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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斯比的最后一个夜晚

2019-09-10余幼幼

散文诗世界 2019年6期
关键词:扳手冰淇淋瑞典

余幼幼

明天我就要走了,趁太阳还没落山,到码头去吃了一个冰淇淋。明天,我又将路过这里,或许还会吃一个冰淇淋,有什么关系呢?这种美好的甜食在所有人的胃中都应该变成快乐的药丸,或是上瘾的药丸。人总是伤心过度,难得高兴。坐在椅子上,两颗白色冰淇淋球在阳光下逐渐融化,我边吃边看到两百米外,轮船已经靠岸,再看一看时间,它马上就要起航了,横跨大海,目的地是:斯德歌爾摩。

我是从斯德歌尔摩坐船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同一艘,总之长得一模一样,船身上写着Gotland的单词,在海上航行了三个小时,才抵达这座岛屿。中途我上了一次甲板,风大得要把人抬离地面,我双手抓紧栏杆,往下看海水呈蓝褐色,并不那么青春,更像是中年的海水在翻腾。我到达的岛也叫Gotland,它肯定不是碰巧叫这个名字。早在我过瑞典海关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个词语。工作人员问我:“你到瑞典来干嘛?”我说:“我来写作。”她好像不明所以,我再说:“我是个诗人,来写诗。”然后她问我:“是不是去Gotland”。我说:“是。”就被顺利放行了。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用诗人身份过海关,其实用其他理由也能通过吧,但总想尝试点别的,从未尝试过的。

无论如何,我还是来到了Gotland,这座在波罗的海上漂浮的小岛,独成一省,与瑞典其他陆地并不相连。我原本做好了到“孤岛”上被囚流放的准备,没想到一下船就看到了这家非常可爱的冰淇淋店,我对这座“孤岛”的臆想顿时被包裹住了蜜糖,我迫不及待要去拥抱这些甜蜜的分子,直到两周后的今天,才第一次走进去。总之,时间过得再慢,也已经到了今天,一切还算如愿以偿。吃着冰淇淋,看着远处,海鸟在人周围飞来飞去,并不害怕,它们的翅膀载着阳光扇动,显得格外轻巧。轮船终于起航了,明天,它就要把我从这里带走。

吃完冰淇淋,准备返回。回去的路全是上坡路,用一块块正方形石头铺成的,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它们看上去一点也不旧,还发出被鞋子反复打磨的光泽。没有一块石头是松动的,它们深深嵌在地里,用力把人往高处推。在路上我发现一个只有手掌一半大小的扳手,不知道是谁掉了的,我想捡起来,却又没有捡,盯了它五秒钟,反复确认它是一个与现代文明无关的扳手,一个远离陆地的扳手,一个野生的扳手,长得和人类的扳手一模一样。因为在这里,每样东西都像是自然生长的,汽车仿佛只是在奔跑的动物。

我绕了很大的一圈,发现这些路我都走过了,我所居住的小镇维斯比确实不大,尽管街巷很多,四通八达,但经常走着走着又绕了回去。一般,我都以镇中一座完好的教堂作为路标,不管走得再偏离,只要看到教堂的屋顶,就能找到住处,因为我住的房子就在教堂侧面的山坡上,我的房间窗户正对着耶稣的雕像,坐在窗前,无数次与耶稣对视,欲言又止,让我一个无神论者常感到坐立难安,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歉意。

教堂的钟声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响起,几点钟就敲几次,它刚刚敲了六下,我决定开始写这篇文章。为什么说这是一座完好的教堂呢?因为它是我这两周来见到的唯一在使用的教堂。据说岛上有九十多座教堂,光是维斯比镇上就有四十多座,只是它们几乎都已成废墟,每个废墟都立了块牌子,上面有教堂的介绍。它们大多建于13世纪,传教士来到维斯比,在这里建起了宗教的庇荫和神秘。我很奇怪一个小镇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教堂,可见每一种东西的入侵都带着疯狂的占领意识,以多胜少,以强势而攻坚。

站在山坡上,红色的房顶密密层层地挨着,目光扫过一片,便可见那些废墟道骨仙风的样子,一律青白色石头垒砌,残缺的部分更显出一种深沉的毅力,我想它们站得够久、够狠、够孤绝,难以触碰,也难以把它们说成是这个岛上的另类。因为它们非常安静,像从未发生,甚至于它们的存在只是过去的一种抽象阐释,更多的陈述,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四周的房屋一对比就略显出稚感,尽管它们也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住在房子里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只是无端生出的迷信,让我感觉他们在和亡灵共进晚餐。

是啊,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了,镇中心广场估计也点起了昏黄的灯光。今天的这个夜晚与之前的每一个夜晚没有任何区别。它的起始应该是一顿叫不出名字的晚餐,因为不认识瑞典语,在餐厅里点的是什么也从来不知道。每天饭后,我和朋友会去酒吧要一杯酒,开始我们的夜谈。

夜谈聊了很多,细分下来主题分为:性、情、文学、政治。我们三个女人倚靠在各自的椅子上,在瑞典这个遵从女权的国家,我们的倚靠显出了从来没有的底气。这里是女人的天堂,但未必是男人的地狱,他们各自相安,得到的平等和尊重大于了性别差异。他们对待性和情的态度令我震惊,三角恋情是可以被允许生活在一起的,他们对情和性的容忍,道德并不给予评价,制度也不给予约束,一切都以人的意志为中心。只是我还是产生了一丝怀疑,在另一种高度文明社会之中,人们是否受到了比自私还可怕的压迫,这种无形的压迫来自于——理性,如若不包容,如若不表现出大度,就是“政治错误”,我甚至怀疑这是强大理性对人造成的扭曲,只是在文明构建的认知下,这种痛苦化作了沉默或是隐身了。我问了谈论这个话题的朋友:“他们痛苦吗?”她回答:“或许吧,但这是他们认为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因为不在一起更痛苦。”这个答案同样令我不置可否。我想到最好的解释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对自己生活的支配权和选择权,这种权利应该是高于理性的,我想不管是从感性的一面还是理性的一面,我们不仅要让自己活的像个人,更要成为不那么痛苦的人吧。在痛苦中,我们或许已经迷失了太久了。

当我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我不否认,自己并没有那么快乐。从一个苦难的地方而来,多少沾染了它的凝重。我们讨论了政治,但很多声音是多余的。我讨厌政治,从绝对到相对,这种讨厌是我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你不能排除那些总爱玩儿游戏的人,就像我们总爱写诗,总爱讨论文学。我到瑞典的这段时间,正值他们大选期间,各个地方都挂满了宣传海报,政治气息很浓烈,有的还被反对者涂上了奇怪的图案,把竞选者的头像画成丑陋的样子,那些海报在空中悬着,飘来飘去,看上去倒也是自由自在的,我觉得他们的涂抹很好玩,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维斯比支持某一政党的活动倒是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支持者在城外拉选票,被厚重的城墙隔离在外,城里十分安静,没有一张海报,也没有一句声音。我时常走在街上,感觉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海边,也许只有大海可以包容一切声响,我朝它掷了一块石头,只听见扑通一声。

太阳沉落海底之前,云里像是浇灌了岩浆,红得滚烫,仿佛天就是被它烧破的,温柔的时候它又是粉红色,捕捉不完的情绪在维斯比的黄昏溢满了天空。黄昏的另外一边是我的房间,我在里面写作了两周。写了一些诗,而写了更多让我困惑的东西。从今年开始,我完全成了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我敲打的每一个字都和生活捆绑在一起,没有那么多自我,也没有那么选择,但正因为此,我才成了我,才有了选择。我没有后悔过我的任何一次决定、疏离、放弃,任何一次坠落过后又把自己捡回来。幸好……

我还是幸运的,尽管我的命运依旧连接着那块土地,我所写的每个字还是为了回到那里继续生活下去,唯此,再没有寄托我痛苦的地方。唯有痛苦之地,才可能存放我们自己的噩耗,唯有沉沦之地才可以淹没我们的身躯。我想,别无他处,更没有第二个地方与我同生共死。

当钟声敲到第九下,再次遥望教堂,它的尖顶已经戳破了晚霞,抵到了暗夜的天花板。正是在这块黑色的幕布背后,星期五所有节目都即将上演。可是,我已经来不及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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