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明

那天晚上，五队和八队的小孩子们发生了战斗。霜降刚过，还没见霜。月亮很大，就洒了满村满地的霜。

战斗的双方带头人是五年级的两个男孩儿，一个是五队的贾红新，一个是八队的王志强。战斗的起因是，贾红新把王志强只告诉他一个人的秘密泄露了。

俩人可好时，王志强跟贾红新说了自己的秘密，说他喜欢六队那个地主家的闺女水香。

因为成分不好，水香二十八了，也没人敢娶。水香心气高，看不上的她还不嫁。

早上，贾红新去喊一个同学一起上学，瞧见同学家的狗生了一窝儿狗娃，刚满月，胖乎乎肉乎乎的可爱死了，贾红新双脚就挪不动了，两眼就不想挪开了。

上学的路上，走到大槐树底下时，贾红新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把王志强的秘密告诉了同学。那同学听完呵呵笑了半天，痛快答应，叫贾红新下学捉一只狗娃儿回家。

到了下午，王志强的秘密全校的学生都知道了，连老师都知道了。

一场战斗就这样发生了。

月亮底下，胡家桥的夜亮如白昼，战斗的双方先是在大街，后来打到了胡同，然后又打到了村西的竹园，最后推进到村北的苗圃。弹弓竹箭砖头石块水枪木棍竞相发威，没有喊杀声，只有偶尔的惨叫声。

開始，双方基本是势均力敌的，后来那个家里有狗娃儿的同学突然带了几个大孩子来增援贾红新了，战局便急转直下。贾红新一方火力顿增，王志强一方马上就寡不敌众了，他们只好且战且退，很快就被打散，各自逃命了。

成了孤家寡人的王志强一路溃逃，跑到了六队的场上。秋收过去没多久，场上垛满了稻草，稻草垛之间像迷宫一样。王志强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稻草垛缝道里。

快要钻到东北角场边时，在狭窄的缝道里，王志强突然撞见两个人，一个女的靠在稻草垛上坐着，一个男的躺在地上头枕着女子的大腿。

那女的，正是水香，脸朝南，王志强看得清清楚楚。地上铺了草，男人躺在稻草垛的阴影里，不知道是谁。

王志强瞠目结舌，进退不得。水香和男人都站了起来，低了头，背了脸。

稻草垛外传来贾红新一方的追杀声时，王志强和水香他们还在原地僵持着。

当贾红新一方包围了那片稻草垛，开始喊叫着往里面搜索时，水香突然跨到王志强跟前，说：“你快出去吧，要是让人知道了，我都活不成了……姐姐求你了，千万不要说出去！”

王志强抬脸瞧了瞧水香，低了头。然后，他又抬起头，狠狠地瞧了一眼男人。完了，王志强冲外边大吼了一声，返身冲了出去。

刚冲出稻草垛，一块砖头砸到了王志强头上。

看到王志强倒在了地上，贾红新一方不敢恋战，四散奔逃。

水香听到了王志强的惨叫，那个男人已经走了。水香从稻草垛里出来也已经小跑着进了胡同，她又返了回来，看了看躺在地上已经昏迷的王志强，转过身跑去叫了王志强的家人。

第二天去地里干活儿时，水香才从闺女们神神秘秘的窃窃私语里知道了昨夜小孩子们打架的原因。

王志强再也上不了学了，他瘫在了床上。

过了几年，水香家摘掉了地主帽子。那一年，水香三十六岁。又是深秋，水香嫁人了，男人是一个老实人，人高马大，仪表堂堂。

出嫁了的水香常常回胡家桥，也常常去王志强家。开始，王志强天天在床上，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辆破轮椅，他会摇着轮椅在院里街上转转。

王志强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过在稻草垛里撞见水香的事，包括他爹妈。

水香和王志强家来往多了，两家的关系越来越好。后来水香提出想认王志强做干儿子，王志强的父母同意了。

过个一年半载的，水香就会来胡家桥把王志强接到她家，当亲儿子一样，推着他赶会看戏瞧风景。

水香的老实男人买了小四轮给纸厂拉麦秸，忽然就出车祸死了。那一年水香刚过五十，她不显老，依旧白，依旧风韵犹存。

水香没再找，她来王志强家更频繁了。水香偷偷跟王志强商量过，想把他接过去，让他跟她一起过。王志强没同意。

水香说过好几回，甚至求过好几回。每一回，王志强都是沉默半晌，最后还是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