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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小说)

2019-09-17雍措

西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多吉卓玛拉姆

雍措

我厌倦了活着,或厌倦了死亡。

当厌倦一切时,只有无穷的黑暗才能带给我安慰。

1

我有些古怪的想法。

埋掉自己。把一部分自己送给仇人。

谁都不会理解,一个讨厌自己讨厌到作呕地步的人,他的生活混杂着多少苦楚。

对生活失去兴趣的人,低头和抬头看见的都是陷阱。

我是最好的例子。

把一部分自己送给别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送出去的那一部分是什么,管它的。那些并不重要不是吗?

仇人多郎出现在我的想法里。

想着多郎收到我送给他的那一部分自己,我就无比兴奋。

多郎和我是在一个夏天成为仇人的。那个夏天充满诡异。这种诡异驱使有些事情注定发生。

那天,多郎给我讲他的梦。多郎的梦对我毫无意义,甚至让我感觉百无聊赖。他讲梦的时候,只有自己。他把自己置身在梦里,走不出来。

我试着几次打断多郎的话,多郎总是说:等等,你再等等,听不完一场完整的梦,你不觉得可惜吗?

他拽着我的袖子,让我们继续躺在格桑花盛开的草原上,他想让我和他一起走进那场该死的梦。

梦是多郎的。和我毫无相干。

多郎讲梦。我看天。

天空很吓人。一大片的蓝,死气沉沉地铺在头上。我想给天增加些东西,填补天太干净带来的空缺。我举起手,随意画心里的东西。那些隐晦的东西只有我认识它们,它们是我或好或不好的朋友。第一次在一片死气沉沉的蓝中把它们画出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东西一直驻扎在自己内心。它们污秽、狰狞,让我看到另外的自己。

我对着天做着各种鬼脸。我想用鬼脸吓天。我把脚伸得高高的,使劲儿踢天,像一匹跑翻了的马,懊恼焦躁。而天一如既往地空到深处。我乏味之极。

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从一朵格桑花的花瓣跳到我的袖子上,盯着我看。它在看我这个怪物。看到乏味,埋头往地上走了。

那么容易就被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看乏味,我不知道我是该沮丧还是高兴。

我想它应该再多看我几眼,哪怕在我身上蹦跳几下,我也不会介意。可惜,它就那么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模样在它的世界里,构不成任何牵挂。

我开始想自己。天知道,我从来没有留点时间想过自己。只有今天,我被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抛弃,我才开始反思自己。

小小的脸,黄里带黑。塌鼻子,大鼻孔。一排黄牙,排列错落。矮身板,爬不上多郎家的黑骏马。

我的模样是在一个称为海子的湖泊里得到证实的。海子是圣湖,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围着它转经祈福,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它。

突然,我对自己无地自容。

我想撕碎自己。

多郎的梦无休无止。跟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河一样让人无力。

我无法再忍受多郎对我的控制。哪怕就像他说:能把一场好梦分享给我,是我的福气。

一瞬间崩溃的感觉让我看到人的可变性是多么可怕。

我大叫起来。在这之前我很少这样没有礼貌。是多郎的梦让我烦躁。

我叫的时候,隐约听见他说:“妈的,我差点就能偷到卓玛了,差点,我都感觉透过窗户能牵着卓玛的手了。”

我分不清楚是多郎在讲他的梦还是他根本一直在做梦。

“你就是个废物,和阿嘎家的那条拐脚的藏獒没有什么区别。废物,废物……”我数不清楚,一口气说了多少个废物,总之我一直骂废物两个字,这两个字让我无比解气。

多郎揍了我。重重的一拳落在我的胸口,让我半天缓不过气来。我想多郎揍我的时候,想到的是那条拐脚的藏獒。

拐脚的藏獒,丑陋无比。蓬松的毛结成团,眼角有厚厚的眼屎,嘴上永远流着长长的口水。唯一值得骄傲的是那蓬松而高高往上翘起的尾巴,显示出它的孤傲。

我就是那只藏獒。

我学着藏獒狂叫起来。我向多郎扑过去,咬他,撕扯他。

多郎在我身下翻滚。他捂着头,不断吼叫:“你这个疯子,疯子。”

多郎越骂我是疯子,我越兴奋。我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这种声音,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出自我身体里的哪个角落。

几个翻滚,多郎终于从我身下爬出来。他捂着满脸的狼狈,边逃边指着我说:“你给我等着,你这个疯子,我要用草原最恶毒的咒语诅咒你。”

我没有去追多郎。不是追不上,是我不想追。

我对多郎失去了兴趣。就像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对我失去兴趣一样。

对一样东西失去兴趣,我心里伤心起来。那么容易就失去兴趣,不知道是我的悲哀还是多郎的悲哀,我又陷入沮丧中。

多郎和我成为仇人的事,轻而易举地发生了。我说过那个诡异的夏天,本来就会发生一些事情。

回到自己想把自己埋掉这件事情上。

这事,我想了很久。

我一点点把自己埋掉。埋掉自己,我做了充分的准备。

我承认,做这件事,我有天生的表演天赋。我去跟所有人告别。我把这次告别做得郑重其事。很多人都没有看见过我对待一件事情这么认真。我用我的认真去欺骗所有人,并以认真的態度引起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

除了多郎。我没有告诉他我要离开的事。多郎心里恨我。我跟他告别,他会想到我是懦弱,选择逃离他。对了,忘了说,那条拐脚的藏獒死了。莫名其妙地死了。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欺骗了所有人,却没有欺骗我的这个仇人。我在心里耻笑自己,这样宽容地去对待一个仇人。

很多人对我的告别不那么重视。他们早早就习惯了对我的不重视。

其实,我自己也不重视自己。在很久以前我就放弃了自己。

我一点点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争取不在别人面前出现。偶尔遇见,我也只是淡淡地说:“我就要走了,你们就快看不见我了。”

说这句话时,我真有种想哭的冲动。

听的人看似留恋我,实际他们对我还不离开充满疑惑。他们委婉地跟我说话,然后借助牦牛就快乱跑了,家里的水就快开了等等杂事匆匆逃离我。

我意识到,这个世界表演已成常态。

我备好足够吃的糌粑和酥油。把生锈已久的铁锁挂在那扇厚而大的木门上,使劲儿按了下去。只听“嗒”一声脆响,我的心安稳了。

我关闭了整个世界。

是的,一会儿你就会看见一个笨拙的人爬上土墙,通过靠墙的小木窗,把自己塞进屋里。他那狼狈的样子让你有想揍他的冲动。

不错那人就是我。

我的动作远不如一只可恶的老鼠那样灵活。

一切都在黑夜里发生。别疑惑很多事情的发生,本身这个世界就令人费解。

有些开始,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里重生。透过黑暗,我会看见更多光明。

2

“躲起来,快躲起来。”多吉拉着拉姆,跑进羊圈。

废弃的羊圈残墙围绕,裂开的墙壁在惨白的月光下,更加残弱。一大堆秋割的杂草堆放在羊圈的一个角落里。

羊圈的主人是在前几年离开的。他的离开一直是个谜。他一离开,羊圈就荒废下去。该长草的地方长起了杂草,该腐朽的地方也就腐朽了起来。

羊圈的绝望,在主人离开之后,体现得如此明了。

多吉和拉姆飞快地钻进杂草堆里。

“我怕,我怕……”拉姆轻声说。

多吉还没从奔跑中缓过气来。刚才的奔跑让他想到草原上逃命的兔子。他多次看见过兔子奔跑的样子,跟没魂儿一样。

多吉从心里取笑过兔子的奔跑。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它们那么奔跑。要么生,要么死。这两样东西其实都要发生,没必要把生死搞得那么难堪。

可是,这个晚上,多吉明白了有些东西比生死重要。今晚,他心里有好多复杂的情绪。包括对兔子的内疚。

他立刻用手捂住拉姆的嘴,示意她别发出声音。

拉姆在黑暗里瞪着惊恐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多吉再次想到他嘲笑过的那些奔命的兔子。

捂住拉姆的嘴,她的胸口由于紧张,轻轻地起伏着。多么让人充满想象的地方。多吉真想用手去安抚它。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他俩正在逃脱一群人的追捕。这群人和他们现在的关系就是猎人和兔子的关系。

“我明明看见他们朝这个方向跑了。那跑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说话的人喘着粗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羊圈。

“如果真是你看见的那样,我们多吉家族从此将蒙上草原最不可饶恕的罪过。菩萨呀,千万别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千万别这样对待我们多吉家族。”另一个人说着。

多吉拽着拉姆的手,拉姆的手在他手心里颤抖。他紧紧地抓着那只手,因为恐惧,他想捏碎那只手。拉姆试着缩回自己的手,多吉的手像铁一样夹着自己。紧张和疼痛折磨着她。

“附近看看,别放过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鹰可以飞过凹村,他们没有翅膀。”其中的一个男人说。

脚步声零零落落地散开了。夜被一群人踩碎。

一个人走进羊圈。径直向杂草堆靠近。

杂草堆是羊圈里唯一能藏身的地方。谁都会怀疑一堆杂草堆。

多吉和拉姆是在无路可逃的情况下,跑进这个破败的羊圈的。当时,不允许他们思考更好的藏身之地。

进来的人用脚踢着枯黄的杂草,杂草在他脚的力量下,一层层拨开。

拉姆全身发起抖来。她把头往多吉怀里使劲儿地蹭。多吉怦怦的心跳声传入她的耳朵。 她轻轻地仰起头看着多吉。拉姆看不清楚多吉,但她知道马上他们就可以互相看见对方了。

等待那一瞬間的到来,就像等待一次死亡的降临。

那人看见了蜷缩在杂草堆里的他们。在他不停止用脚踢那堆杂草的情况下,看见他们是早晚的事。

多吉和拉姆看见进来的人,他俩有所准备,但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去反抗对方。他们知道,他们反抗不了任何东西。而眼前的这个人,看见他们时愣住了。他们看见那人后退了一步,险些叫出声来。多吉和拉姆分明看见他张开一半的嘴僵在那里好一会儿,又慢慢闭上了。

他没有叫出声。这点让多吉和拉姆既吃惊又欣慰,但同时难以理解。之前他们设想过被发现的场景,比如他们两人惊慌地蜷缩成一团,比如来人立马将发现他们的消息传给多吉家族,还比如马上引来一次毒打。

可此时此刻,事情变得复杂。不可预知的东西往往比什么都可怕。

多吉和拉姆依偎着,紧张的气氛似绷得紧紧的弦,就快断开了。

月光铺洒在那人身后,那人的影子硬硬地挡着草堆里的人。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饶恕我们吧,饶恕一对可怜的人。”多吉抵不过令人窒息的对视,先开口。

进来的人往后看。后面代表着什么,多吉和拉姆都知道,那是危险。发现他们的那人,可以在瞬间改变主意。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搂在一起,似乎可让两人的紧张碰撞在一起。一种视死如归的想法在黑暗里诞生。

进来的人不说话,把头转过来。就这样盯着他们。他在矛盾和犹豫。他轻轻地往前走了一小步,又僵在那里。

他往前走时,多吉和拉姆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拉姆缩在多吉的怀里,不敢看眼前的这个人。多吉依然仰望着站在前面的人,眼里充满祈求和渴望。

“我爱上拉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是个罪人,我犯下的罪孽让我一人来承担,求你放过拉姆,她没有错,她是草原上最好的姑娘。”多吉的声音藏在那人硬硬的影子里,柔软得快化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多吉哥。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受到草原上最严厉的惩罚。”拉姆嘤嘤的哭声从多吉怀里传出来。

那人用手在脖子后面摸着,随后放了下来。他左右看了看,他在为难。叹气声从嘴里传了出来。那声音很重,仿佛把心里的重都快吐了出来。

“有没有,你们找到没有?该死的月光,给他们铺好了一条逃走的路,该死的。”一人站在羊圈外朝里面吼着。

多吉把拉姆抱得紧紧的。坏的命运离他们越来越近。

“这真是一个倒霉的夜。我说过,不想出来的。”男人低低地说着,像是说给这个铺满薄月的夜晚听。

虽然这句话很小声,还是被蜷缩在一起的多吉和拉姆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很在意男人说出的每个字,每个他们想不到的动作。一切都关系到他们的命运。

“这边没有,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夜是被子,盖得住很多东西。”那人一脚将一些杂草踹在多吉和拉姆的身上,杂草盖住了他们。

“逃远点,翻过阿拉山就是一望无际的多嘎草原了。”这句话浅浅地从那人身后传过来。多吉和拉姆从杂草缝隙里看见一个穿着僧服的人渐渐走出羊圈。

不一会儿,羊圈周围安静下来。远处传来一阵阵狗叫声。

“真不敢相信,那个僧人放过了我们。”拉姆诧异地从多吉的怀里钻出来。蓬松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耷拉在脸上。

“是的,这个南里寺的僧人,他放过了我们。”多吉若有所思地说。

“你认识他?”拉姆边打理乱乱的头发边问。

“认识,他是个好人。”多吉说。

那人叫才让旦,青海人。前年,南里寺后面的大山因为电线老化导致碰电,整座大山燃烧了起来。干燥的秋季,火像有人驱赶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四面八方蔓延。寺庙发动僧人上山扑火。火势无常,把几个小僧侣困在大火中。才让旦为了救他们,不顾大火凶猛,冲进火海,救出了他们。但自己的脸却被大火烤坏了。

“他有一张人见人怕的脸。很多法会他都参加不了,只能成为南里寺的锅烙僧人。”多吉同情地说。

一张人见人怕的脸,就注定了才让旦一辈子成为锅烙僧人的悲苦命运。

多吉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僧人,不免难过。不过过了今晚,他就不是了。

他拨开杂草,瘫坐在地上。月光铺洒在他的僧服上,僧服的颜色正被轻薄的月光慢慢变淡再变淡。

“多吉哥,我们没有回头路了。我们背叛了一切。”拉姆靠在多吉的肩上,看着轻薄的月光,忧伤地说。

多吉知道,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变得陌生。像开始一次新的生命。

“拉姆,你每天在经堂里都祈祷什么?”多吉问。

“祈祷你能安心修行。”拉姆说。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多吉不看拉姆,对着那堵裂开的残墙说。

拉姆摇摇头。

“赎罪。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赎罪。我在一团苦水里煎熬。面对每一尊佛,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让佛宽恕我这个肮脏的人。我羞辱自己,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需要彻底的背叛,让痛钻进我的心脏,折磨我。我这样的人应该得到惩罚。惩罚才能让我安心。”多吉说完,深深地埋下了头。

“是我害了你。”拉姆哭起来。

“不是。”多吉肯定地說。多吉还想说什么,却说不下去了。

过了许久,多吉把头抬起来。

“该走了,我们要像每天迎接初升的太阳一样去等待上天赐予我们的报应,这些是我们应该得到的,无法摆脱。”多吉说。

拉姆点点头。她知道自己犯下的错。她也在等待报应降临。但这一切并不让她后悔。

“去哪里?”拉姆说。

多吉和拉姆选择在一起的时候,谁都没有想过去哪里。他们对去哪里这样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从来就不想去思考。

不过这一刻,多吉却果断地说:“多嘎草原。”

3

“你昨天又倒了?”

“妈的,总是稀里糊涂就倒下。跟有人在暗地里推一样。害得我手机里的那个扭屁股的美女都没看完就倒了。真他妈的丧气。”

“他们说你昨天倒得特别难看?”

“能不难看吗?手机里的美女正冲我笑,我也正对着她笑,妈的,突然,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倒了,美女还在冲你笑吗?”

“鬼话,我只记住了我倒之前她那双勾魂的眼睛,快把我的心都融化了。你猜她的眼睛像什么?”

“有卓玛的眼睛漂亮吗?”

“像我们家马的眼睛。比卓玛眼睛漂亮。”

“马的眼神像海子山的湖泊,太平静了,我不喜欢。”

“我知道你就喜欢卓玛那双呼啦呼啦转的眼珠子,好像可以随时和谁怎么样似的。”

“我倒是想和她怎么样,可她嫌弃我身上有股牦牛味儿。为了讨好她,我主动提出为她家放牛。帮她家放牛,她倒是打心眼里高兴。可就是不记情,说和我睡就跟睡在牦牛堆里一样,让她恶心。”

“你和她睡过?”

“老实说,我不知道算不算睡过。那晚,她坐在火堆旁边,呼啦呼啦给别人眨眼睛,那臭男人理都不理卓玛,转身走了。我想卓玛一定很孤独,谁都有孤独的时候。半夜,我就搭着梯子爬到卓玛的窗户口,我本来想敲窗户,结果发现窗户是开着的。她随时把窗户开着,像在等什么。我没费多大力气就进去了。我睡在了卓玛的身边。卓玛不惊奇一个男人突然就睡在她旁边。她转身抱着我,问我是谁。我说了。她直接把我踹下了床。”

“睡和被睡还是有区别的。你是睡卓玛的人,卓玛是被睡的人。在这两者中,卓玛被睡本来就是被动的。”

“我知道你读过两天书,别在我面前卖弄。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卓玛永远喜欢给男人呼啦呼啦转眼珠子,但她永远不会给你转眼珠子,因为她觉得你不会是她的。”

“不稀罕。多嘎草原那么大。我会有我心爱的一朵格桑花。不说我,说说你。你恨你阿妈吗?”

“为什么?”

“听他们说,你现在说倒就倒的坏毛病是你妈带给你的?”

“我也听说了。他们说我阿妈年轻时不检点,喜欢和男人勾搭。我阿妈爱吃猪肉,那些男人为了讨好阿妈,就总是说家里有喷香的猪肉等着她。阿妈当然高兴。那些男人主要想得到阿妈,等阿妈吃饱后,就和阿妈睡觉。有些坏男人,家里没有好肉,就把自家不吃的母猪肉给阿妈吃。阿妈不懂就吃了。那时,阿妈不知道肚子里有我,我是谁的她也不知道。所以我得了这个说倒就倒的母猪疯病。其实,我不恨阿妈,我恨那该死的吃进阿妈肚子里的母猪肉。”

“我觉得你应该恨那些男人。”

“男人我不恨。男人就只是想得到阿妈。为得到阿妈想尽办法。我可怜他们。”

“我看见过你说倒就倒好几次,我觉得蛮好玩儿的。好多人围着你,看你。从来没有那么多人看我。他们仔细看我的时候,都是有求于我。那眼神真诚得让我想哭。可是,那时间好短。只要我把他们有求于我的事情做完,什么都完了。”

“以前我倒下,有好多人看我关心我。阿妈说那些人焦急得团团转,有说给我喂酥油茶的,有说给我念经的,还有给我请喇嘛的。反正他们觉得哪样会对我好,就去做哪样。但是现在,我说倒就倒的次数多起来,他们就习惯了。昨天,我在一群人中拿着手机倒了,在还有点意识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由着他倒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等我醒来,我一个人在太阳底下晒得满身大汗。我爬起来,腿有点软,走到扎西家的白杨树下,继续看我没有看完的那个美女。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跑过来,和我一起看。他们丝毫不提我倒的事。当我再看那扭屁股的美女时,我发现自己提不起兴致了。”

“你那病的名字真难听,母猪疯,让人想到一头发了癫的母猪在草地上奔跑。”

“我也讨厌听见这个名字。不过它对我越来越亲近了。它总是给我惊喜。我随时都在等待它的到来。有时觉得这种等待很美妙。活着有件事情让你等待,不是很好吗?”

“看来你很享受那种不省人事?”

“每次倒下去,我都毫无征兆。但有个共同点,我倒下时,不是马上就昏迷不醒,刚才我说了,还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有意识。那瞬间很奇怪,有个弱弱的光亮在我眼前晃动,有时有两个或三个,但更多是一个。那个光亮像一盏快熄灭的酥油灯,灯火被风吹得就快趴下了。我在弱光中,努力观察周边,我能感觉到那是一个洞,洞很深,还有拐弯,墙壁不是石头,全是坑坑洼洼的土,以此证明这个宽宽的洞最大可能是从地下生长出去的。我还想看清楚,就一片黑暗了。我真想在一片漆黑中,找点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我知道,有个奇妙的东西在控制我,他不想让我知道洞里的太多事情。每次,我都在同一地方,同一个拐角,看那个山洞。不过最后看见的永远都是一样的。”

“你有母猪疯病真让我嫉妒。我阿妈为什么就不和那些男人有点什么呢?”

“我羡慕你有阿爸。我没有,或者我有很多。和我现在生活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虽然我叫他阿爸,但我相信他不会是我亲阿爸。阿妈说她嫁给这个男人的时候,男人家遭遇雪灾,所有的牲畜都埋在大雪里。只是阿妈说,那时她该嫁个人了,因为肚子里有了我。阿妈嫁给现在的男人是难为她了。她本来想找个更好的人给我当阿爸。从阿妈的难为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的阿爸。这个男人把我们家打理得有条有理,对我很好,好过阿妈后来给他生的几个孩子。我真不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对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那么好。我觉得他这一生就是一個悲剧。”

“你听,是不是你阿妈在叫你?”

“她真是可怜的人。那长长的叫声让我同情。这辈子她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有我这样一个可以让她常常大声叫喊出名字的人。她喊我的同时,可以让她把心里的苦也一并喊出来。她应该感谢我,让她释放自己。”

“我觉得你应该答应她一声。”

“回答这样的喊声让我疲倦。真希望哪天倒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让我在那个黑洞里,好好地享受一下,或者让那黑洞引着我,再也不出来了。”

“如果你在黑洞里迷了路,托梦告诉我,真想去那个黑洞看看。”

4

如果你理解我,你会知道我过得多枯燥。

我的周边全是黑暗。哪怕白天,我也尽力让光亮少踏入这座房子。我不想有人对我的这座房子充满想象。

黑暗是恐惧的制造者。人似乎都怕暗下去的东西。

我不得不说,是持久的黑暗保持了这座房子的安宁。到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对我的这座房子有所企图。

我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那天我发现了他。

两棵树就那么长在那里。我竟然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忽略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长得不好,相反它们一高一低茂盛的样子,足以引起我的重视。但是,它们还是在我的眼睛里消失了。我不懂自己是怎样做到忽略一切的。

那天,阳光刚好。我吃了糌粑,满嘴的青稞末儿,感觉像吃掉了整个秋天。我来不及到那个离我五米之外的水缸里去喝水,一个喷嚏就钻出了我的嘴。这个喷嚏吓坏了我自己。它让我想到我还可以发出人的声音。

我急忙去喝水。每天缸子里的水都和我一样寂寞。它们想让我去打扰它们。我知道,我去打扰它们,它们才知道自己是水。就像我刚才的喷嚏一样,让我惊奇的发现我还是个人。

我回到那扇窗边,你可能很好奇那扇窗户对我存在的意义。

我想说的是,你只要来过我们凹村,不对,应该是藏区。如果你还看见过藏区土房,你就会知道,那扇窗户有多小。我把那扇窗户用厚厚的藏毯遮住了,在那厚厚的藏毯中间,我剪出了一个小洞。这个小洞是我对外界的渴望。是的,别嘲笑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是个不死心、有着很多贪念的人。

我是在那样不经意无聊透顶的时候发现了他。

我拱着背,把一只眼睛装进那个小洞里。我喜欢用装进这个词,它很符合我死气沉沉的生活。

他恰如其分地坐在两棵树中间。中间这个位置,让我想到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并精确计算出了两棵树之间的距离。

确切地说,我刚看见他的时候,我不认为他是一个人。我认为那是一个和我一样无聊透顶的石头或者是个山洞。

黑漆漆的他欺骗了我。

我就要把我的眼睛转向其它地方。我经常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那么快就产生绝望。

他站了起来,在两棵树之间徘徊。他徘徊的时候,树在生长,地下的根或许扭得更紧了。

他往我这边看。我吓坏了。急忙把装在洞里的那只眼缩了回来。可我想,他不会看见我,我看他的时候,不是可笑地把他当成了一个石头和山洞吗?那么他会想象到一个那么小的洞里有一只眼睛在看他吗?

我很肯定他不会看见我的那只眼睛。我再次把我的右眼靠近那个小洞。

他在摇树。这让我吃惊。

高的那棵摇了,又去摇矮的那棵。树在他的力量下,矮的那棵弯了下去。我看见他把手伸得高高的,指着树。我想他在说话,或许还在骂那些树叶或者是天。他的一只手僵硬在半空,就在我快把他当成是两棵树之间的另一棵小树的时候,他突然把手指向了我。

我差点退缩了回来。但在抉择的一瞬间,我变得固执。我死盯着他。像一头固执透顶的牦牛。

我确定他就是指着我,或者是我家的老藏房。

我家的藏房孤独地建在草坡上。以前阿妈阿爸说他们喜欢离人群远点,他们的骨子里就渗透寂寞,并遗传给了我。

指我或者是我们家老藏房的时候,他并没有僵硬在那里。他的手一伸一缩,虽然我看不见他的每根手指,但是在我的猜测里,这是愤怒。他用脚踢地上的小石子。我看见有几个小石子从他脚下飞起来,没过多久就落在他和我之间。当然,石子落地的距离离我很远,离他应该更近。我看见小石子坠落的瞬间,他垂头丧气。

他愣在那里。死死地往我这边看。愤怒之后的余温还在心里燃烧吧?

我没有想到他会花那么长时间一直盯着这边。我恐惧起来。这是真话。我想他或许早就发现了我。在我第一天把自己关在这里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在凹村藏自己。

他在笑话我。我却一直没有把一个笑话我的人放在眼里。虽然我每天过得枯燥,却似乎很安然。人一旦习惯一样东西,就会把习惯的东西看作是理所当然。

这样一想,我觉得自己简直愚蠢到底。

一个人就那么愣在那里,对峙着我。让我感觉一股股的凉气向我扑来。

正当我难过时,他转过身去,跳起舞来。就在两棵树之间跳起舞来。这舞,我再熟悉不过,每逢节日都会请年长的老人跳,以示祈祷祝福。

我认出了他。卓嘎老人。

老人一生孤独。一只藏獒陪伴着它。他不爱说话,独来独往。别人开他玩笑,他会脸红半天。凹村的人都说,卓嘎老人跟村东头那棵干枯的老木桩一样,把生活过得太硬。

风起了。两棵树左右摇摆着。卓嘎老人的舞姿和风一样柔软。

有谁看见过卓嘎老人真正的舞姿呢?又有谁真正走进另一个人的心?

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陌生人。

我离开那个小洞,一束阳光透过小洞直直地钻进藏房。

光亮无处不在。谁也逃不过一切可能。

我莫名地笑出了声。

我承认,有些东西真会让你笑得停不下来。

编辑导语:

四个相对独立的故事组成了一派凹村的生活图景。作者隱藏在小说背后,窥视了多郎和我的争执、我想遁隐的心理以及我埋掉自己的过程;继而偷窥到凹村的多吉和拉姆为情而出逃的惊险过程;也窥见到患有“母猪疯”病的我与他人的交谈,以及我妈妈的种种遭遇;还窥到卓嘎老人祈福的舞蹈。此篇小说由于每篇都比较独立,很难寻找到内在的联系,可见作者对小说叙事的大胆尝试,其精神可嘉。我在阅读中不但读到了精彩句子,更是一次次试图去寻找他们内在的联系,这当中也是窥探生活在凹村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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