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孙卉

一滴水，从太湖出发，在幽深黑暗的圆形管道里，跟着无数水滴汇成的洪流，用透明的小脚，静静地走啊、走啊，日夜不停。

那是一条透明的长路，长达数千米，一般人看不见，而老张看得见。

老张和自来水管打了一辈子交道。当年因父母体弱多病，他小学刚毕业就丢下蓝粗布书包，挽起裤脚下了稻田，挣工分换口粮，养活弟弟妹妹。凭着手脚勤快能吃苦，后来招工进了苏州陆慕（当时叫陆墓）公社水电安装队。

老张记得很清楚，那是在1981年，他（人称小张）和工友们接到了一桩大任务：为当时公社最繁华的一条街安装自来水。说是最繁华的街，其实路面不过窄窄的两三米，两边大多是些破旧的老房子，所以他们施展不开手脚，很是犯难。

难归难，工程按期结束，老街40户人家，领到了白色硬纸片上、用黑色钢笔一笔一画写着姓名的水费卡，成了公社第一批自来水用户！

虽是江南水乡，但祖祖辈辈都是用大大小小的水桶，从河里、从井里打水，用扁担、用绳索，肩挑、手提，一桶一桶，倒进水缸。现在可真好，水自动跑来了，再也不用受累了。白头发的阿婆摸着自己佝偻的腰背和酸痛的肩膀，笑着笑着，掉下了眼泪。

小张挤在人群里，挺起胸脯，满脸自豪地微笑。

小张兼做抄表员。那时的水表全是机械表，抄表的时候，挨家挨户敲门，进屋找到厨房角落里的水表，掀开蓝色塑料盖，蹲下身，打开手电筒，凑近玻璃罩，将指针指着的一串数字看仔细，用黑色钢笔在本子上记下来，当场算出水费，当场收现金，一毛两毛的票子点清楚了，装进斜背着的黄帆布包。

后来，用户越来越多，水管越铺越长。到1997年，为了保护地下水，防止开采过度，水源改为湖水。供水的两眼老井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小张和同事们一起，把当年亲手挖的井，用一层厚厚的水泥亲手封了井口。

后來，机械表淘汰了，抄表员不用和一只只水表捉迷藏、玩手工了，新小区改用远传智能表，有了联网收费系统，银行、支付宝、微信，随时随地可以缴费，方便极了。

后来，电子听漏设备装上了小张的工程抢修车。小张心灵手巧，学了一两次就知道如何摆弄这高科技新装备了。他说：“这就是个大号的听诊器嘛！”一点不错，医生听的是病人的心脏，小张听的是管网的脉搏。

2019年，小张变成了老张，快退休了，老张忍不住抚今追昔：当初自来水管只有一根，一千多米，现在呢？一张大网！一张错综复杂、互相连通、有粗有细、密密麻麻总长几千公里的地下管道网络。

老张知道，一滴水从太湖出发，需要走的路，越来越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