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琦

藏族女作家雍措的小说《窥》排在本期第一篇，该小说语言富含诗意的张力，所表达情感思想冷僻、犀利，甚而奇诡，颇具个性。小说中“我”的视角非常独特：“我”把自己“埋”起来了，故而“我”所看到的更真切、也更隐秘，呈现出一个赤裸和隐晦相融并存的诡谲又真实的世界。“我”隐没于黑暗中，直面黑暗，从而笔触得以抵进人性深处。

同为藏族作家的才朗东主的小说《石头糖》却呈现出另一番样貌。《石头糖》故事情节简单明快，却蕴含着人与人之间的纯朴真情和融融暖意，该作的亮点在于语言的趣味性。尽管他的叙述语言不是那么流利顺畅，但恰好自然地反映出了不同语系、不同族群在相互交流过程中碰撞出的火花，那么鲜活、生动，而又发人深省！读来在欢笑之余不禁想到，不同的语言系统，会促发迥异的思维习惯、表达习惯乃至情感习惯，而在缤纷的表象之下，人类的核心情感又是天然相通的，往往不分民族、地域、年龄、性别等因素。——这大概是才朗东主通过讲述故事无意中贡献给我们的。

《初识羌塘草原》几篇散文是作者李红莉驻村期间的见闻感知，有一定的独特性和现实意义，然而，或可再深挖，加深艺术性、文化性和思想性;《无情未必真豪杰》是周德清对传统的五伦情感关系的现代诠释和梳理，借古喻今中，穿插着自我的观察思考。散文板块相对来说有点弱。或许正如业界公认的，散文最易入手，卻最难写好。散文从形式到内容都是自由而宽松的，可以说它和人心思想以及现实社会的距离最近，可写题材最多，然而，怎样才能避免散文写作流于平淡、流于琐碎的小我、流于虚空独舞，而让它在观照现实的同时，实现思想性、趣味性、审美艺术性的完美统一，“从而发现那些在日常伦理生活中真正值得珍视的人性之善、人情之美”（杨义评孙犁作品语），怕还得下一番功夫。

诗歌是最具个性的一种创作，这是我在编辑过程中感受到一再得到印证的。从一个人的诗作中，不仅能窥见创作者的情感思想性格，其地域文化习惯和族群文化性格也都昭然若揭。以本刊今年已编发的诗歌为例，第一期有两组诗歌，分别是藏族诗人沙冒智化和区外青年诗人左安军的;第三期同样刊发了两组诗歌，藏族诗人扎西才让的组诗《西藏：虚掩之门》，和在藏工作生活数十年的汉族诗人陈跃军的《写给西藏的情书》。用心品味这四个人的作品，当真是个性鲜明，各有特色。沙冒智化和左安军的诗歌艺术风格，在第一期视线背后栏目已做过详细比较解析，此处略过。《西藏：虚掩之门》是一组历史叙事诗：自十四世纪以来，欧洲等西方多国，先后有人以探险科考、朝圣或布教等名义，来到中国的西藏高地。因各自角色身份和目的的不同，自然有了迥异的经历、发现和感触记忆。诗人将这些庞杂的历史资料汇编、整理，合理提炼，进行巧妙的构思布局，形成了一个俯瞰烟云历史的独特视角，使得时光褶皱处的朦胧模糊光影清晰显现。这组诗作不仅反映出他对宏大题材的驾驭能力，同时彰显出了他的诗学修养。陈跃军《写给西藏的情书》正如标题所示，似一曲深情款款的情歌，纯朴、自然而又真情，作者透过真诚凝视，与高原大地的山水景物和人文风情等形成了一种平等而深刻的对话，带着文化的思考、历史的关照和情感的呼应，在物我之间温暖互动、彼此理解抒怀，这个过程中实现了诗美效应，而同时，作者的思想性情也袒露无遗。

本期刊发了四组诗歌，其中援藏干部黄国辉的一组诗歌明亮、温暖且不乏思想深度，读来颇能慰藉心灵。因为对口援藏，黄国辉在西藏文联扎实地工作生活了三年，文字中透露出，他是个有情怀、有追求的人，对天地万物有着自然本真的热爱，目光所及之高原人文风物、足迹所涉之山水景致，他不仅建立了物质的连接和朴素的情感，更有了精神层面的观照和省察，这就让他的诗歌在艺术美的同时，兼具哲理思辨意味，从而有了精神力量。本地女诗人萨娜吉的诗歌则是有声有色的，仿若一派火热的生活画卷，诗作者在画里画外对生活唱着赞歌，优美的节奏韵律中，涌动着她对红尘人间、对大地万物的深情剖白。透过诗作来看，她分明是个热爱生活、善于观察思考、心态积极阳光的人。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另一位藏族女诗人纳穆卓玛，她的诗歌安静、空灵，字里行间氤氲着神性的光晕，诗人宁静、清澈的心眼和万物之间似乎有个神秘的通道，万物只将微妙又丰富的答案展示给她看，人与物赤诚相对、灵敏呼应，其间，词语被赋予了精准的新意，诗美艺术得以自然显现。读这样的诗作，常有被灵光一闪触动的欣喜（这组诗歌本已编辑好，因版面问题而留给下期重要位置）。综合近些年所编读诗歌，我发现藏族诗人总是比其他族群的诗人更接近神性，于他们而言，神性不是向外探寻，而是由内里自然发散出来的，似乎神性本就浸润在其民族文化中，渗透于血脉中。

终于说到“神性”了！好的诗歌都是真诚的，不仅及物、及情、及思，是深入人心人性的，更是努力向神性靠拢或开掘的过程。读这样的诗作时，不期然就会被触动，视野得以拓宽，情感体验得以纾解或掘进，思想认知被拔高或厘清。正如诗人米沃什在诺贝尔获奖演讲时所说：诗人是有双重视野的人，既有身临其境的细致入微的“看见”，更有从高空俯瞰的全视角和穿透力的“看见”。他所言，可不就是“神性”么！即比普通人看得宽一米、深一米、高一米，而这一米距离，往往就产生了质的飞跃，抑或刚好是穿透迷雾抵达真相的通道呢！冲破前人的经验桎棝去探寻和发现真相，是诗人的特质。

时值盛夏，天地间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拉萨的天空就相当丰富多彩，时而是一尘不染的明净纯粹的蓝，时而又重云翻滚，不知从何而来的云朵群不知疲倦地舒卷飘荡、排兵布阵，刹那间造作出千姿百态，其灵动活泼、变化万端之势，直令人目不暇接、思不及追。大地上的热闹程度也毫不逊色：马路上奔驰的各种性格的车辆，不揣远近，将声音破墙穿壁传送至每个角落;邻家装修的电钻声、钢锯切割声霸气地轰鸣着;风吹动树木枝叶的摩擦声、各种腔调的狗吠声、远远近近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偶有飞机穿过云层甩下一长串由远及近、又自近至远的机器声（或是空气被撕破的声音）;不时有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人声笑语点缀其中，而语声也是多样的，有藏语的呢哝婉转，有汉语的南腔北调，无论哪种语言，都同样蕴藏着喜怒哀乐，带着人类的情绪在空中飘散;身边的花草以各自的节奏和姿态从容生长着;手机按键轻轻一点，就有视频、语音、文字图像等极尽所能向你传达着世界各地的信息;一声指令，智能音乐播放器即刻开始为你服务，摇滚、民歌、轻音乐、古典乐曲以及诵经梵呗声等全世界的音乐无所不包……现实生活如此丰富多彩、姿态万千，而每一种物事现象背后，都必有“人”的在场。低头看本期（包括往期）所编发文学作品所构筑的世界，似乎远没有这般多姿多彩？诚然，相较于现实世界的厚重、丰盈、驳杂和自然界的意味深长，文学永远都是在路上状态，因而才有一代代作家、编辑等文学人永不止息的努力和奋斗，正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盛开过零落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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