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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鸟:一个童话故事

2019-09-10艾德琳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埃尔手推车玛丽亚

艾德琳

好了,我要开始讲啦,宝宝。你听好: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故事。

不行不行,我重讲一次。

这是一个关于世界终结的童话故事。

不行,这个也不行。对不起,我的乖女儿。我不擅长讲故事。

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也不算是终结了。它只是变得不一样了。

西边通往城里的高速公路上堆满了废旧汽车。尽管,要绕过这些车十分困难,还得时不时下车去关上挡路的車门,或把一些车挪走。但玛丽亚依旧开着辆笨重的现代车努力前行。不过最终,她还是被迫停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一排排废车绵延不绝,在希腊北部烈日的无情炙烤下,闪烁着尾灯。甚至有些车,发动机还运转着,或轻声轰鸣,或轻吐烟雾。

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不知道这些车上的人原本打算去哪儿,为什么非进城不可。他们是不是想回去寻找家人,就像她一样?还是他们觉得城里更安全些?

一群鸟从头顶飞过,在高速公路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掠影。她甚至来不及抬头看清是什么鸟。也许是害怕亲近人类的乌鸦,也许是另一种善于掩藏身形的鸟儿。不要想象他已经变成那群鸟儿中的一员了,她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想。

她熄了火,手抚上圆鼓鼓的肚子,额头抵在方向盘上。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听着车窗外鸟儿的声音——振翅声,啁啾声,还有它们的歌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振作起来!”她大声说。但她立刻后悔了,轻抚自己鼓起的肚子。“对不起,宝宝,”她说,“没事的。会没事的。我们会找到他,宝宝。我们肯定能找到他。”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他坐在后排,茫然地盯着前方,眼神呆滞。他的皮肤正在剥落,每喘一口气,肺部都会发出口哨般的声响。

“我要下车了,爸爸。”她说,“我得去找个可以住的地方,找点吃的喝的。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老人转过头——动作缓慢且疲惫。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好好看她一眼,然而他没有。他的眼神越过了她,看着她后面的什么东西。他抬起一只手臂,心不在焉地抓着脖子上新长出来的一团白色茸毛。

她看了他一眼,又转头面向车窗。外面还是没人,只有飞鸟和柏油路上升腾的热气。出发前,她打开汽车仪表板上的小柜,拿出一只新口罩,换掉了现在戴的这只——为了以防万一。

栖息在树梢和头顶电线上的鸟群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车外的世界一片嘈杂。她环顾四周,想知道自己在哪儿。手机有没有信号,那玩意儿早就消失了——暴乱失控的时候,政府切断了通信网络,紧接着电网也瘫痪了。等到暴乱终于平息,却再也没有人去恢复这些了。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西莫斯的照片,然后收起手机。多么快啊,这一切都分崩离析了。她望着远处阳光下的高速路想。一转眼的工夫,我们的手机、电脑和汽车全都静默无声了。

玛丽亚看见了那座修建了好几年却一直没能完工的国家高速公路桥。现在看来也只能烂尾了。近年来,这座城市迅速扩张,进城的车辆越来越多,本来还指望它能有助于缓解交通堵塞。她离市中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离家还很远,但在桥的另一边,可以远远地看到城市的边缘。说不定一个小时就能走到,只要身体允许。

她把背包甩到肩上,轻轻揉了揉肚子。

“我们走吧,宝宝。”她说。尽管心中恐慌不已,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这样太危险,但她还是把恐惧强压下来。就像她在这次的路途中一直做的那样。“我们走吧。”

这片区域和她在雅典与塞萨洛尼基之间见过的那些小镇一样荒无人烟。这里的人们肯定早就逃离了这座城市。对于发生的事,他们比首都的人接受得更快,或许是因为这些地方流传着更多民间传说,以及许多迷信的人。

但瘟疫肆虐至此还远远不够。

她沿主街走着,盯着头顶盘旋的鸟儿。这里较为偏远,在瘟疫爆发前都少有居民愿意停留。玛丽亚能看到门窗紧闭的商店:倒闭破产,关门大吉;还有一些破旧的建筑,色彩剥落,墙体倒塌;没了车牌的汽车,在灾难中被抛弃。她路过的地方有一群大雁正在一个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它们停下来看了她一会儿,审视着她,小圆珠子一样的眼睛里闪着捉摸不透的光。

一阵似曾相识的砰砰声混着翅膀扑扇的声音打断了她和大雁们的交流。大雁回去继续觅食了。又传来两声撞击,隔着二楼的前窗,她看到两只鸽子。它们猛地撞在玻璃上,发出声响,然后飞开,再一次扑向玻璃。又疯狂,又绝望。她向那栋楼跑去,希望门没上锁。

公寓里布满灰尘,光线昏暗——所有窗帘都被拉上了。借着手机电筒的光,她穿过走廊,被一块盖着白布的镜子吓了一跳。要么就是这家最近有人过世,要么就是住在这里的人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新模样。

客厅里堆满了旧家具和老旧的小物件:一张绿色天鹅绒沙发,两个座位都塌陷了;每一件家具的表面上都盖着手工编织的花布;插着塑料花的花瓶;瓷质小雕像。这里真像她祖父母的家——要是没有地上这些剥落的条状皮肤、四散的人体组织和骨头的话。沙发的天鹅绒上掉满了鸟羽和绒毛,咖啡桌上全是鸟粪。

那台笨重的电视机上放着一张照片,上面一对老夫妻微笑着相拥。现在正拼命撞向阳台窗户的就是这两个人吗?可能是吧,不过她把这种想法从脑海中赶了出去。一看到她,两只鸟就停在了木窗栏上。她想知道它们是否明白她为什么来这儿。

在接近两只鸟前,玛丽亚用手按在口罩上,捂住口鼻。这样不安全,她心中的警报又响了,这样不安全。她打开阳台窗户,退了回来。两只鸟从窗栏上飞下来,在客厅里并肩飞舞,一圈、两圈、三圈,然后飞了出去。这是在说再见吗?她跟着鸟儿走上阳台,看着它们飞远。

太阳落下去了。她很快就该回去了,虽然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她倚在栏杆上,环顾四周,寻找着超市和便利店。这些地方大都被其他人洗劫过了,但她还是能找到些需要的东西。人们没有足够时间把所有东西带走。她目前最紧缺的是干净的瓶装水。不过每个人都会先抢水,因为人们大都怀疑是流动的水源传播了这场瘟疫,毕竟扩散速度实在太快。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一种诅咒,或者说是对人类代代相传的某些罪行的终极惩罚。不过谁知道呢。

她注意到前面似乎有什么动静。两个街区外,一个穿兜帽戴面罩的身影正站在街上看着她。那是防毒面罩吗?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肚子里的宝宝用力踢了一下,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嘿!”她一喘过气就大喊起来,但那个身影已经转过了街角,一句话也没说就消失了。

很快,玛丽亚在几个街区外发现了一家超市。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超市往往是危机四伏的地方,就算是已被洗劫一空也一样。人们会像被淡水吸引的动物一样,络绎不绝地涌过来。

玛丽亚躲在停车场里的一辆卡车后面,花了几分钟观察这栋建筑。她脖子后有种刺痛感,仿佛有人在盯着她。不过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管是健康的还是被感染的,没人进出这里。楼里一片漆黑。可能有人藏在里面,但没办法确定。她必须碰碰运气。

她拿过一辆手推车,朝里面走去。

门口有打斗过的痕迹。地板上有血。还有一个女人的手提包,包带被割断了,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没看到这个女人。

究竟是瘟疫把我们变成了这样,还是我们一贯如此?她想。玛丽亚推着手推车经过这片血泊,想找找货架上还有没有剩下什么有用的东西。水是最要紧的。还有罐头食品、蜡烛、电池……什么都行。

手推车装了个半满,再放上之前在老夫妇公寓里找到的东西,她推着手推车回到了车里。她父亲还在她离开时的那个位置,依旧茫然地望向昏暗的灯光。

她打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嘿,爸爸,”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根谷物棒来给他,“想不想吃点东西?”

老人缓慢地眨了眨眼,但没有转头看她。他眼里有东西引起了玛丽亚的注意,她打开车顶灯仔细瞧了瞧。

玛丽亚坐到父亲身边,脸凑得很近,能闻到父亲身上的霉味。他身上熟悉的气味中混合了一些新的味道,闻起来像灰尘和动物。

她盯着他的左眼看。刚刚没看清的东西现在完全清楚了:他的虹膜变大了。一片新的墨黑色取代了他眼中原本的绿色,就像浮油在湖中蔓延开来。当然,这种事她之前见过。父亲脸上的一双黑眼让他看起来陌生极了,她还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这种转变,也不曾了解过瘟疫发生时每个阶段不可思议的细节。

“你还好吗,爸爸?”她问,“你还认得我吗?你还记得什么事吗?”她等待着,尽管知道他不会回答,“你还记得妈妈吗?”她停了一下,“只记得你养的鸟了?”又停了一下,“你现在开心吗,爸爸?”她轻声问,“是不是比之前更快乐了?”

她父亲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一声长长的,口哨般的叹息。

玛丽亚往后退,慢慢下了车。谷物棒还握在手里,她撕开包装纸吃掉了。希望它真和包装上写的一样,有那么多营养成分,她想。她把超市手推车移到了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

“爸爸,你能出来吗?求你了。”她试着问,明知他不会有任何反应。

见他不回答,她便用胳膊搂住他的躯干,把他从车里拖了出来。他很轻,这重量差点令她惊叹出声;就好像他身体的密度已不存在,骨头全都掏空了。抬起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不该这么容易的,她想,不该这么容易的。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怀里抱着父亲,老人轻得像只鸟儿,也陌生得像只鸟儿。然后她把他放进了手推车,回到了那间公寓。

等他们到那里的时候,老人的皮肤开始如长条般脱落,露出鸟的血肉来,上面覆盖着最柔软的绒毛。

天很黑。她把手推车放在大门口,抱着爸爸走上楼去。接着她把沙发清理干净,轻轻把老人放在柔软的坐垫上,害怕稍微用力就会折断他的骨头。

玛丽亚选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张单人床,放着手工缝制的被子。床头有张照片,里面是一个微笑的小男孩,背景是田园风光——这是一张学生时期的照片,这孩子可能早就长大了。她还记得自己学生时的照片;她父母在成长过程中也都拍过这样的照片。她用手电筒照照男孩的脸:宽额头,细长鼻。你现在也变成鸟了吗?她想问他。你变成哪种鸟了呢?

那么,接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宝宝: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年轻的女王。她是一位善良的女王,要去王国的另一边拜访一位魔法师。她怀孕了,希望这位魔法师能帮帮忙,让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健健康康,不会被双亲的罪孽所连累。谁知到了最后,这一切竟然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当女王離开的时候,一场瘟疫降临在她的国度,这场不可思议的瘟疫几乎把所有的臣民都变成了鸟儿。女王不知如何是好。她回到城堡寻找留在那里的丈夫。自从瘟疫爆发以来,两人一直没有见过面。

女王带着她的父亲,也就是老国王,他们是一起去拜访魔法师的。她把他放在超市的手推车里,因为他病了,她不知道还能把他放在哪儿。

对不起,宝宝。我真的不会编故事。我们改天晚上再试试,好不好?

到了早上,父亲眼里已经没有眼白了,他的鼻子也变得又长又硬,像一只简陋的鸟喙。她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她曾见过处于这个阶段的人,知道他们此时极具攻击性。被抓伤或被咬伤肯定会感染,但她父亲并没有表现出要伤害她的意图。他任由玛丽亚从沙发上抬起自己,抱下楼梯,覆满羽毛的细瘦双臂松松垮垮地搂在女儿脖子上。

她把他放进手推车,连同水、电池、手电筒和干粮一起,朝市中心走去。

越靠近市中心,街上就越是挤满了朝着各个方向的废弃车辆。破坏的痕迹也更为明显;被烧毁的建筑,有的还在微弱的火势中嘎吱作响,空气中有股明显的烟味。这味道刺痛了她的鼻孔,让她呼吸困难。这里的鸟儿也更多了——在街上走的,在头上飞的,在电线上坐着的,它们都一动不动,低头凝视着她,时不时发出一连串的鸟鸣。玛丽亚看看她的父亲,他蜷缩在手推车里,一声不吭,喘着粗气。她是不是该害怕这些鸟呢?是不是该害怕父亲呢?她回头盯着栖息在头顶某处阳台上的一群乌鸦,想起了很多关于乌鸦群体的词语。一群乌鸦,乌合之众,乌鸦议会,乌鸦杀手,乌鸦部落,还有她最喜欢的:会讲故事的乌鸦们。

“看什么看?”她冲这些乌鸦喊道,“你们他妈的到底想怎么样?”

它们冲她呱呱直叫,然后愤怒地飞走了。

这时,她看见了一扇窗户里有一个女人。那女人正望着街对面的什么东西,两只手掌紧贴着玻璃,皮肤上长满黑色的羽毛。一开始,玛丽亚以为那人和父亲一样,只是在望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但她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发现那边有一所学校。

她推着手推车走过去,来到学校的院墙旁。现在她能听到了,疯狂的振翅声,小小的身体扑向窗户的声音。

“待在这儿。”她对父亲说,仿佛他会忽然起身离开一样,就像他在她儿时的梦里那样飞走。也许很快了。但不是现在。“我会想办法把它们放出来。”

她绕到校舍前,却发现入口被铁链从外面锁了起来。有人把这些孩子锁在里面了。她呆站着思索了几秒,有人把孩子们都锁在里面了。他们以为自己在做什么?说不定是想保孩子们的安全吧。希望是这样。

她绕着街区走,想找个能打破玻璃的东西。一座建筑工地旁有一堆砖块,正好能派上用场。她装满了背包,手里拿着一块砖,绕回学校。转过街角时,她忽然僵住了。

之前见过的那个戴面罩的人站在她的手推车旁边,手里拿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正看着玛丽亚的父亲。

“别伤害他!”玛丽亚喊道。她的手指攥紧了砖块。

戴面罩的人看了看她,又看向学校的窗户,把袋子在空中抡了几圈,砸向那扇窗,打碎了玻璃。

一群燕子冲出窗外。一个班级的学生们全变成了黑白相间的鸟儿,飞向天空。

玛丽亚收回目光时,那个戴面罩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玛丽亚一直步行,直到脚走肿了,再也推不动手推车。天气还暖和,一个空车库就够她过夜了。她想到那些鸟儿们——尤其是雏鸟,小小的知更鸟和鹪鹩们。它们中有多少能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幸存下来呢?

她把装着父亲的手推车推到墙边,用纸板箱给自己弄了个容身之所。逐渐坠入梦乡的时候,她听到父亲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陌生。

她梦到了西莫斯。他站在一个宽阔的湖边,碧绿的湖水平静无波。他背对着她,双臂张开,就好像要飞起来。

“西莫?”她喊他,心脏隐隐作痛。

他没有转身。相反,他向前抬起头,她也跟着抬头。

悲鸣的天鹅在上空翱翔,朝着西边的落日飞去。

“你也要加入它们吗?”她问她那高大的、化为白天鹅的丈夫。

他没有回答,而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啼鸣,然后弯下膝盖,曲起双臂。

她在他起飞前醒了过来。

有人在翻动背包的声响让她惊醒。

玛丽亚在肚子允许的情况下尽快从容身处跳出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那个戴面罩的人正蹲在她的背包旁。是个女孩。她转过头看着玛丽亚,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拿着玛丽亚的孕检超声波图,另一只手挡住眼前的光线。

“这是你的吗?”女孩问。她的声音被防毒面具盖住了一些,但听起来很年轻。她身形纤细,肯定不超过十八岁。

玛丽亚放下手机,这样女孩就不会被光刺到眼。“对。”她说。

“你怀孕多久了?”

玛丽亚把手放在肚子上,无意识地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她可以冲这个女孩尖叫,把她赶走,斥责她的偷盗行为。但是她没有。“二十三周。”她说,然后纠正了自己,“现在二十四周了。”

女孩点点头,然后小心地把超声波图放进背包,站了起来。她放下兜帽,伸出一只手。

“我叫埃琳娜。”她说,“你可以叫我埃尔。”

玛丽亚上前一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紧紧握住了埃尔的手。“我叫玛丽亚。”她说,“一个最常见的名字。”

埃尔发出一声低低的浅笑。

“你饿不饿?”玛丽亚问,朝那些纸箱示意,“我可以匀一些吃的喝的给你,如果你要找的就是这些。”

埃尔又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说。她走到玛丽亚的容身处,盘腿坐在纸板上。玛丽亚从手推车里拿出两块糖和两罐能量饮料,放在埃尔面前。

两人都沉默着。埃尔把防毒面具掀开一点点,正好够她啜一口饮料或塞一小块食物到嘴里。她打量着玛丽亚的父亲。

每过一个小时,他都显得越来越小,一点点抛弃过去的他,变成全新的自己。

“他怎么了?”埃爾问。

“几天前被抓伤了。暴乱最严重的时候,我们当时都在雅典,正拜访一位婴儿专家。”

“那你为什么还把他留在身边?”

“他是我爸爸。”

快要变成鸟的老人慢慢转过头,仿佛在看她们。他的脖子上现在覆盖着白色的羽毛,鼻子和下巴融合成了一个长长的橙色鸟喙。“我觉得他正在变成一只白鹳。这是他最喜欢的鸟。”而她真正想说的是,他需要迁徙才能度过冬天,穿过西边的直布罗陀海峡,或者东边的黎凡特海峡,去往气候温暖之地。但她什么也没说。

“你觉得他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吗?”

玛丽亚喝着她的饮料,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被感染第二天他就神志不清了。发烧倒是没多久。等到退烧了,他就完全不说话了。我想他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维持太久。”

“他现在不是该完全变成鸟了吗?”

玛丽亚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也许他是在努力抗争吧。”

“说不定只是老年人发病时间更长。”埃尔说。

“有可能。”

“有些人变得很快。就像那个电视节目主持人,直播的时候在大家面前变成了海鸥。你看到了吗?”

“每个人都看到了。所以雅典才会爆发骚乱。”玛丽亚看了看父亲。她不知道变成鸟儿的过程是不是越快越好,不知道在此过程中他会不会感到痛。

“很抱歉我翻了你的东西。”埃尔说,“但我不是想偷你的补给品,我是在找武器。”

玛丽亚看着她,目光锐利。“想偷武器吗?”

“不是的。我在想要不要离你远点。”

停顿了一会儿,玛丽亚才重新开口。“你是这附近的人吗?”她问,“你家里还有人吗?”

埃尔望着地上一块黑色地砖,没有回答。

玛丽亚的父亲发出微弱的嘶鸣,碰撞着他的鸟喙。

“他这是在干什么?”埃尔问,“他发不出鸟鸣吗?”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过,“我见过其他人,发病时发出的声音就像夜莺一样动听。”她补充道。

“鹳是无声的,或者说几乎是无声的,因为它们缺少一根鸣管。”玛丽亚说,“鸣管就是鸟类的发声器官。就像人类的喉咙一样,不过鸟的鸣管在胸腔,而且有一对。”埃尔看了她一眼。隔着防毒面具,玛丽亚几乎看不到这女孩的眼睛,不过她知道对方很困惑,“想象一下,要是有个人从嘴唇到肺部连着两支长笛,他可以用一边的肺吹奏一支长笛,还能压缩另一边的肺吹奏另一支。”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是生物学家吗?”

玛丽亚笑了。“不是。”她说,“但我爸爸是。他是鸟类学家。而我只是喜欢鸟而已。”

太阳从街对面的建筑上升起,阳光洒进车库里。

“我马上就要走了。”玛丽亚说,她站起身来。

埃尔点了点头,也站起来。她看着街对面,一言不发。

“你要去哪儿?”玛丽亚问。

埃尔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她说。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去哪儿?”

“回家。我想回去找我丈夫。我离开家的时候他很忙,所以我才会跟我爸爸一起去找婴儿专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刚刚梦到的就是他吧?”埃尔问,“就是我惊醒你的那个时候?”

“你怎么知道?是我说梦话了吗?”

埃尔犹豫了。“不是的。”过了一会儿她说,“只不过你发出的声音很像是梦到了某个你关心的人。一个不在身边的人。”

她们走了很长时间,路上一句话都没说。越靠近市中心,就遇到越多还没完全转变成鸟类的人。玛丽亚对他们敬而远之,避免卷进任何争端。但她最担心的还是那些表面上看不出羽毛,但实际上已经被感染的人。时不时地,她们会看到一些死尸:被捅死的人,或者被砸破脑袋的人,尸体被遗弃在路边,就好像他们什么也不是。好吧,并不是瘟疫把我们变成这样的,她想,也许我们的本性就是如此。

埃尔打破了沉默。“所以你是一路从雅典走到这儿来的?那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叹,但也带着怀疑。

“不是,我有一辆车。其实也不止一辆——我在路上不得不换了好几辆,真正步行的路只有其中一小段。”

埃尔的声音里只剩下惊叹。“那还是超厉害。”

玛丽亚笑了。她转头看着这女孩。她的头发又黑又乱,不过发梢卷成大波浪的形状,很像自己的头发。说不定在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里,她会是她的女儿呢。

“真希望能看见你的脸。”她说,“不过别把面罩摘下来!”她赶紧加上一句,“你有这个防毒面罩真是万幸。毕竟我们还不知道这种病是怎么传播的,也不知道它会怎么变异。”

埃尔没回答。她用手梳了梳头发,解开一些缠着的卷发。她注视着周围的建筑物,好像在扫描这片区域,寻找什么东西。

“话说回来,你这个是从哪找来的?”玛丽亚问,“我说你的面罩。”

“我爸爸是个生存专家。”埃尔说。她看起来心不在焉。“我觉得这可能是一战时的防毒面具吧,他是这么说的。我都不知道这玩意儿有没有用。”

玛丽亚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埃尔却拒绝了她的同情。“哦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时候我爸就死了,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

“明白了。”玛丽亚说,“那你妈妈呢?”

埃尔突然停住脚步。她看着左边的一条小巷,非常平静地说:“她不在我身边。我是和叔叔一起长大的。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离开叔叔家出走了。”

玛丽亚也停下了手推车,朝相同的方向望去。“怎么了?”她轻声说。

“我叔叔的住处就在附近。”埃尔说。她抬起胳膊指着那条小巷。“那边第二条街。”她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我想过去看看,”她瞥了玛丽亚一眼,“你没必要一起去。”

“我知道。”玛丽亚说,“不过我会跟你一起。”

未见其人,她们先听到了鹰的叫声。那鹰尖啸着朝阳台上的玻璃门猛扑过去。它的声音嘶哑警觉,像一个嗓子哑了却硬要挤出厉声尖叫的人。

“那肯定是我叔叔。”埃尔说。

玛丽亚把一只手搭在女孩肩上。埃尔没有躲开。“我很遗憾。”玛丽亚说。

“没什么可遗憾的。”埃尔回答道。她直直站着,眼睛盯着那只鸟。

“我们要不要把他放出去?”玛丽亚问。

埃尔花了点时间才把目光从那只尖叫的鸟身上移开。“不用了,”她说,声音很坚定,“他不是什么好人。就让他那样吧。”

玛丽亚点了点头。“很抱歉。”

“你已经说过了。”埃尔打断她,迈步走开。接着她又转向玛丽亚,这一次声音柔和了些,“走吧。这个街角以前有家药店。我们该去那儿看看。”

药店比起埃尔记忆中的要远一个街区,但还在那里。大门紧锁,有人打破了药店的窗户,在金属百叶窗上开了个洞。这地方显然也被洗劫过了,跟别的地儿没什么两样。

埃爾小心翼翼地钻过破窗,叫玛丽亚跟上。玛丽亚在那站了一会儿,闭上双眼,尽可能地深呼吸。她脑海中闪现出一幅往昔的画面:她父亲——比现在年轻很多——在湖边浅滩涉水漫步,四周都是高高的黄色芦苇。他想接近一只受了伤的鸟。那是一只折断了腿的朱鹭,很可能是被一艘乱闯的摩托艇撞了。父亲以前常说,人类事事都要染指,事事都要毁坏。湖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鸟:云雀、火烈鸟和鹳,它们很聒噪,真的很聒噪。她站在水边,被那些声响震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父亲伸手抱起那只鸟,它甚至没有扇动翅膀,一点抵抗的迹象也没有。它只是瘸着腿,躺在他父亲怀里。轻若无物又难掩伤痛。

玛丽亚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手电筒,跟着埃尔走进药房。

这地方虽然被闯入过,但居然还有不少东西。埃尔正在货架和抽屉里翻找时,玛丽亚发出一声惊叫,手电筒也掉在了地上。

埃尔冲出来,她的上衣已经被当袋子来用了,里面塞满了小盒子。“怎么了?”她问。

玛丽亚慢慢蹲到地上,捡起手电筒。“别说话。”她低声说,“慢慢朝我走过来。”

紧接着就响起了嘶嘶声和咔嗒声。玛丽亚用手电筒照到了正盯着她们的三张圆脸上。那几只猫头鹰张开翅膀,动作一致地前后摆起了头。它们的嘶鸣让玛丽亚脊背发凉,她的膝盖快撑不住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她说,“它们会攻击我们。”

即便身处药房的阴暗处,玛丽亚也能发觉埃尔脸色苍白。“好的,”她低声说,“好的,我们走吧。”

她们朝窗户上的洞退去。埃尔先钻出去,接着玛丽亚也想办法从那个洞退了出来,手电筒的光一直照在发出嘶嘶声的猫头鹰脸上。

她们离开那家药店很远,才又开口说话。

埃尔喘个不停。玛丽亚到现在才吐出了一直憋着的那口气,从见到那些凝视着她的、仿佛来自异世界的面孔开始,她就已然无法呼吸。它们的黑眼睛似乎能洞穿她的皮肤。

“我的老天啊。”埃尔说。

“它们是仓鸮。”玛丽亚说,“对待入侵者就是这个反应。随时都会攻击。”

埃尔摇摇头,然后突然大笑起来。“这怎么跟丧尸末日似的啊,”她说,笑得喘不过气来,“只不过我们是变鸟末日。”

玛丽亚也笑了笑,尽管她身上还能感到阵阵寒意。

等埃尔平静下来,玛丽亚问她都找到了些什么。

“哦,你会喜欢的。”埃尔说。她把装在衣服里的东西都倒进手推车。有布洛芬、抗生素、医用酒精和纱布。她还故意卖个关子,停了一下才把一个盒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惊喜!”她说。

是产前维生素。玛丽亚慢慢对自己重复这句话,她的大脑在努力调节着这盒奢侈药品带来的不真实感,眼里盈满泪水。

“给你。”女孩说,拿着维生素的手伸向她。

玛丽亚没有接过维生素,而是把女孩抱在了怀里,硬邦邦的防毒面具抵在她肩膀上。埃尔僵住了。不过很快,僵硬感消失了,埃尔也回抱住了她。

“谢谢你。”玛丽亚说。

很快,这一天过去了,她们又要开始赶路。在她们头顶,电线上,阳台上,屋顶上,成千上万的鸟儿注视着她们,它们的叫声尖锐刺耳,它们的想法无从得知。

她们稳步朝市中心走去,必要时才停下来休息,路上尽可能解救那些被困的鸟儿。玛丽亚的父亲几乎已经完全褪去了人类的外表,显露出鸟的模样来。虽然在玛丽亚看来,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现在他正站在手推车里,一旦她们遇到的任何活物,他都会把鸟喙碰得咔嗒作响,发出威胁性的尖叫,好像在保护她们。夜莺的鸣唱一直跟随着他们,几个小时都未曾散去。那歌声悦耳动听,只是还有点跑调,仿佛它还在学习,还在习惯它的新声音。

“不跟你叔叔一起生活之后,你又去哪儿了?”从一座高速公路桥下面经过的时候,玛丽亚问埃尔,“你还那么小。”

埃尔花了点时间才回答。“有段时间我无家可归。”她说,“这幅场面……”她用手臂做了个扫过一圈的动作,让玛丽亚看看他们四周的凄凉景象——死尸,喘着粗气的半变形可怜虫,坍塌的墙边,全是鸟头、鸟眼和不确定要飞向哪里的翅膀。“对我来说跟之前并没什么两样。”她顿了一下,“然后我遇到了我爱的女孩,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所以别可怜我。我是个幸运儿。她的名字叫艾里斯。”

“这个名字是彩虹的意思吗?”

“是。”埃尔说,“就是彩虹的意思。”

“她怎么了?”

埃尔耸耸肩。“你觉得呢?”她面向玛丽亚,眼睛藏在防毒面具后,就像鸟儿一样难以琢磨,“她早就变成鸟了,变成了一只很小的鸟。云雀吧,我觉得是。”

“云雀是种鸣鸟。”玛丽亚轻声说。

“是啊,”埃尔回答道,“我知道。”

玛丽亚没再说话。埃尔走在前面,加快了脚步,就好像要逃跑似的。不过她没有。最后,她停下来,转过身,再次面对玛丽亚。

“我们很快就要到市中心了。”她说。

“我知道。”

“快到你家了吗?”

“快到了。”

埃尔看向别处。头顶传来一群八哥的低鸣。“你想念他吗,你丈夫?”她问。

玛丽亚用拇指拨弄着口袋里关机的手机。我想他想得心碎神伤,她本想这么说。但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也想艾里斯。”埃尔说。

玛丽亚抬头看着鸟儿们,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起来时,就像一片片遮天蔽日的乌云。“我知道。”她说。

没多远了。到了市中心,个个街区的建筑都有被焚毁的痕迹。整个地方弥漫着烧焦轮胎的恶臭和烟味。玛丽亚走得腿疼,虽然埃尔已经替她推起了手推车。她灵活地操纵着手推车绕过翻倒的垃圾桶和废弃的汽车。有辆敞开的卡车上面装满了补给品——几加仑的水和成堆的罐头就这样放在那里,像一个未付诸实施的想法。一条狗从他们面前经过,嘴里衔着一只了无生气的苍鹭。玛丽亚浑身发抖。她头重脚轻,脸颊发烫,就好像细微的芒刺穿透了她的皮膚。她停下来,倚靠在一辆汽车的外壳上,呼吸又急又浅,视线模糊了起来。

“嘿,”埃尔来到她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玛丽亚用手抵住胸口,试着阻止自己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吐出来。她的喉咙发紧,不过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要是他不在家了怎么办?”她说,“要是我家被烧了,要是他……”她的声音颤抖着。

女孩给了她一个迅速而坚定的拥抱。“没事的。”她说,“你会没事的。还有我呢。”

玛丽亚任由她抱着,直到自己的呼吸再次平复,视线也不再模糊。

夜莺正唱着歌。

那栋楼还在,大门完好无损。埃尔试着去打开门。

“门锁了。”她微笑着说,“有人在这里防守过。”玛丽亚激动的心脏怦怦直跳,又期待又害怕,隐隐抱有一丝希望。

玛丽亚从背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她们把手推车推进门口,向三楼走去。

一切都还像她离开时那样原封不动。窗帘敞开,屋内干净整洁。家里的气息一如往常,回家的感觉也一如往常。但西莫斯不在。

他在冰箱上留了一张纸条,以前两人也会这样。仿佛这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时刻,这只是一件体现了夫妻俩甜蜜恩爱的证据。有时候这张纸条上会写着:“早上好,我的小鸟”(是啊,他们居然这样称呼过彼此,明明有那么多昵称可以叫,却偏偏叫了这个),“记得扔掉垃圾”,后面跟着一颗歪歪扭扭的心形涂鸦。然而这张纸条上写的却是:

玛丽亚,我的爱人,我的生命,

我要去赶第一班开往雅典的火车了。我要去找你。

如果你比我早到家,你要知道:我爱你,永远爱你,一直爱你。

西莫斯

这张纸条是十天前留下的,那会儿正是瘟疫开始出现一点点迹象的时候,也正是所有的一切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分崩离析的时候。

十天里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十天里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

玛丽亚把头靠在冰箱门上。她曾经想过会找不到西莫斯,永远都找不到西莫斯。她还以为自己会号啕大哭,但现在她能感觉到的只有空虚,那些鼓舞着她一路从雅典回到家里的动力此刻消失殆尽。

埃尔见她这副模样,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肩膀。

“他不在这儿。”玛丽亚说。她把那张纸条递给埃尔。

埃尔点了点头。“来吧,”她说,“你需要休息。”

玛丽亚不愿意再躺到他们的床上。相反,她瘫倒在沙发上,陷入了毫无知觉的沉睡。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埃尔不见了。

“埃尔?”她大喊,一阵恐慌从心底升起,让她几欲发狂。

“在隔壁呢!”女孩大声回复道。

她在邻居家的公寓里找到了埃尔,她正抚摸他们家的猫——这小东西以前是个威风凛凛的毛绒团子,现在却连盆骨都凸出来了。猫咕噜着,蹭着埃尔的小腿。

“我觉得它把它的主人们给吃了。”埃尔说,指着几米外的一小堆羽毛和骨头。

“那是阿纳斯塔西夫妇。”玛丽亚说,也蹲下来摸摸猫。

“我们要不要它放出去?”

玛丽亚点点头。她在厨房里找到了猫粮,在一个小盆里装满了新鲜的水。“我们回去吧。”她说,“我们明天早上再回来找点有用的东西,顺便放猫出去。”

回到玛丽亚的公寓,她们点燃壁炉,烧水洗澡,找出干净衣服换上。然后玛丽亚泡了茶,烧了一些土豆做饭。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两人吃上的第一顿热饭。

“你跟你爸爸关系好吗?”炉火快熄灭的时候,埃尔问道。

玛丽亚揉了揉眼睛。“我们在尽力改善关系。”她说,“从小到大,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他和鸟相处的时间比和我们相处的时间多多了。有时候他很暴躁。他还出轨过好多次。我妈妈因此郁郁寡欢。她连一句遗言都沒留就撒手人寰了。”她顿了顿,“从那时起,我和爸爸就在努力改善关系,不过为时已晚。我爱我爸爸,但这点时间还不够我原谅他。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会不会原谅他。”

“很抱歉。”埃尔说。自从她们见面以来,她第一次摘下防毒面具。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在行将熄灭的炉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有时候我觉得这场变鸟瘟疫就是我们害的。”玛丽亚说,“是我们一家人的错。就好像是我们说不出口的阴暗面感染了每一个人。”

埃尔看着她,目光神秘莫测。

“我知道这样说很傻,”玛丽亚说,“太自我中心了。”

“我不觉得傻。”埃尔说,“我以前还以为艾里斯就是地球上每一道彩虹的源头呢。”

玛丽亚笑了。“这是我听过最甜蜜的情话了。”她说。

“自从她变成鸟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彩虹。我还从来没这么渴望过一场雨。”

玛丽亚凑过去,用手臂环住了埃尔。她们就这样待着,看着壁炉里的余烬,看了很久。

好了,宝宝,来看看我编故事的功力有没有进步吧。

听好了。我又要重新开始讲了。你在听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国王非常喜欢鸟儿,喜欢到他想要娶一只小鸟做他的新娘。于是他去见了天上的鸟之女王,求她把她的一个女儿许配给他。鸟之女王答应了,但告诉他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国王必须把他的长女交给鸟之女王,以换取她出嫁的女儿。

岁月流逝,国王很喜欢他的鸟新娘,后来她生下了一个蛋,在蛋上面坐了很长时间,直到蛋孵出来,才肯让国王靠近。从蛋里出来的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孩,有着完美的人类眼睛和柔软的双翅。国王知道他必须把这孩子交给鸟之女王,因为他承诺过了,但他的新娘却恳求他不要把女儿送走。国王拗不过妻子,最后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他们给女儿取名玛丽亚,这是一个最常见的名字,目的是为了让鸟之女王更难找到她。鸟之女王一直都不知道国王违背了诺言,直到女孩长大成为女王,而国王成了老国王,连自己都照顾不了。鸟之女王非常愤怒,她诅咒整个王国,因为她被骗走了一个女儿。如果老国王不兑现他的承诺,她就会将他所有的臣民都变成鸟儿。

宝宝,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鸟儿的原因了。

早上,她们喝了速溶咖啡,吃了早餐和维生素,还换了身新衣服。

“现在怎么办?”埃尔问,看向窗外。

玛丽亚沉默不语,往包里装满了必需品。

“我知道你想找到他……”埃尔刚一开口,玛丽亚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她便停下了。话虽然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我们就留在这儿吧。”埃尔说。

“你想在这儿留多久都行。”玛丽亚说着,向窗外望去,“我得去找他。但我想先去一个很高的地方。一个能俯瞰这座城市的地方。”

埃尔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那好吧。”她说,“我们走吧。”

她们一路走向一座古老的城堡。很久以前,这些拜占庭式的城墙曾是这座城市的外沿。玛丽亚的父亲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只白鹳。她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只是专注地盯着他,专注到无暇顾及周围的环境。她观察着他白色脑袋上的橙色鸟喙,覆满白羽的身体和乌黑丝滑的尾羽,还有他又长又细的腿。他的双眼焕发出新的光彩,而且他花了越来越多的时间仰望天空。

你在看什么呢,爸爸?玛丽亚心中默问,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爸爸是一只鹳,她想,他身上也没有任何特点会让人说:这只鸟跟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只鸟都不一样,这是一个人变成的鸟。

今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埃尔没有再戴上防毒面具。玛丽亚问起来,她只是耸耸肩,这举动吓到了玛丽亚,不过她没有继续追问。

她们站在古城墙前面的一个缓坡上,俯瞰着这座城市,玛丽亚用手掌抚摸着自己腹部的弧度。她可以从这里一直看到海边:无数不会再响起钟声的教堂、圣迪米特里奥斯医院旁边的公墓、混乱的多层建筑和老火车站、市港口的起重機——它们虽然是机器,但看起来就像鸟一样,它们的“喙”低垂着接近水面。再往远处,在海的另一边,她甚至可以认出奥林匹斯山来,它的山顶永远覆盖着积雪。

一群白鹳从市中心飞起来,拍打着强而有力的翅膀从她们头顶飞过。

“你觉得它们会不会曾经也是人类?这些鸟群,它们会不会全都是人?”埃尔问,“比如整个村子的人,或者整个社区的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人?还是说它们其实本来就是鸟,不是人变的?”

玛丽亚伸手放在眼睛上方,避开升起的太阳,白鹳组成的V字队形映入她的眼帘。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市。一个振翅飞走的国家。“那又有什么两样呢?”

然后,当那群白鹳快飞到墙边时,她父亲发出了一声尖锐而沙哑的鸣叫,振翅飞了起来。他不确定地滑翔了一会儿,但紧接着就习惯了高度,飞得越来越高,直到追上其他白鹳,加入了队列之中。它们朝西边飞去,所有鹳一起,现在玛丽亚的父亲与其他任何一只都没有丝毫差别了。

玛利亚的喉咙像打了结一样。她用手掩住脸喘息。

“你还好吗?”埃尔问。

玛丽亚正要回答说不,她不太好,可这时有人从后面冲上来,撞倒了她。下巴撞到地面之前,她瞥见了那个男人全黑的眼睛。他把她转过来按在地上,想把她背上的背包扯下来。她能听到埃尔尝试把那男人从她身上拉下来的声音,她也想大喊大叫,但所有的空气都从她肺里跑出去了。

然后是砰的一声,男人从她身上滚了下去,他摇晃几下,用一只长满羽毛的手臂捂住头侧。

埃尔手里拿着一块沾血的大石头。那个男人转身跑开了,她手里的石头掉在地上。

埃尔冲到玛丽亚身边帮她站起来。

“我没事。”玛丽亚揉着肩膀说。

“不。”埃尔说。她的脸没了血色,眼眶却红了,“不。”她又说了一遍,抓着玛丽亚的胳膊,轻轻转过来,让她能看到自己的手臂。“他抓伤你了,”她说,“他抓伤你了。”

发热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那感觉温暖又柔和,几乎是令人舒适的。热度包裹着她每一寸身体,烧尽了她的恐惧,关停了她的警报。所以,她欣然迎接了这场热病。幻觉中她回想起自己幼时的样子,是她和父亲一次难得的旅行,他鲜少在工作的时候带上她。唱歌的野鸭子,茂盛的芦苇,乌云遮蔽的天空,全是小蝌蚪和小鱼苗的泥潭。新鲜的生命力在夏日里闪闪发光。热病在与她交谈;它的语言来自沙沙作响的树叶,雨云和泛着泡沫的波涛。

埃尔一直守在她身边。

“走啊,”玛丽亚求她,“你快走,快走。”但她不肯走。

接着,她的肚子像是从里面被刺破了般,最可怕的是她很确定有什么离开了她的身体,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两腿之间有种暖暖的感觉。她坐起来,靠着城堡的墙壁往下看,手伸向腿间。她发现了细小的羽毛和血。

闭上双眼,她仿佛看见西莫斯飞了起来。

开始退烧的时候,玛丽亚把双手举到面前,她以为手上已经长满了羽毛,但手指还是原样:她的皮肤,她的手腕,她的婚戒。

“我的手在发抖。”她说。

埃尔用自己的手握着她的,让她不再发抖。

“没事的。”她说。

“你要怎么办?”玛丽亚问。

埃尔的眼睛湿润了,里面布满阴霾。你闻起来像朵云。玛丽亚想说。

“我也不知道,”埃尔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可能会回你家吧。住一阵子。看看那只猫会不会回来。”

玛丽亚笑了。“好,”她说,“好。”她的皮肤变软了,骨头也变轻了。她仿佛退化到了某种古老而未知的返祖状态。

埃尔打了个响指,想吸引她的注意。“嘿,”她说,“自从我们相遇之后,你每天晚上都会讲的那个童话故事,它的结局是什么?”

“我不知道。”天空啊,天空。

“别这样,”埃尔说,“你把它讲完吧。”

她的脑袋在天空中摇摆,她能从高处看见远处的地平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编不出来。”她说。

“求你了。”埃尔恳求道,“我想听。”

“我编不下去了。”玛丽亚低声说。

“试试好吗?为了我?”

“好吧。”玛丽亚说。

“编一个好结局。”埃尔说。她的眼里满是雨水。

“好。我试试。”

很久很久以后,老国王去世了,鸟之女王也飞走了,年轻的女王凋零死去,这里变成了一个没有国王也没有女王的国度。现在,这里因为有最美丽的鸟儿而远近闻名。

她的肺部一阵剧痛,发出一阵悠长的哨声。

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很少。但有一个女孩,一个坚强的女孩,住在湖边。她喜欢看云雀们每天早上飞走,每天晚上再飞回来。她很快乐,因为她每天都能看到这群活蹦乱跳的云雀。而当云雀们不飞的时候,它们会唱起美妙的歌曲。于是有一天,女孩爱上了一只云雀。

云雀也爱着她。后来的一天,这只云雀给了她……

给了她一个吻。

女孩说:“我不知道原来云雀也可以亲吻呀。”但她们可以,她们可以。

而云雀说:“你准备好飞翔了吗?”

双唇已经变成鸟喙,心中已经有双翅在挥舞。

然后她飞走了。接着就是我。

玛丽亚的思绪变成一阵悦耳的鸟鸣。

【任编辑:吴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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