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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

2019-09-17刘亮

西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总厂虎子姐姐

刘亮

印象中,那天晚上有着很好的月亮,白白净净胖乎乎的,月亮下面,天空之上又若隐若现地铺着一层云丝云絮,将浩渺夜空装点得朦朦胧胧的,整个七角井盐化总厂也像是笼上了一袭轻纱,朦胧而又魅惑。

“任本分,我日你,你敢欺负你爷爷。你活该,养个儿子是瘸子,老天爷报应。欺负老子,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静夜里,齐虎子刺耳的叫骂声仍在院子外面起伏。

齐虎子骂的任本分正是我爸。

关于我爸,在七角井盐化总厂,最善意的评价是本分,这甚至已经成了他的代名词,说到任本分,比他的大名任本科知道的人要多得多。有人形容,他就像戈壁滩上的白草,也就是芨芨,宁折不弯,一身臭脾气,偏又没多大能耐,派不上什么用场,春天夏天牛羊都不稀罕吃,嫌它硬撅撅的扎人;到了秋冬,也从没人砍它当烧柴,因为它太不经烧,比梭梭、红柳差得太远,真是百无一用。这样说还算是客气的,还有人说他傻、说他可怜,可怜这个词后面,有时还会再跟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父亲的可恨之处,是他太较真,爱坚持原则,常坏人好事。

而我,就是齐虎子满嘴喷粪叫嚣声里的那个瘸子。我不知道爸怎么惹到了他,肚子气得鼓胀胀的,想出去骂他一顿,却又不敢,只能悄无声息地缩在毯子下面,捏着拳头喘着粗气听他骂。如果再大三四岁,哪怕是两岁,有十六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拎把菜刀,冲出去跟他见个高低,就算我左边的腿不好使也要去。

“多栽花少栽刺,叫你不要得罪人,你就是不听。”外屋,妈的声音响起,气呼呼地说着。

“领导安排的事,我能不干吗?人总得守本分,干好自己的工作不是……”爸辩着,声音很小,像是知道理亏,知道今晚这事闹得妈不高兴。毕竟,那天是妈的生日,妈1952年出生,那年刚好40岁,按妈老家的说法,40岁生日是人生中极重要的一个日子,偏偏爸整出这么个事来。

“本分,本分,你就知道本分。你能,人家现在在外面,叫着你名字骂,有本事,你去把他弄走。”妈恨恨地说着。接着是床板“吱吱嘎嘎”狠响了几声,似乎是无妄地承受了妈的一腔怒火,又喊疼又喊冤。不用说,肯定是妈翻转身,给了爸一个冷背。

“他喝了酒,闹一闹就走了;我要是出去,跟他吵起来,更加没完没了了。”爸小心翼翼地应着。

妈没有再开腔,像是睡着了,可我知道,這会她的眼睛一定是睁着的,气得溜圆,就像窗外那个圆鼓鼓翻着白眼的月亮。

爸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

屋子里静了下来。

左邻右舍也是静悄悄的,鸡不叫,狗不咬,连耗子都不吱声,像是都怕了齐虎子。

天地俱寂,齐虎子的叫骂声越发高亢清晰起来,如一阵风,在七角井上空肆无忌惮地回旋着,骂得也更加不堪:

“任本分,你个王八蛋,你生个儿子是瘸子,你老婆是老婊子,你闺女是小婊子……”

骂到这,院外的齐虎子突然一声惊叫,然后声音更高了,“任本分,你个犟驴子,你敢泼老子一身水,你有本事出来,堂堂正正跟你齐爷爷打一架,躲在门背后,算什么英雄……”

我习惯性地蹙起了眉头,刚才外屋并没有什么响动,爸和妈都还睡着,那朝齐虎子泼水的,只有姐姐了。

姐姐真是好样的!人只比我大三岁,胆子可比我大得太多。我心里想着,爬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去。

在这个地处新疆东部戈壁除了盐和硝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从外面运的国营大厂,所有职工家的住房都是公家的,每月要交房费,从工资里扣。每家房子的模样也大差不差,都是两间有着船形拱顶的红砖房,面积大小不等,主要看职工的工龄和级别,大的五十几平方,小的三十多,住户一般都要在外面自己再接一个院子,院子里加盖几间平房。我家院子也是这样,一进门是一条红砖铺成的通道,直通里屋;院门左手是煤房;煤房往前是一块不大的菜地,总共三畦不到二十平方,每年春天爸和妈都要往地里种上些辣子、西红柿、茄子、豆角之类的蔬菜;菜地往前是一个土块围成的圈,养着8只兔子,还搁着一个铁笼,关了6只下蛋母鸡;再往前还有两间9平方左右的小房子,靠外的一间堆着杂物夏天兼作厨房,靠里的一间则住着姐姐。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银白的月光下,姐姐细长的身影贴着院门立着,下垂的右手里还拎着一个痰盂。虽然隔得远,可我似乎仍能看见,姐瓜子脸煞白,杏眼圆睁往外喷着火苗,那是被齐虎子气的;而她高耸的胸脯也在急剧地颤动,好像里面关着两只小兔娃,迫不及待地要蹦出来。三年前,姐的胸脯还和我一样平板板的,也不知道后来是不是偷吃了什么好东西,一个月光景,就山峰一样很壮观地隆了起来。我曾几次听到有男生跟在她身后,怪腔怪调意味深长地念,“练了三年胸大肌,还不如人家一个月发起来的。”更有脸皮厚的直接腆着脸问,“任晓燕,你有什么丰胸秘诀,也给其他女同学介绍介绍啊。”刚开始听到这种话,姐还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弓腰缩胸一路碎步飞快躲开,好像那些话里有毒;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姐也就坦然起来,不光不躲,还会骄傲地挺起胸,甩那些男生一个白眼,遇上看着顺眼的,甚至会搭话开几句玩笑,比如回家问你姐去什么的。

看着姐手上的搪瓷痰盂,我的心一动,知道姐姐泼齐虎子的是什么东西了。

“任本分,你个锤子,我日你先人,你他妈这泼的是什么水?你个王八蛋,不得好死的东西……”齐虎子的叫骂突兀地又上了一个台阶,显得有些气急败坏,让我一下想起今年春天厂里突然冒出来的那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后来,那条疯狗被人四处追着用棍子打,虽然我没亲眼看见,但听说是被打死了。

依我对爸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欺负人,更何况是齐虎子这样人尽皆知的无赖。不用说,齐虎子就像那条疯狗一样,是因为发了疯乱咬人,真可惜没人拿棍子来打他。再想到姐手里那个解手用的痰盂,我心里的遗憾总算轻了些。

正想着,一团黑影从院子外面飞越将近两米高的院墙,直奔窗户而来,我下意识地忙往后闪,飞到窗前,那团黑影似乎力有不及坠了下去,“嗵”的一声砸在院子里的砖地上;我的心还没落地,又一团黑影接踵而来。这次,那黑影准准地落在我身前的窗户上,一块窗玻璃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四分五裂,亮晶晶的碎玻璃渣在窗下洒了一地,中间还躺着半截红砖。

眼前的一切并没有让我惊慌失措,我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故意用脚上的布鞋踩住几块碎玻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我六岁记事到现在,至少这是我家的窗玻璃第五次挨砖头,还都是因为爸。

“任本分,你个王八蛋,你给老子等着瞧……”玻璃碎裂的脆响似乎让院子外面的齐虎子气消了很多,又或许是急着去清理身上的污秽,齐虎子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终于消失无踪。

天地重归于静,我的心却仍是乱糟糟的,久久无法入眠。

我知道,这事肯定没完。

第二天,我才知道爸是怎么得罪齐虎子的。

昨天一大早,领导安排他带两个人去盐厂二队职工家挨家挨户抄电表,看每家用了多少电,然后从工资里扣电费;但同时还交给他另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查哪些人家在偷电,一经查实要给以重罚。

搁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或是再往前,那时盐化总厂效益好,上缴的利税长年占全哈密地区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以上,最高的年份达百分之七十五,当时从外面来厂拉盐拉硫化碱的大汽车可以排出几公里,因为工资高,连哈密市的人也削尖了脑袋考工心甘情愿到这块戈壁滩来上班,那个时期,在盐化总厂是听不到偷电一说的。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到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因为市场原因,鹽化总厂效益开始逐步下滑,职工收入先是停滞不前,而后开始下降,下降幅度也越来越大,这时职工的歪心眼也就越来越多。

当时用的还是那种走数字的老式单相电能表,有人发现,只要用一根电线,往两个进线孔里一插,哪怕房里灯开着、电视机开着,电表却会停止转动,好像罢了工。

这简便易行的偷电方法一出,虽然始作俑者只传授了两个货真价实的亲戚,可一传二二传三,全厂效仿的人还是越来越多。

于是,虽然全厂每月用电量相差无几,收到的电费却是越来越少,这引起了总厂领导的高度重视,要求严查。

盐厂领导把这得罪人的差事交给了爸。

爸领着两个人,查到第四家,也就是齐虎子家,便发现了问题。跟着爸的两个人商量好了似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爸,都不吭声。

“证据确凿,记上呗!”爸二话没说,把电表上后来添加的那根7、8公分长的红色电线拔了下来,抓到手里,算是把“犯罪分子”当场捉拿归案。

当时齐虎子家只有他娘,跟爸也认识,没敢拦,还显得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认错,希望爸能网开一面。

爸一脸严肃地给她讲了几句大道理,这才开始往下查。

也许是听到了风声,别的人家基本上都赶在爸上门前消灭了犯罪证据,所以整个二队查下来,一百二十多户,就抓了齐虎子一家。

也难怪齐虎子生气,以为爸是故意针对他,当晚便来家闹事。

我真不明白,这样的事,爸为什么要揽?他实在是太本分了。

在我记忆中,有着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当时我七岁,那年春节,有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带着一兜礼物上门,跟爸说了好多话,好像是他要办调动,调回内地,需要爸签字。可爸就是不吐口,只是让他把东西拎走。那个叔叔不死心,一个劲地软语相求,说好话。最后爸烦了,一手提着装礼物的布兜,一手拽着那人,要拉他去见总厂厂长。那个叔叔吓坏了,当场便给爸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要是见了厂长这事肯定就彻底没戏了。最后,还是妈拉住爸,把他推进里屋,又费尽口舌把那人劝走了。

爸去世后,我曾细细琢磨过他的一生。

爸,1942年生于湖南长沙县一个叫盘龙湾的村子,从小父母双亡,6岁就被叔叔送到地主家放牛,据他说主家待人刻薄,农闲或是下雨干不成活时长工们时常连饭都吃不饱,饿极了的他甚至抓过猪食槽里的猪食吃;15岁时,爸参军入伍,成为武汉军区的一名小兵,在部队,他不仅光荣入党,还成为了一名排级干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爸复员支边进疆,工作安排在乌鲁木齐,1968年,作为单位的先进,他被领导寄予厚望,从大城市调到了地处戈壁条件艰苦的七角井盐化总厂,在这工作直到退休。

从参军入伍到1985年,那应该是爸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期间,他不但工作舒心,走出去处处受人尊敬,还娶了一个比他年轻10岁的老婆,有了两个孩子,儿女双全,虽然工作中也因为坚持原则得罪了一些人,却没人敢明着针对他,没人敢说他不对,顶多是背着人朝他扔几块黑砖。这是由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决定的,那时候,敢以权谋私拿原则做交易的人还不多;1986年,时任盐化总厂劳资科副科长的他调到专门生产硫化碱的化工厂担任副厂长,开始走下坡路;1989年,又调到盐厂二队当副队长;到1993年,爸55岁正式退休前又被调去看了4年树林带。

我想,像爸那样老实本分的人,生活在上世纪80年代前没有任何问题;而90年代后,如果他愿意去私企工作,以他的能力人品,加上能全心全意维护老板利益,不折不扣执行老板指示,应该也会很受欢迎,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毕竟,那时候爸的年龄已经太大了。

换句话说,爸不走运的后半生,是有些生不逢时。

守本分,任何时候都是一种美德。

可惜的是,这种美德我并没有继承。早在我人生的第一个不眠之夜,我便已经打定主意,长大以后绝不学爸,不像他那样老实本分,动不动就得罪人。

如今,每每见到白草,不管是戈壁滩上的实物,还是书上、电脑电影电视上的一行文字、一张图片、一帧影像,我总会想起父亲。

我常想,人活于世,还是得像妈说的,多栽花少栽刺。

即使这样,生活中,遇上那些讲原则认死理的人,我总会心生敬意,并送上默默祝福,希望他们比爸好运。

齐虎子堵在我家门口,连着骂了两晚上以后,第三天一早就出了事。

当时他刚吃完饭出门,蹬上自行车正准备去上班。车子骑出他家那排平房房头,还没拐上大路,旁边杨树林带里突然冲出一伙人,二话不说围上来就打,一通拳脚仿佛暴风疾雨一般往他身上落。

还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齐虎子就被打倒在地,他抱着头蜷起身子,把自己团成一只刺猬,躺在地上又挨了一顿黑脚,有踢有踩,都很重,直到一声尖利的口哨划破清晨静寂的长空,那伙人一哄而散,风也似的很快便消失无踪,整个过程只持续了5、6分钟。

待齐虎子从地上爬起来时,满身是土和脚印,半边脸和身上的白衬衣被鼻血染得斑斑驳驳,左眼眶也挨了一拳,肿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两人对垒第一拳往眼睛上捣,这是盐化总厂混混们打斗时的惯常手段,俗称“关灯”,这一招得手,也就等于打赢了一半。

齐虎子回过神后,连倒在一边的自行车都没扶,捂着眼睛就起步走了,没去派出所,直接奔了学校。虽然直到最后连打他的那伙人到底有几个他都没数清楚,却清晰地记下了一张脸——一张仍显稚嫩秀气被怒火燃得通红的瓜子脸。他叫不上那个毛丫头的名字,只知道那是任本分的闺女。

没过多久,姐姐被叫进了学校教务处,跟齐虎子对上了质。

即使面对齐虎子和教务处主任红鼻子老柴,姐姐依然不惧,一口承认人是自己打的。老柴问她还有哪些人参与殴打了齐虎子,还有没有学校学生,姐姐坚不吐口,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其他人没关系,她甚至还跟齐虎子叫嚣,“你今天晚上还敢到我家门口骂,我还叫人收拾你,有本事你就试。”

老柴看不是事就想把两个人分开,他先让姐姐回家叫家长,姐姐却死活不走,說这事跟家人没关系;老柴只好又劝齐虎子,让他回去并保证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处理意见。齐虎子也不走,说一定要等出一个结果来。老柴那时还代着课,教我们班数学,知道我是任晓燕的亲弟弟,无奈之下,便打发我回家请家长,来处理这事。

我一边为齐虎子挨了打而高兴,一边又为姐姐担心,心慌意乱地往家走着,脚不利落走得虽然不快,但因为学校离家不过十分钟路程,所以没多久便望见了自己家的院墙。

远远地,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影款款走在我前面,径直进了我家。

那是谁?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重新关紧的大门里,我心里嘀咕着,很快便到了家门口,却发现门从里面顶上了,推不开。

在七角井盐化总厂,只要家里有人,那些居民家白天院门基本上是虚掩的,我家平时也是,今天这是怎么回事?那人又是谁?

想了一会,我揣着一肚子问号,绕到后窗下。

“你看什么?老任今天去工地收方,天不黑肯定回不来;两个娃放学也到一点半了,家里没别人。”这是妈的声音。她说的“收方”就是去量那些工人从盐池里捞起码到池边的原盐的方数。

“咱们都多久没见面了,五年?还是八年?难为你还记得我啊!”这是一个很厚重的男声,带着些嘲讽意味说着。

“你不来找我,本来我也不想去找你,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为你家老任的事?”

“为他,但更主要是为这个家,为两个孩子。”

“那你是咋想的?你说我听听。”

“齐虎子怎么也得给他个警告处分吧?再让他当众向我家老任道歉,最好再扣他一个月工资。”妈斟酌着道。

“你说得轻巧,齐虎子又不是党员,也不是小学生,警告处分什么?除非是开除,解除劳动合同,开除出职工队伍,怎么,你想让我开除他?”

“那倒不用,齐阿姨人不错,事情不能做得太绝。”

“你没这想法就好,你自己想,我要是为这事开除他,可能吗?还有你说的,让他给你家老任认错道歉,这个我估计没问题;你还想扣他一个月工资,那他还不得跟我急,每天晚上去我家门口骂娘。”

“这我不管,这事你必须办成,不让他心疼肉痛,他天天都会来我家门口吵。”

“那我考虑考虑吧!”

“你别给我打官腔,这事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必须办,办成。再说了,这事本来就怨你,你要不把这得罪人的事交给我家老任,哪会惹出这事?”

“这事是书记给你家老任安排的,跟我可没关系。再说了,就算把这活派给他了,他是领导,手底下不是还有两个兵吗?他打个马虎眼,往院子里一站,让那两个兵进屋去抄电表不就完了。谁让他那么本分那么认真,简直就是个死心眼。”

“我家老任可没你这些花花肠子,他要有你这么灵光,现在最少也是盐化总厂副厂长,能沦落成这样吗?”妈不满地咕哝着,“这事你必须给我办好,要不然,以后阿猫阿狗都觉得我家好欺负,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事我得跟书记商量商量。我先走了,待会还有个会。”

“站住。我知道,从你当上盐厂厂长以后,身边漂亮女人围着,精米白面想吃就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早就看不上我这粗粮包谷面窝窝头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们男人全都这德性。不过我老实告诉你,这事你不给我办好,我就去找总厂的书记、厂长,去纪委,把你十三年前拿着刀子闯到我家干的丑事全说出来。”妈的声音仿佛爬上一座山,站到了山顶,一下拔高了很多。

“你就别瞎说了,这些年,我可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有些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人叹了口气,声音里多了些沧桑,“十三年前,我还在民兵连,当时上面准备提我当副连长,结果被你家老任拦住了,说我出身不好,不合适。那天晚上,我喝了些酒,脑子一热,揣着把刀就找到你家来了,来就是想杀人的,当时我已经想好,要把你家一家四口全干掉,哪怕再给你们抵命都行。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傻,幸好那天晚上你家老任临时跟着厂长去哈密出差,他要在家我肯定会直接动手的,你说啥我都不会听。还好,老任不在,你把我劝住了,要不然现在咱们都没了……”

“说起来,我当时也吓傻了,幸亏晓节哭了一嗓子,我才想起要给他喂奶,才大起胆子跟你说话……”妈的语气也柔和下来,而我却是一愣,她说的晓节当然就是我了。

“嘿嘿,你当着我的面把衣服一撩,露出胸前一团白肉,我一下就傻了,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跟着了火一样,刀都掉到了地上……那时候还是年轻,加上家里穷找不上对象,还没经历过女人,所以当时比你还臊。结果晓节哭声才止,晓燕又哭开了,你给晓节喂着奶又去哄晓燕,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看在我眼里,不知怎么心里的仇恨、怨气一下子都没了,甚至都有点同情你了,你也不容易。七角井人都不容易。把晓燕哄睡以后,你给晓节喂了一会奶,脸上的慌乱全都不见了,笼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眼睛里都是慈祥、宁静,让我一下想到了我妈。你的影子,当时就烙到了我心里,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再后来,我想认你当个干姐,没想到你家老任还不乐意,找你吵架,我知道他是看不起我……”

“他不是看不起你,他是在吃醋。平时哪个男的对我好一点,他都不高兴。”

“这我倒没想到,你家老任那么古板一个人,也会吃醋?这男男女女,看来都一样。”

“不说这些了,反正这事你得给我办了。怎么丢人其实我无所谓,可晓燕、晓节他们还小,不能让他们也跟着受欺负心里留下阴影……”

“看样子,这滩浑水我是蹚定了。可我就是担心,依你家老任那怪脾气,三天两头得罪人,这事完了他还得惹事,就怕,以后连我也罩不住啊……”那人苦笑了一声,接着道:“有些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就连你家晓节那腿,很可能也是因为你家老任得罪人闹的。”

我的心一揪,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关于我的左腿,我所知道的是:6岁那年,有一次我发烧,送到总厂医院,连着打了三天针,烧是退了,可那以后我的左腿却变得僵硬起来,而且越来越僵,到了走路打不了弯,只能一跛一跛往前挪。当时,医生说我得的是小儿麻痹症,无药可治的。

“嗯?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妈的心情显得和我一样急迫,声音老大。

“这事,其实我也是瞎猜,你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上次我跟医院一个医生喝酒,喝高了,他把医院范院长骂了一通,好像是因为范院长不给他涨工资,中间他给我漏了几句,说范院长缺德到家,说是厂里有个腿不好的孩子是范院长故意用错药害的,说那种药当时上面已经发通知不让用了的。我当时就想,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你家晓节,追问他那孩子是谁他却不愿多说。再后来,我套他的话,感觉不光范院长对你家老任意见很大,他也一样,好像是他当年想去上工农兵大学,你家老任却推荐了别人,把他一辈子都给毁了。要我看,假如你家晓节的腿真是因为用药不当坏的,那他们可能都有责任。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你根本找不出证据,就当我是瞎说好了……”

听到这,我脑子里一下变得乱糟糟的,头昏脑胀地转身,漫无目的地开始走,很快便出了厂区,走到一座高高的水塔前坐下。

我眼前,一地的碎石子,砾石间偏生着一丛半人高的白草。记得,冬天时它还只是一个稍稍高出地面刺猬一样的草疙瘩,可现在,老根上已经发满了新枝,一缕缕绿色丝带般的叶子间,穿出一根根竹子似的细茎,枝头的细梢上,还缀着些细碎的不像花的穗状小花,淡淡的没什么颜色,也闻不出香味,很不起眼。

再向前看,影影绰绰的,隔不远一丛、一丛……广袤的戈壁上还能见到好几丛白草。我心烦意乱地看着,当时并不在意,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才由衷感叹:白草,生命力实在顽强,长在干得冒烟的戈壁滩上,从没人给它浇过一口水,遮一点风,挡一下太阳,它却依然活着,生生不息。就像爸那样,做什么事都认死理的人,虽然少,生活中却总能遇上。

我在水塔底下呆坐到中午,厂里的大喇叭响起才起身回家,想了那么久,我也没想明白,我的残疾到底是因为小儿麻痹症还是因为发烧用错了药导致的。如果我的腿真是因为医生故意用错药害的,如果医生故意害我只是因为爸得罪过他们,那我恨那些医生的同时到底该不该恨爸?

又过了很多年,在网上我看到一篇文章,有个女孩因为小时候错用了一种叫苯甲醇注射液的药,导致左腿残疾,我想,我当年用错的很可能也是那种药。

如果腿没有残疾,相信我这一生会完全不同。

那么,影响了我一生的,到底是那种药还是爸的本分,我说不清。

挨了一顿打,又被单位扣了200块钱工资,齐虎子堵在我家门口连骂了两晚上以后,终是没敢再来。

这事算是完了,可它的影响仍在。

受影响最大最明显的是姐。

姐姐上初中时候成绩一直很好,年级排名从没掉出过前三,上高中以后明显就不适应了,高一期中考试时已经跌出了前十,妈曾问过她原因,当时姐姐显得很苦恼很困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们班主任齐老师好像对我有意见,上课回答问题,我举手她从来不点我;平时她也一直当我不存在,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讲过话。有两次,我跟她搭话问她问题,她也是爱理不理的,脸拉得像个长茄子。好像我哪得罪了她一样,我可从来没有惹过她啊。”

那天姐姐出门后,我听到妈问爸,“晓燕他们班主任也是你得罪的吧?”一副兴师问罪的肯定口吻。

爸支支吾吾不知应了句什么。

“叫你多栽花少栽刺,不要得罪人,你就是不听。你是无所谓,孩子怎么办?真是头犟驴。”妈叹着气骂。

“人总得守本分干好自己的工作不是,本分有什么錯?”爸应。在我的印象中,这个问题爸反问过妈很多次,记得最初他提出这个问题时,腰背挺得笔直,眼睛大睁着望着妈,一脸的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可现在,也许是吃亏太多,他的语气变得不那么自信,显得有些无奈,连腰背也佝偻了很多;再往后,面对妈的责问,爸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妈,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这时如果我在,总会在心里不由自主地自动替他补上那句,“人守本分有什么错?”

虽然姐姐上高中后学习成绩有所下降,但在班级排名仍一直保持在中上,并没坏到哪里去,最重要的是,姐姐人变了。

之前,家里管得紧,姐姐是家里给什么穿什么,从来不化妆,放学就回家晚上很少出门。可现在,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寻来的一件件新衣服,那些衣服的样式还都很怪,有的领口开得低故意敞着胸,有的衣服短故意露出肚,白胳膊毫无遮掩不说,就连两条大腿有时也半截子光在七角井灼热的空气中,明晃晃地牵引着一路的眼珠子;姐姐还有了口红、指甲油等很多我搞不明白的化妆品,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妖妖艳艳的;更让爸妈生气的是,太阳从西边山上一落,姐姐就跟接到信号似的从家里消失了,再出现时,不是在厂工会举办的集体舞会,就会在那些时髦年轻人家里举办的私人舞会或酒桌上,身边往往有着一个或几个男人相陪。

是的,姐姐开始交男朋友了。

为这事,妈不止一次说过姐姐,甚至给她下过跪,求她跟那些人断绝来往,姐姐却当成耳旁风根本不理。有一次,面对妈的说教,姐姐开始反驳,几句话就把她噎回去了,“你不是教我要多栽花少栽刺,不要得罪人吗?这些男人都追我,抢着给我钱给我买东西,我要是不理他们,那不就把他们得罪了?”

几句话说得妈哑口无言,返过头只能把气撒在爸头上,把他一通骂。

不久,姐姐成了七角井盐化总厂名气最大的。

爸受这件事的影响,翻过年,就被调去管树林带了,二队副队长只负责管树,而且手底下一个兵也没有,这事成为七角井盐化总厂所有人的笑谈。

依着妈的脾气,本来我以为,面对这样的不公,妈肯定会找到厂里大吵大闹,可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这下好了,我看你管个树林带还能得罪谁?”妈当时的反应让我很是错愕。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妈的意料,爸去看树照样三天两头地跟人吵架。

七角井盐化总厂的树林带中间种植的基本是杨树,杨树外面则是沙枣树。沙枣花开的时候,天底下到处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甜香,常常有人经不住诱惑折了枝条带回家插到水瓶里,可以满屋生香十几天;还有人捋沙枣树叶,一捋就是半编织袋,那是回家喂兔子的;而平时,还常有牛羊在主人的纵容下,跑到林带里撒着欢啃食树皮树叶。这些事,看不到也就罢了,只要看到爸总是会管,自然又得要吵。

“你爸真是没救了,只能等他退休了。”妈只能摇头,无可奈何。

好在,时间过得飞快,爸很快就退休了。

退休第二年,爸便因肝癌郁郁而终,享年57岁,这是爸去世时的实际年龄,可在悼词中,妈写的却是58岁。爸本分了一辈子,如果他还活着,肯定容不得妈作假,可这回却由不得他了。

同样由不得他的,是距他的坟不远处,傍着一丛白草。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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