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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担当

2019-09-12周安林

福建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妹夫妹妹

周安林

许多年了,每每看到妹夫在家中默默地忙碌着,想想他和妹妹这些年的遭遇,总觉得应该好好写写他。但我好几次面对电脑,长时间呆呆地枯坐着,不敢敲下按键。或许是因为这个话题太沉重,或许是怕重新面对那不忍回首的往事;抑或是担心难以准确把握情感深处的细腻与宽厚、纯粹与多元?

转眼间,已经过去18年了。当年的情景,回想起来仍然像一场噩梦。

那天,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妹妹突然半身不遂,疑似“脑梗”。连忙请假赶了回去,到医院一看,情况远比我想象的严重。妹妹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望着我流眼泪,不久便陷入了昏迷。更糟糕的是,病房的另一张床上躺着同时住进医院的父亲,也在默默地流泪。这天,原本妹妹一早起来要送父亲来住院检查的,岂料自己先出了意外,只好两人一起住院。见此情形,我对母亲说:顾不上太多了,先把父亲送回家,全力抢救妹妹。

这一天,是2001年的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祭灶。夜幕垂临,窗外万家灯火,鞭炮阵阵,而我们守着昏迷不醒的妹妹,在焦虑和痛苦中煎熬,等待着新的一天。

第二天,妹妹的病情更加严重。做了大脑核磁共振,又从省城请来了专家会诊。结论不是“脑梗”,而是比“脑梗”更加严重的“病毒脑”,即病毒侵入大脑。专家认为,不仅是病危,而且是“危重”。专家含蓄地表示,看来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妹妹昏迷的第七天就是除夕,往年这时,都是为父母守岁、祈寿的时光。这一次,一家人紧紧地围坐在一起,仰望着漆黑的夜空,企盼上苍的垂怜。都说生命垂危的人,初一、十五最难熬过。这一夜,病情果然凶险异常,几度化险为夷。或许是精诚所至,我们闯过了最艰难的这一关。

经过和死神的几番争夺,医生失去了信心。这天,几位医生会诊后,谨慎地提出建议:放弃治疗。实际上此前有熟悉的医生私下里劝过父母亲,说是看这情形想抢救过来太难了,即便是抢救回来了,人也废了,长痛不如短痛。

医生说得轻巧,只要取下妹妹身上的那些管,一切便结束了。可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的残忍——那是亲人的生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哪!

沉默中我们把目光投向妹夫,等着他表态。然而他站在一边,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此情形,我和哥商量一下,断然对医生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决不放弃!

当时我心里有点怪妹夫:人是你的妻子,是你孩子的母亲,关键时刻你怎能一言不发?过后细细想来,我们作为兄长,只要凭着那份亲情去做决断。而他是一个医生,知道这病症的凶险,更深知预后的意味。他是一个丈夫,面对的不仅是亲情,更有家庭的责任!医生的理智、夫妻的情感、亲人的期待、未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其内心之惨痛、抉择之艰难,岂可以常人常情度之?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救治一直持续到第72天。在这些日子里,按照医嘱,家人每天轮流在妹妹身边呼唤她,和她说话。妹夫最是殷切,每当夜深人静,为了不惊扰别人,他总是坐在妹妹床前,俯在她耳边,轻声地呼唤着、诉说着。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但有几次,我见他说着说着,眼圈变红了,泪水落在妹妹毫无知觉的脸上,淌在病床上。

所谓苦心人天不负,这天早晨,在我们不断的呼唤中,妹妹的眼角慢慢地溢出了两滴眼泪。妹夫见状,惊喜地说,有感觉了!于是呼唤更加殷切。终于妹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那一刻妹夫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知道那是对生命回归的欣喜,还是对磨难深重的悲痛?或许还有对未来渺茫的忧伤……

人是醒过来了,但其状惨不忍睹。由于病毒严重损害了脑神经,整个人的身子僵硬,手脚不能动,口不能言,并且在抢救过程中,左手不知何时骨折又长上,整个手臂是弯曲的……可谓是遍体鳞伤、满目疮痍。人能救活,已是奇迹,要想完全恢复,据说在世界医疗史上尚无先例,说是挑战生命和生理的极限,一点也不为过。更别说这是一个何其艰难而漫长的过程。

妹妹和妹夫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又是学校田径队的队友。上大学时都在省城,一个在师大读体育系,一个上医科大学,虽说不上青梅竹马,却也堪称情感甚笃。但妹夫性格内向,木讷寡言,属于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类型的。而妹妹从小就像个野小子,性情泼辣,处事干练,颇有女强人之风。成家后,家里大事小事凭她做主,里里外外由她抛头露面,妹夫只是唯唯诺诺。不料这场变故把他们的生活颠倒了过来,也颠覆了我关于男子汉的人生理念。由于自幼喜读《水浒传》《三国演义》及侠义小说一类的书,以为男儿当有叱咤风云、纵横驰骋之大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豪气,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時就出手之义气。总觉得妹夫有点黏糊、磨叽,缺少男子汉的气概。所以当初对他们的结合并不十分以为然,对妹夫的做派亦时有微词。然而,妹妹生病后十几年残酷而又充满温情的经历,让我深切地悟到,我们其实都是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都生活在真实具体的现实之中。所谓真正的汉子爷们儿,所谓的大气、豪气、义气,不在于那种听起来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不在于看上去气壮如牛的架势,而在于一种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一种在苦难或灾难面前的责任与担当。

沉甸甸的责任落到了妹夫肩上。尽管许多同行做过分析研判,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帮助妹妹康复的努力。除了药物治疗,妹夫每天坚持给妹妹做手脚、背部、腰部和头部按摩,过了一年多,妹妹渐渐能够在别人的搀扶下慢慢地坐起来,手脚也能轻微举动,并能说出几个单字。为了增进效果,妹夫专门请了两个多月假,陪同妹妹到省城康复中心治疗,药浴、理疗、机械治疗等所有能用的康复手段都用上了,但收效甚微。

正规的医疗手段难以奏效。妹夫又遍访民间单方偏方,但凡得之,便一一尝试。一次在网上看到一则一个山区县城的气功师能运功治疗瘫痪的消息,他便带着妹妹在那里一住就是两个月。其结果据说那气功师因运功过度,自身的功夫都废了,仍未见明显起色。

即便如此,妹夫仍然不气馁。他向中医学习扎针灸、熏艾条,置办了按摩床、按摩椅、足疗机做理疗,在家里墙壁上安装铁架锻炼站立,还弄来一副拐杖试着搀扶妹妹走路……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些繁杂而又繁重的程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妹妹终于恢复到能够自己吃饭,说话虽然含混不清,却也能够表达比较完整的意思。奈何科学的铁律不可抗逆,我以为,以当今世界医学水平,能恢复到这样的状态或许已是极限了。

妹夫虽然性格内向,木讷寡言,但对妹妹的照顾却是细腻入微的。每天下班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妹妹从轮椅上抱起,让她站立一会儿,放松一下。因为长期用药,妹妹的牙齿几乎全部脱落。为此,吃饭时他总是先把饭菜调理好,细心地挑去鱼刺,把肉块弄碎……一边吃饭,一边还要不停地照料妹妹。十几年来,哪怕是逢年过节,也没见他像样地吃过一餐饭。

他知道久困在家中的人对外界的向往,因此,只要有时间,他必定要推着妹妹到外面转一转。一有机会,他就会陪着妹妹外出,诸如参加同学聚会或到周边县市走走。可乘车的上上下下、餐饮住宿的进进出出,唯有亲历者才知道那是何其艰难。有一回外出,推轮椅下台阶时,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扭伤了,硬是咬着牙把妹妹推回家。回家一看,脚面肿得像个馒头,到医院拍片,才发现脚的小拇指骨折了。我想那是需要什么样的毅力呀!

最让我内心备受折磨的是,由于住的是旧式民房,食宿在不同楼层,每天早上妹夫要将妹妹从二楼背到一楼,晚上再背上去。最初还好,但近几年长期的轮椅生活,妹妹的身子越发沉重,而妹夫也到了60岁的年纪。每当我看着他背着妹妹,佝偻着身子在楼梯上艰难攀爬的时候,尽管我从来不后悔当年的决断,但心中总难免生出些歉疚,生出些困惑,造化何以如此弄人,生存何以如此艰涩?我想古希腊哲学家之所以将“生存还是死亡,是值得考虑的问题”奉为经典,或许是因为道出了人生的要义——有时候人活着同样是残酷的。

妹夫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本科生,1982年大学毕业就从事医生职业,妹妹生病时他才四十五六岁,正是事业中天之时,因为妹妹,不知多少次放弃了进修深造、学术交流的机会,有时确实重要的活动,也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有几次到市里办事,已经到饭点了,我让他吃了饭再回去,他总是摇摇头,说是家里离不开人。除了上班,他几乎把自己封闭在家中。有一回因为肠息肉做了微创手术,同事劝他住院休息几天,但他还是坚持让同事把他送回家,心中放不下家里的病人哪。为了不让妹妹寂寞,他学会了打麻将,晚上时间就陪着妹妹和家人搓麻将。他把着妹妹的手扔骰子,按她的要求出牌,看上去似乎玩得不亦乐乎,可谁都知道,晚上的时间对一个专业技术人员是何其珍贵呀!为此,他总是在服侍妹妹睡下后,才开始分析研究病例、上网查资料、准备医疗方案……

虽如此艰难困苦,但18年来,我不曾听到他一句抱怨之语,也未见过他对妹妹假以脸色,甚至未听到他对妹妹大声说话。倒是妹妹因为久病在家,有时难免急躁生气。而每逢此时他总是为她揉肩搓背,轻声细语地宽慰。

不仅对妹妹,对我父母的照顾同样也是细心周到的。父母长期以来一直跟妹妹生活在一起,早些年还好,相互可以照应,但老人家步入晚年总难免事繁病多,尤其是父亲身体本来多病,加上大腿骨折后也坐上轮椅,行动不便,每有病恙,端水送药上医院,总少不了妹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忙碌。母亲常对我说,别看你妹夫平时不说话,心可细了。平时老人都起得早,偶尔起得迟了,他就会到门前来询问有没有什么情况。有一回半夜父亲闹肚子,因行动不便,来不及坐上便盆,便拉在地板上。妹夫见状,二话不说,蹲下身子直接就用手掬着往便盆里捧。母亲问我,这样的事,你这个当儿子的能做到吗?说实话,我当时一时语塞,还真回答不上来。

常言道“久病无孝子”,更何况“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臨头各自飞”。我和哥哥私下里议论,像妹夫这样18年如一日的不离不弃,虽不能说绝无仅有,却也不是人人皆能为之。18年来,他在情感上、精神上、心理上、生理上的负担与压力,也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事实上,近年来他的健康也是每况愈下,动不动就腰部扭伤、肌肉拉伤,因为肠息肉也动过几次手术……这些皆因生命的超负荷所致。然而他依旧默默地重复着他所能做的一切。我以为真正的人性之善、人性之美,往往正是蕴藏在这淡然而又悠远的平静之中。

妹妹生病时,妹夫正值壮年。医院乃美女如云之地,以他主治医师之身份亦不难获得青睐。这十几年来,确实不乏向他递来玫瑰之人。面对诱惑,我想他在内心中或许犹豫过、彷徨过,甚至痛苦地挣扎过,然而他始终守护着他的那份爱,守住了他那个完整的家!

去年,外甥考上牛津大学博士,我们一起去送行。当外甥的背影在动车门口消失的瞬间,我见妹夫扭过头去,两行清泪顺着已经显出苍老的脸颊淌了下来。

从那两行清泪中,我仿佛看到18年的艰辛、18年的苦撑、18年的坚守……这18年的酸甜苦辣,谁能解得其中味?想到此,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一声叹息,也急忙转过脸去。

再回首,唯见动车在前方转弯处一闪,消失在山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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