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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过后是立春

2019-09-13梅钰

黄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勇

梅钰

一阵黑毛旋风刮来,滔滔黄河水挤到一起,搏命般跃下崖悬。兰英眯眼往滩上瞧,蚂蚁似的人影乱成一团,往公路上跑的,转圈圈寻找同伴的,抱团不动的,蹲下身子抱住头的,撑起伞被吹得乱摆的,真是好大一股怪风,连在景点替主人挣钱的毛驴,都竖着耳朵夹起尾巴不敢迈蹄了。兰英在壶口瀑布边摆摊儿有年头了,见惯不怪了,她把绿色平绒布往四角再掖一掖,把两长两短四根木棍往四边再紧了紧,觉得摊子牢实了,就坐在马扎上,俯低身子等风过去。

突然,更大一股风刮来,说是风,倒像一匹厚重的帆布从头顶翻卷过来,她想,上面一定是有个风魔吧?随意掀翻人间秩序,是要在苍生中掠夺某种珍爱吧?再看那涌进细窄沟壕的黄河水,水粒儿腾空溅起,再被风携裹来,不分东西南北,让岸边的人只觉湿气沉沉地打面,再瞧,全身上下全是泥点点了。

狂风兴过了一浪,还没有缓解的意思,顺着龙王辿一头栽进瀑布内,又随十里龙槽绵延而去,挟砂带石,噼里啪啦。兰英四下看看,除了风,往常喧嚣的滩上只有一团一团黑影,是静止的黄河石,是跑在最后的人和驴。

这时,那个日后让她心绞了半辈子的电话,从风的割裂中穿刺而来。

“什么?你大声点!”她使劲喊,试图把风声剔掉。

“你家小勇撞车了。”对方说得真切。

她一惊,身子一下子弹起。听得真真儿的,是小儿子出事了,她马上给大儿子智勇拨电话,拨不出去,信号正在飘移。她就朝滩下跑。风透过薄薄的衣衫,吸尽她的热量,新的焦虑又让她迸出一身热汗。她跌跌撞撞,趔趔趄趄,让苍茫的黄河滩、苍茫的夏季暴雨前的一阵又一阵季风,和她眼里新生的白内障一起,浑浊了视线。被愈加任性的风四面击打,她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智勇——智勇——”泥沙趁机钻进嘴里,她呸呸两下,又放开嗓子。

越接近瀑布,滩上越空。兰英强撑着朝龙洞跑去,从石阶盘旋过去,看到有人,她喊着,将身子挤进去。人们让出一条缝,她便沿这条缝往地下猛扎,一直扎到观景平台。没找到,她又挤出来。瀑布有风助威,狂啸怒嚎,她看了一眼熟悉的场景,突然觉得陌生而恐怖。

打从柯受良飞越壶口那年起,兰英就经营着小摊位,开始是黄河石、布老虎、土布鞋、布鞋垫,能吹响的瓷鸭子、铜哨儿,能提溜到手里玩的塑料长蛇、双截棍,能让人遮挡烈日的宽檐帽、折叠伞,后来增添了反映壶口风情的图书画册。与岸边别家摆摊的也没什么不同,但兰英的生意却比别家强,游客下车没一会儿就围上她,只她家靠得住似的。别家摆摊的撇撇嘴,说谁让人家兰英生得俏,人缘好呢。其实兰英知道,都是过路的客,连一面熟都算不上的。做生意,兰英听拴保的。半辈子磕磕碰碰,大小事多如牛毛,就没一件他办不妥,没一样他不在行。薄利多销,买大送小,特产赠送。拴保自己搞苹果贮存,也是这原则,所以果农见他高兴,果商见他高兴,连苹果见他都高兴,满满的红扑扑笑脸。人活一口顺气,气顺了啥都不是事儿。要不然凭啥他们买得起房(不是一套,是三套),开得上车(不是一辆,是三辆),娶得起儿媳妇(不是一个,是两个),谁不说人家风光好?

风还没走,雨赶脚就来了。风挟裹着雨,也挟裹着力,噼里啪啦斜砸过来,一颗一颗,跟铁蛋似的,砸得人生疼。兰英打眼看风势,滩上再没地方躲人。售票室、公厕、管理房、值班室、牛马五庙,或者,车里?她摇晃了两下。风真的太大,雨也真急人。

平时智勇在景点给人照相,总在她眼前晃。“妈,我饿了。”“妈,我渴了。”“妈,今天壶口水真大。”一边说着把相机放下,一边手脚不停帮她整理摊位,那些物品经他摆正,好像都有了灵性,会听话,会齐刷刷地列队看齐。智勇和小勇一样,又懂事又勤快,招人爱。

兰英找不到智勇,把自己挤进公厕。人真多,热烘烘的,都涌在门口等雨停。她插进去,氨气味浓重。她奓开胳膊抖了抖,从衣服上淅淅沥沥滴下几滴水,洒在满是泥点子的鞋面上。甩干手,掏出手机,还是没信号。

小勇被撞了——在哪儿撞的?撞哪里了?这会儿在哪?

大风又旋回来了,之前一边倒的雨此刻急切得毫无章法,她越看越心慌,一刻也不能等,她拨开人群,插进错乱的风雨里。三轮车电量不足,她狠劲蹬也只有十几迈。速度拖累着心情,她索性跳下车,拔了钥匙,将塑料布胡乱平铺盖住车身,推着跑起来。风也跑,雨也跑,她也跑。小勇刚学会走路时,蹒跚着倒地那一瞬间,她也是这样不顾一切朝前冲,只要能将他搂在怀里,用她柔软的怀抱为他垫底。仿佛一夜之间,他长大了,变声,长胡子,喉结突出,抽烟喝酒;又一夜之间,他从男孩变成男人,娶了城里媳妇,生了城里娃娃,每天为自己的小家忙忙碌碌,急急匆匆,时常把娘都给忘了。

没关系,忘了也是暂时的,儿是娘心尖上的肉,娘的心肝啊。没人听清雨中的她念叨什么,也没人在意远处的中年妇女由跑而走,由快而慢,浑身湿透,气力不足,被一串又一串汽笛惊吓,险些瘫软在地。她张开双臂,狠劲摇晃,不顾一切地把一辆疾驶的车拦下。

上了好心人的车,却说不清自己要去哪里,“城里……医院……小勇……”,嘀咕半天才想起,她还不知道小勇在哪里呢,慌拿出手机来,终是和拴保接通了。

拴保说:“正从县医院往市医院转呢。”

“县医院都看不好啦?”兰英喃喃道。

雨刷器不停甩动,不吉的猜测、未知的恐怖紧攫着她的心。

失眠像疯狗一样噬咬着兰英,只要一闭眼,就看到小勇腾跃着往悬崖去,瀑布样纵身一跃,粉身碎骨。她被惊醒,觉得心头有三万根针在扎。她翻身坐起来,看到小勇连一丝动静都没有,躺在离她两尺的病床上。她轻手轻脚走过去,看到小勇腿间的纸尿裤膨胀着,几丝浊黄色在边缘渗开。换下尿布,被随之冲出的尿味窒了一下,她下意识将鼻子吸起,又闻了一下。尿骚味很重,他上火了。果然他嘴唇发干,有几丝皮屑翘起来,像燃后的灰烬。她用棉签蘸了水,把它们抚平了,又用鼻饲管给他喂了一杯温水。这时,他的气息突然急促,呼吸明显困难,脸色胀得酡红,她急忙将床摇起,让他呈坐姿,然后把吸痰管插进他喉咙。

他安然了。

她疲惫地坐下来,握住他的手,喃喃道:“小勇,你已经躺了五个月了,该醒来了。”

那天,医生告诉兰英,重型颅脑损伤加左侧额颞顶部硬膜下血肿,医院要马上给他做开颅血肿清除术以及去骨瓣减压术,术后送至ICU抢救治疗。

“也许,会变成植物人。”医生轻声说。

“活死人了?”兰英不敢问,也不敢想,隔着重型监护室的玻璃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小勇身上肯定有血有泥,血与泥混杂在伤口开裂处,又红又黑,该多疼。泪便一串一串淌下来,擦不及,滴在衣服上,跟雨渍合在一起。想想他的脸,哭一气,想想他的笑,哭一气,想想他的疼,又哭一气。这样一气接一气哭,气背过去,被人狠掐人中,掐过来又哭。泪流完,眼揉肿,鼻子酸木。“小勇他?”她问拴保,见他头发灰白,一络一络的肉红色头皮从稀疏凌乱的发间露出来。他摇摇头,没说话,蹲下去。走廊里放着一排蓝色塑料椅,坐着的人都神色悲凄。她小心蹲下去,一只手伸进他臂弯:“怎么办?”

医生把收费单递过来,拴保接过后一直颤抖。兰英看了一眼,13209元,ICU一天的费用就这么多?小勇还要在里面待多久?那扇门把生死隔在两头,要往里砸多少钱,才能把他囫囫囵囵吐出来?

她穿上无菌服进入ICU,小勇被一根根管子连在一台又一台机器上,数字有的一动不动,有的闪着一点点红光,有的不停地跳。她看不懂,只知道小勇睡着了,安静,睡得很香。她轻轻推了推他:“小勇。”

“他没有知觉,听不到。”护士把管子抽出来送进去,动作麻利。他会被弄疼的。她这样说时,护士斜睨着她:“疼啥?他要是知道疼,就不是植物人了。”

她要留下来照顾小勇。“你不能违反医院规定。再说,你在与不在跟前都一样,他又不知道。”这些话像刀子剜着她,哗一下眼泪又涌出来。

彩霞第一次进ICU时,屏住呼吸,把身子俯低,脸正对着脸,泪水滴答在小勇脸上湿了一片。“小勇快醒醒,你不管我了?不管川川阳阳了?”氧气管、喂食管、吸痰管阻挠着她再往前,她把他的小指头勾住:“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守着你,死也不分开。”这话,在结婚典礼上两人脸对脸同时说过,说了四五遍,一遍比一遍高,一遍比一遍响。

等转入普通病房,彩霞已离开医院整整一周了。“阳阳整天哭,他还太小,离不开我。”她预交了三天费用,对兰英说,卡里没钱了。

兰英才不计算花了多少钱,她不管,只要小勇活着。她和护士抬小勇时,觉得轻飘飘的,没怎么用力,就把他抱过来了。她疑心是错觉,趁人不备,又抱了一次,没费力气又抱起来了。她鼻子一酸,眼眶里挤出泪来。住了二十一天,他一身的肉哪去了?

等拴保再来,她就非缠着他买菜,买肉,买料理机。她提着它们去食堂,跟厨师说:“我家小勇住进医院就瘦了,他得吃点有营养的。”

她把猪肉打成糊糊,用一只小锅熬。肉慢慢咕嘟着,她又打山药,打红枣,打核桃,打着打着,哇地哭出来。厨师说:“医院隔三岔五死人,你家孩子好歹还活着,哭啥?”她就止了泪,拿糊糊回病房去喂小勇,觉得小勇一直在笑,连平时紧锁的额头也舒展开了。没想到,吃肉会便秘,羊粪蛋一样在纸尿裤上滚几颗,有的憋在肛门里,她就去抠,用棉签,用手指,一点一点往出抠。又打了温水给他擦洗按摩:“小时候,我就这么给你擦给你洗,长大了还得靠我,你快些醒来吧。”

小勇眨了眨眼。兰英激动坏了,大声嚷叫医生护士:“我家娃醒了,你们看呀,快看呀,他眨眼呢。”护士来看了一眼:“这是病人本能的神经反射,不是醒来。”

他有时用力呼吸,会把鼻翼附近的肌肉牵拉得一张一合,有时蹙眉、咳嗽、哈欠,让脸上的肉一跳一跳,有时喷嚏、呼噜,声音还老响老响。血压正常,脉搏正常,呼吸正常,体温正常,心律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他左侧颅骨被割掉了,外界的变化对于他没有任何反应,他是一株植物。

兰英被一团一团黑影纠结着,眼里沉积越来越多的阴翳。她站在炽热的太阳光底下,看着小勇惨白的身体被渐渐晒出颜色,蒸腾起来的热气一圈一圈扩散,在他头顶雾蒙蒙地盘旋,像是保护,也像是伤害。她使劲眨了眨眼,像要把晶状体上的浑浊挤出来。

小勇躺多久了?一开始她还算得清,一天天一月月,几年几月余几天,后来就想不清亮了,好像只一天,又好像一辈子。她把握着一个肉体,却无法触探到意识,像一尊神像,擦拭它,供奉它,顶礼膜拜它,它始终只是一个模样。

可他是她的全部信仰啊。

出院前一天,医生把她叫过去:“我们通过脑电、核磁共振、经颅多普勒等仪器的综合检查,对小勇的脑活动强烈程度、脑部结构受损情况、脑部血流情况等进行了综合分析,为他制定了专门的唤醒方案。但是你看,病情并未好转。”

她已经不哭了,医生继续说:“医院并不能做好所有事情,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他现在呈现的就是植物生存状态,再采取任何治疗方式都是无意义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点头,又摇头。她说:“小勇,这次咱们总算要回家了。”

拴保要抱小勇,被她抢住:“他刚出生就是我抱着出院的,抱着抱着就长大了。今天我还抱着他,抱着抱着病就能好了。”三十二年前抱着他,肚子上的切口还未愈合,每一步都牵得疼,可她一点也不松手,怕被谁抢走一样。她生小勇无法顺产,在肚子上拉了一刀,才把他提出来。在“哇哇”啼哭之前,她一直觉得他是死的,她也是死的,是那一声哭,让娘俩同时活了。

青草泛起的清香飘浮在空中,被阳光蒸腾着发酵着,直让人酥软萎顿,只想睡。兰英看着小勇:一团正在发酵的面团,一片正被灼烤的猪身。肌肤上洞开着毛孔,渗出的细汗珠像汪着一层油。她突然想到席面上那道红烧肘子,那经由烈火炙烤的紧实皮肉。一惊,慌将他推入门洞。

门洞外站着两个人。智勇朝后拉小红,小红朝前拽智勇,两个人在拉锯。看到她,同时松了手。小红甩开智勇,走进来,一袋子蔬菜也跟着进来:“妈,我们回来看看。”

“你们都忙,不用来回跑。”

门洞宽三米八,深六尺六,被阳光斜射分成两个世界:一半明亮,一半阴暗,一半炙烈,一半平静,一半清醒,一半蒙昧,一半烧着火,一半淹着水。

小红站在兰英跟前:“这样拖着不死不活,还不如……”

智勇推搡一下,她过于肥阔的身体呈现出肆无忌惮的势头被颤开,她用在酒店长年铺盖桌布练出来的一身筋肉一挡一挡,智勇就被一弹一弹。她又加了三分激昂:“现在已经五十二万了。妈,银行卡取空了,信用卡透支了,壶口的摊子顶出去了,果库也都处理了。这病还不见好,再拖下去就得拆房子卖地,剔骨头卖肉!”

“该拆就得拆,该卖就得卖。”

“妈,你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们一直跟着他倒霉,是吗?活人也被半死的人累死了。”

“你想怎样,让他死?那就来掐死他!捅死他!来啊!”

小红愣了一下。婆婆对她从来是说话软绵绵,一双眼眯眯笑,从不红脸,刚才这句话却像刀子。她拉了智勇一把,智勇装作无知。她“哇”一声哭出来:“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害怕,我害怕呀,妈。”

“他是我儿,我比你更害怕。”兰英也想哭,放声大哭,但泪水在医院都哭完了。

“你们后天再回来一趟。”兰英说。

晚上,她和拴保商量:“小红害怕受拖累,咱把家分了吧。”

“分就分吧,本来也早该分了,头年结婚次年分家,老风俗就是这样。”拴保说。

想起当年,小红和彩霞一口一个妈叫着。“妈,咱都是一家人,分啥分,就一块过呗。”“妈,现在谁还兴分家呀,让别人笑话我们呢。”智勇小红有一儿一女,小勇彩霞有两个儿子,加上他老两口,正好十口,十全十美。这让她多欢喜呀,她和拴保整年忙乎不就为这个全乎?

“一分就成三个家了。”她痴着眼看拴保,拴保在看小勇,隔了一会才回应:“不分又怎么样?小勇这个样子,又不见个好,扔多少钱都没个响。咱穷家薄舍,迟早个人财两空……”

这话她也想过,但听拴保说出来,立即就失了心,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娃,你人还没咽气呢,就有人要给你穿老衣了……”

凌晨四点,兰英被惊醒,仿佛天灵盖被打开,一股凉风游走体内。一摸,没有拴保。摁亮灯,见拴保和衣卧在小勇床上,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另一条垂在床边,指尖快要触地上。

一股恶臭传来。

她慌忙起床,拴保嘴角的白沫子一直流到下巴,流到颈窝,被子洇湿了一大块。她狠劲摇,狠劲推,拴保也不醒来。

烟灰落在被子上。烟蒂扔了一地。手机“滴”了一声。灯管忽明忽暗。热气把暖水壶木塞顶着呲了一下,又一下。冰箱小声轰鸣。剩菜正在馊去。淋浴头滴水。下水管腐烂。窗帘抖动。鸟儿扑棱翅子擦过窗户。野猫“嘶嘶”着在房顶踱步。叶子被风吹得摇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来了,拍门大叫:“大哥,大哥”,又喊“大嫂,大嫂”。她撑起身子去开门,二弟三弟率人从窄开的大门挤进来。

“幸亏我睡不着看手机。”三弟说。

“还说啥,赶紧送医院。”二弟说。

兰英返回屋,打门,开窗,散气味。拴保的手机放在床头,她翻看了微信兄弟群:

“我没本事,救不活小勇。”

“老二老三各给两万元,如果还不上,算我欠你们的,下辈子还。”

“银行贷款十万元,你们帮着把我的车卖了还吧。”

“我死,小勇活。”

她再看小勇,没人管他,他就是死的。她拉住两只胳膊用力摇晃,把他整个身子都带动了:“你醒醒啊,你醒醒,你这么一直睡着,你让妈怎么办?怎么办呀?妈尽心尽力伺候你,也没有逼他们去死啊。小勇,你醒醒,你醒醒啊。”

天大亮了,她从院东走到院西,又从院西走到院东。院子真大呀,一排九间,占地一亩,院里种着的花草油亮,都在拔节成长。往常这个时候,她得给小勇换尿布,擦身子,给他按摩,拉他做康复训练,他还是活的。

她坐在院子里,让初升的太阳照着,想象小勇和拴保见着了,会说什么……

小勇说:“爸,你为什么放弃我?我还没有死啊。”

拴保说:“小勇,你没死,可是,你会把活人逼死。”

小勇说:“爸,我不怨你。”

拴保说:“小勇,我也不怨你,我不知道该怨谁,你妈最可怜……”

电话响了,智勇打来的:“妈,我爸没事了,你放心吧。”对面有哭声,有叫声,有喘息声,有全世界的不幸和哀伤。她走到小勇跟前,抓着他的身子不停地摇:“小勇,你知道让你死有多容易吗?不用刀子,不用斧子,不用锤子,不用力气,不用计谋,只要不管你。你这个窝囊废,你快说不呀,你快反抗呀。为什么让别人决定你的命运?你起来呀,起来啊。”

她又抱住他,在耳边轻语:“小勇,你知道彩霞有多久没回来了?五个月了,过完年她就再没回来过,村里人说她迟早会来离婚。你快醒来,你醒来她就不会离开你了呀。”

他一定听懂了,忽儿神情专注,两只眸子紧盯着她,忽儿流露出某种担忧、某种不甘和某种愤慨。突然,她闻到浓郁的屎尿味,想起自己快一天了没照管他,就把被子掀开。她把他抱到卫生间,平放到昨天刚洗净晒干的地垫上。

小勇筋骨痉挛,皮肤抽到一起,像个巨婴。

院里的花儿败了,又开了,叶儿黄了,又绿了。她有时觉得,他是为了惩罚她才变成植物人。世界关上了窗户,她的人生只剩下他。只有她才有竭尽全力也难周全的疼痛哀伤,只有她才有被升起来的阴影阻隔世界的彷徨绝望。

“小勇,妈带你去晒晒太阳。”她把他抱在轮椅上,推到院子晒了十分钟,又推进门洞。

小勇胖了点。他喜欢坐在院子里,看着花开,听着蝶子蛾子甜丝丝地飞翔,偶尔他的眼睛会明亮起来,那一定是季风从脸面拂过,让他感到活着的清凉。兰英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小勇的精神世界,正慢慢触探到密布的枢纽开关,她一定会找到,等打开,就能让小勇从蒙昧中苏醒,清心明目地挽救腐坏的肉身。她说:“小勇,妈今年五十九岁了,你再不醒来,妈就抱不动你了。”

川川阳阳在那里,一个七岁,一个三岁,都光屁股,坐在地上扬沙子玩。“川川,叫爸爸。”川川嫩着嗓子喊一声:“爸爸。”她又喊:“阳阳,叫爸爸。”阳阳爬起,扭过来,小手攥一把沙子直朝小勇手里塞:“爸爸,爸爸,你快来跟我一起玩。”川川撵在身后,将他拦腰抱了:“阳阳乖,不要吵,爸爸在睡觉,哥哥陪你玩。”

活着,孩子就能喊声爸爸。她鼻子一酸,湿了毛巾给他擦脸:“小勇,你看川川阳阳都长个了,你快醒来,你任务还重呢,你得挣钱供他们上大学,给他们娶媳妇,抱孙子。”

川川凑过来:“奶奶,为什么爸爸还不醒来?姥姥说,爸爸像盆花,是植物,对吗?”见她没说话,又说,“是不是要浇点水呀?”

“不能浇水,你得给爸爸松胳膊松腿。”她说着,拉起小勇一只胳膊,帮他一屈一伸。阳阳见了,使劲拿起另一只,往高抬一寸,又落下来。

川川阳阳回来一个月了,彩霞解释说:“妈,我要去打工,有个同学在太原富士康,她领我去。”又说,“治病花钱越来越多,我啥也不能干,心里着急。我想挣点钱,给小勇看病。我不能放弃小勇,网上说十几年的植物人都能看好。”

彩霞走了。兰英被她最后一句话牵着心,就去找大学生村官强赫。总算查到《“植物人”治疗获新突破》,说浙江有个神经科学联合实验室,专门攻克植物人治疗难题。据说一年收治患者2000余例,意识好转率高达85%左右。

85%的机率啊,她激动得立马回去找拴保。拴保说:“要去就得卖房子卖车。”

“那就卖。”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放弃。”她像是自我鼓气,又像是解释给拴保听。拴保说:“家已经分了,要卖,就只能卖咱的车,卖咱这套房。”

“那就卖咱的房卖咱的车。”

消息一传开,村委主任先来了,说看病是大事,可卖房卖车也不顶啥用。还有什么办法呢?她想,我的小勇跟全世界都无关了。

她给小勇收拾妥当,把被子往外头晒时,一阵阵地眩晕。两手攀住铁丝,身子倚在被子上,缓了缓,稳住了。阳光热烈,虫蝇飞舞,有几只擦着身体飞过,她听到它们的聒噪。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一只苍蝇,她想。透过窗户看进去,阳光如刀,从玻璃上割进去,切出一方四角的明亮,余下的空间愈显阴暗。

院外响起一片人声,她没动。小勇以外,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关心什么。声音顺着巷道愈飘愈近,终是跌宕着朝她来了。

村委主任嘻哈哈进来就喊兰英,有个扛摄像机的人跟着,一见着她就拍,她咋躲也躲不过。一只话筒伸过来:

阿姨,您儿子多会儿得病的?

我记不清楚了。

您每天都是怎么照顾他的?

(停停停。旁边有人说,这个问题不用问,随后咱们拍实景,同期声拣最重要的问题,核心问题,往道德方面引。)

拿话筒的年轻女子端了端身子,靠她近了一点,一只手理了理头发,看着镜头问,可以了吗?得到肯定后,她先笑了一下,然后才问:请问您尽心尽力照顾植物人儿子,后悔过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停停停。那个人又说,阿姨您不能说没办法,没办法显得您被动,不积极,您得体现自己心甘情愿,这样才更凸现道德性。道德要凭内心的约束,不能是外界的强加和逼迫,您一定要表现自己由内而外都是自愿的,是乐意的。)

“我可不乐意我儿子是植物人。”她避开他们进屋,看到拴保正给村委主任散烟,村委主任摆了摆手,终还是接了别耳朵上:“兰英,这可是宣传的好机会啊,好好接受采访。”接着介绍,这是县电视台曹主任,刘记者,牛记者。

三人齐刷刷地说:“请阿姨配合我们采访。”

“绝对配合。”村委主任说,“我们全村都配合你们采访。”

“人家伤心,你们却围着看热闹。”她想,“你们快走吧,快走吧。”

他们不走。摄像机命令她将每日的流程口述一遍,再演绎一遍,她照办了,利索得让镜头跟不上,几次停下重来。她多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后来,她不用教就会一口气说出:给小勇做饭。给小勇喂饭。给小勇换尿布。给小勇洗澡。给小勇洗衣服。给小勇按摩。我每天只做六件事。

两天后,县电视台播放了忙碌一下午的两分钟报道:

2012年8月12日,壶口村村民李小勇在驾车回家途中不幸发生车祸,致重型颅脑损伤加左侧额颞顶部硬膜下血肿,经医院全力抢救,小勇保住了命,但却没有了意识,全身没有了知觉,生活无法自理,治疗费用高达50余万元。

住院治疗三个月后,植物人小勇回到了家。摆在妈妈马兰英面前的是如何照顾好儿子,尽可能延续他的生命,减少他的病痛,让他生活得更好一点。三年来,为了保证儿子的营养,马兰英像照顾婴儿一样,每天给他喂四次流食。每顿饭都要将大米、肉类、蔬菜捣碎成糊再煮熟,凉好后,再用导食管给儿子喂服。每天早晚两次给儿子做一个多小时的全身按摩,夏天要为儿子擦洗身子。为了防止儿子长期躺在床上生褥疮,无论严寒酷暑,她每天都要把儿子抱到轮椅上休息。天气好,就推着他到院子里溜达。更艰难的是,儿子没有意识,不会说话,大小便失常,马兰英每天要替儿子换十多次的“尿不湿”。

村委主任事先来打过招呼的,她也想看一眼自己,电视里的她是怎么忙活。等新闻一开播,只见那个妇女黑瘦,脸色灰暗,很多皱纹,躲闪着镜头,羞涩胆怯。配音:三年了,马兰英的身体明显消瘦了,背也驼了,身体大不如前,她视力模糊,看不清楚东西,也常常会头晕目眩。

她想起以前曾说“我最喜欢自驾游的游客”,说“这个黄金周我能挣两千块”。那时,她壮硕,雄厚,脸黑红,目圆瞪,整个黄河滩,无人不知她马兰英,人能干话条理,不出声气壮山河,一开口神佛让道,别说电视台采访,人家还跟县长对过话呢。

电视里镜头一闪,她端只脸盆,两只手在水里绞来绞去,抬起头又低下,说只要儿子还活着,还有一口气,我就会坚持到底。

她想了半天,终想起来,她是说了那句话,牛记者写到纸上,她照着念出来的。曹主任说,这话好,这话朴实,能打动人。她继续绞那盆水,绞那条毛巾。

画外音:近日,马兰英准备带小勇去浙江看病,我们祝愿小勇能够痊愈,也请社会各届爱心人士慷慨解囊,让需要帮助的人感受到社会的温暖和人文的关怀。

村委主任送来挺厚一沓钱:“咱村总共五百口人,平均每人三十,钱不多,但这是爱。希望小勇去浙江能看好病,我们等着他康复归来。”兰英把钱接到手里,哽咽得站不稳:“我替小勇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她深深鞠躬下去,被身边的秀梅一把拉起。“一个村里住着的,这忙我们早就该帮了。”“是啊,谁都有难处的,众人拾柴火焰高。”“等小勇病好了,叫他亲口来谢我们吧。”

“一定,一定。”兰英回看小勇,儿啊,你就是一面墙,也该掉层灰吧。他没反应,眼睛滴溜了一下,又痴住了。她把他推过来,站在中间,拉起他的右手高举过肩:“我和小勇对天发誓,如果他能醒来,大家伙的钱,我一分不少还给大家,杀猪宰羊,谢天谢地,再唱三天大戏。”她匍匐在地,长跪不起,额脑沾了青黑的灰。

手机里出现的浙江,如同千里朝圣之地,怎么去?

“你们只能开车去。”强赫在键盘上啪啦一阵后说,“植物人是重病患者,上飞机坐火车都不行。”

“路程有多远?”

“一千四百多公里,最少十五个小时。还有过路费,一趟六百多,来回算一千三,加油算两千,路上吃喝停顿,一共得花四千。”

“只剩一万一了。”她喃喃道。

“阿姨,要看好这种病,没有十万八万是起不了身的。”

她站起来,被突然袭来的哀痛扯住脚,踉跄了一下,苍老地离开。

“卖房吧。”她盯住拴保说。拴保正把捐款名单誊抄到笔记本上,先写人名,再写金额,整整齐齐,一笔不落。他重重地点头:“卖!”

信息传出去,大家都来劝,人家说一回,兰英就掉一回泪:“事情不摊到谁身上,谁不知道。小勇的病有希望看好,我能不给他看吗?”“他才三十五岁,还没开始活人呢。”“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带他去看啊。”“看不好了没办法,但凡有一丁点办法,我总是要给他看的。”

之后,宣传部、妇联、总工会、文明办、教育局,捐款接二连三来。县、市、省电视台,县、市、省报,都轮番来采访,让她这样说,让她那样做,她就这样说,她就那样做。“只要儿子还活着,还有一口气,我就会坚持到底。”一次比一次坚定,一次比一次有底气,后来这话被当作标题,伴随着她的名字出现在不同的媒体。

与此同时,她一天天消瘦下去,从一百三十斤不知不觉跌到九十斤出头,衣服由两块肩胛骨撑着,下面直晃悠,裤腰往紧收一寸,又收一寸,最后只能用腰带扎着,银镯子一天往下掉几回,只好收起来。她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皱纹横三道,斜五道,纵横交错。她习惯了视力模糊,习惯了头晕眼花,习惯了用眨眼、拍头、晃脖子缓解症状。她一边抱小勇,一边喘息:“小勇啊,你咋又胖了?”

有了八万三千元,兰英要立刻出发,拴保劝住:“川川阳阳咋办?先打电话让彩霞或小红回来照顾一段时间。”电话打过去,彩霞没接,后来回过来,人声鼎沸,隐约听见她喊:“我加班呢。”智勇在电话里喊:“小红在临汾陪读呢,嘉嘉考上平阳中学了。”

黄河的呼啸带着泥沙的粗砺,在她耳膜长久地“嗡嗡”。她看到智勇左手握着相机,右手招呼美女,拍照不拍?十块一张,立等可取。帅哥,拍照啦,瀑布留影,免费骑毛驴。有人应,就把手松开,前头带路,相机垂在胸前一顿一顿。“各位让一让啦,来,让一让。”带到下游,“咔咔”全景,“咔咔咔”中景,“双臂伸直,拥抱黄河。”“咔咔”特写,带到中游,带到上游,带到龙洞,“咔咔咔”,连拍几十张,让人不舍得删。

你们都把小勇忘了,独是我不能,她暗想,我从自己的世界抽出瓦砾,把小勇坍塌的一角撑起,把自己的命和小勇紧紧捆在一起,有他就有我,有我就有他。

川川阳阳围着她,看她给小勇按摩。她手里没劲,他痉挛得厉害——一日更甚一日地萎缩,变成一团圆球,回到生命的本初,回到宇宙的源头,而她无力将他拉直。她恼恨时间摧残了自己,赌气道:“咱们明天就走,去浙江给你看病。”回头问:“川川,阳阳,奶奶带你们去浙江,陪爸爸一起去,行不行?”

“行啊,好啊。”两个孩子跳起来,一路狂喜着去了,“要去浙江喽,要去浙江喽。”

她再三承情,把川川阳阳留给秀梅,带着小勇浙江去了。等回来,已是十三天后,乡亲们围了一圈详问情形,拴保长途开车疲软无力,兰英却异常亢奋:“我们小勇有救,医生给他制定了专门的方案,颅内减压、电刺激、磁刺激、针灸、视听促醒。等筹够钱,再去。”

“那还得去几次呀?”

“最好一直住院治疗,没钱的话,就隔一段去一次。”

“那多久能看好呀?”

像一粒饱满的气球突然被尖针戳中,“嗞”一声瘪落,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像玻璃受到重击一样碎开,汁液冲出肉身的束缚,抖出一张巨大的网络,将她罩住了。

强赫兴冲冲跑来,说网上有个“水滴筹”,是为经济困难的大病患者提供的免费筹款平台,能得到全社会的救助。“是真的吗?”她惊喜万分,声音发抖,“真有人愿意帮助小勇吗?”

“真的,阿姨。”强赫把水滴筹打开给她看,她看着看着掉下泪来,“快拍病历,拍小勇。”

下载APP,上传相片,写下“水滴筹——爱心接力!救救我的植物人儿子,让他能够清醒”!她仿佛被圣光照耀,“这是我小勇的命!我小勇有救了!”她看到村委主任,看到强赫,看到秀梅,看到很多很多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验证、捐款,把信息更广泛地传播。看一次,欣喜一次,感恩一次。

“谢谢,谢谢,”她走进他们家里,把亲朋好友提来看望小勇的礼品一份份送出去:“已经捐过一次,又让你们捐一次。”

“一点微薄之力。”他们推托着不收,被她更有力地制止。

三天后,唰唰唰往上升,捐款额14.78万元,绝大多数捐款人都是陌生人。“这些钱,真的不用还?”她不安了,“说给就给了,白给了?”

强赫给她解释了一会儿道理,总算让她明白。就在这时,浙江罗医生打来电话,得知小勇病情仍未明显好转,建议他们再去一次:“我们已经完成了‘大脑起博器’的研发,像心脏起搏器可以激发心脏跳动一样,‘大脑起搏器’也可以‘唤醒’大脑。”

这是上帝为小勇开通的绿色通道呀,她激动得没办法入睡,老天开眼了呀。

“30天筹50万,这能筹够吗?”彩霞搓揉小勇的胳膊,让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开。兰英坐在沙发上,即便全身放松,还是觉到关节疼痛,毛孔酸软。“我一点手劲都没有了,你还年轻,小勇的病一定能治好,有钱,有技术,有亲人陪伴,他一定会醒来。”

“妈,我知道了。”彩霞回来后,只字未提去省城的十九个月零三天,兰英知道是村委主任给她打过电话,少不了批评教育,但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还是一家人。

彩霞提溜小勇两条腿,让孩子各拉一条胳膊,喊“一”,一起发力,小勇四脚朝天,像被掀翻的蛤蟆;喊“二”,一齐松劲,四脚落地。“一二一,一二一”四人合了几个拍子后,滚作一团,四张脸触挨在一起。她欣喜地看着看着,渐觉轻盈,不落尘埃地飘浮于高空。“小勇啊,”她说,“你快醒来享受这一切吧。”

“爸爸,快醒来。”“爸爸,拉紧我。”“爸爸,天上的云跟着咱们跑呢。”小勇咧着嘴笑,自打彩霞回来,他就总这么笑。

“18万,筹了十二天才筹到18万,肯定筹不够了。”

“能!”小红也回来了,她占据了厨房,说咱囫囵一家人,就是分也是分不开的。“你看,大家都评价咱妈不容易,咱妈占领了道德高地。咱再往外扩散,让更多人看到。”

两人拿着手机,右手手指在屏幕上划一下,划一下,又划一下。

兰英给小勇喂饭。寸圆的大针管,慢慢往进推,推一下,停一下,想象小勇吞进、咀嚼、咽下,再推第二下,第三下。她想,再等一个月,等筹够钱,咱去浙江,给你装“大脑起博器”,到那时,我儿就可以自己吃饭了。

院里的玉兰花骨朵越长越壮,从尖头开裂,一瓣一瓣绽开。她俯低身子问:“小勇,你闻到了吗?”

院外有人声传来,她起身起急了,晕了几晕,把住轮椅才没有跌倒。秀梅第一个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人,她们一直叽叽喳喳,一进院却都住了嘴,拿眼看小勇,看她,也看闻讯从屋里走出来的彩霞。

她前后看看,没看到小红,一股不祥的预兆充溢:“怎么啦?”

“小红在小广场跟玉娟吵起来了。”秀梅说。

“我们想让小勇生病?你说呀,我们想让他当植物人?”远远地,她听见小红朝玉娟喊。玉娟见她来了,嗓子也越发响亮:“我也没说你们想让小勇生病,我说的是,小勇生病了,你们不用自己花钱,还能上网再挣一笔钱。”

“你说的是人话吗?谁会拿这事挣钱呀?咱们一个村的,你不知道我们把摊子和果库都卖了,还等着卖房子?全国各地的人都有同情心,都给小勇捐款有啥错?你要眼红这钱,你也把你儿子打成植物人。到时候,我首先给你捐,你也发财。”小红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在空中甩来甩去,脸色绯红,嘴巴噘起,两脚跺来跺去。

“你急啥?全村人谁不知道,小勇一得病你就吵着要分家,这眼看网上有钱了,你又回来,还不是眼热钱吗?”玉娟朝众人挤眉弄眼。

兰英要往回拉小红,小红死握着转腰器扶手不松手:“坏心眼,缺德鬼,见不得人好,迟早遭报应!”

“已经遭报应了,还有脸咒别人?”玉娟毫不示弱。

兰英朝向玉娟及众人:“人一辈子谁能不得病?我和他爸积德行善,自问没有坑过谁,害过谁,可小勇还是病了。小勇病了我一定要给他看,不管网上捐不捐得到钱,我拆房子卖地,也要看。可人生病不由人,看不看得好也不由人,你们谁要能把小勇看好,网上的钱我不要,我家三套房子三部车我都给他。这还不行吗?”

月朗星疏,她和拴保坐在院子里。墙外小儿聒噪。童车吱吱扭扭摇过。高跟鞋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小广场响起音乐。有人打拍子,一二三四。有人双脚点着水泥地,咚咚咚。有人隔着空气拍响巴掌,啪啪啪。遥遥响起放炮声,嗵嗵嗵。天下太平,万物祥和。

“你做得对,是应该带小红去道歉,”拴保说,“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人家还给小勇捐了款。”

突然黑下来,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她恍惚觉得像初嫁给拴保,两人坐在小院里,总有那么多话说,一遍又一遍。他给她梳头发,给她掏耳朵,给她抓痒痒。昏黄小灯摇啊摇,牛在反刍,牛铃叮当,猫儿攀上他膝盖,又被他一巴掌打下去。她在他怀里醒来,又睡着……

水滴筹显示发起筹款21天,筹款金额28万元,下面滚动着谁谁谁捐了多少多少钱,再往下翻,才是最新一条评论。

二楞子:你们还给人家捐款,人家比你们有钱。这家人是全村最有钱的,村里一座大院子占地近一亩,城里两套商品房,还有三辆高档轿车。

她看到无数根指头戳过来,唾沫星子随之喷溅,空气密不透风,她窒息,头疼,狠劲敲了几敲,没有缓解,从抽屉里取出两片镇痛片含在嘴里,吞了一口唾沫咽下去,自言自语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不要理,不要理。”

但她没有办法平复,一股气憋在胸腔,不吐不快,正要回复,见有人跟了一条:

墙倒众人推:据我了解,为了给植物人儿子看病,他们已经花了50多万,也变卖了一些家产。农村人能有几个积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大家不要怀疑,也不要听信某些人信口胡说,人人奉献一点爱,帮小勇渡过难关吧!

她松掉的一口气,很快又提起来,因为不出三秒钟,新一条评论又跟上来:

那院婆姨:不要动不动就搞道德绑架,动不动就拿爱说事。照楼上的说法,他们只是变卖了“一些”家产,现在还有三套房三部车,真阔气,比我们家有钱多了。

“嗡”,一张密实的网,将她从头到脚罩住了,“不要理,不要理”,她让自己冷静。晚些时候,她酸着眼睛,在小红的逼迫下又拿起手机:

他大舅:谁活着也不容易,我认识一个植物人病人,如果在医院治疗,每天的治疗费用相当昂贵,可放在家里,就意味着等死。世界上最珍贵的是生命,还是好好给他看病最重要。

人言可畏:楼上的说得轻巧。他家里那么有钱,还舍不得卖掉房车治疗,凭什么让别人给他捐款?我比他穷得多呢。

煮一锅粥:就是。这家人的算盘打得精,水滴筹上的钱又不用还,还不用欠人情,傻瓜才不用呢。他家儿子生病后,花了几十万,也没见人家卖房子卖车,这一上网,多好,又净挣几十万。

流言细语: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覆盖全县,像他这样的病例,应该报销不少吧。何况还有大病统筹、民政救济,听说当地很多单位都给他们捐款了呢。

墙头草:那才能报多点钱呀,农村医保报销本来就低,超出目录之外的又不给报。

时间的灰:说一千道一万,家里有房有车还等大家捐钱总是不道德的。强烈鄙视!

默默然:这是赤裸裸的诈捐,瞬间感觉像吞了一只苍蝇,如果你们披露的事情是真实的,强烈建议水滴筹中止这项筹款,同时把大家的善款原路退回。

……

她盯着手机,从狭小方框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字眼像一页页锋利之刃,将她一片片凌迟,血肉模糊,皮毛不存,她在那片开的肉之活页纸上,看到个体生命的卑微,“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怜了。”像扔掉刚从火炉夹出的焦炭,她扔掉手机,把自己驱赶进夜的苍茫。

玉兰花香清幽,有几缕绕着她鼻子跑,她屏住呼吸。抬望眼,一空虚渺的黑。

“不要管别人怎么说。”拴保挨着她坐下。

她闻到久违的果园味道,由木香、农药、化肥、沤水、羊粪和炙烈阳光、清冽空气、雨雪纷飞组成的,不同于小勇身体,以及她整日供养的,自由健康的味道。她望向拴保,看不清他眉目,只有烟火一闪一闪。“他们说得也没错。”她说。

“没有这个筹款的话,咱们已经卖了房了。”

“现在也可以卖。”

“你在赌气?”

“我只恨小勇不争气。”

“请问你是植物人妈妈许兰英吗?”她听见一个男人问,信号不稳定,他的声音被割成一段一段的,最后由她自己拼接起来。“是。”她说。对方又问:“你们家真的有三套房子三辆车吗?”她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而对方已经设定她在肯定。“家里有钱为什么不及时给儿子看病,非要等大家的捐款?你们这么做太没有良心了,太卑鄙了,你们这是欺骗,是诈捐。”说完,电话挂断了。

铃声又响起:“小勇参加医保了吧,国家给报销了吧,为什么还要欺骗大家的善意?”

电话接二连三来,接着是短信。

她有心理准备,调了静音,推小勇去小广场。微风轻摇,盘桓在此的老孺妇幼皆默默看着不作声。她将小勇停稳,阳光端照脸上,他久卧病床的惨白脸面立刻蒙上一层红晕,她将盖在他身上的毛毯掀开,露出他一身细弱的骨头,和包裹着骨头的一层松垮皮肉,她将它们拎在手里,屈伸,提拉,抖动,然后让它们像死掉的小鸟一样无力垂下。它们摆成他身体的形状,像几截干枯的木棍。她抬头望,天空多么浩渺,多么辽阔,能承载多少想象呀。她返身,在离轮椅十步远近的地方铺开地垫,一手托住小勇的脖子,一手托住他的双腿,再把肚子高高挺起,撑住他的屁股,一米七八的大高个窝在她娇小的双臂里,一动不动。一步,两步,她抱着他,缓缓走到地垫跟前,弯腰,双膝下跪,将他稳稳放下。她脱下他的裤子,翻过他的身子,把包裹着他苍白屁股的纸尿裤解开,一股臭味冲出来,屎稀黄,脏污了半个屁股。她拿出湿巾,一块一块擦,一点一点擦。

彩霞跑过来,拿起毛毯盖小勇:“妈,你不嫌丢人?”

她一把拉开毛毯:“这不丢人,我小勇只是生了病,又没偷没抢,丢什么人。”

彩霞跪下,泪流满面:“小勇……”她捶着他无知无觉的脊背,“你个不长心的……”

收拾停当,抱他坐回轮椅。兰英说:“儿啊,再多的苦再大的难,妈一个人扛。你放心,妈不放弃你,也不责怪你。你能熬,就活;熬不下去了,就去死。”

“妈,别说了,求你……”彩霞哭得说不下去了。

兰英对彩霞说:“我一天比一天老了,迟早要死。可我不放心小勇,我也不甘心。我活着一天,就要给他看一天病,你要等不着,你就走,妈也不怨你。”

小广场静静的,十几个人看着,却不知道怎么接近,怎么接碴。偶尔有风从他们脸面拂过,被他们不客气地扫开,他们像当众剥开别人的衣物,自己先难为情了。想要离开,被一根线扯着,继续留下,又觉得不断有只巨掌掴过来。

秀梅走过来,拽住她的胳膊:“婶,你别说了,我们知道你苦。”

“我不怕苦,我为自己儿子,怎么会怕苦,我是怕别人受委屈。”她松开秀梅,朝向众人,“我请大家作证,今天我马兰英站在这青天白日下发誓:要是我小勇看好了,不只是你们的钱,所有人的钱,我都会还。”

等到30天头上,水滴筹显示总共筹款29.3万元,她长吁一口气,“不会有影响的。”她想,开始收拾小勇的衣物。经过一千四百公里,经过十五个小时,经过壶口—吉县—临汾—出山西—进浙江—杭州—余杭塘路,躺下,开颅,安装,启动,康复。小勇啊小勇啊,你很快就能开口说话了。

然而,意外降临了。

“因为你的求助有多次投诉,已经无法提现了,所有善款将从原路返还到每位爱心人士手中。”有一只巨手从胸腔伸进去,将她一颗心捏住,抓得疼痛,她觉得全身的骨架在一瞬间垮塌,碎掉的骨茬齐齐朝天戳,硌得难以忍受,她拼命修复,调动全身力量去安抚,仍觉无力。“小勇啊,”她看着他像已经腐坏的肉身,难以周全的暗疾,却被她强撑着,挟裹了越挫越勇的倔强:“你放心,没人给咱捐钱,妈也要给你看病。”

“必须看。”小红激昂地说,“没人给咱捐钱,咱就不给小勇看病了?不要说咱还有车有房,就是啥都没有了,咱还有手有脚呢,咱给小勇看,一次看不好,看两次,两次看不好,看三次,绝对不能让别人把咱看扁了。”

彩霞轻柔地说:“就是,我以后哪也不去了,就在家待着,等小勇醒来。”

兰英更加消瘦了,像得了缩骨病,身子向前佝偻,把个弱小的背高高耸起。终于有一天,不得不放弃抱小勇坐轮椅去散风,去浴室清洗,只将护理床摇起来,再放下去。她的视力也越来越差,能看清的区域越来越窄,到后来几乎完全失明,但她凭借每日的习惯,硬撑着没让人看出来。

她坐在门洞,听风从遥远之地,带着尘世中所能想象的欢乐、喜庆、幸福、苦厄、疾病、哀伤一起来,蚊虫扇翅,花蕊吞吐,空气流动,风是使者,给她带来春的消息,也令她沉溺与迷茫,她擤起鼻子,像丢失的视力可以籍此找回一样。

十一

“人总能找到跟世界相处的办法。”她想,用手上最后那份力道,陪伺小勇。她把指头搭在他腕上,听脉动:一,二,三,四,五……有力强劲。“和我瞎了一样,你也只是睡着。”她说,听见彩霞小红川川阳阳来来往往,踏步轻,重,缓,急,步速紧,慢,匀,乱,她用自己的密码辨析,难道小勇没有吗?

她笑了,用手触摸他的手,一个骨节一个骨节摸去,那个开启他神明的开关在哪里呢?

“兰英婶子——”她听见秀梅远远叫,听见她拉着一个谁,一前一后走过来,后者落坐时叫:“婶子。”她听出是玉娟,愣了一下,伸手将她拉住:“玉娟,快坐,快坐。”一股野小蒜的味道扑过来,将之剁碎,以料调之,以面包之,煎至两面金黄,咬一口,像把春季的田野嚼在嘴里,她细细回味经年之前她反复料理的美味,扎扎实实咽了一口口水。“有小蒜了?”她问,听见玉娟在剥朽皮,掐朽叶。“是啊婶,我早上去刨了,想着你们顾不上,就给你们带一些。”

她摸了一根,放在鼻子底下闻。“闻着就辣。”她说,泪被熏出来了。

“婶子,”玉娟从旁看见,急着说,“好婶子,你是不是怪罪我?我承认,看着钱越来越多,我是有点眼红了,可我对天发誓……”

“我知道,我知道。”她打断玉娟,“这不怨你,谁也不怨。”

“那婶子你?”

“我小勇最爱吃小蒜饦饦……”

她更多次地催促拴保和智勇,县城两套住房信息发布在“吉县通”微信平台后,他们就一直在等消息,可和买主不一样,他们没有办法决定交易的快慢。

“走吧,兰英,”她们说,“跟我们去广场吧。”

小广场总有人,大家把可以移动的农活、女工、周边四邻的传闻和各家的隐私都带到这里来,她先还护着小勇,不让淘气的小孩靠近,后来依靠仅存的微弱视力看到,他们推着小勇旋转时,他们以小勇为屏障玩捉迷藏时,他们骑着单车同小勇比赛时,甚至他们在小勇跟前摔跤,放屁,拉屎拉尿时,小勇总是很开心。有一次,小勇的小学同学,现任村委副主任二狗在讲完一段荤段子后,小勇还狠狠地放了两个响屁,二狗撵到他跟前,他又咧开嘴笑。

他们都把小勇当成了最平常的存在,像老得只剩一把年纪的四奶奶,从头到尾神志不清的敖占爷,当炮兵被炸得只剩一条腿的怀德叔,哪个角落没有残缺呢?认可残缺,接受残缺,同残缺和解,简直同人的吃喝拉撒一样,是一种本能。

她对此不再敏感,听到别人取笑,也不会让“这是羞辱小勇,羞辱我们全家”的想法率先冲出来,绑架大脑,进而产生深重的仇意,有时她甚至会披露旁人无从知晓的消息加入讨伐小勇的阵营。她就是要让小勇恼怒,失望,惊诧,伤心,愤怒(既然是人就一定得经历这些)。

越来越多人来看小勇,他们提着这样那样的礼物,一路打问着过来,有的受托于他人,就把礼物带了双份,有的受托于众人,就有一份沓长的名单,虽然来人总是不愿意透露名姓,名单上的名字也总是虚拟,她还是责成拴保一一记录,比如“穿红衣服的女子”“络腮胡子”“小虎牙”,后面详列该人提供的信件、现金、药物、民间偏方、专家名讳、导医图。

她慢慢恢复了活络的性子。有一天,同在壶口摆摊的一个姐妹来看她,她还未迎过去,听见姐妹说“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听见她说话了”。她们说到以前的生活,说到电视台采访,大家总紧张,没人敢上前,她总被众人推到前头。她说人的生命像黄河水一样,不会断流,说自己像瀑布一样,永远铿锵着一颗心脏,把一壶黄河水激荡。那时她身体真壮,嗓门真大,比壶口的水还能叽喳。

“你家小勇肯定会醒来,”来人未卜先知,“我一个远房亲戚跟小勇一样,躺了十年,说好就好了。”

她坐在小广场,一天到晚朝东南看,顺着这个方向,吉县—临汾—晋城—焦作—开封—商丘—亳州—宿州—蚌埠—潞州—南京—杭州,这条路,在她梦里走过千回万回了,一定要再走一回。

时间越想越快,有人喊,县城的一套房子出手啦,还听到了拴保的手像点钞机一般嗞嗞嗞响过,还看见很多陌生人进来,放下钱,她一次次感谢,可是人来人往拥挤起来,她只好喊拴保,也没人答应。她听到了风声,扑面而来,刀割一般犀利。她不回避,自言自语:大寒过后是立春。接着,她和小勇被众人簇拥着推进医院,病人真多啊,他们被推进不同的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过道,她突然发觉灯亮了,然后周围都亮堂起来,好像回到了过去。这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竟然能看到一切。她走到最亮的那个窗口,正想往里望,一碰门就开了。她走进去,一眼就认出一身白大褂戴口罩白帽只留下黑眼睛的人,正是好几次给她打电话的医生,他拿着“大脑起搏器”给她看,还说现在就要把这个装进小勇的大脑。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她盯着小勇,亲眼见证醒来的瞬间。他的大眼睛扑闪着,“妈,”他叫,“我回来啦,我回来啦。”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我娃睡够了就一定会醒来。”

一阵风刮来,她眼里亮亮的,看到滔滔黄河水挤到一起,搏命般跃下崖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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