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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饮

2019-09-10冉令香

散文诗世界 2019年6期
关键词:菜地生命

冉令香

这块用沙石、水泥仓促抹平,又经瓷砖覆盖的健身场,尴尬地躺在两座家属楼之间。几件简单的健身器材身穿孔雀蓝装,被栽植进南北两边的瓷砖缝隙。南边十来个树坑空着幽怨的眼,似被规划设计者忘了,就像扑了粉底的脸面,只匆匆打了半边腮红,没有描眉、勾唇等一系列细节处理就草草收兵了。唯一的一棵树蹲在场地西北角。当然,不是我用词不当,它被锯掉了枝杈,只有不足一米高的树桩蹲在塑胶框起来的土坑里,颇似一只僵坐的狗。这片健身场就在树桩的视野中,昼夜更替,迎来送往那些轻松或重浊的脚步。

西墙根,不知谁家的两盆吊兰,叶子枯黄,蓬乱如草,那是长期封闭室内不见阳光的结果,自从被端出楼洞,再无人打理。一大蓬梧桐树枝探过西墙头,匍匐而下,恰好与树桩对视。青核桃似的果子一蓬蓬掩映于枝叶间,掌心大的新叶遮不住黑色的枝干,那柔弱的叶舞以僵硬为背景,总让人有些担忧。

再有,就是我了。一个身心俱疲、需要停靠休息的人,独饮这片清静和寂寥。

已是夏天,阳光在健身场地慢慢踱步,前楼高高的身影蓄谋已久,一点点侵吞这片阳光地带。我支撑着伤腿来到树桩边与它相对而立,明艳、渐渐有些炙烤的阳光下,场地上仅有生命体征的四个个体,拖着黯淡的影子发呆。

这是什么树?还能活过来吗?它从哪里来,为什么孤單单栽在健身场一角?它棕灰色的树皮,依然水润,似乎明天就能吐出鲜嫩的芽来。抱着这唯一的希望,每天下楼,我直奔它而来,但它依旧是昨天的样儿,丝毫没有萌芽的迹象,致使我的心和它木然的神情一样,空落,无味。转身看墙根那两盆吊兰,那些枯黄的叶子经阳光抚慰,已略有绿色沉淀。那探身而下的梧桐枝,似乎还是昨天的样子,心事重重地垂着蓬乱的头。

面西坐在健身椅上,朝阳温吞吞地散射过来,后背温热起来,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拥抱这稚嫩的晨阳。仰视蓝灰的天空,几缕白云像散淡的羽毛悬浮在楼顶上方。再过半小时,太阳会凌厉起来,它针刺的灼热渗入脊背,我也将支撑着伤腿,逃回阴凉的空调房间。九点左右的半个小时,我以吸收紫外线的最佳借口来到阳光下晾晒发霉的心情,否则,真不知该如何熬过一个个漫长的日子。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知多少人向我重复过这话,可事实远比想象残酷,这种被“囚禁”的日子到底要延续多久?

对于这次意外的摔伤事件,我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偏偏是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

初夏,那个周六下午四时许,繁琐冗长的公文让人心烦气躁、头闷脑胀。我赌气关掉电脑,骑上变速车冲出家门。一辆长长的公交车紧贴我的左侧而来,潜意识中我慌忙躲闪,加速前行的变速车猛然窜上路边的牙石,车子拧翻,身体像笨重的面口袋摔翻过去。僵硬的水泥路存心要检测一下我骨骼的硬度、密度和韧性,我经历了四十余年风雨磨砺的身体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我的右小腿惨遭重创,剧痛沿腿骨突袭至大脑,脑腔似灌进厚厚的泥浆,昏懵满胀,人几欲昏死过去。当神志渐清,我勉强转身看右腿,一条胳膊粗的血印在小腿上鼓凸出来,殷红的血正淋淋渗出。略略转动右脚,它不听指挥,耷拉下脑袋。“断了,”这两个字无声地冒出来时,脑中“嗡”地一声空鸣,那是几万只蜜蜂重重围困的哄闹,泪水戳破悲鸣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剧痛钻心,腿僵直纹丝不敢动。冷硬的水泥地接纳了我温热的脸颊,灰尘扑入长发,土腥呛入鼻翼,冷汗滚满额头。

电话求救,仓促进急救室拍片。年轻的骨科主任果断地宣布:“右腿胫骨粉碎性骨折,一个螺旋状断口必须植入钢板固定。”右腿行走的自由被彻底剥夺,从那一刻起,我与一张板床捆绑在一起。

手术室夜战,麻药,镇疼泵,呼吸机依次上阵,人的意志彻底坍塌。右腿被直挺挺固定在支架上,能隐约感知手术刀具的操作。我混乱的思维极力想捕捉点什么,可抓不到点滴声音,只有懊恼的泪水奔涌,冲刷心底的伤痛。滞留针连通了血管,冷冷的液体一滴、一滴进入温热的身体,恍惚中进入了另一个时空轨道。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对接、固定、缝合,我被推出手术室。嘴唇干裂,双眼干涩,满脸泪痕,头发蓬乱,一个狼狈不堪、没有丝毫尊严的人,被一张白布床单裹着抬到病床上。不知插进椎骨的麻醉针和后背的镇疼泵是否管用,夜间在疼痛中迷迷糊糊睡去,不知何时又在疼痛中醒来。反复折腾,朦胧错乱,满脑子只有无休止的疼和纠缠不清的懊恼。右腿僵直捆在支具内不敢左右摆动,更不敢蜷缩回来。身体钉在床板上平放了一夜,麻木到失去知觉。

自从被推出手术室,一根弹性良好、硬度和厚度适中的支具就束缚住肿痛的小腿,恰如移栽的大树被绳索一圈圈绑住了根部。只不过,大树移栽进坑位会被松绑,根须就获得了自由伸展、再生的机会。而我的小腿呢?整日与束缚的支具如影随形,每一步挪移都需寻求它的庇护。

人坐在健身椅上,双眼却漫无目的闲逛。仰头看看灰蓝色的苍穹,被白色的浮云覆盖,阳光忽明忽暗,喜忧难断,让人琢磨不透它浓重的心事。周遭不时来来去去的身影吸引了我艳羡的目光追踪:一把遮阳伞遮掩了大半个身子,“咯噔、咯噔”扇形摆裙下一双修长的腿,一步一扭,如风摆杨柳;那个邋遢臃肿的妇人,腋下夹着布包,头顶的碎花遮阳帽耷拉下来遮住了眉毛,竟然后摆腿骑上电瓶车,肥臀落座,“噌”地蹿远去了;几个小不点儿,三岁,也许两岁半,一会儿歪歪扭扭满院子追逐,一会儿在跑步机上悠悠荡荡;那老者手推轮椅,双脚拖地一挪一蹭。轮椅旁,支撑身体的拐棍底部探出四条齿稳稳地抓着地面,一步一顿,这也算是一种行走吧。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能用自己的腿行走,坦然享受上天赐予的自由。

失去了行走自由的只有我。此刻,我和这棵树一样,孤独地站在骄阳下,影子缩成短粗的一团。它庞大的根须被切断了,繁茂的梢头被截去,唯有一米来高的树干顶着光秃秃的丫杈,站在院子西北角。被强行锯断的横截面成黛黑色,丫杈根部一大坨凝固的树胶,那是它囤积的伤心泪吗?它是否正从彻骨的伤疼中复苏?可它呆立不语,我无法参透它隐秘的内心世界。

阳光散落的灼热慢慢渗入肌骨,额头细汗涔涔,我该返回了。落寞地上楼,一步一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在心里默数。左脚支撑,手拉栏杆借力挪移,尽量控制右腋下铁质器具落在水泥台阶上的声响。

躲进阴凉的房间,把自己陷进沙发。不想看书,也不想看电视。连续十天、二十天、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三个月不上网也没关系。一个人在网上消失了也就消失了,在这转瞬即逝的数字时代,还有什么比消失更容易更彻底呢?

白天,窗外车辆启动或停止的声音,拖拖踏踏走路或高高低低说话的声音,上下班高峰期的声浪冲击鼓膜。之后是沉寂,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震颤着屋内的空气;再有,就是一个人的心跳,把伤腿垫高,似乎能感触到血液倒流的混响。夜晚,是睡眠和伤痛轮番较量的战场,大脑昏沉,思维混乱。坐起,躺下,反复折腾,那条伤腿怎么放都不合适。平放,拉扯得小腿筋脉酸胀;立放,紧绷的脚踝骨疼痛难忍;右卧,怕碰压到刀口;左卧,心脏压抑气闷,只得直挺平躺,后腰和脊柱夜夜承受耐力的考验。白天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夜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缩在屋内实在无聊,强撑着伤腿来到阳台。那两盆君子兰都长偏了,肥厚的叶子蓬乱外斜,一看就是失去宠爱的孩子在任性撒泼;最可怕的是那盆杜鹃,一个多月缺水无肥的日子,叶子干枯掉光,零星的几片嫩叶挑在梢头,不知能否活到秋天;那盆蟹爪莲被挤在窗子一角,垂头丧气,没有一点精气神;电脑桌上的文竹完全枯萎了,不经意碰触,那些细碎枯黄的叶子簌簌落了满桌。生命凋零的惨状在眼前直接上演,比满目荒蕪更揪心。闷在墙角的蟹爪莲有气无力地呼喊:“打开窗子,透透气吧。”可肿痛的脚无法着地,我的胳膊根本使不上劲。文竹枯干的枝叶低声呻吟,可我的身体无法下探,够不到地上的喷壶。一个平衡都无法掌握的人,所有不切实际的努力都那么可怜、可笑。

失落地转回客厅,伫立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硬化地发呆,被光影雕琢成像,思维坠入空洞的时空隧道,在喧嚣外独饮那份郁闷和伤疼。

这片土地的变迁何止是“伤痛”两字所能概括的?它本是栽植绿化苗木的草地,三叶草翠绿的叶子簇拥着洁白的碎花在这里安家,十几棵樱花和丁香在春天开满花朵,追风逐香的蜂蝶在花间忙个不亦乐乎。谁家栽进棵香椿、核桃或杏树,也会吸引些欣喜的目光。但,它们所属的公共身份,一直没有引发我的关注。

那年,单位整合的声浪刚浮出水面,立刻掀起轩然大波。不知哪一位率先开辟了一小片菜园,一天之内,这块绿地被瓜分成几片菜地,从此开始了韭菜小葱、大蒜白菜、葫芦和丝瓜们的争夺。那些忙碌耕作的身影,从泥土到水源,从种子到秧苗,从土地到上空都在孜孜经营,以期争取最大活动范围。残留的几棵树,默立于菜畦和菜地边界,呆看几双手翻耕,种植,拔草,间苗。

宁静的院子,因为这些色彩斑驳的菜蔬,而不再宁静。闲散的人们因为有了这片菜地,而充满了创造激情。每天都有探出阳台的脑袋和菜地里汗津津的脸,三言两语交流耕播经验;从凌晨四五点钟一直延续到夜里十点,压水机不紧不慢地“吱嘎吱嘎”,伴着水流吟唱。那些涌动的绿色,不时昭示着生命的新奇:隆冬,衰草枯叶覆盖的菜畦,菠菜或苔菜在睡梦中倾听春天的脚步,最先迎着骀荡的春风耸起身子;春阳下,娇嫩的芽儿破土萌动,几天不见已是迎风摇曳的小苗;炎夏,那些金黄的丝瓜花和南瓜花,把透明的思绪放逐于蛮长的瓜蔓儿,任卷曲的触须在攀援中跋涉,一夜之间跨越难以想象的距离;金秋,从南瓜赭黄的条纹到胡萝卜橙红的艳丽,从菜芯的鹅黄绿到衰老的苍灰绿,从零星斑点到满面酡颜。生命的萌发、生长和成熟,追随季节的韵律从容流转。平庸琐碎的生活,因这块色彩斑斓的菜地而闲适滋润、丰富美妙。

还有,那些萌生的嫩芽背负生命的希望,扎根泥土,那蓬生的根系定然在探索之路与各种障碍交锋,但它们施展法术缠绕或穿越,将生命的韧性深入泥土;那些茎干拥抱阳光雨露,拔节成长,必经暴风骤雨袭击,遭受摧折的剧痛,但它们复原的速度如此惊人,几滴渗出的汁液就能抚平身体的伤痛;那些攀援、纠缠的触须,担当生命的注脚,即使在风雪肆虐的寒冬依然紧扣岩壁,紧抱老干。花朵绽放,有欣喜的关注;果实成熟,有采摘的享受、快乐。但凄风冷雨时,谁会留意,那一地枯萎寥落,寒透髓骨?

窗外,欢快奔忙的老彭又坐在健身椅上晒太阳了。退休赋闲在家,接送孙女上学的间隙,她也曾痴迷地摆弄过院子里这块小菜园:挥舞镢头,捡拾碎石砖瓦,侍候孩子一样精心整修菜地;不厌其烦地煮了黄豆、掺上豆渣、蔴蔘、过期牛奶,沤制土杂肥。她也曾热心地掐下大把、大把的田七叶,分送给前后邻居:“真正的好东西,蒜蓉木耳凉拌,炒鸡蛋都好。”也曾割下鲜嫩的韭菜,顺手摘下鲜亮诱人的黄瓜、辣椒,迎着夸赞的声音,快速塞进过路人的手里……她本是心直口快之人,除了一早一晚练太极拳,就在葱绿的叶片间忙出满头汗水,才放下镢头或镰刀,和那些欣赏者闲谈几句。

当菜地改建为健身场的消息传来时,纷纷嚷嚷的议论覆盖了生机勃勃的菜蔬。她豁达地一笑:“让种,就当作消遣,摆弄几天;不让种,修成健身场环境好,方便娱乐健身。”不出几天,菜园成了光秃秃的荒地,那些迅猛拔高的韭菜、团团膨大的茄子和辣椒、竹竿搭起的芸豆和黄瓜架不知去向;那樱花树、香椿、石榴树、丁香、无花果和杏树也不知所踪。成长中的生命遭仓促铲除,盛夏之际的菜地如寒风扫过,满目萧条凌乱。几声慨叹,几眼漠然,走过的身影偶尔飘过不同味道的眼神。老彭不再关注,更不置喙,依然像陀螺绕着自己的轴心兀自旋转。

这菜地偶尔引发的纷争也颇耐人寻味。每当鸡毛蒜皮的摩擦,敏感多疑的人,捕风捉影,一句话激发唇枪舌战。一番针锋相对的争吵,牵三扯四,最后竟涉及到人品道德之类的人身攻击,这片廉价的菜地成了争胜斗勇的牺牲品。争执的最后结局,菜地荒废,杂草和虫蚁乘机而入。一片荒芜的菜地,两颗荒凉的心,即便后来有机会冰释前嫌,但沉落于心口的疤哪能复原如初?

看乏了窗外驳杂的植物众生相,奔跑的思绪也拖不动步子,转身再把自己陷进沙发。一个多月过去了,那条紫黑的淤血从小腿延伸至臀肌,还未见明显的消减。肿胀的小腿被黑色的结痂覆盖,毛巾热敷,活力膏一遍遍涂抹上去,一层皮脱落沉到水底,那是新生细胞和伤痛执着的抗争。据说,骨折的地方会自然生长出保护层,像焊接的接口一样结实牢固。但那些可怜的骨痂生长如此缓慢,何日抚平淤积在心底的痛?

人到中年的我,不也是偶然开发出一小片菜地的耕种者吗?十余年前信步走进网络文学,怀抱对文学的虔诚一路走来,全身心投入于文字,只会埋头耕耘,从不计较额外附加的文字任务的难度和量度,也从未留意某些人的脸色、语气所暗示的感情色彩,把文字的质量看得比自己的尊严还重,却被人拿着文学劈头打蒙……

又一个凌晨到来的时候,隆隆的机器轰鸣突然响起,震颤着窗玻璃簌簌抖动。起身看窗外,一辆庞大的挖掘机正盘踞在菜地,张牙舞爪挥舞巨型挖斗,翻起黄褐色的泥浪。新翻的泥浪掩盖了曾经的色彩、繁盛和鲜活,三三两两的人远观或近距离指指画画发表高论。所有一切,一页翻过去了,唯有淤积在我心底的痛,翻不过那轻飘飘的一页。

闷热,在屋内静坐着,额头仍汗涔涔。窗外,灼烫的阳光下,瓦刀、铁锨与沙石摩擦,聒噪刺耳。运送沙石水泥砖块的拖拉机,喷吐着滚滚浓烟。平整地面,水泥硬化,满院热火朝天,飞尘漫天。这个干燥混乱的场地,太需要一场雨的滋润和洗刷了。

终于,天遂人愿。几天连阴雨,几场透地雨!浓浓的雨腥、土腥气灌进窗来,令人神清气爽。几件健身器材已安家落户,经雨冲刷的瓷砖地面光洁一新,几只雀儿在光光的水泥路上欢悦蹦跳。老彭和几位老人享受地在健身器材上拉伸,蹬踏,旋转,沉浸于锻炼的趣味运动。

我的视线在健身场欣喜地逡巡时,西北角那唯一的树让我怦然心动。我迫不及待来到楼下看它:光秃秃的树桩站成“丫”字杈,拘谨地缩在新挖的树坑里。崭新的红色塑胶框成正方形,它的根蜷缩在那点贫瘠的土内,能伸展到哪里?

下楼,我又来看这棵孤独的树了。它向东探出的枝杈下竟然钻出一簇嫩芽。鹅黄绿、细小的叶子如半个小指甲大小,有的叶片还有锯齿形边缘。这棵孤独的树,活了!我欣喜地围着它转了一圈,右脚的“战靴”点地,让它试探着承担五分之一的体重。非杨、非柳、更非梧桐,难道是棵女贞?仅凭这簇嫩芽还真难断定它的身份。可它活了,尽管它很小,连鸟雀都无视它的存在,连蝼蚁也没有觉察到生命的迹象,但它让艰难行走的我,有了每天来探视的力量和缘由。它活了,在这片沙石水泥新硬化的院子里,在砖块统治的缝隙间,在方圆不足三十厘米的泥坑里,开始了生命的继续探索。它活了,足够了!再细看树坑,那点可怜的泥土,竟有星星点点的绿芽儿钻出,那似乎是香菜和几棵杂草的嫩芽。

几场雨后,西墙根那两盆吊兰全返绿了,长条绿叶间竟抽出两根细长的花梗,翘首眺望墙头垂下的梧桐枝。风摇动,肥大的梧桐叶和核桃大的青桃扫着屋瓦“啪啦啪啦”闲聊。哦,想起来了,这是家属楼、实习车间、微机房与院墙的夹缝中生发的梧桐树,看不到树干和树身的其他部分,只有这一枝探过身子遮盖了院墙,温情脉脉地俯视着院内。心有灵犀一点通,植物之间也是有灵性相通的。相隔几十公里的银杏都能传花授粉,院内光光的一览无余,只有探过墙头的梧桐枝与西北角的树桩对望,这隔了几十米空间交流的眼神,天天对视,足以引发同类魂牵梦绕,相互传递生存、生长的动力吧。

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几朵白云慵懒地漂移,竟有秋高气爽的味道。双腿落地,拄杖行走。从东到西,绕树一周,与那簇嫩芽打过招呼,再由北向南,检阅过那两盆吊篮,回到健身椅小憩。右腿从担负一半的体重,增至担负四分之三的体重,再到全部负重!我一天天好转的伤腿,终于将家人从焦灼和担忧中解放出来。她们无需再轮流请假,短途驾车或长途辗转几百里,来照顾我的衣食行走;读高三的儿子也无需每天晚自习回家,趴到床沿看着我的脸色逗我开心,帮我按摩肿胀的小腿;老公也能安心处理病患,打理诊所,外出学习交流业务……中秋节也许能回家看望瞒了近半年的老父老母。

五个月,150多个日子在默念中姗姗而过,我伤痛的右腿终于迈出了独立的一步。我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开启了行走的第一步。那一步何其艰难,那条右腿早已忘记了行走的姿势。在大姐搀扶下,右脚小心翼翼地迈出,僵直的膝盖却不会折弯。那笨拙胆怯的姿势是对骨痂愈合程度的深度怀疑:它彻底愈合了?它能承担行走的重任?

我开始了真正的行走,下楼后慢慢向健身场西北角而来,是探望,也是告别。那两盆吊兰郁郁葱葱,早就被搬回了屋子;那蓬梧桐,枝繁叶茂,犹在墙头探望;干硬的树坑内,那几棵细弱萎黄的香菜和杂草竟然顶着干瘦的籽粒,這些看似羸弱的生命未雨绸缪,以另一种方式进行着生命的延续;树桩上另一簇嫩芽也顶破树皮外窥,干燥皲裂的树皮正在显现生命萌动的新迹象。这棵孤独的树桩,竟然在中秋迎来了第二簇生命的诞生!任何卑微的生命都在承接大自然赐予的雨露,张扬起生命的风帆。

心,簌簌颤抖,伴着隐隐的酸涩。泪,悄然滑下脸颊,为它,还是为自己重获行走的自由?

下午五点,我挪出家门,熬过159个日出日落后,第一次走出家门。斜阳晚照,翠柳浮金,我激动的双眼竟有液体涌出,模糊了视线。车流匆匆中几声蝉鸣拌合,侧耳细听无非“薄翦绡衣,凉生鬓影,风露独饮”,我一步一步缓缓走过,蝉唱骤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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