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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沙

2019-09-11苏童

读者 2019年18期
关键词:流沙黄沙沙丘

苏童

安德烈·纪德的《人间食粮》用热烈、华丽、自我满足的词汇记录了他的北非之行。美丽的风景和美丽的少年都是这个法国人追逐的对象。棕榈树下的牧羊人、无人照料的花园、灰红色巨石上的蜂巢,以及绿洲中清凉的水井——对异国风情无所保留的赞美后面跳动着一颗赤子之心,苍白多病的纪德在北非的阳光下情欲满腔、爱意无限,遍体发散出金黄色的光芒。

然后他写到了沙漠。

“第二天,我的心里充满了对沙漠的爱。”第二天属于沙漠。穿白袍的美少年开始退场,沙漠出现了,纪德瞪大了眼睛,很明显是沙漠使他变得庄严而神圣起来,他惊呼道:“我的灵魂啊,你在沙漠上看见了什么?”

你在沙漠上看见了什么?

黄沙漫漫的沙漠。海浪般的流沙,不断移动的沙丘。爬上一座沙丘,想极目远眺地平线,看见的却是另一座沙丘。生命灭绝,只有风和热浪在颤动。沙子在阴影下异常柔软,傍晚火烫,早晨则像冷灰。骑马穿过沙漠,马蹄立刻被沙子掩埋——这是纪德看到的沙漠,其实也是所有沙漠旅行者对于沙漠的记忆,所有人的足迹都被沙子掩埋了。

可是对于沙漠的记忆在成长,那是旅行者们一生中唯一的金黄色记忆。

撒哈拉沙漠使我想起塔克拉玛干沙漠。我想起了此生唯一的一次沙漠旅行。我们沿着新建的沙漠公路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从北疆到南疆的和田去。漫漫黄沙,沙丘连着沙丘。无论我如何别出心裁,也难以使对沙漠的描述有别于纪德的描述,除了红柳和梭梭柴。我不知道这两种植物是否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特有的,但正是这两种生于沙、长于沙的植物提醒了我,沙漠里生命并未灭绝,正如海洋中有鱼,沙漠中有草,这是公平的。如果说沙漠荒凉,我觉得这种荒凉还留着余地;如果说沙漠奇异,奇异的不是沙漠,是人们在沙漠中的旅行。

奇异的是这些穿越沙漠的旅行者。他们不是丝绸之路上的商队,不是牵着骆驼寻找绿洲的游牧部落,他们来自远离沙漠的沿海地带。他们穿越沙漠,只是为了看一看沙漠。

你在沙漠上看见了什么?

沙漠商队早已经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那些在沙漠中跋涉的骆驼和商人都不见了,就像海市蜃楼在沙漠中稍纵即逝,沙漠商队也消失了。“有些商队向东方行走,去寻找檀香、珍珠、巴格达蜜糕、象牙和刺绣品。有些商队向南行走,去寻找玛瑙、麝香、金粉和鸵鸟羽毛。有的商队向西行走,黄昏时分上路,消失在炫目的夕阳中。”那些商队最终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们从沙漠中消失了,一点也不顾沙漠对人的相思之苦。

沙漠对人的思念和牵挂是确凿无疑的。我想起在沙漠中的那些日子,风吹流沙,沙子都乘风而来,跑到公路上,在路面上组成一圈圈波浪形的沙环,就是这些沙之花环,引导着汽车行驶的方向。风吹流沙,沙子拍打着车窗,轻柔的动作毫无敌意,如果不是一种欢迎仪式,那又是什么呢?隔着车窗望沙漠,沙漠令人疲倦,旅行者们在一种黄色的反光中昏昏欲睡,然后司机例行的停车时间到了,旅行者们跳下车,很快发现包围他们的不是荒凉,而是热情好客的充满善意的沙子。沙子匍匐在男人的旅游鞋和女人的高跟鞋上,那么柔软温情,充满爱意。你若洞悉沙子对人的相思之情,试着捧起一把沙子,便会感觉到沙子的热量与你的体温相仿,沙子之轻盈和幼小则会让你感到意外,浩瀚的黄尘、滚滚的沙漠、幼小多情的沙子,它们互为因果,多么奇妙的组合!

在沙漠中手捧一把沙子,我想起多情的纪德对沙子的提问。他问道:“沙子,你还记得什么生命吗?还记得你是什么样的爱情分解出来的吗?”

可让沙子如何回答这艰深的問题?沙子的苦恼在于它无法申辩,为生命,为爱情。沙子是什么样的爱情分解出来的?也许是海水和地壳青春期相爱的分泌物,也许不是。沙子不会记得这些陈年往事,沙子只记得自己的爱情。它们爱过每一个旅行者,可旅行者们一去不返,让沙子举证它的爱情,沙子束手无策,人证在遥远的地方见异思迁,而物证对沙漠是多么的不利。那些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白骨证明的是死亡,不管是骆驼还是商贾牧人,他们如今保持着沉默,他们不能说明沙漠是用干旱燥热杀害了他们,还是用多情的怀抱收留了他们。沙漠很苦恼,于是它在夜晚发出哀伤的叹息。那天夜里,我和旅伴们在沙漠腹地的油田指挥部投宿,清晰地听见窗外的流沙声响彻夜空,流沙声使沙漠的夜晚显得湿润而哀伤,也让人难以入眠。我来到窗边,看见月光淘洗着远处近处的沙丘,沙丘静止不动,在我看来这种肃穆端庄的姿态难掩其重重心事。沙漠的心事是被遗弃者的心事,也是相思者的心事,而夜晚的流沙声是它对旅行者发出的叹息。

我该如何证明沙漠对旅行者的爱恋呢?

以我裤子口袋里的那把黄沙?我在和田的玉器铺里准备购买纪念品时,在裤子口袋里意外地摸到了那把黄沙,是一大把黄沙。那时候我们告别塔克拉玛干沙漠足有两天了,那把黄沙却还躲在我的裤子口袋里,不肯离去!以我背包里的那把黄沙证明沙漠的这份感情?我是在回到南京一个星期后发现那些沙子的,我要出门,找出那只背包,又发现了一把黄沙!我不知道这把黄沙是什么时候钻进我的背包的,这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痴情的一把黄沙,它竟然跟着我千里迢迢地回了家!但是我不想用两把黄沙证明一份博大的爱意,我必须向每一个人陈述我在今年五月的一次遭遇——一个令人永生难忘的五月的下午,我看见南京的天空突然变得浑黄一片,狂风骤起,没有任何电话和信件的通知,漫天黄沙就奔涌到我的窗前,沙沙地拍打我的窗子,那是一种老友重逢时的狂喜手势,是一种梦想成真的亢奋欢呼。我看见了一次壮观的奇迹,那是一片野马般奔腾的沙漠,凭借着几千年的相思之情来到城市,探望那些离开沙漠一去不回的旅行者。我的狂喜回应了这份旷世奇情,而且在黄沙飞旋的时候,我听见了沙漠热情洋溢的声音:旅行者啊,我们来看望你们了!

五月的这个下午,气象学家是这么记载的:沙尘暴袭击本市。但许多去过沙漠的人写下了另外一种记录:沙漠探亲,下午五点到达本人窗前。是飞沙。从沙漠飞来的使团。只有沙漠的朋友能辨别出空气中沙漠的气味。

居住在蓝色海岸边的安德烈·纪德触摸过沙漠的灵魂,他说,沙粒也希望人赞美它。然后他心有灵犀地想起了《圣经》中的扫罗,他说:扫罗,你在沙漠里寻找母驴,没有找到,却得到了你无意寻求的王位。

沙漠中没有母驴,却藏着秘密的王位。旅行者怎么能理解如此玄妙的故事?也许应该去问问扫罗,遗憾的是,扫罗也已经被历史的飞沙掩埋在沙漠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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