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孟瑾

我是一尊来自中国的唐三彩，一百多年前流离辗转踏上了这片大洋彼岸的陌生土地，现存于美国某著名大学博物馆。

也许我的瓷胎里天生就溶铸着对未知的向往。牵着骆驼的唐朝商人用柔软的丝绸小心翼翼地将我包裹，带着我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莽莽戈壁。我们将横穿中国广袤无垠的土地抵达地中海。有时夜里抬头仰望沙漠上空的漫天星辰，我觉得身上承载着大唐盛世走向世界的辉煌理想。后来我随同一批来自西域的贡品回到了中国，放置在某个皇亲贵戚家珠光宝气的案头上。一晃眼又是百年光阴。再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而我曾经的大唐一夕之间倾颓坍塌。几个人，一把火，天朝上国的梦想瞬间化为乌有，沦为了西方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讽刺轻蔑的笑柄。

百余年间，不知有多少金发碧眼的男人女人从我面前经过，不无自豪地谈论着他们祖国当年征战东方的峥嵘历史。我想如果可以，我一定让他们领教一下怎么把说出口的话原封不动地吞回去。可是除了忍耐与哀叹。我什么也做不到。茶马古道上的驼铃声化为一句掷地有声的呐喊在我胸中久久回荡：“中国，别忘了你的梦想！”

1978年的某一天，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猛然看见有几个亚洲长相的男孩子正用他们黝黑深邃的眼好奇地盯着我。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首先发了问，用的是我曾无数次在梦里听到的语言。他们是中国人！时隔百年，异国他乡的久别重逢使我如深海般死寂的心再次掀起了波澜。百年来从未诉诸于口的相思如一江春水，浩浩汤汤地奔涌而出。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还用说？还不是……”另一个男孩话说了一半突然没了声息，只听到一声咬牙切齿地叹息。

众人沉默，半晌后，一人发言道：“同学们，我们之所以被祖国送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更是为了她的伟大理想。这三年，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用知识的武器保卫祖国，用实践报效祖国，绝不让屈辱的历史再次上演！别忘了，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同伴以同样昂扬的激情附和着：“为了理想！”“为了理想！”

我这才知道，他们是来自祖国的留学生，都是些才华出众的青年。少年人的一腔热血永远那么的鲜红滚烫，他们的理想永远那么的纯洁高尚，仿如一尘不染的宝石，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昏暗中熠熠发光。

三年后，他们又来了，只是人少了许多。一个少年俯下身来对我说：“你知道吗，他们不回去了……宁愿舍弃祖国母亲也放不下这里荣华富贵的生活。他们……他们……”少年的声音逐渐哽咽了起来，他试图以袖拭泪，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那大约是被梦想背弃的痛苦吧。另一个身材高大些的少年走上来拍了拍他瘦削的肩，温声说：“从古至今有多少人的理想都已化作一纸空谈，言行一致的人毕竟太少，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虫。星辰大海虽远，你我当不忘初心。”

他们离开后，一股留学热潮悄然掀起。

之后的四十年沧桑巨变，繁华过眼，我看到我的祖国奔走在理想的道路上一刻不停。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制造业第一大国……这些以前闻所未闻的词语接二连三的被一口流利英文的新闻导播附加在她的身上。当我看到蛟龙入海，神舟升天，青藏铁路横亘山谷使天堑变通途，FAST首次睁开天眼望向神秘宇宙……我又不可遏制地想到当年漫游在丝绸之路上的自己——无论哪国的商人见了我都会惊艳于中国制瓷技术之高超，而如今的我有幸再听到这声音，霎时间恍若隔世。

那伫立在遥远东方身披甲胄的红色帝国，她的身影像极了我的盛唐。而在她的背后是成千上万的人用自己的肩膀背负起了她的梦想，一步一个脚印地在艰难困苦中寻觅着星辰大海。那些人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曾踌躇满志地踏上我栖身的这片繁华土地，也曾在这里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中迷乱了双眼，但他们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梦想与最初的希望。

“你想回中国？”

“对，这个机会很有吸引力。”

“你这个方向系里缺人，终身教职何其宝贵，有人梦寐以求却没有拿到。”

“抱歉，可那是我的祖国、我的理想。谢谢您的好意。我去意已定。”

来自中国的年轻留学生步履稳健地走出博物馆，他的教授临走前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眼也随之而去。我想，他应该知道，现在的中国早已改了天地，她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向梦想中的星辰大海。她有更加优越的机会，更加开明的政策，她以自己的繁荣富强吸引着海外漂泊的游子——更重要的是，对他们来说，她是家，是根，是故土难离。我想如果我能发出声音的话，我一定要将这些细细说与那位头发稀疏的教授听。

至于我的梦想嘛，自然是在21世紀的新丝绸之路上做一只传递理想之火的骆驼，无怨无悔地跋涉在星辰大海的征途上。