添多几分荒诞狂欢的兴味。

《姨妈》可能贡献了最猥琐的银幕拆白党周润发,但更落魄的肯定是姨妈斯琴高娃。开场时姨妈是个追求高格调的独身文艺女中年,自尊心强虚荣心也强,手头不宽裕有点抠,可是非分明有原则。后现代生活如梦幻泡影,黄昏恋卷走了她苦心攒下的积蓄;与此同时,姨妈的秘密生活渐渐显形:当年抛夫弃女回上海。一跤跌进医院后,才跟早已成年的女儿病床相见。出了院的姨妈不得不离开上海,跟着女儿女婿回鞍山。片尾,穿着大棉袄裹着大围巾的姨妈坐在寒风中卖皮鞋,啃着一块大馒头,对比开头的泼辣模样,判若两人。

《姨妈》显然不够符合现实主义标准,剧情太戏剧化,人物塑造也刻意走神经路线;另外,影片中时而飘过鬼影,制造惊悚效果,比如阁楼上疯女人一般的老外婆,比如被闷死的猫。可要讲《姨妈》是类型片,也不合适;确切的说法是,这部作品有点类型混搭的意思。人物命运同样乖张迷离,但如果说《疯劫》和《夜与雾》的不可解释性更多来自事件内部的话,那么,《姨妈》令人迷惑的是无形的外力,那只毫不留情的手。就基本生存特征而言,姨妈理应隶属孙太(《女人,四十》)和桃姐(《桃姐》)们的人物序列,但桃姐得到回报,姨妈却好像遭了报应。电影里最让人心惊的是影片最后姨妈的发型。用《桃姐》来比较一下:中风以后,桃姐失去部分自理能力,手脚不便,可当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共生活里时,发型一丝不苟,简直风韵犹存。姨妈回了鞍山,没病没痛的,成天披头散发,小外甥宽宽去看她,眼神充满不忍心。许鞍华为桃姐保存体面,却热衷于拆姨妈的台。她当真是残忍?

姨妈是个看重吃的人;吃在影片里,既是自我保全的根基,更是生命意志的怒张。姨妈最初拒绝周润发时,哀怨道“你一顿要吃我一斤小排骨,我养不起你呀”。两个人约会,坐电梯怕邻居撞见,爬楼梯,西瓜滚落,姨妈冒着暴露风险,硬是坐在梯级上把摔裂的瓜块啃了。姨妈在路边遇到外来务工者史可,女儿住院,自己被拖欠工资,穿着打工的旗袍,脸上一道狰狞血口,叫了一碗餛饨,边吃边哭。姨妈善良也精明,让她带自己去医院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出手相助。拉了两次,史可不走,愣是捂着血口把馄饨吃完,才起身跟上。姨妈离开上海前,脚步不稳跟在气势汹汹的女儿女婿身后,执着地提要求:“我想吃大闸蟹呀。”一盘蟹吃干净,上海再见。联想《疯劫》,同样存在类似的抗击命运般的“吃”:鬼影重重之中,怀揣着恐惧和忧虑的连正明,突然拿起一块饼干,满满地蘸了一圈奶油,塞进嘴里。这个细节无关情节主线,好像突然脱轨,甚至有点扰乱气氛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有何不可?就像腿瘸一样,恐惧又如何呢,还是可以吃一块饼干的。

姨妈看似从上海落荒而逃,其实过程中迸发远超常人的韧性;影片中,她作为文艺女中年的命运被打败的同时,变形金刚般以另一种形态站起来了。姨妈临走前还记得宽宽的嘱托,把一张CD交给他的女网友,说:“一直忙,忘记了。”又说:“我也要走了,回东北,上海混不下去了。”脸上没有悲恸,倒有几分围观他人命运般的轻飘飘。上海话里,“亏损也认了”可以用“吃进”表示,算是一种魄力证明。一定程度上,《姨妈》就是靠着近乎奇怪的“吃”的魄力撑满全场。

四、结语

许鞍华是香港电影新浪潮最资深的同行者。必须一提的是,犯罪惊悚题材,以及其他各色各样的类型片实践,正是新浪潮运动的主要根基。甚至可以说,“‘新浪潮导演的本领是在类型电影中练就的”⑥。当下观众眼中无愧香港现实主义电影第一把交椅的许鞍华,同时也是一位熟谙类型法则的创作者。当然,“类型”未必构成电影的限度,反而可以在反复重塑的基础上,介入乃至丰富写实的表达。

许鞍华的“施暴”是她跨类型创作的一种立足点;或者说,她早期的类型片经验,间或性地在日后的现实主义实践中重新显形。相比更被视作“许鞍华招牌”的纪实风格影像,这一类作品的“类型”痕迹可以算非常鲜明:它们表现出狂放得多的叙事节奏,人物和事件内部疑云笼罩,人物命运和情节走向缺乏稳定保障,甚至如多米诺骨牌般一泻千里。

风格方面,《疯劫》和《夜与雾》具有跨时空的衔接关系,具体来说,当创作者面临“现实主义的限制”时,悬疑惊悚类型所标榜的“不可解释性”,某种程度上为其提供了形式上的解决。《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下定决心背离理想生活,驱赶着人物走向命运的洼地,却又在阴郁中突然燃放出某种迷人的极光——尤其是,从这样的故事中,诞生出格外强韧、仿佛永远不会被真正压抑的小人物。这些人物具有明显的极端性,甚至一定程度的失真,并不适合单纯放在现实主义逻辑下理解。反观片名中的“后现代”,可以感受到“元文本”的意味:什么才是一种“后现代”的生活?或者,当许鞍华使用这一语汇时,同时代的其他文本创作之间,存在何种互文性的关系?比如,以贡献了极具后现代风格的类型喜剧的周星驰为参照,《姨妈》是否对其构成某种指涉或批评?这样的比方未必恰当,不过,为了多方位地阅读许鞍华,从跨类型、对话性的角度,对她的作品进行重新展开,或许不失为可行。

【注释】

①②邝保威编:《许鞍华说许鞍华》,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第106、105页。

③⑤《许鞍华谈电影谈上海谈〈第一炉香〉》,《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8年11月13日。

④Susan Hayward:Cinema Studies:Key Concepts.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p.123.

⑥张建德(Stephen Teo):《香港电影:额外的维度》第二版,苏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80页。

(罗萌,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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